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十!”一声棍响之后,墨云华终因吃不住痛发出了一声细弱的闷哼,他趴在刑台上已不能动弹,只见得到一片血染的艳红,石缝里滴答出血液,蜿蜒流淌在石英台上,开出几朵刺目的红梅。
那声闷哼微不可查,却如同一个平地惊雷在炼缺的耳旁猛的炸起,惊得他一个哆嗦,他死守在眼眶里近半个时辰的眼泪就在墨云华这一声细弱的闷哼声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稀里哗啦的涌了出来,再也止不住的迷蒙了双眼。泪雨之下,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墨云华背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他的耳只听得见挥棒报数之声和墨云华那痛苦微弱的呻吟,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心——随着刑棍的挥挥落落起起伏伏,几欲沉沦。
是了,此时此刻对于他来说,比自己躺在那刑台之上还要痛苦一万倍,当真是伤在墨云华身,痛在他心。
痛!
痛!
痛!!!
痛不可挡!
他无法出声,无法发泄,只得死死攥紧手心咬牙切齿的看着,文浩然投来的愤怒的视线如同两把浇了油的火,烧得他皮开肉绽似的疼,还有周遭众人探寻的目光,这一切,他必须忍着,受着,强逼着自己镇定,只因为……行刑过后,他还要扶着墨云华回去,他还要照顾墨云华……
墨云华被按在刑台上,哪里还剩了半点气力。这刑棍重负百斤,又具金戈之力,拍打在身上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勾刺钻进肉中,如同熔岩冲进骨血,全身焚烤般的又辣又疼。多轮下去,摧残的不仅是肉身,还有心志。墨云华几乎咬碎了牙齿才忍到将才,可是现下,他心志几欲模糊,耳旁那如木偶般的机械的报数声,传到他耳中如同地府传来的丧钟。头一次,他发觉这世上竟真存了他无法忍受之事,闷哼便在他无力控制的时候从他口中逸泄了出来。
待一百杖责过后,手持刑棍的执法弟子轮值完毕,由另一名弟子开始执行下一轮施刑。
文浩然实不忍目睹惨况,猛地跪地,朝玉隐子哀求道,“掌门师祖,我师弟墨云华这些年一直谨守道心,从不犯戒,此回……此回念母……情切……实难自抑……才动了昊天镜的心思,试问谁无父母,念母之情……情有可原,求掌门师祖念其一片孝心……剩下一百杖责就……免了吧……师弟催动昊天镜已耗费了三十年真元……本就虚弱……如何还承受的住……还望……”
文浩然话还没有说完,贺铭冶起身肃声打断,道,“胡闹!你赤松一派都是这么目无法纪的么?执法堂岂能容人随意徇私?我上清门自立派万余年来,棍杖之下从不论及情面,他既犯了错,又是心甘情愿代弟子受罚,岂能说免就免,若都如你这般,往后执法堂说的话可还能够作数?!继续!”
文浩然被这一痛喝,心灰意冷瘫坐在地上。他与墨云华原是姑表亲戚,墨云华之母原是文浩然的亲姑姑,当年,文家本是北域凡间一门朝廷重臣,却遭逢政变,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文浩然被家族中最小的姑姑带着逃了出来,一路东奔,穿山越岭,来到了上清门,为了躲避追杀,终是弃了尘缘入门清修。姑侄二人相依为命潜心修行,文浩然视姑姑如姐如母,后来问心池之故,文浩然则将对姑姑的全部情念放在了墨云华身上,赤松子问心池改过的那百年间,便是文浩然照料着墨云华长大,对墨云华的情分自是他人所不能比拟的,此时教他亲眼见着墨云华受罚,心里如何过得去?
刑台之上换了名执法弟子,第二轮杖责又开始了。
炼缺望着墨云华鲜血淋漓的后背,心,早已麻痹。他木讷的呆望着新一轮刑执的弟子走向了墨云华,手心攥得拧出了血。
“一!”
“二!”
“三!”
丧钟般的报数又开始了,墨云华本就灵元不济,又被锁灵绳摄住,刑棍一次次砸下来,只教他意识沉浮,知觉全无,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一般,直挺挺伏在刑台上如同一具尸体。
围观的众人看到此处皆心生后怕,有些兔死狐悲的意味。执法堂的杖刑但凡见识过的,听到名字都免不得生出个寒颤,若是放到往日犯下戒条,惩处个几十棍保准教人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身体上的亏耗更须得一年半载才能修补。盗看昊天本是门中大罪,一百杖责已是极刑,一般人若是受不住这惩罚,死在这刑棍之下也是有可能的。如今,墨云华却领了两百杖责,眼下这般凄惨,还如何承受的住?其间,有些人实在无法直视这等残酷的受刑场面,纷纷寻了借口悄然离开了。
已是日中十分,虽烈日当头,碧霞峰却阴风惨淡,异常森冷,见不到一点太阳的温暖。炼缺如同身处冰窖,遍身酷寒。眼泪流干了,眼睛却涩得发疼,如同眼底埋着针。
“七十八!”
“七十九!”
“八十!”
……
他努力辨听着报数声,不敢错过一声,生怕记数弟子报错了数字,害墨云华多遭了罪。墨云华背后已是血肉模糊,衣衫褴褛,在剧烈的痛苦之中醒醒昏昏,早不由意念支配。
刑棍的勾刺上挂满了墨云华的血肉,抡起来时猩红模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
执法弟子仍旧一丝不苟的执行着杖责。四周人群只剩下了先前的一半。
待到第二个一百执行完毕,贺铭冶站在高台上冷声道,“刑责完毕,撤掉绳索,散场!”
炼缺负着的捆仙索被人撤了去,手脚发麻,心砰砰的作响。过去了两个时辰,他被墨云华封住的天突穴终于有了松动,他逼出劲力冲破了墨云华设下的封禁,踉跄着胡乱甩着腿朝墨云华奔过去。
临到跟前,眼泪再一次冲刷了他的眼。他目及之处全是一片猩红,墨云华的手指长时间扣在石缝里,早失了原来素净修长的样子,十片指甲掉了精光,黑红色的血液凝固在指尖上,如同硬甲。
炼缺慢慢蹲下来,欲出声才觉得嗓子异常干噎,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得小心翼翼拾起墨云华冰凉的手腕,往墨云华手腕中注入太阴真元,墨云华得了一点真元,不多会睁开了眼,勉强辨认了来人才哑着嗓子问道,“炼儿……你的手怎么了?”
炼缺何曾想过墨云华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关心自己,心里头万千般的委屈悔恨终于找到了泄口,呜呜的嘶嚎了起来,此刻,他那因痛心过度的嗓子早已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话,悔恨,心痛纠缠在一起,无法排解,恨不能狠狠捅自己一刀。
一旁看着的人群无不触景伤情,纷纷避过。
墨云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奈何全身如同被锯断了般,根本不受意念控制,哆嗦着动弹手指轻碰炼缺,哑声道,“炼儿……扶为师回去……”
炼缺胡乱擦了把眼泪,正要动作,文浩然赤红着眼眶冲过来,将炼缺狠拽到一边,揽着墨云华的肩将之慢慢扶起来。
“师兄……炼儿送我回去就好……你不必劳烦……”说罢,墨云华借力靠在了炼缺肩上。
炼缺心酸不止,别过一眼文浩然,使劲耸动着喉头,道,“师父,我们回家吧……”
“嗯……”
第87章:捌拾柒痛煞心伤
止水峰处在合虚山脉东侧的外沿,与碧霞峰相距两百多里,炼缺唤出护体真元小心翼翼的将墨云华罩在壁界之中,墨云华刚受了刑,浑身是伤,内耗空虚,竟比个凡人还不如,双腿虚浮,周身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一路上只能借力靠在炼缺肩上才能站稳。
曾几何时,炼缺也曾向往过有朝一日学有所成,能成为墨云华之助臂,为墨云华遮风挡雨。现下,墨云华确确实实的倚着他,却是因为替他受罚,弄得遍体鳞伤,炼缺纵有千万般想要与墨云华比肩同行的念想,却不忍见到墨云华这般羸弱。在他心中,墨云华一直孤高清冷,超尘脱俗,何时弄到这般衣衫破烂,浑身是血的惨淡模样,教他一见便心如刀割,目不能视。
墨云华靠在炼缺肩上,闭了眼养神。他当真是一点儿力气也抽不出,后背的伤口如同火里灌了铅,钝痛肆无忌惮的渗透到骨血和脏腑之中,教他毫无还击之力。他强自镇定神魂,不想因为痛苦难忍而失了意识。谁料炼缺的眼泪扑扑簌簌砸到他脸颊上,他暗自叹了口气,勉强睁了眼,“炼儿……你如此伤心作甚,事情已经过去了……”
炼缺噙着泪,模糊之间见到一张冷清苍白的脸,眉眼间尽是倦色,抽噎道,“是……是弟子错了,弟子罪该万死,因一己私欲,害师父……受了这么多苦,弟子太不懂事……”
“好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莫再提了……”墨云华闭了眼。
“师父……”炼缺喃喃道,见墨云华实无力气再多言,忍住了即要脱口的万般悔恨,轻揽住墨云华加快了速度朝止水峰飞去。
待落到了止水峰峰头,墨云华睁开眼吩咐道,“炼儿,为师现下无力……支撑这护山阵,你去取些阵石放在阵眼处,先行稳住护山阵。”
“师父……我先扶你进屋吧……”
墨云华皱着眉,虚弱的催促道,“听为师的话……快去!”
炼缺不敢忤逆了墨云华,扶着墨云华靠坐在云桃树下,墨云华此举显然是为了护他周全,以防有人借机过来苛责于他,他如何不知?只得火急火燎地先行布置好阵石。
待护山大阵重启,墨云华抬眼看了看那阵壁上的灵光,微垂下头,这才放下了心。
炼缺一眼望见墨云华连稳住身形坐下的力气都没有,急忙忙赶过来将之扶进石室,温声问道,“师父,弟子先帮你脱下这身衣袍吧……”
“嗯。”
他一手稳住墨云华的肩,随即轻解开墨云华侧腰的系带,褪下了半边衣袖。只是由于先才受刑,墨云华背后的衣料皆乱七八糟的嵌进了肉里。炼缺的目光一触及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刚退下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上来,眼圈蓦的就红了,哽咽道,“师父,接下来忍着点。”
“嗯……”
炼缺抖着手轻轻拨开墨云华衣衫的一角,稍一牵扯,先前粘连在一起已经凝固的伤口便又冒出血来,他不敢多耽搁,怕墨云华受不住,狠了心,一口气掀开了外袍和中衣,便再不忍看向那一片鲜红的裸着的后背。
“师父……我……扶你石台上歇着……”
“嗯。”
待墨云华上了床,炼缺唤出太阴真元,欲施小甘露术替墨云华疗伤,墨云华挣扎着抬起头,“炼儿,毋须浪费灵力,门中既用刑棍责罚岂能容你轻易用甘露术医治。”
炼缺哑声道,“师父……这可如何是好,你的伤如今这样严重,若不好生医治,何时才能痊愈……”
墨云华稳住了气息开口道,“为师受的住,你毋须担心,这半年你勿外出走动,以免落人口实,待闭门思过的期限一过,你便去寻你父亲吧。”
炼缺腾的跪在石台前,泪水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嘤嘤切切的说道,“师父……弟子不孝,一意孤行,牵累师父受了责罚,如今师父受了重伤,弟子怎能弃了师父去寻……父亲?”
“无事……半年之后,为师也该好些了,你牵挂你父亲这么多年,如今既从昊天镜中见到了你父亲的藏身之处,便赶紧去寻吧,以免错过。”
“师父……”
“嗯?”
“你……就不怪我么?”炼缺嚅嗫着道。
“炼儿……为师既已立誓收你做徒,自然是要会护你周全,现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莫要再伤神了,为师并没有责怪你。”
“师父……”炼缺伏在石台前,不忍相看墨云华的眼睛,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现下都堵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口。
待收住了泪水,他站起身匆匆朝外走去,不多久端来一盆热水,“师父,我先替你上药吧……”说罢,打湿了毛巾轻手轻脚抚上墨云华的背。
墨云华背上皮开肉绽,密布着千疮百孔的伤痕。炼缺哆嗦着蘸了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这对他来说简直是种煎熬,当他的指尖触摸到墨云华背上的伤口时,白天受刑的那一幕幕又窜进他眼前,疼得他心都在发抖。
墨云华伏在石台上,感受着炼缺轻如羽毛的细小动作,愣是忍着没吭声,不想让炼缺再多担心。
炼缺怎能不担心?墨云华背后那密密麻麻的创口还不知何时才能痊愈,也不知将来会不会留下疤痕,若是不能痊愈,教他以后如何面对这伤痕?这一切因他执意求得留云的下落而起,他想起墨云华曾经的训诫——大道之上,有舍才有得,需得学会放下红尘,忘断情缘,才能脱离怨憎痴缠,求得心灵沉寂,免于无常之苦。
——难道,为了验明我的道心,上天竟要拿爹爹与师父来逼我做选择么,红尘若是这样轻易就能抛弃,还有何人看不穿……
炼缺沉沉叹了口气,留云,墨云华之于他,皆是比自己还看的重的人,教他放了谁都是在他心口插刀,如何取舍,他的心都不能平静,他冥冥之间觉得走出这一步,便会有一股力推着他愈走愈远,他无法抗拒,无法超脱,再也不能回头,心里弥散着满满当当的苦,直要溢出喉咙,再望向墨云华时,心里竟生出一段排解不了的哀痛,越来越浓。
“师父——你说,我当真能做你一辈子的徒儿么?”他忍不住问出了声。
“嗯?”
“师父……弟子怕——怕——当初弟子在老祖跟前已立下重誓……如今师父因弟子遭逢责难,弟子怕……怕聚散无常……”
“炼儿……”墨云华艰难的转过头,“为师当初就说了,此生只收你一人做徒,这一世,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儿,毋须多想……为师累了,须得睡会儿,你先下去吧……”
“嗯。我为师父留盏灯吧……”炼缺深深看了眼,在方几上拢上一盏烛火这才退出房外。
夜半时分,止水峰分外冷寂。墨云华素来浅眠,如今伤患在身,正是需要清静,炼缺不忍打搅,不敢在琴房停留,独自一人缩在云桃树的枝桠下,愣怔怔地望着一轩冷月发呆。
峰顶清冷,又少了墨云华的陪伴,那寒气让原本早已适应了的炼缺都觉得发冷,他却不愿放出护体真元,只待水玉的寒气笼上身来,衣衫上结成一层冰渣,心里的痛苦才稍感麻痹减退了些,墨云华替他受的那些,如今他只有这样自我惩罚才觉得良心上清静了些。
待到第二日天光,他悄声走进石室,墨云华仍旧一脸煞白,背上的伤口并没有丝毫缓解,仍旧红肿的厉害。炼缺握住墨云华的手腕,不断注入真元,直到自己支撑不住虚脱倒地才收手。
却不知墨云华空耗了三十年修为催动昊天镜,一时半会如何能够回复,炼缺这一点真元于他不过九牛一毛,根本不值一提。他回过神,挣扎着抽回手,“炼儿,休得如此了!为师的伤一时好不了,你这般执拗,也是于事无补,太过损耗反倒伤了根基,误下大事。这些日子为师无力督促你,你得勤加修炼,也好为去归墟寻你父亲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