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关将腰上的救生绳索解开,系在了樊谦的腰上。樊谦不禁疑惑:「你干什么?」
「你从这里下去。」林墨关左右看看,敌人暂时还没到这里,于是专心继续绑绳索,打成一个坚固的结。
樊谦怔了怔,他从这里下去……
「那你呢?」
「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我来截住他们。」林墨关言简意赅。
樊谦顿时变了脸色:「不,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会没事的。」
林墨关只是这样说,坚定而沉着,「走,我会掩护你。」
「不!」这种时候还谈什么掩护不掩护?
樊谦抓住林墨关的衣服,更用力地摇头,「要走就一起走,我不要一个人走。」
「你必须走!」林墨关扯下他的手,转而揪起他的衣襟将人提到面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瞪视着,眼神凌厉如刀,却又一刹那间变得柔和。
「小谦,你要相信我,你先下去,我这边解决之后就会去找你。」说着从口袋中取出一只备用通讯器,戴在樊谦的耳朵上。
以多年来的了解,樊谦知道已经很难让他改变主意,然而始终不甘心,不放心:「可是你……」
「相信我。」林墨关把话截过,双手扣紧樊谦的肩,承诺,「我很快就去找你。」
「你……」
「我会去找你,带你离开这里。」
「……」
樊谦深呼吸着,目光直勾勾的,无比认真,「一定?」
「一定。」
「……」樊谦闭了闭眼,再没有开口。
林墨关摸摸他怀里那只白猫的脑袋:「替我照顾他一会儿。」说完,抬脚踩在墙壁上,作为支撑定点,然后将樊谦一推,从楼梯间掉了下去。
樊谦牢牢捉住绳索,感觉到身体不断下降,速度在林墨关的控制之中,不太快也不算慢。他昂起头仰视上方,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忽然听到枪声响起,心顿时紧揪起来,险些就想抓着绳索重新爬回去。
白猫突然尖叫一声,瞬间,樊谦脑子里掠过了什么——
是的,要相信林大哥,他如果留在那里只会成为负担。他先下去等着,林大哥很快就会来了……是这样的,林大哥承诺过的……
终于,绳索到达尽头,樊谦解开绳结,身体直直跌落,没站稳而摔了一跤。脚踝传来剧痛,不小心扭到了,但现在没有时间容许他休息,他迅速爬起来,抬起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弹壳和石灰屑不时洒落。
他走出电梯间,背靠在外边的墙壁上。到这里应该就可以了,至少暂时安全。他按下通讯器上的开关,试着呼唤林墨关,却毫无回应。
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把那只白猫紧紧抱在怀里,在心里不断祈祷,祈祷,祈祷……
「小谦。」犹如石破天开,耳机中传来这样一声。
樊谦精神一振:「林大哥!」
「你没事吧?」林墨关询问,依旧低沉平稳的声音,当中没有其他噪声,看样子枪战已经告一段落。
樊谦放心不少,答道:「我没事,你呢?你在哪里?」
「我马上来找你,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就在电梯间外面。」
「好,你跟着我的指示走。现在你先笔直往前走。」
之后,按照林墨关的指示,樊谦开始前进。扭伤的脚踝阵阵刺痛,冷汗不断流淌,但是耳中一次次传来的那个声音却让他充满力量,彷佛那个人此刻就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前进,他不会恐惧,更不会倒下。
最后他来到一扇门前,推门进去,来到了地下层,前方有个钢筋台阶。
「把门锁上,就在那里等我。」林墨关说。
樊谦锁上门,沿着台阶走下去,地面上有浅浅积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绕到台阶的正下方,躲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
无心去计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是十分钟、十个小时,还是十年……当听见那几声敲门声的时候,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液,心脏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04.
「小谦。」门外有人呼唤。
樊谦呆了呆,腾地跳起来,不顾脚踝的剧痛飞快跑上台阶,把门打开,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影,他想也没想就扑过去抱住。
「没事,没事了。」林墨关在他后背轻拍,无限怜惜。
今晚这种阵仗,身为特警的自己是早就见多了,但小谦还从不曾经历过,被吓坏了也是再正常不过。
真是无奈啊……明明想着要让他无忧无虑地生活,让他放心开怀地大笑,却还是不能阻止他遇上这种事。
还好,还来得及救回他,还可以再保护他,这一次……
「我来了,别怕。」低声说着,在他发际轻轻一吻。
「我没怕,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樊谦松开手稍稍退后,嘴角绽开一抹灿烂笑容。
对,就是要这样笑……林墨关牵起他的手:「跟我走。」
樊谦任由林墨关带着他往前走去,虽然路上一片黑暗,虽然远处还会传来枪声,但他却真的不怕了。
两人在大楼里行进,来来去去绕了好多个弯,终于,道路正前方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门,门外透进的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
那就是出口。樊谦振奋起来,加快脚步,距离出口越来越近了,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突然,那只手松开,放掉了他的手。他疑惑地转过身,看见林墨关上前两步,忽然倒了过来。
樊谦条件反射地抬起手,勉强扶住他,但是这历尽奔波的身体、尤其是扭伤了的脚踝,根本支撑不住对方的重量,还是让他倒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不要倒下,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啊。」樊谦焦急地说,他猜想到林墨关多半是负了伤,但先前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马上就快到出口了,走,起来,我们快点出去。」
「小谦。」林墨关喘了口气,「我只能带你到这里……」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你……」声音戛然而止。
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光亮,樊谦终于看见,在林墨关胸前有个拳头大小的洞,是整个贯穿过去的那种空洞……
一瞬间,樊谦的脑袋里也一片空白,表情似笑又似哭,只觉得荒唐透顶。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一定不会是真的,这种事怎么可能?他一定是看错了……
胸口被打穿那么大的洞,怎么还能从十几楼跑下来找他,还能带着他走这么远的路?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林墨关忽然咳嗽几声,樊谦浑身抖了抖,稍微恢复神智。发现林墨关喘得很急促,他把双手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取下面罩,才发现这个人的嘴角早已经血迹斑斑,还不断有鲜血从嘴里溢出来。
「林大哥?」
叫了一声,没有立即得到回应,猝然失控般地大叫起来,「林大哥!林大哥……」
林墨关转头望着出口的方向,白色的光线映照在他苍白的面庞,依旧英气逼人,隐隐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几近冷艳的凄美。
他折回视线望向樊谦,缓缓说:「你不要停,朝着光走,你会没事,相信我……」
就像是受到当头一棒,樊谦的肩膀震了一下,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相信你?我就是相信你,相信你会来找我,相信一切都会没事,可是你……」
牙关猛地一合,旋即松开,用力扣住林墨关的肩膀,「你起来,给我起来!你不准有事,我不准你有事!走,我们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
一边厉喝,一边想拖起林墨关,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一个人……一个生命的分量,是这么这么沉重。
他真的拖不动,他的脚很痛,心也好痛,他只能跪在地上哀求:「林大哥,起来,我们走,你快起来……」
林墨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眸中的深海光芒点点,像是黎明后的晨曦,又或是夕阳前的余晖。
深深地吸了一口目前还能吸取的空气,说:「抱歉,小谦……」
「我不要听你说抱歉。」樊谦反复摇头,「如果真的不想我难过,现在就起来和我一起走,林大哥,拜托你起来好吗?我只要……」
急切地催促着,忽然看见林墨关朝他伸出手。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把手送了过去,将那只手握住。手里传来微凉的触感,再也感觉不到从前的温暖。
樊谦眨眨眼,绷紧的脸上现出一道裂纹,彷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崩溃。
「过来,靠近一点。」
听见林墨关说了这样一句,樊谦就像是受到催眠般,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林墨关抬起另一只手摸上他的面颊,却那么轻,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声音也是,轻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等不到明年……」梦呓般地喃喃着,林墨关将樊谦的手牵过来,贴在唇边,这只手的温暖让他的唇角不禁牵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樊谦几乎不记得总共见他笑过几次,更是从没看过他这样的笑容,胸腔内泛起一阵阵抽绞般的剧痛,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樊谦茫然接话,旋即想到什么,用力摇头,「不,不要说,等我们出去之后你再跟我说。快,我们快点出去,快走啊林大哥,你……」话语戛然而止。
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垂了下去。直到最后也凝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光亮。
他紧紧握住那只手,再也感觉不到它回应的力量。他望着那张血迹斑驳的脸,期待那上面出现任何细小的波动,但是过了很久很久,依然什么都没有。
他的嘴唇急剧颤抖起来:「林大哥,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样啊,林大哥,林大哥……」想大声喊,可是话语出口却如同蚊呐,在寂静的空间里幽幽回荡。
一只白猫坐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两人,伸出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转身走开,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05.
两年后。
这样的天气,就像两年前的葬礼那天一样,飘洒着绵绵细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穿心透肺的阴冷。
樊谦站在墓碑前,头发上和大衣上沾满雨丝,连睫毛上都盈着湿气,不大不小的水珠挂在眼角边缘。但那不是泪,也从来没有泪。
他对自己承诺过,不会在这个人面前哭泣。并不为了伪装坚强,只是因为记得这个人曾经说过,希望看见他永远带着笑容——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
樊谦弯下腰,在墓碑前放下一只盒子,把盒盖打开,里面躺着两个手工陶俑,一个是微笑着的木瓜,一个是正在扮鬼脸的西红柿。
这样两个东西,原本是樊谦自娱自乐地做出来,用来当MSN表情用的。那颗木瓜代表的是林墨关,西红柿代表的则是樊谦自己。
木瓜,谐音「墨关」,也暗喻了本人那张不苟言笑的木头脸。或许正是为了弥补私心里的遗憾,樊谦给木瓜创造了丰富多彩的表情。
至于西红柿,则是谐音「樊谦」,也因为小时候樊谦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活像个大西红柿。
「对不起,林大哥,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
樊谦微笑着说,「我在法国过得很好,学了很多东西,最近还学会做陶艺。这两个娃娃就是我做的,很多人都说喜欢,甚至想问我买呢。这么看来,也许以后我可以考虑做陶艺赚点外快?」
说了这么多,也得不到任何一个字的回应。
唇边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人颜依旧,却已经物事全非。
心口猛然抽痛起来。离开了两年,自我感觉似乎好了很多,距离那么远,好像有很多东西也相应淡去。
却没想到,刚一回来,一站在这里,那些东西就全部都席卷而回,如同汹涌海浪般冲击得他无法呼吸。
他揪住衣襟,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转过头,只见林家二老走了过来,林妈妈怀中捧着一大束白菊,显然也是专程扫墓来的。
樊谦后退几步让开位置,低了低头:「伯父,伯母。」
两位长者应了声,将花在墓碑前放下,还整齐地把每朵花都铺开来。樊谦看着那两道萧瑟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位素来是典型的乐天派,毫无身为长辈的架子,风趣幽默,亲切和蔼,他一直很尊敬很喜欢他们。然而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就连这样的两个人,看起来也明显苍老了。
对不起,真的真的太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他……
林妈妈看见樊谦的脸色,彷佛读到他内心的想法,她微微一笑,握起他的手:「好久不见了,小谦,在国外生活还习惯吗?」
樊谦点头:「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嗯,都还不错。」林妈妈笑着答完了话,还想再多聊些什么,也本该有很多东西可聊,可是话到喉间却发不出来。
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地,他们大概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聊天。偏偏在此时此地,一切都似乎那么不一样……
樊谦难以承受这样的气氛,正想道别离去,林妈妈忽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盒子,放进他手里:「这是那天我收拾墨关的房间时在抽屉里看到的,是……他准备给你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樊谦心头狠狠一震,嘴巴张大,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林妈妈摇头,叹息中带着感慨:「虽然迟了一年,虽然……也许墨关已经不希望我这样做,但我还是想把这个交给你。小谦,可以请你替我……替他好好保管吗?」
樊谦沉默很久,才艰难地点点头。林妈妈欣慰地笑笑,张开双臂抱了他一下,而后与丈夫一道离去。
樊谦站在原地发呆片刻,转身离开的刹那,墓碑后方传出「喵」的一声。
当然,谁也没有听见。
樊谦到停车场取了车,往回家的方向驶去,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结束通话后,他将电话放回口袋,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先前他放进口袋的那个盒子。
他再次把盒子拿出来,仔细端详。盒子包装得整齐严实,看不到内层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想打开看看,却又莫名地忐忑犹豫。
那个已经永远消逝的二十五岁,原本他会从那人手上接过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把盒子重新放回口袋里。抬起视线望回路面,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起因是,一辆从十字路口左边急驶而来的大卡车,其实卡车司机并没有违章,是樊谦闯了红灯。
「砰」的一声巨响,小轿车被那庞然大物撞得腾空而起,彷佛要去到一个不可能到达的远方般,直直地飞了出去。
06.
樊谦睁开眼睛,第一念头是——真白。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么白的东西,或者说地方。举目四望,到处一片洁白。
突然听到两声清咳,他转头看去,刚才还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衣着一身纯白,有着纯白的头发,皮肤也非常白皙,但还好并没有白到和周围融合成一体,否则樊谦大概就很难发现到他了。
「你是谁?」樊谦问。
「你更应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对方这么回答。
樊谦愣了一下,不自觉就跟着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你死了。」三个字,简单明了。
樊谦又是一呆,终于,慢慢回忆起之前的事。
对,他出了车祸,非常严重,然后……他死了。
这样就死了吗?连送到医院抢救的程序都没经过,连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也没见过,就这样爽快干脆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