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塘街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古街,东起度僧桥,西至虎丘望山桥,有“七里山塘到虎丘”之名。沿街两旁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恍惚间能让人产生回到明清朝代的错觉。
突然,一阵悠远的曲声若有似无地随风飘来,霍真摘下耳机,认真地聆听起来。他爷爷是个昆剧迷,他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便跟着爷爷依依呀呀地唱戏了。所以,这曲调是霍真听过无数遍的,几乎能随口跟唱的。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这是牡丹亭中有名的唱段。
霍真嘴中跟着哼起来,“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唱着唱着,忽然感觉有些异常。山塘街上虽然还有民居,但大部分都是酒肆茶馆,一大清早的,茶馆都还没开门,是谁在唱昆曲?
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一直到自家的茶馆前,声音才越来越清晰。原来,这唱曲声竟是从对面的鸿运茶楼里传来的。
霍真心下生疑,鸿运茶楼的昆曲班子都是下午才开唱,一直要唱到晚上九点。因为那个时间是生意高峰,客人是最多的。
怎么那么早就有人唱?莫非是他家的哪个小花旦小青衣在练嗓?
霍真不由地走到鸿运茶楼前,再次确定,声音果然是从里面传来的。他试着推了一下门,木边框的大门轻轻地开了,偌大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桌子整齐地排列着,仿红木的圆凳一个个摞在桌面上,与往常茶馆开门前的模样一样。
但不平常的是,此刻一个人背对着霍真,站在大厅的正中央。她穿着宽大的戏服,娴熟地甩着水袖,用清亮却有些怪异的声调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为何说她声音怪异,是因为霍真常听鸿运茶楼的小花旦唱杜丽娘,那小花旦的声线柔美婉约,而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则听上去有些生硬,甚至有些别扭。
另外,从这个人的背影上看,也不似小花旦那样娇小灵巧,她身形更高,有些佝偻,动作也稍显僵硬,有种让人说不出的不协调。
这么想着,那人突然转过半边脸来,霍真不由倒抽一口气。
虽然只看见半张脸,但霍真可以肯定,掩饰在那浓艳的花旦妆容下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男人的脸!不是梅兰芳那种中性的,比女人更娇美的扮相,而是一张棱角分明,粗犷的男人脸,甚至还有胡渣没有清除干净。
看着一个丑陋的大男人描眼勾唇,搔首弄姿,霍真心里泛起阵阵恶心。这男人是谁?他画着太浓的妆,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他既然在这里出现,说不定是鸿运茶楼的伙计!想不到他们老板这么重口味!
霍真吐吐舌头,小心地掩上门,蹑手蹑脚地离开。却没想到,在他转身的那一瞬,一道诡异的目光,深深地锁在他的背影上。
4.
这天上午生意虽然不算好,但也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
一个低头走进茶馆的颀长身影,引起了霍真的注意。那人穿一件黑色卫衣,外面是一件看上去有些陈旧的军绿色风衣,说它陈旧,是因为袖口和后背的颜色已经有点泛白了。在江南寒冷的冬季,这样的穿着算是很单薄了,难道他不冷吗?
霍真会注意他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人周身充满着深沉的寒意,这种寒冷不亚于现在屋外的冷冽空气,仿佛靠近他就会被冻伤。他走到窗口的位置坐下,保全忙拿着菜单过去,那人瞟了一眼,随手指了指,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一个PSP,安静地低头玩起来。
“嗨,小老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霍真回头,一副闪亮的棕色太阳镜映入眼帘,不由蹙起眉头,心里暗骂一句:HOW OLD ARE YOU!
“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啊!”墨镜男笑嘻嘻地道。
“你是客人,哪儿有不欢迎的道理?”霍真勉强一笑。
墨镜男拿着个手机,一边玩儿着,一边说:“你这小茶馆还真小,瞧瞧,点评网上才两条评论,一条是‘店很破,空调总坏’,还有一条是……‘没啥特色,茶还特贵!’啧啧,真可怜,才一颗星!”
霍真心里有些窝火,心想,妈的,你念那么大声,是想让别的客人都听见吗?这家伙,该不是鸿运茶楼派来砸我场子的吧!
突然,“卡擦”一声,眼前白光一闪,霍真楞了一下,立马发现是墨镜男拿手机对着他拍了张照,然后边输入手机,嘴中边道:“老板脸色不善,服务态度差……”
霍真觉得再和他说下去,一定会忍不住掐死他的,为这种人犯罪蹲大牢实在不值得!于是使了眼色让保全招待他,自己回到账台去,等再回头时,那白痴竟然开始玩自拍了。
也不知今天是啥好日子,刚消停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嗨!”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芙蓉出水一般典型的江南美女。
“蓝……医生?”霍真有些意外。两个星期前,他去第一人民医院复查打篮球时受的旧伤,就是这位蓝小眉医生为他检查的。得知他在山塘街上开茶馆,那位美女医生似乎很感兴趣,连连说要来光顾,还要他打折。
“有啥惊讶的?我说过要光顾你的!”蓝小眉找了张空桌坐下,调皮地朝他眨眨眼,“说好给我打折的哦!”
保全看到美女舌头都打结了,“小,小姐,喝,喝啥?”
“茉莉花茶,再来一份瓜子。”蓝小眉朝他甜甜地一笑。
保全看傻了眼,一转身撞上柱子,哎哟哎哟地直哼哼,那傻样惹得几个客人都笑了起来。
渐渐地,其他的客人来的来,散的散,只剩下这三人。一个低头打游戏,一个玩手机,一个喝茶嗑瓜子,看似毫无关系,却有一种莫名的气场在三人之间流动。
霍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他一向不是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但此刻这种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甚。
5.
突然,对面鸿运茶楼里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只见鸿运茶楼不算宽敞的门内,客人蜂拥而出,有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霍真刚想出去看个究竟,眼前突然人影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让人咋舌!闪电般飞奔出去的,竟是那穿军绿风衣的客人!
蓝小眉和墨镜男似乎也变了脸色,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出去。
“保全,你看着店,我也去看看!”霍真跟着二人也跑了出去。
鸿运茶楼的大堂里围了不少人,霍真挤了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从穿的衣服来看是茶楼的伙计。死状很是凄惨,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仿佛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事。他的身体很完整,只在颈部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在向外汩汩流着血。
穿军绿风衣的男人蹲在他的面前,双指搭着他颈部的脉搏。
霍真忙拉过蓝小眉,“蓝医生,你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蓝小眉也还在惊愕中,被他一唤,才想起上前去看。
“不用看了,他死了。”穿军绿风衣的男人平静地道。
霍真道:“他是怎么死的?”
男人指了指他脖子上的伤口,“大动脉被人咬断,失血过多。”
围观的人顿时炸开锅了。被咬了!失血!那不是只有吸血鬼才会干的吗?难道这里有吸血鬼?太恐怖了!
霍真也楞了,抓过一个伙计问道:“你们怎么发现他的?”
那伙计吓的脸都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他自己从楼上滚下来的!滚下来时就全身是血,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霍真抬头向楼上望去,突然一道人影已经箭一般地窜了上去,是那军绿风衣的男人!
“你们老板呢?”霍真再问伙计。
“老板早上去外地了,明早才回。”
“快点报警!”霍真对伙计叫道,然后跟着那男人跑上楼去,边跑边叫:“喂!你别随便乱动啊!这里是案发现场,会妨碍警察破案的!”
那男人根本不听,直接上了三楼,一脚踹开三楼的房门。
霍真来过,所以知道这里是鸿运茶楼老板的办公室,但这个男人似乎熟门熟路一样,难道他也来过?
“你这人,怎么随便乱闯?”霍真叫道。
那人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地环视了一圈办公室,然后闭上眼,似乎在心中确认什么似的。
霍真上前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
那人睁开眼,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身向楼下走去。
“喂,喂!”霍真想叫住他。
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你太吵了。”然后摇摇头,走下楼去。
霍真有些生气,你他妈乱闯别人房子,还嫌我吵?等追下楼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围观的客人散了,伙计们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等警察来。
霍真四周看了看,蓝小眉也已经走了,倒是那个墨镜男还在,站在茶楼门外,望着“鸿运茶楼”的招牌,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到霍真走过来,正色道:“这个茶楼还是改个名字比较好。”
“改什么名字?”霍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暮光之城。”墨镜男摸着下巴,一脸认真地道。
6.
警车很快来了,尸体被运走了,所有在现场的人都被一一问了口供,霍真也不例外。鸿运茶楼有吸血鬼的事情很快传开了,附近店铺的人都过来看热闹,连霍真的小茶馆也受了影响,没一个客人进来,尽是打听闲事的。
一直到晚上七点,霍真心想反正不会有生意了,便早早地打了烊,去后门停车场取车回家。
转动钥匙发动时,习惯性地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后面似乎有个人向他的车走来。
霍真并没有放在心上,边小心地倒车边看后视镜。那人渐渐走过来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个女人,因为穿了裙子,还是拖着很长裙摆的,粉白相间的裙子。
车倒出去后,霍真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后视镜,突然,全身一凉。
那条裙子,明明是古代女子才会穿的罗纱裙!哪个正常女人会在大冬天穿这种裙子!除非是花旦唱戏时穿的戏服!
那人越走越近,霍真甚至能从后视镜中看见她的脸,是她!不,是他!早上在鸿运茶楼唱戏的男人!
霍真手有些发抖,用力一踩油门,车摇摇晃晃地以S形冲了出去。
夜晚,路上没有什么人,不过好在是市区,路两旁的路灯足够亮,能照清路面。
霍真几乎是飞驰在马路上,过了好几条路口,才缓了下来。他回头往后看了看,果然已经看不见了,看来是把那人甩在后面了。
这才长舒一口气,刚把头转回来,想看正前方的道路。
却在一刹那,惊恐地发现,前挡风玻璃上竟然趴着一个人!一张浓妆艳抹的男人脸,正贴在玻璃上,咧嘴笑着看着他。那张脸是那样地近,和他的脸只隔了一块玻璃。
“啊!”霍真猛踩刹车,几乎同时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拼命地跑着,不敢停步,不敢回头,幼年时的恐惧记忆再次涌现在脑海中,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老宅,路边的街景和老宅的回廊不停地交错出现。霍真就像记忆中的那个小男孩儿,害怕地闭上眼,不停地跑着,跑着。
耳边传来低微的呼吸声,霍真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呼吸声,而是“他”的!
直到筋疲力尽,霍真才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几乎要窒息了。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四周已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街道上没有人,远处依稀传来车辆飞驰而过的声音。他忘了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条街上。
霍真定了定心神,正想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却见前方的路灯下,渐渐出现一个影子,影子被灯光越拉越长。
“他”,竟然还在……
霍真再没有跑的力气,一步一步地后退,那人向他逐步逼近,咧着嘴,可以看到嘴中白森森的牙齿。
“你是谁?”
那人不说话,越走越近。
霍真双手握住了拳头,只想等他再近一点,就一拳挥过去。既然他有影子,就不可能是鬼!只要是人,那就能用对付人的办法对付他!
待那人到了跟前,霍真用尽全力一拳挥了过去,那人轻而易举伸手挡住了他的拳头,反手一握,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他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居然能将他一把扔出去,可见这怪男力量惊人。
霍真摔懵了,他看到那人眼中充满了嗜血的杀意,这时才想起来大叫救命。
那人靠得更近了,呼吸声就在耳边,恐惧占据了霍真的整个大脑,让他无法思考。
此时,一道人影闪电般地出现,挡在他和那怪男中间。霍真定睛一看,竟是白天那个穿军绿风衣的男人。
怪男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恢复了凶狠,如野兽般扑了过来。男人不避不让,等
他快碰到自己身体时,才飞快地出手,身手利落地剪住了他的双手,提腿用膝盖一顶,将怪男压制在地。
霍真听到他开口,声音冷冷的,“东西在哪儿?”
怪男张大嘴,发出奇怪的声音,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男人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怪男发出类似痛苦的喘息。
“东西在哪儿?”男人再次问,声音更加寒冷。
“喂,你……”霍真挣扎着爬起来,刚响开口,突然一阵刺眼的光射了过来。
“那边是什么人?在干什么?”路口停下一辆车,有人头伸出车窗外,朝他们大声叫道。
是辆警车!
有救了!霍真心中暗喜。
两个警察下车来,举着手电向他们走来,“全都不许动!”
手电的灯光照得人晃眼,穿军绿风衣的男人不由眯了一下眼,那怪男趁机“嗷”地一叫,挣脱开他,朝黑暗处一窜而去,男人立马追了过去,两人几乎瞬间消失在街角。
两个警察看到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见霍真还站在原地,便问:
“出什么事了?刚才两人是谁?”
霍真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心想,难道告诉你有个男人扮花旦,和另一个男人打起来了!你信吗?反正我是信了!
于是想了想,回道:“是……抢劫!”
“抢劫?”警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对!”霍真说:“有人想抢我的钱,后来被一个路过的人看到了,然后去追他了。”
“哦!原来是见义勇为啊!”两个警察松了口气。“快过年了,外面乱着呢!晚上没事儿别在路上晃!”
7.
一夜无眠,霍真翻来覆去想不出来那怪男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对自己不利,还有他是否和鸿运茶楼的吸血鬼有什么联系?
天刚蒙蒙亮,便再没了睡意,顶着一双熊猫眼来到茶馆,保全正在打扫,看到他惊道:“咦,老板,你咋这么早来?真是太阳从西边下山了!”
霍真扶额道:“太阳本来就是从西边下山!”
保全挠挠头,害羞地嘿嘿直笑。
霍真没有理他,目光被门外走过的一个身影所吸引。
“江老板!”霍真大声喊道,立马追了出去。
那人回过头来,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面容有些憔悴,他就是鸿运茶楼的老板!
“是霍老板啊!”江老板含蓄地笑笑,看起来有些勉强。
“听说你去外地了,刚回来吗?”霍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