他穿过花林,依着回廊一间一间的搜索,最后顺着炼缺先才来的小径去了后院的东厢房,隐约听到一些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屏住了呼吸轻声掀开了珠链探身走进房中。
这才将步入,眼前景象便教他目瞪口呆。
……
幔帐如烟又如纱,缭绕着镇魂香的烟雾,如丝如缕,一切迷蒙之中又看得分外真切。
床榻上,炼缺神色迷醉痴缠,右手按在一白衣男子的肩上,屈着腿,垂下头缓缓贴近了男子的脸。末了,俯下身,唇角轻轻贴住男子的眉心,嘴里呢喃着,“师父,师父……”
那白衣男子,墨发如云,眉间朱砂正艳……
文浩然乍见这场面,哪里顾得上身陷何处,亦管不得是梦是真,心砰砰的直跳,跨步上前,拽住了炼缺的衣袖猛地一掀,疾言厉色道,“炼缺,你这是做甚么?!”却不想,他的手飞速从炼缺的身体穿插而过,竟只是个虚影,“这……这难道是梦境?”
他低头凝眸一看,免不得骇然失色,躺在床上的那名白衣男子竟是——竟是墨云华,气极,“炼缺,你!你竟在梦中亵渎师长!”
炼缺却不为所动,神色迷离眼里只剩下墨云华,作势就要贴上墨云华的唇。
文浩然气急败坏的退出小院,循着那道流光飞出了梦境。再回神,就见炼缺倚坐在石台旁,正在酣梦当中。他二话不说,掀起炼缺的衣襟用力摇晃,“起来!你快些起来!”
炼缺意乱情迷时乍然被人摇醒,还没来得多消温存,便见烟尘四起,转眼间,墨云华不知所踪,周围的景象化作碎片四散飞逝。待他睁开眼,闯入眼帘的便是文浩然那怒不可遏的面孔。
文浩然满面怒容,死死拽着炼缺的右手,喝道,“你个下作的东西,你刚才梦里是在作甚?”
“我……”这一当头喝骂,炼缺幡然醒悟,低头就见魂珠神光收逝,猛地忆起将才那个旖旎错乱的梦境,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梦中轻薄了墨云华,偏生还被前来送药的文浩然一头撞见,心生慌乱,一时错愕不知如何措辞解释。
墨云华被喝骂声吵醒,见文浩然疾言厉色,支起身问询道,“炼儿,这是怎么了?”
炼缺死垂着头,不敢对上墨云华那双清冷眸子,先才……先才,他竟然在梦里意欲亲吻墨云华,梦中那一片旖旎春情的碎片浮于他脑中来没来得及完全化去,他的心跳得七上八下,手心脚心都在冒汗。
——实情?实情,教他如何直白的说出口?
墨云华见炼缺低头不语转而望向文浩然。
文浩然正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上前一步拔下了炼缺手腕上那颗先才发着光的魂珠送到墨云华跟前,厉声道,“先才,这颗珠子发出一道怪光将引我进入了他的梦中,你个好徒弟啊!竟然——竟然在梦中……哼!”
墨云华闻言眼神转冷,沉声道,“到底何事,师兄突然大发雷霆?”
“他这个下作东西!”文浩然怒指着炼缺,“你知他在梦中做什么吗?色令智昏,竟然在梦里不顾师徒礼法,对你上下其手!若不是我及时摇醒了他,还不知他要做出怎样下作龌龊的事来!你平日都是怎么教导他的,门下怎出了这么个背德丧伦的东西?我这些日子见他日夜照料,还以为他反思省过,日后打算校正道心,却不想他竟见色起心,有了这般下作的念头存心。”
炼缺跪在地上不敢争辩,先才那场旖旎春梦直指了他这么多年隐隐滋长在内心的最终的渴求,既已被文浩然撞见,他亦无话可说。文浩然的呵斥如同带刺的冰刀,一下一下剜开了他的心,将他心底浮动多年的那一点隐秘情丝的剥开推到了墨云华跟前,他全身透凉,心神麻痹,忍不住瑟缩颤抖,不敢想象墨云华接下来将会怎样。
墨云华靠在墙头,目光灼灼的凝望着炼缺一语不发,这半年,他背上的伤势渐渐好转,若不是炼缺每日精心照料,以太阴之力替他护养经脉,现在还说不得是哪般模样。他与炼缺相伴这么多年,早已生出灵犀,炼缺的拳拳心意,他虽来不及细想却能感知,只是上清门规矩甚多,他亦戒守清规多年,一直恪守礼法,那些内心隐秘晦涩的悸动,他虽撞见几回,却从曾不明言,每每避开规诫,唯恐炼缺一朝深陷,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可如今,这般隐秘的心事却被旁人如此直白的道了出来,逼着他不得不正视了弟子的心意——炼缺这么些年的情谊,何止一个师徒名分这样简单?
师徒二人互不言语,墨云华没有出言训斥,炼缺亦不开口辩解,一个冷然逼视,一个敛眉垂头,气氛僵冷诡异。
文浩然立在一旁急火攻心,喝道,“云华!你就不说点什么?都这时候了,你还要袒护?上回!上回碧霞峰上,就因为你一味袒护掩盖了事情真相才遭致惩罚,到现今还卧床不起,这般护他,纵容得他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竟心生邪念,银思都烧及你身了,你若再不严加管制,日后还不知惹出怎样的是非来!”
墨云华顿了顿,淡声道,“我教授徒儿之事毋须师兄操心。”
“你?!”文浩然一改往日云淡风轻的作风,痛喝道,“你视而不见,难道还想步你母亲的后尘?先前他金丹受封之时你便袒护,接着又替他扛下盗看昊天镜之责,现下他银思浮动,你若还要一味纵容,日后打算如何收场?你——是铁了心打算要去问心池走一遭吗?姑姑在世上就留下你这唯一血脉,此事攸关你的前程性命,我若置身事外,如何对得起姑姑当年的养育之恩!”
文浩然一把将炼缺拖到墨云华跟前,“炼缺!当年青莲真人将你托付我给照管,我自当有资格管教你!这么多年,我对你疼爱有加,也曾多次替你在老祖面前宽言,你却频频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上回你盗看昊天,惹下祸事,云华现今还卧床不起,三十年的修行还不知何时才能补回来,我念在你这半年虔心悔过悉心照料的份上,老祖多次问起我当日之事,我也不曾与老祖细说,却不想撞见你滋生银邪。你师父的父母往事你该不会不清楚吧?且不提那些前尘旧事!你慕濡师长也该有个界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此妄动色念,管不住色性,还将那些人伦纲常至于何处?难道你师父没教你?门中清规戒律甚多,一个不消被人捉住把柄,还不知落入何种境地,你师父当日执意收你为徒,多年来对你悉心教导爱护,对你恩重如山,你却要陷他于不义吗?”
“师伯……”炼缺哆嗦着唇,文浩然字字重如千斤,擂击着他的良心,教他羞愧欲死。
“师兄,训导徒儿是我份内之事,你毋须多言。请回吧。” 墨云华掀开锦被,强撑了背脊欲起身扶起炼缺。
“你!你身子还虚着,快快坐下!”文浩然急忙上前扶住了墨云华,气不打一处来,“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袒护他?此子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定闯出怎样的祸事来,若再累及你,你教我和师父怎么办?师父他老人家对你最是挂心不下,时常叫我好生看顾你,就怕你生出差池,你如今这般状况,我不得不管!这颗诡异的珠子我今日收着,以观后效,若此子冥顽不灵仍不改过,我便亲自将珠子呈送执法堂!教这目无伦常的孽徒交由执法堂管束,也免去你一场祸事!”
炼缺闻言心直掉了冰窖底,全身发着冷汗,再不能做任何思考。
墨云华强自蓄积一点真元,睁开了文浩然的手,倚着墙壁颤颤巍巍的直起身来,冷言道,“师兄,这是我份内之事,魂珠请你交还给我!”
“你还要包庇他?”文浩然怒目圆睁,“你不知他先才在梦中把你想作什么样子?这颗珠子我若交还给你,你还不得立刻销毁了好图个清静?你这般纵容,他日后只会愈发胆大!”
墨云华一脸煞白,眼神冰冷,话语之间毫无一点情分,“炼儿是我徒儿,便是要处置需得我亲自动手,我怎能让外人插手管教徒儿之事?”
“云华?你是魔障了么?我难道算是外人?”文浩然咆哮道,“此事我偏管定了!当年,姑姑心生情念,我早先便预料到,偏生我心软不忍她为情伤神,这才没有逆耳相劝,终止酿成苦果。这些年来,我为何困于金丹迟迟不能结婴?还不是因我悔念缠身,困于心魔!如今,你偏偏频频出事,我若再不及时制止,难道要看着你步你母亲的后尘?果真如此,我留在这世上,还有何颜面面对你母亲的亡魂?!这颗魂珠我暂且收着,只待你师徒二人理清了再说!”
“还有你!”文浩然勃然道,“你这个孽徒!你师父为你身受重伤,你不好好诚心悔过,却色心暗起,若不是我今日无意间发现,日后,这止水峰上还不知要扯出多大的祸事。现今,你师父伤势大半好了,你面壁思过的日子也已经够了,你不是心心念念想着要去归墟寻你父亲吗?这便赶紧的走,也好晾晾你那颗心!出外这段日子好好思量思量人伦纲常相处之道,才不负云华的教诲之恩,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若让我发现你还存着色心,我便将这颗珠子立马交由执法堂,教你永远断了念想!”
墨云华僵着背站在文浩然面前,手指死死扣着墙壁,胸膛剧烈的起伏,“师兄!魂珠牵系炼儿的命运,如何能被你操控,还给我!”说罢,一手向前抓去,只奈他力虚疲弱,对文浩然根本造不成妨碍文浩然侧身闪过,狠狠瞪了墨云华一眼,“此回我必要誓死管到底!魂珠暂由我保管休得再提!待这孽徒自省回来戒了色念之后,我再交还于你!云华,我也是为了你好,不得不多说一句,大道长远,万万不可因情废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哪!”
文浩然说的极其动容,末了,双眼充血隐约浮着泪光,炼缺深知文浩然对墨云华的一片拳拳之心,念及自己多有不该,两位长辈皆是门中对自己最为关爱之人,心中虽有颇多不舍,出了这样的事情,眼下也不敢再拂逆,慢慢起身扶住一旁羸弱瘦削满脸冰霜的墨云华,咬着牙挣扎着说道,“师父……是弟子不孝……师伯说得对,弟子罔顾纲常,慕濡师父就是犯上,徒儿再不敢牵连了师父。师伯!弟子愿意……离了止水峰,魂珠便由你保管,弟子……定会晨昏定省,好自思量,不敢再教师父替我费心了。师父……师父……就托师伯看顾了。”
第90章:零玖零人生如萍
“炼儿……为师……”墨云华欲开口阻拦,却见炼缺满目痍伤,一脸果决,知他心意已决,轻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你既已想好,那便离山吧,也好去寻你父亲了结了多年心愿……”
“师父……”炼缺依着墨云华腾的跪下,“弟子不孝,师父仍伤病卧床,弟子却在此时离开无法近身伺候……”
墨云华扶起炼缺,淡声道,“起来吧,毋须牵挂为师,出门在外,小心就是……为师伤势已好,自会料理自己。”
文浩然道,“炼缺,你即刻离去便是,我亲自送你去出山!”
炼缺抬首凝望了墨云华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再度跪下郑重叩首了三回这才随着文浩然走出洞府。
出了止水峰,遥望着止水峰顶的冰莲和云桃,他悲从中来,心底涌出一段浓的不能化解的离愁,遂向文浩然道,“师伯,弟子此回出门,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师父无人照料,我甚是不安,还望师伯能在外门招个弟子过来照料师父。”
“这个我自会安排,你不必费心。”文浩然冷着嗓子,炼缺是他看着长大,若不是这接二连三的事故,唯恐炼缺一朝情潭深陷惹下祸事,他如何会出此下策硬逼着炼缺出走?临出山门,他终是不忍,耳提面命道,“炼缺,今日之事由不得我不作此决定,望你此回出门好自思量,人生在世,情最难测,一朝陷落,沉沦欲海,便是万劫不复,我姑母和师父就是最好的证明。你若不及时醒悟,那些长生大业还从何谈及?云华是我文氏在世的唯一亲人,他自幼一心向道,清心寡欲,你若还念及师徒恩缘,趁着这次外出便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再回来,依然是我的师侄,我自会待你如初,魂珠亦双手奉还。”
“师伯,我受教了。”炼缺垂下头,心里头因着文浩然这一番话愈发艰涩发苦,“这便走了……”说罢,再不敢回望止水峰的方向,一口气踏空越过了讲经堂,急匆匆朝外山遁去。
出了山门,到了东陵坊市落了地,他那颗七零八落的心才开始觉得抽痛。
——师父,我可还有机会回复当初?
他正是暗自心伤,面前却踱来一位神情懒散,身材挺拔的男子,“小炼!”男子扬声喊道,喜悦的声线分外明亮。
“离苑?”
“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离苑一手搭在炼缺的肩上,顺势绕住炼缺的脖子,凑到炼缺耳边,促狭道,“你这小子,我用夺梦术引你入梦好唤你出来,你却在梦中兀自拆了我的梦境踪影不现,害我许久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不会赴梦中之约来外山见我了,你到底听到我唤你没?快快老实说,你在那梦里与何人相会去了?”
“是你?!”炼缺闻言勃然大怒。
“当然是我!”离苑得意洋洋,“我这不是出怕你门中那些臭道士不喜你与魔门相交才蹲守在山外传梦唤你出来么,不然,你以为上清门区区护山阵拦得住我?”
“果真是你?!”炼缺吼道,眼色冷厉,捉住离苑的手狠狠甩开。
离苑满心欢喜的以为炼缺依梦中之约来到东陵坊市与他相会,却不想这小子一听说夺梦术马上翻脸,立时垮了脸,冷声道,“是我又如何,你在气什么?”说罢,虚空一抓,强行收了炼缺手中的魂珠链,“我倒要看看你梦见何事如此气恼?”
魂珠到手,他还没来得及细查便发现了异状,恶狠狠逼问道,“怎么少了一颗?谁动了你的珠子?”
炼缺目露火光,“和你有关么?”
离苑笑嘻嘻贴近了道,“怎和我没关系?我早就言明,你若有一日在梦中与我欢好,这颗魂珠便属于我了,若被他人拿去,我离苑颜面何在?”
炼缺一腔怒火愤愤不平,他若不是被离苑引入梦中,如何会因为那个春意阑珊的梦境被遣出止水峰,现下罪魁祸首却站在他面前得意洋洋,教他如何不气恼,索性不去理会离苑,冷哼一声转身踏空就走。
离苑没料到炼缺竟为了句玩笑这般生气,本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好多你侬我侬的温言软语存在心头,经这么一闹,倒是把他的心火激出来了,一步上前狠抓住炼缺的肩头,逼近炼缺的脸,冷冰冰说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我千里迢迢的折转到此,只为见你一面,你却三番两次下我脸子,所谓何事?!”
炼缺压抑在心的怒火忍了再忍,终是爆发,僵直着身体揪住了离苑的衣襟,眉眼皆是冰霜,“叫我说是么?你!就因你引我入梦,我却犯了大忌,被我师伯发现,将我打发了出来!”
“哦?”离苑嘴角噙着一抹轻笑,“你们这群臭道士就是规矩甚多,平日里戒情戒性,和个泥人一般无趣,还不许人做个梦么?”说着,眉色一转,轻佻道,“莫非——是春梦?与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