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翰准备下去前,骑士郑重地告诉他:“如果伯顿反抗,你可以用任意手段压制他,只要让他能活下去。”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约翰突然察觉到了金普林爵士的心情。
伯顿因目睹克丽丝托缓缓死去而崩溃,一心求死,想让自己也慢慢这样死掉,可是他一定没想到,他正在用同样的痛苦折磨金普林。
显然金普林爵士不希望伯顿死,更不愿看着他自我折磨。也许伯顿从未发现这一点,从未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残忍。
沿着楼梯缓缓走下去后,地下一层的灯光渐渐远去,约翰的双眼在黑暗缓缓显现血族特有的深红色。
在静谧之中,约翰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和克拉斯成为长久的工作搭档,那么会不会在将来的某天,自己也需要看着克拉斯慢慢死去?
他摇了摇头,继续向下走,决定先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
12. 不可草率轻视
约翰第一次看到饿成这样子的血族。
以前他见过妹妹挨饿。她曾经因为太任性而被母亲小施惩戒,被饿了一小段时间,当时她的脸色像水泥,憔悴而痛苦,约翰看着那样的她已经觉得很难受了。
现在他看到了伯顿,一个比他更年长的血族。这房间和通往上层的甬道都运作着排斥咒语,排斥任何血族以外的生物,地板上堆放着一团垫子和被子,中间躺着身穿丝绸衬衫、身体干瘪得像木乃伊的伯顿。
伯顿的腰上拴着粗大的铁环扣,由手臂般粗细的链子钉在地上。据说这是他自己弄的,钥匙被他用魔法丢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许体力强健的血族花点力气就能把链子弄断,但虚弱至此的伯顿不太可能做到。
约翰单手整理了一下领带,像要见面试官一样紧张。他是野生的血族,没怎么见过其他长辈,也不太清楚怎么问好才最礼貌。
“算了,反正他都成这样了……”约翰靠近过去,戴好绝缘手套,拿起银质镣铐。
干尸般的伯顿在垫子里缩成一团,头动了一下,一声不吭。约翰不知道他是懒得理自己还是没力气动弹。
约翰先铐住了伯顿的双脚,然后去拉他的手。伯顿似乎明白了约翰的意图,开始挣扎起来。虚弱的他不是约翰的对手,约翰很快就把他制服了。
“镣铐是为避免您吃饱后揍我……”约翰歉意地说,然后将冷藏箱里的血袋拿出来。
只要掰开伯顿的嘴,强行捏出来他的獠牙,将血袋戳破固定住就可以,这样他就无法反抗只能吸血。
约翰骑在伯顿身上,捏住他的脸。这时干枯的吸血鬼突然睁开眼,和约翰目光相接。
克拉斯和金普林爵士最多只能沿着甬道向下走六七阶台阶,下面的部分都被排斥咒语影响着,他们进不去。
无头骑士的身体在小会客室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克拉斯对着骑士放在桌子上的头说:“爵士,能不能请您填一下这份表格……”
是无威胁群体庇护协会的简表,做简单登记的那种。在他简单和骑士讲解协会时,地下室深处传来几声闷响。
“应该没事,伯顿并不是暴力的人,而且以他的身体状态是打不过那位血族的。”骑士的头扭了个方向。
“爵士,我想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如果您不方便说,可以不回答。”克拉斯说。
“请问。”
“您为什么不把头安回去呢……”
头哈哈大笑起来:“知道吗,两百多年前,伯顿也这么问过我!”
他的身体把头拿起来,轻轻放在原本该属于脖子的地方。头颅无法和脖子贴合,像是隔着一层浮动的火光。
“看,我们的头是放不回去的,”骑士说,“回想起来,很多人类分不清无头骑士和死灵骑士……其实我也分不太清,戴上头盔后我们看起来都差不多。”
克拉斯知道一点相关知识,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无头骑士的头无法安放回原位。他说:“我听说,死灵骑士是被生前的誓约束缚着,而无头骑士是被临死前的仇恨束缚。”
“是啊,被敌人斩首相当屈辱,”头颅说,“在死刑里,斩首比绞刑更残忍,因为它不仅夺去人的生命,还会切割其灵魂,让死者被诅咒束缚。曾经我每一晚都要出来寻找头颅,寻找仇人,其实我的仇人早就不在世上了,那时的我一直没发觉。我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每一天都带着仇恨醒来……直到我遇到伯顿。”
地下深处又是噗噗几声闷响,看起来约翰正在制服伯顿。骑士的身体耸耸肩,继续说:
“伯顿阻止我,让我清醒,告诉我当时是什么时代,帮助我寻找头颅……”他拍了拍放在沙发上的头,“后来我们找到了头,发现根本安不回去,但这样也足够了。我心中仇恨的怒火渐渐减退,恢复平静,我想感谢他,甚至想以古骑士誓言向他效忠,他拒绝了。最终我们成为了‘朋友’,我们都是黑暗生物,都拥有无尽的生命,这样再好不过。”
听到这里,克拉斯看了一眼漆黑的甬道。
在协会工作多年,他见过不少黑暗生物与人类间的悲欢离合。显然伯顿的状态并不正常,这位血族也许就像人类中的抑郁症患者一样,现在你无法要求他去理智思考、体贴别人。所以他也不会知道金普林爵士的心情。
“爵士,我觉得不太对劲。”安静了一会后,克拉斯说。
约翰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如果顺利,三个血袋早该用完了。
骑士和克拉斯走进甬道,下几个台阶后就没法再前进了。克拉斯喊了几次约翰的名字,没人回应,地下深处却仍传来摩擦地面的声音。
“约翰?回答我!”克拉斯又喊了一声。这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应,约翰拉着长音哀嚎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克拉斯急切地问。
“我没事,我没事,”约翰在下层磕磕巴巴地说,“天哪,怎么会这样……我简直没脸上去见你们了……”
过了一小会,约翰还是上来了。他一手拎着冷藏箱,一手抓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和衬衫,上半身赤裸着,胸前用血液写了一句话:
“别管我。”
冷藏箱里是已经空了的血袋,约翰脸色不错,神情却十分颓丧,像一只做错事的牧羊犬。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克拉斯问。
约翰低着头:“他催眠我……我不知不觉就自己把那些血喝掉了,还用最后剩下的几滴写了这个……”他指指胸前的字。
“您这里还有血袋吗?”克拉斯转头问骑士。
“暂时没了。”
“好吧,离天亮不远了,”克拉斯掏出纸巾递给约翰,叫他擦掉胸前的血,“我们准备得不够充分。下个夜晚再继续吧,我会带着血袋和其他驱魔人。约翰,到时候我可能需要刺你一刀。”
“什么?”
“一小杯血就够,”克拉斯比划了一下深浅,“真的很抱歉,只能靠你,协会没那么多血族。”
“能先局部麻醉吗?”
人类和骑士的头再次对视了一下。
“约翰……可是医学麻醉对血族没有用啊……”
天快要破晓前车子进入市区,停在一座廉价公寓前。兀鹫先生记得约翰的地址。
准备下车时,约翰发现克拉斯靠在后座上睡着了。他扯出安全带帮克拉斯绑好,看到克拉斯膝上放着个小活页本。
本子翻开着,上面是一些零散的只言片语。起初约翰还以为是多要紧的事,仔细一看,这竟然是作家先生的素材积累簿……克拉斯记录了很多奇怪的生物,侧重点并不是如何对付它们,而是那些生物的形象、喜好、爱恨情仇,以及他本人的各种感喟。
关于今天的事,除了“无头骑士的头是安不回去的”以外,克拉斯还写了这么一句话:
“在某些时候血族也许显得非常勇敢,其实他们和人类一样怕疼。每种生物都很矛盾。”
约翰惊讶地看着克拉斯的睡脸,他知道这些话指的是自己。他突然对这个活页本感到好奇,也许克拉斯在前面还写了其他内容,比如他们一起面对魅魔的时候,比如电梯的事……比如克拉斯对他的其他印象。
前座的兀鹫盯着约翰,似乎在用眼神问:“洛克兰迪先生,你到底下不下车?”
约翰手忙脚乱地钻出汽车,这才察觉自己刚才在直直盯着记事本与克拉斯本人。
回到租住的地下室,在睡觉前约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父亲抱怨了几句家里妹妹的任性后,约翰问:“我最近看了个小说,里面讲……有个血族想饿死自己。”
“那他死了吗?”父亲问。
“我还没看到后面,”约翰不敢说他是真的见了同族长者,“那个人物很奇怪,好像认定了一件事就转不过弯了。他心灰意冷,非要饿死自己不可。我们能被饿死吗?”
父亲嗤笑了一声,说:“道理上是能的,但是……靠自己饿死自己?不可能!就像人类没法自己用手掐死自己一样,除非借助外物。人窒息到一定程度,手就使不上劲了,所以没法自己掐死自己;我们也一样,当我们饥饿到一定程度,身体会失去自控,那时你会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想着鲜血。除非你被绑架,被控制住,动不了,那倒是有可能衰弱至死。这过程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你没法想象。”
约翰觉得背上发凉,他不敢细想那个可怕的场面。
和父亲又聊了一会后,他们互道早安,挂了手机准备睡觉。睡着前,约翰突然想起克拉斯在无头骑士家里说的一句话:下个夜晚再继续,我们会带着血袋和其他驱魔人。
其他驱魔人?克拉斯要带谁去?
约翰担心会是丽萨和卡萝琳,如果是卡萝琳,也许她会杀死伯顿。
其实约翰多虑了,丽萨和卡萝琳此时此刻正在猎杀噬心鬼,忙得没时间理他们。
回到家后,克拉斯也在睡前打了一通电话,听筒另一头传来柔和的女性声音:
“早上好啊,德维尔·克拉斯。你是没睡还是刚醒?”
“还用问吗,你了解我的,史密斯,”克拉斯拉上遮光窗帘,打个哈欠蜷缩进被子里,“我想请你帮个忙,明天晚上有空吗?”
“嘿!叫我阿娜丝塔西娅!”电话那头的女性说。
“有点绕嘴啊,史密斯。”
13. 协助施法
又一个黄昏后。克拉斯、约翰和另一位驱魔师在协会办公楼大堂见面,准备出发。
来的不是丽萨和卡萝琳,约翰安心了不少。站在克拉斯身边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棕发女性,穿着干练的休闲小西装和牛仔裤,笑容十分亲切。
克拉斯拎着冷藏箱(里面放着今天准备的血袋),边向她介绍新搭档约翰边走向门外的车子。
女驱魔师坐在了副驾驶位,克拉斯和约翰仍坐在后座。克拉斯继续为他们介绍彼此:“约翰,这位是今天来帮忙的驱魔师,他就是你一直很好奇的那个人。”
“啊?”约翰不明所以地看着棕发女性。而且,克拉斯刚才用的“他”而不是“她”……
“这位是史密斯,”克拉斯很自然地说,“我的前任。”
幽灵兀鹫先生发动了车子,倒出停车位,走上马路。
车子里持续了近两分钟的沉默。
前座的“史密斯”缓缓开口:“不,我叫阿娜丝塔西娅·海森。”
又是将近三十秒的沉默,又是她先开口:“这位先生,约翰?你是叫约翰吧?要是想尖叫就叫一个啊?你被石化了吗?”
约翰的脑子完全停止运转了,一时分不清克拉斯是在开玩笑还是什么。“史密斯”确实是克拉斯的前任之一,据说他死于瓦斯爆炸,是克拉斯三位已死的前任中唯一一个男性。
克拉斯耸耸肩,继续补充说:“我说过,我的前任们没死。杰里·史密斯是他的本名,同时……他也曾经是‘艾琳’和‘克莱尔’。”
“什么?!”约翰盯着后视镜,棕发女子从镜子里向他挤了挤眼睛。
她和克拉斯都笑起来。然后她说:“德维尔·克拉斯结过三次婚,死了三个配偶,从此被人称为‘当代蓝胡子’……其实三个前任都是我。明白了吗?”
“不明白……”约翰诚实地说。
克拉斯告诉他:“史密斯是变形怪,人类外表的性别对他而言只是不同款式的衣服。”
约翰又愣了一会,缓缓说:“变形怪有性别?”
“当然有!”史密斯回过头说,他现在的形象完全是女性人类,“只不过我们经常需要变来变去的,人类不好分辨而已。当人类时我更习惯女性外形,其实我在变形者中是男的。”
“这……太复杂了。”约翰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想盯着史密斯的巧克力色头发,也不想看克拉斯的脸,因为他开始想到了一些不太健康的画面,比如,这两人以前在婚姻中究竟是怎么相处的……
自我性别认知是男性的变形怪,变成女性和人类结婚两次,然后再变成男性又结婚一次……这到底是为什么?约翰很好奇,但问不出口,问这些也太像小报记者的行为了。
变形怪史密斯倒是一点都不避讳当年的事,他说:“要不是你们需要我帮忙,我真不想再见克拉斯了,看到他的眼睛我就浑身不舒服。当初我就不该一时脑子发热和他订婚、结婚,我根本没法和他一起生活。后来在某次任务中,我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当然我没死透,于是就干脆趁机换了个身份。”
“那时你的身份是艾琳。”克拉斯补充说。
“是啊,结果没过几个月我就又忍不住找他喝咖啡了,这时我已经换了身份,又不能换回去。于是我们‘复婚’了,虽然对克拉斯而言是再婚。当时我是克莱尔。”
说到这里,史密斯停了下来,回头盯着约翰。
“约翰,你是血族吧?”他问,“你知道在克拉斯的眼睛里自己是什么样子吗?”
“别挑拨我和搭档的关系。”克拉斯哭笑不得地说。
“就因为他那对眼睛,”史密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发现,我根本没法和他生活。只是约会还好,要是长时间在一起……我根本没法当一个真正的女性人类,你懂我的意思吗,约翰?我在克拉斯的眼睛里不是什么知性美女,我永远是灰白色的,长得像被拉长到六英尺的E.T。后来我又因为任务而不得不换身份,这次换了个男的,我还以为自己也是男的会好一点,但最终……还是不行。”
“是你自己说自己像被拉长的E.T,可不是我说的。”克拉斯说。
史密斯长舒一口气,嘟囔着“我很清楚你就是这么想的……”。他语气轻佻又多嘴,约翰隐约感觉到,正因为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才能把它们当笑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