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殷然虽看过不少杂书,对那符咒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这京城中却有一人称得上是此道的行家。“顾盟主,你既然将此事告知我和紫漪,自然是希望飔肜宫和我遣星阁能助你一同查清此事。”殷然说着拾起一本拜帖,他的遣星阁一向以买卖情报盈利,倒是很少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你既然信得过我们,这件事就全权交给我来彻查,如何?”把玩着手里的拜帖,殷然淡淡一笑,也许,他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北疆散散心而已。
顾留明本就打算借助遣星阁遍布七陆八海的情报力量,见凤殷然答应的如此痛苦,不由欣慰一笑:“如此甚好,就让清寒跟你一同前往北疆,协助你调查此事。”
看清寒满口答应恨不得立刻打包行李的兴奋样子,殷然知道拦他也没有,便勉为其难应了。谁知刚点了头,那边紫漪又道:“最近飔肜宫也没什么大事,不如我陪你们同去。”他手指微动,玉骨绢面的折扇在他手中一开一合,颇有些提鸟遛狗的纨绔子弟的架势,只是那一双紫瞳中清光潋滟,当真是醉人心魂。“此人既然精通符咒,又喜欢约人比武切磋,想来武功也是不俗,你们两个可不要轻敌了才好。”
明明是去彻查奇事,如今倒像是结伴踏青一样……见他们二人坚持,凤殷然只好妥协:“也罢。我现在先进宫一趟,把这符咒拿给凌晏师父看看。你们先收拾了东西到遣星阁等我,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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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不停蹄地赶到邀仙坛,凤殷然本想直接到后殿去寻凌晏,又怕与方临渊撞上,正踯躅不前忽然看到侍奉方临渊的内侍小墉子从院子里出来,忙拦下他问道:“小墉子,国师在么?”
“参见侯爷。”小墉子还没跪下便被凤殷然扯了起来,“国师方才得了圣上的旨意,往忆竹苑去了。”凤殷然这几年来一直是邀仙坛的常客,来了也多是去偏殿寻方临渊,莫说邀仙坛的侍卫们,连宫中的下人们也是知道的。小墉子见小侯爷来了却不入内,心中虽有些奇怪,却还是习惯性地说道:“不过主子刚刚回来,小的这就去同传。若是主子知道侯爷来了,定会高兴的。”
没想到小墉子一时高兴嗓门太高,只怕后院都能把他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凤殷然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隐约听到偏殿小院里开门走动的声音,生怕一抬头就瞧见方临渊,赶紧摇头道:“我有要事去找国师,若是你家主子问起,千万别说我来过。”
“哎,侯爷您……”小墉子看着小侯爷急匆匆头也不回的走了,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说起来刚刚他瞧着主子的脸色也不太好,该不会是两人闹了什么别扭吧。前些日子他还听宫中传言皇上要给侯爷指婚,莫不是自家主子因为这件事不高兴,两人吵架了?他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了方临渊的声音:“小墉子,你不是要去内务府么?怎么还杵在门口?”
被他这一吓,小墉子差点没直接腿一软跪在地上,“哎哟,我的主子哟!你这是要吓死小的啊!”
方临渊站在阶上,远远便瞧见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青色背影,不禁蹙起眉道:“方才可是望舒侯来过了?”
虽然小侯爷再三叮嘱过,但是人还没走远呢,以自家主子的眼力,哪里认不出来呢……“侯爷去忆竹苑寻国师去了,瞧那着急的样子也不晓得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主子你不跟去看看么?……”
忆竹苑?听了这话,方临渊眉头蹙得更紧,每年这个时候,胤帝必会传召凌晏到忆竹苑办法事,更叫纾颜屏羽中元节的时候前往上香祭拜。他早知道此事,却没有过多在意,只是殷然现在冒冒失失地跟过去……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方临渊望着那垂垂西斜的落日,思来想去仍然放心不下,也顾不上再听小墉子说了些什么,连忙往忆竹苑的方向追了过去。
却说殷然一路向几个宫娥打听,转了几圈好不容易寻到忆竹苑门前,不料这里朱门紧闭、方圆百步之内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想起那几个宫女提及这里时小心翼翼地模样,凤殷然看着这森然静谧的宫苑,倒对那些宫婢说这里闹鬼的事情有了几分好奇。胤帝选了这样一个与冷宫无疑、荒无人烟的宫殿传召凌晏前来,难道真是为了请他这个大国师来捉鬼的?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凤殷然不禁摇头笑了起来,让凌晏那个大神棍抓贼还行,捉鬼?还是算了吧……
使起轻身功夫翻过有些破败的宫墙,稳稳落在院子里的凤殷然举目望去,只见各间房门上都挂着铜锁,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不过正殿旁边的那片竹林倒是生的极是繁茂,翠绿青葱煞是讨喜。林子深处隐隐有水声传来,似乎是工匠为了迎合修竹幽幽溪水潺潺的意境,特意引了活水进来充作山涧流水的样子。凤殷然循着水声走进竹林,这才发觉竹林比他想象得要大许多。林中除了竹叶的清香外,还混合着一种似檀香又似花香的味道,仿佛有灵性般萦绕在他的身侧,倒像是指引着他往竹林深处找寻什么似地。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忽然一把柔婉女声入耳,凤殷然一愣,却见一个身穿翠绿衣衫的女子正半蹲半跪在不远处的溪水边,一边用手鞠着清水浣发,一边轻轻地哼着歌。她缓缓抬起头,朝凤殷然这边看来,浅浅一笑不胜娇羞,“荣哥哥,你又偷听竹儿唱歌……”
“你是谁……”凤殷然瞧着那抬起头来的女子,不禁微怔,眼前这张脸看起来有五分与凤茗妍相似,却又比她多了许多堪比桃花的娇艳,也更加璀璨夺目,除了那双点漆似的墨色双眸,倒有九成九像是凤殷然做了女装打扮。那女子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手慢慢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半低着头羞涩地说道:“荣哥哥,竹儿有了你的孩子,你欢不欢喜?”
这里难道是像遣星阁禁地那样的幻界不成?凤殷然越看那绿衣女子越觉心底发凉,正想近前仔细查看,却发现面前场景频繁更替,一会儿是那女子腰身渐宽的怀孕画面,一会儿又是那女子生产时血流不止的样子。周遭忽而有丝竹悦耳,忽而又人声嘈杂,最终伴着那女子痛苦的惨叫一起戛然而止,简单几个镜头竟已诉说了这个女子短暂的一生。眼见那女子形容憔悴的一点点退出自己的视线,凤殷然刚要去追,却听到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回头望去竟是胤帝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眼神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流泪唤道:“竹儿……每年你的忌日我都要在这里点起返魂香,布上招魂阵……可你为何不肯多陪我待上一会儿,总是转瞬即逝……”
听他唤的正是幻境中那个女子的闺名,凤殷然知道胤帝定然误把自己错认成了那个竹儿姑娘,未及开口却听胤帝又自顾自地说道:“竹儿,我执意要娶你的侄女茗妍,本是因为她有五分像你……可是没想到,如今殷然那孩子一日日长大,竟与你有九分相似……每每看到殷然那张脸,竹儿,你可知我心中有多痛,又有多恨……”
竹儿……原来那个女人就是凤竹……凤殷然心中大惊,这才把刚刚瞧见的那个女人和凤家宗祠里供奉的一个写着凤竹名字的牌位联系到一起,没想到他那个父亲避而不谈的姑姑凤竹,竟然是纾颜荣的爱人,还曾经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凤殷然一个晃神,一时不察被突然奔过来的纾颜荣死死攥住了手腕,耳边只听他状似癫狂地说道:“竹儿竹儿,为何你从来不曾托梦与我?难道你不惦记我们的孩子么?你瞧,除了屏羽,这宫中再无一个皇子出生,因为未来的皇帝,只能是我们的孩儿……我这般想你念你,却连一个有你相伴的梦境都不曾有过。竹儿啊竹儿,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恨母后她那般狠心,害你诞下屏羽之后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含冤而死……”
一连串的宫廷辛秘听得凤殷然晕头转向,他努力想抽出被纾颜荣攥着的手腕,谁料有些疯狂的纾颜荣力气大得出奇,见他挣扎立刻按住他的命门。“竹儿,不要走,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眼看完全陷入自己幻想的纾颜荣欺身凑了过来,凤殷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对他使用惑心术,但见方临渊突然从纾颜荣身后走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掌劈在纾颜荣后颈上,直接把纾颜荣打晕了过去。
“临渊?你怎么来了……”揉着被胤帝捏的生疼的手腕,殷然瞧着方临渊神色不快的样子,一时间倒也忘了两人还在冷战。讪讪地瞥了眼晕倒在地的纾颜荣,凤殷然才要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女孩子柔柔弱弱的声音,甜甜在他身后唤道:“然然,然然,我们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第二十二章
“然然,然然,我们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愣怔回头,凤殷然望着那个盈盈立在他身后的少女,只见周边的景物瞬间转变,仿佛时光倒流,突然之间又回到大学时某个阳光晴好的初夏。与自己相识不过三个月的俏皮少女,穿着鹅黄色及膝太阳花连衣裙,清新秀丽长发飘飘,一手压着帽檐一手举着牛奶味的华夫甜筒,站在阳光底下冲自己笑弯了一双眼睛,眼角的泪痣隐在她眼角浅浅的笑纹里,甜甜说道:“然然,然然,我要做你的女朋友!”
“芊……芊……”艰难地唤出她的名字,凤殷然下意识地想近前一步,却依然走不进她的那个世界,仿佛那阳光永远也无法照耀到他的身上。
“然然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然然,我们去看电影吧,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然然,你快说,你爱不爱我?如果从我和少素翾里面选,你是要我还是要他?……少素翾你闪开,然然都说了和你只是好朋友啦……”
她明明隔得那么远,那无比坚定又自信的声音却犹如在他耳边说道:“就算你现在不回应我也没有关系。然然,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等你,一直一直问你,直到你说爱我的那一天……”
“芊芊……”颓然跪倒在地上,凤殷然一手撑在竹子上,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你这个傻丫头、笨丫头……都说了不要叫我然然了,那么难听,好像叫小狗……”
他嘟囔着他们一贯的对白,可是如今却再也没有人坏笑着固执地继续喊着“然然”跑开。远远地作为一个局外人重新看到当年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凤殷然明明知道眼前出现的种种不过都是源于他记忆的假象,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可是当场景更迭转换,自己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瘦弱的芊芊被那些该死的猪狗不如的打手们压在身下粗暴的蹂躏糟蹋,而那时的自己正在阿翾的叔父少毅身边苦苦挣扎想要扑上前救她又一次次被人按在地上毒打,凤殷然终是忍不住捏碎了手下的竹节。尖利粗糙的竹刺深深扎在他的掌心血流如注,却怎么也抵消不了他心里的痛楚和恨意。身边似乎有人在跟自己说话,但此刻的凤殷然眼中心里剩下的只有那个用全部真心苦苦痴恋了他五年的女孩子,正哭着呼喊着他的名字,痛苦亦绝望……
“殷然!殷然!不要再看了……”方临渊拉开他扎着竹刺的手怕他不小心再弄伤自己,一面努力想把他圈进怀里,不让他再看那些穿着打扮奇怪的男人欺凌折磨那女子的场面。“殷然,没事了……都过去了……”见他双目无神满脸泪痕的样子,方临渊心中又痛又急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只好抱着他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呢喃着说道。
额头顶在方临渊的胸口,凤殷然眼前早已被泪水模糊,却还是漏不掉那些曾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如同当时一样,无力地看着那些混蛋从前后同时进入芊芊的身体,无力地看着血从她的裤管一直流到地上,无力地看着那些混蛋用皮带、木棒不停地抽打、刺穿芊芊的下体……
“咳……”凤殷然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侧头呕出一大口血来。知他这是七情内伤动了肝火,方临渊眼见他吐血不止,连忙拔下殷然头上固发用的银簪,刺在他合谷穴的位置上。“殷然!殷然!你清醒一点!”
视线慢慢挪到方临渊的脸上,殷然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像是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呆呆喃喃道:“芊芊她……不在了……”
方临渊扫了一眼那个随着那场景的消散而渐渐模糊的女子,直到最后一刻,那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还落在殷然的身上,穿越生死般诉说着款款情深……心头一紧,方临渊一时对这个神采飞扬地对殷然大胆表白的姑娘竟再也无法生出丝毫的嫉妒。“殷然……”动作轻柔地轻轻擦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方临渊不由自主地低头吻上他沾了血的嘴唇,任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带着分外小心的怜惜与抚慰,“殷然,我会一直陪着你……”
“临……渊……?”终于从自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凤殷然望了望面前满脸担心的方临渊,又瞧了瞧还昏倒在地上的胤帝,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我……”他自己的“来历”实在太过离奇,除了阿翾和凌晏几人外,一直没向别人提起过。而今临渊误打误撞看到这些画面,不知会作何猜想……
“你们两个小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两人双双回头,却见国师凌晏循着胤帝的踪迹找了过来,看见自家两个徒弟一个泪眼模糊一个忧心忡忡不禁一怔,“哎呀!你们撞进流连返魂阵了?怎么样,有没有不小心伤到自己?”
借着方临渊的助力站了起来,凤殷然强笑着对凌晏摇了摇头示意无碍,指着地上的胤帝道:“师父,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不过得先麻烦你把皇上送回去。”
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胤帝,凌晏这个做国师的倒是一点紧张关心的样子都没有,“一会儿我会安排人送皇上回去,你们先回邀仙坛等我,让临渊替你包扎一下伤口。”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脸色煞白的小徒弟殷然,设下这个阵法的凌晏自然知道这个阵法的效用。想当初他也是被胤帝磨得没有了办法,这才以返魂香和八卦阵法相结合使入阵的人能看见心中关于最挂念的逝者的一些回忆,而且执念越深就越逼真也越伤神伤心。虽不及遣星阁禁地那个幻境来的霸道凶悍,但也对身心无甚好处。殷然这孩子心中本就忧思过重,催动此阵必然带来加倍的威力……“临渊,带殷然从休门出去,莫踩错了方位。”
瞧着靠在他怀里低着头仍旧有些失神的殷然,方临渊点了点头,俯身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了起来,就像他们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凤殷然破天荒的没有挣扎也没有羞涩,浑浑噩噩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凌晏望着两个弟子按着奇门遁甲的方位走出竹林,抬头看了看那星罗密布的夜空,这二十多年里才在北方升起的那两颗星星越发的闪亮耀眼,仿佛要与月华一较高下。“千年未出的帝星,居然有两颗……所谓天意难测,大概也不过如此……”摇头一叹,凌晏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扶起地上的纾颜荣转身离开了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