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力量很强，这足够了，”约翰说的都是事实，并非安慰，“足以让我恢复自愈能力，恢复体力。看起来，你也好点了？”

克拉斯说：“我不知道……或许吧。你不离开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克拉斯想找适当的措辞，可是此时他的脑子似乎变得很迟钝，简直不像以前的他。

他想说的是：你该去找你的家人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安然无恙。他无法把这句话好好表达出来，哪怕多想一个音节，就会有一柄名为愧疚的利刃刺入他的灵魂。

约翰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直接回答：“如果你是指我的父母……我现在联系不到他们，就算去那边也没用。而且，现在是白天正午，他们如果平安无事，一定会找地方躲起来，不会出现在外面的。与其漫无目的地找，不如留在这保护你们。”

“保护我们？”克拉斯疑惑地抬起头。

约翰看着他混沌的眼睛：“防止你被其他人伤害，也防止你伤害她们。”

89.    图书室

卡萝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探出半张脸：“嗨？我……我不知道怎么措辞比较好，总之，你们既然跟来了，就进来看看里面的东西。要调情也看看是什么时候吧？”

“我们没有在调情……”约翰站到克拉斯身边。

卡萝琳抱怨着走进去：“你的反应简直像女子寄宿学校的学生。我又不是你的嬷嬷，这么紧张干什么……现在该紧张的明明是我。”

北塔大图书室位于半地下，室内是宽阔的圆形结构，书架和一排排书桌呈螺旋状摆放，阳光从高穹顶下的窗子透入，把书架与地板切割成一块块光与暗的几何形。

他们跟着卡萝琳走进螺旋形书架深处。几个书架旁，长桌上堆满了不同年代的古籍、手抄笔记，座椅上还套了软垫，桌上放着手提电脑和没洗干净的咖啡杯……显然，这些并不是今天刚刚被摆出来的。

路希恩对丽萨说，你去了就知道该找什么。确实如此，显然从不久前开始，黑月家的人就常聚集在这里进行研究。

丽萨坐在蹬脚高梯上面，正翻阅着书架高处的皮质封面古书。这里的书本有些是法术典籍，更多的是古时候研究者们留下的笔记，还有当年猎杀捕捉魔鬼的战役细节记录。

“我从没来过螺旋形这么深的地方，”丽萨自言自语着，“其实它也没多大，但我就是没进来过……我没把这些认真当回事过。”

卡萝琳站在梯子下：“呃，因为他们是研究者，你是驱魔师嘛。”

“是啊，我忙着对付怪物，当然就没什么时间坐下来写字……”

“丽萨……”卡萝琳抬头看着她，想伸出手，可是就算伸出手也碰不到她。

卡萝琳感到难以置信，黑月家突遭横祸，丽萨竟然还能这么冷静，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越是这样越可怕。卡萝琳非常担心她，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丽萨翻阅着古旧的手工浆纸。“如果你不擅长安慰我，就别安慰，”她向卡萝琳投以无奈的目光，“优先处理关于魔鬼的事吧，除此外，别和我说其他话题，我很好，真的。”

“好吧……”卡萝琳左右看看，“你们听到了吗，那个雷声，或者鼓声，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确实如此。也许因为大图书室更靠近地下，且十分安静，现在从地底四面八方传来的隆隆声更清晰，像是充斥在空气中每一处。

丽萨把手里的几本厚书扔给卡萝琳，从梯子上下来。她指指桌上摊开的羊皮古卷，和旁边的誊写笔记：“他们已经有了个可怕的发现——就算我还活着，祭品也有可能挣脱。因为对于像魔鬼这么强大的东西来说，黑月家仅剩一把‘锁’，束缚力已经不够强了。”

献祭术让祭品的怨恨化为对家族的助益，当此家族的直系血脉全部死去，祭品就会带着更大的恶意再临于世。

也就是说，每个亲缘血脉相当于一道锁，能把祭品困住，锁头全部松开时，它就会得到自由。

现在的黑月家的孩子仅剩丽萨，以及生死未卜的路希恩。

普通人类被献祭而死后，被囚禁住的灵魂只能等着“锁具”全部损坏；而更强大的生物，比如领主恶魔、魔鬼……他们强大得多，当锁具一个个减少，束缚一层层变薄，他们也许会提前开始苏醒，找机会冲破规则。

丽萨手里的厚抄本上是古籍翻译与推导，关于“假设黑月家血脉逐步薄弱或消失，魔鬼灵魂的复苏速度公式”。古籍只翻开一半，推导也还没写完。

克拉斯看着手边的书——它记载了当年施法者与最后一个魔鬼的战斗过程。

这并不是那种吟游诗人写的英雄史诗，而是详细记录敌我双方的每个魔法效果、咒语、作战细节，每个法术造成的最大与最小效果、每次失败与成功。看起来有点像现在的软件行为记录，当然这些都是手写的。

克拉斯轻声说：“丽茨贝丝，你们一定知道，把魔鬼本名使用到相关咒语里，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丽萨点点头：“嗯，黑月家记录过祭品魔鬼的本名。但我没法念它，因为现在没有咒语可以配合。”

如果不和咒语配合，单单念出魔鬼本名，不但无法控制他，甚至有可能吸引他更加靠近。因为“念出名字”会加强他与世界间的联系。

克拉斯也记得，在匈牙利森林深处的奥术秘盟基地，只有经验丰富的巫师们才能用本名、咒语、镌文来控制他。而普通的巫师——比如米拉，或者警卫们，都做不到这些。

使用魔鬼本名需要长期的施法准备，不能随时随地施展。巫师为研究魔鬼碎片做足了准备，所以才能将他困住那么久。

“黑月家用普通文字记录过他的本名吗？”克拉斯问。

丽萨点点头：“有，施法记录里有。哦，这里也有。”

她已经打开了夏洛特的卷轴匣，现在，她又打开了里面的羊皮卷。

那东西非常单薄脆弱，必须小心对待。上面有青金石墨水写成的奥术文字，还有个未知字母拼成的长单词。

她又打开一本黑色封皮的厚硬抄本，打开某一页，把它和羊皮卷一起推到克拉斯面前。

克拉斯认得卷轴上的，但却不认识黑皮本上的：“羊皮卷上的是巫师暗语。这里的又是什么字……”

“黑月家族造语，”丽萨回答，“要我说，和密码也差不多了。这是对译表。”她又拿过来一本小开本的书。

把魔鬼本名用于施法时，要使用魔鬼文字本身以及奥术文字；可是，如果仅仅是记录这个单词，则必须用最普通文字。这样的字不带力量，不会对阅读者造成伤害，也不会让魔鬼本身察觉到。

克拉斯坐在桌子另一侧：“如果你要继续推算魔鬼复苏时间，我就负责把造语和巫师暗语翻译成英文。我会很快翻译好的。”

丽萨没回答。她着低头，继续做家人没做完的工作——译制并推算魔鬼灵魂在不同束缚水平下的复苏速度。

约翰站在克拉斯身后，卡萝琳站在丽萨身后。

两人先各自低头看看身边的施法者，又抬头呆呆地对视，完全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过几分钟，卡萝琳开始无聊地翻弄书架低处的书。别说内容了，有些书光是书名她都看不懂。于是她专门找有插图的看，还把约翰叫过去，不断问约翰见没见过图上画的怪物。

“卡萝琳，”丽萨头也不抬地说，“你……来给我削铅笔。”

“削铅笔？”

“画示意图和推算法阵用。”

“连个自动水笔都没有吗？”

“你在几何课、建筑基础课上会用自动水笔画图吗？”

“我又没上过这些课，”卡萝琳嘟囔着，坐过去帮丽萨削铅笔，“至少，你们也可以买点自动铅笔吧？一按就出来细铅芯多好，根本不用削……”

“我知道自动铅笔是什么。宇航员和瑞典家居购物中心都不用自动铅笔，我们为什么要用……”

卡萝琳停下削铅笔的动作：“丽萨……你还好吗？我觉得你的逻辑能力开始出问题了……”

“我很好，很冷静。”

卡萝琳不再说什么，耸耸肩继续削铅笔。约翰就只能无聊地走来走去。

“克拉斯……你需要削铅笔吗？”他轻声问。

克拉斯摇摇头，约翰只好继续在图书室里闲逛，随时留意着无处不在的、闷雷般持续不断的“心跳声”。

五分钟过去，大图书室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很缓慢，没什么节奏。

“是杰尔教官他们吗？”卡萝琳站起来。

他们往北塔来的时候，协会其他人要么和急救车一起离开、要么去帮史密斯处理狼人尸体了，似乎并没有谁在外面等他们。

克拉斯推开手里的书本，抬起头：“我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丽萨仍低着头书写，似乎不想和他对视。

“首先，我建议大家先离开这……”克拉斯说，“我留在这里不安全。”

“你留在哪里都不安全。”丽萨说。

“我是说真的，”克拉斯站起来，把厚手帐和书本抱起来，“魔鬼的名字，还有这张卷轴的内容，我……”

“嘘！”约翰对所有人做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

血族的听觉让他察觉到，不仅门外，北塔外部似乎也有什么在走动。它们就在高处的玻璃窗外徘徊。

约翰无声地靠近图书室门边，再走回书桌旁，轻声说：“门外的不是人类。它没有心跳。”

卡萝琳摸向枪柄，咬了咬嘴唇：“呃……等等，你也没有心跳啊。外面的会不会是卡尔？”

“不可能，现在是白天。而且，如果是卡尔，他会大喊大叫地敲门的。”

“说得对……”

克拉斯向前走了几步：“我知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约翰凭直觉挡住他。

“是和我一样的东西。灌进人类身体里的魔鬼碎片……”克拉斯直直盯着前方，就像能透过门看到外面似的。

两个人类和一个血族互相对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怎么能确定？”约翰问。

“它们靠近时，我感觉到了……几分钟前还不行，现在他们离得太近，我就感觉到了。路希恩和丽茨贝丝说得对，它开始挣扎了，一点点渗出来，直到彻底挣脱……”

“等等，克拉斯，”约翰按住他的肩膀，放慢语速，“我是问，你怎么能确定？”

克拉斯看着他的眼睛：“我从对译表翻译出了祭品的本名……”

他说到一半时，斜后方位置的高窗玻璃发出碎裂声，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动攻击。大图书室的玻璃进行过有特殊工艺处理，所以那东西无法立刻破坏它。

同时，图书室正门的敲门声也变成了撞门声。

卡萝琳盯着门，拔出枪。约翰望向窗子，看到有个人类体格的“东西”正用什么利器继续敲砸玻璃。

克拉斯继续说：“那名字，和束缚住我的名字……是一模一样的。”

约翰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丽萨震惊地跑过来：“你说什么？你没记错？”

她伸出手想抓住克拉斯的胳膊，克拉斯向后退一步，像是害怕自己会烧伤她似的。

“我没记错，确实如此。那个心跳声已经让我觉得不对劲了，现在，外面的东西一靠近，我的感觉就更强烈……”

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说：“它们可能是来攻击丽茨贝丝的……它们肯定是钻进了尸体里，才能自由行动，和我能活着的道理差不多。”

“它们个个和你差不多？”听了这话，卡萝琳有点绝望。

“不，”克拉斯说，“我感觉得到，相对来说，它们只是很薄弱的碎片，只是一小部分……”他喃喃自语着，一步步走向图书室大门，“因为魔鬼本身还没挣脱，所以杀死门外的东西费不了太大功夫，我可以去切碎它们的身体，这样它们就没法行动了……”

“克拉斯！停下！”约翰说，并伸手拉住他。

克拉斯立刻站在原地。没等他问什么，约翰揽着他，把他推回书架边：“我不能让你再失控一次。既然你说那些东西不强大，那就交给我们。”

“可是……”

约翰扶着他的肩，让他面向梯子：“现在，你爬上蹬脚梯，坐在最高层，扶着书架，闭上眼。我不叫你下来就不要下来，我不让你睁开眼就不许睁眼。除坐在那里之外，什么都不要做。去吧！”

克拉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顺从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约翰抬头看着他，补充说：“如果梯子倒了，我会救你的，放心。”

又是一声巨响，木门被撞裂了一道口子。

卡萝琳斜眼看看高梯上，克拉斯真的闭着眼抓着书架，还紧紧皱着眉。

“终于见识到血族缔约的威力了，这真有点……难以评价。”她持枪跳上桌子，迎着即将破门而入的敌人。

90.    不变之处

敌人从门窗闯入，它们竟然使用了帮佣和安保员的尸体。

尸体的伤口流溢着黑色物质，和克拉斯身上的东西一样，只不过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克拉斯一直闭着眼坐在高梯上，因为约翰是这么要求他的。他能够听到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木材碎裂、骨头折断的声音……还夹杂着当卡萝琳不慎打中某本书时丽萨的惨叫。

他听到有谁的手机在响。没一会，杂乱的打斗声平息了，卡萝琳和丽萨都气喘吁吁，约翰靠近梯子说：“克拉斯，可以睁开眼了，睁开眼下来吧。”

闯入的东西已经不能再行动了，因为灵魂力量与身体是同步的。就像当年的克拉斯——那个魔鬼碎片一样：他曾经被固定在石头上深埋地下，直到奥术秘盟制作血肉魔像供他承载灵魂，他才能像人类一样行动、学习。现在也一样，他的灵魂被固定在人类身躯上，如果这副身体被破坏，他的灵魂不会消失，但会失去行动能力。

所以，当眼前这些尸体被破坏到无法行动，其内部的东西也会暂时偃旗息鼓。

尸体看上去非常恶心，克拉斯想，如果是几年前的自己，现在肯定已经读吐出来了。

显然丽萨也是这么想的。她皱着眉指指卡萝琳，叫她接电话，好像自己一开口就真的要吐了。

“天哪……”接起手机后，卡萝琳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你认真的？没骗我？他们真的都去了？”

约翰和克拉斯对视，听不出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