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那两周对叶轻舟来说简直就是个噩梦,细节不提也罢。总之,他觉得陆曼后来态度转变这么大,也许跟这件事儿也有点关系。
“好了,妈,都以前的事了咱别提了。”
叶母听到这话也就收收声,转而罗嗦到别的事儿上去。
叶轻舟这阵子刚好因为许多事情心烦,也就有些敷衍,叶母平时对儿子都有点小心翼翼,今天是因为一开始叶轻舟主动跟她攀谈,才得意忘形地唠叨多了。
挂了电话后,叶轻舟就沉浸在一堆病历和报告之中,不知道是谁以前说干外科舒服的,没手术的时候闲闲无事享受人生——这对主任以上级别也许适用,但是对他们这些小医生而言,一天四台小手术、三天一台大手术,钱是上面的收,活是下面的干,这已经是医院里的潜规则。
等整理完了今天的报告,叶轻舟伸了伸懒腰看看时间,早就过中午了,食堂也没吃的了,只好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份便当上来。
他走进电梯的时候凑巧碰到了展倩。
“现在才吃饭?”展倩笑笑的看他,帮他按了按钮:“是去七楼吧?”
医护人员专用电梯里就他们俩,静了一会儿,叶轻舟问:“去找赵晴晴?”
“没,来拿份资料就走。”然后电梯“叮”的一声,展倩看他说:“我到了,先走了,掰。”
“掰。”
叶轻舟看着女人的背影,电梯门逐渐合上,关上了那一道从外头照进来的光。
展倩自从那次旅行后,去科室的次数比先前少了很多。跟叶轻舟说话时也变得客客气气的,像是故意拉开一段距离。
叶轻舟想起那次在旅行中展倩送给他的橡木串珠,那手链后来他搁在哪儿自己都忘了——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难怪赵晴晴老说他,看着温温润润,其实有点败絮其中。
叶轻舟自己也认同这点,但事实上他是怕别人对自己太好。
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他,欠钱能还,千万别欠人情。要不然到最后就算把自己赔上了,对方还能成天在你耳边叨念,总归就是你欠的,你不还就不是人。
对夏少谦,叶轻舟在一开始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那种感觉已经变质了——拿现在来说,他看见展倩就想躲,他觉得是自己没早把话说清,让人家表错情,弄得俩到后来都尴尬得不成。
夏少谦何尝没有让他觉得压力,他甚至在有时候会生出一个念头——要是当初他们没再见面,他会不会就能别这么烦了。
但是,他一想到跟夏少谦错过了,就觉得会少了什么,心里满满的失落、无助。
这世上有个人,会让你觉得,认识他真好,遇见他真好,能跟他一起打游戏、扯蛋,他的喜怒哀乐你都看过了,并且为之牵动,他皱个眉,你的心就能打鼓;他笑一个,你会觉得一片晴空万里,其他的都不能算个事儿……
这到底是什么?他会不会只是太孤单了,只是想要一个伴儿?可是,在先前他的眼前明明有比一个男人更好的选择,他却偏偏放不下他。
晚上,叶轻舟约了赵晴晴去吃东北菜。
赵晴晴开了两罐酒,背景那么嘈杂,她也没影响胃口。叶轻舟看她吃下第二盘饺子,用筷子挡挡她,“哎,别穷吃,我问你的事儿好歹说一两句人话呀——”
赵晴晴鼓着腮帮子看看他,一把放下筷子,拿起杯子灌了口酒,打声嗝后说:“叶轻舟你琢磨了几天,就总结出了这么点,我实话告诉你,没治了,写弃疗书呗。”
“赵晴晴。”叶轻舟把她杯子夺走了。
赵晴晴不耐烦地瞥瞥他,两手撑着脸,“叶轻舟,你不就要问我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么?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是。”
“……真的?”
“你丫就是个双性恋。”赵晴晴拍拍桌子:“酒拿来。”
叶轻舟沉默地瞪着她,把杯子递出去,“喝死你。”
这顿饭吃了很久,赵晴晴叫了一堆菜,叶轻舟都吃不下了,还看她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慢慢地叶轻舟也担忧了,他看赵晴晴又要叫碟菜,忙拦住服务生道:“别听她的,结帐结帐。”
“叶轻舟,说请吃饭的是你,咋又不让我吃了?”
“你一米五三的胃才几升,吃爆了我给你接个猪胃上去啊?”
赵晴晴趴在桌上,揉揉肚子,小表情有点痛苦地干呕了下,叶轻舟赶紧给她拿起旁边的垃圾桶,坐到她旁边给她拍拍背:“别吐地上了,难为人家收拾的,看看你、看看你……”
赵晴晴往后靠在叶轻舟肩膀上,跟喝高似的懵懵一笑,说:“老叶,其实啊,我真有点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赵晴晴挑个眉,“羡慕你,有个人,默默地暗恋你十年八年的,不求名份,但求身体,不求钱财,但求爱情……唉,可惜了,我咋就不是个带把的,要不哪轮得上你?”
叶轻舟白了白她,想想道:“你现在说的轻松,如果有一天,你真碰上个女的,爱你爱得要死要活,我看你能不能跟你爹妈交待。”
“我爸妈?”赵晴晴点点头,“是啊,你说的是。感情的事儿哪这么容易,人家爹妈才是通关大boss,扎一刀,就能把你打回原形。”
“……”叶轻舟静了一阵子,看赵晴晴又要喝,忙把杯子罐子都挪开了,“别喝了,明早还要上班。”
赵晴晴这才没往自己嘴里灌黄汤了,她看着桌子,低声说:“老叶,我老实跟你说,其实我一开始挺不赞同你跟夏少谦的。”
“为什么?”他以为像赵晴晴这种大学时候三天两头泡同志酒吧,暗地里还有一帮子好gay密的,对这事儿应该很宽容了才对。
赵晴晴淡淡笑了笑,说:“我跟你说,人都是这样的。就像我跟你,因为是朋友,很铁很铁的朋友……就算你要长得跟孔庆翔一样,我都能把你说成刘德华;你要做错啥事了,我能睁眼说瞎话,死挺你到底,哪怕有一天,你要是不小心撞死个人,我也一定会先把你往死里抽一顿,再跟你讨论怎么藏尸。”
“……”
她接着道:“同性恋什么的,说得容易。你看美国,这么开放的地方,一年到头还不是闹着同性恋维权,我跟你说吧,这世上只要有人在,就没有什么是完全自由的地方。有的人明白地排斥,是道德上不接受,有些人宽容,那是出于人道主义,总归看下来,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事不关己的,我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喜欢条狗,恋尸我都不在乎。”
赵晴晴伸手过来拍了拍叶轻舟的掌心,“但是,如果是我的铁哥们儿碰上这事儿,我就不能这么淡定了。我们自己做医生的,传染科那儿以前也轮转过。你看看,同性恋得艾滋的,明面上大家一概同情,心底想什么,我们都清楚。就像你的事儿,我也会想,如果今天是我儿子碰上了,我能这么冷静么?”
“我跟你说吧,我不太能。因为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这社会是带着有色眼镜的,好的时候感天动地,残酷的时候简直没法想象。我不是因为怕丢人,我是担心他,怕他会因为不结婚升不了职、怕他暗地里受人指指点点、怕他遇人不淑、怕他没孩子、怕他的生命因此而不完整……”
叶轻舟没说话,转而却又看赵晴晴把语气一转:“可是,你看看,现在异性恋也没见得多好。结婚的离婚,男女关系混乱的说出来能比凤姐还雷,结婚前房子车子烦死人,结婚后婆媳丈母娘样样都能折腾疯,其实,事事都有两面,端看你自己怎么拿捏,怎么把握,最重要的是,别违背自己的心。”
赵晴晴转头看叶轻舟静静的,笑笑地去捏了下他的脸,“我问你,还记得周娜娜么?去泰国做变性手术的那个。”
听赵晴晴说起来,叶轻舟也还记得这么个人,是几年前他们医院里的一个病患,胰腺炎入院的。看外表还真不知道原来是个男的,当时看证件照,护士大姐还以为这野妞儿耍人呢。
“你还跟他联系?”
“怎么可能。”赵晴晴挑挑眉:“当时他腹腔清洗是我负责的,他后来跟我说了点他自己的事情。他好像是高中毕业后就自己工作存钱,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他凑了十多万,悄悄去曼谷变性,回到老家时,他姥姥第一个看见他就说——啊,哪儿来的俏女郎呀!”
叶轻舟被赵晴晴那惟妙惟肖的语气逗笑了。
“你看,不是老人家都不能接受,也不是所有当代社会人会认同,为你好的人始终会理解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
“那你想想看,你何必去管不爱你的人怎么想,而去伤爱你的人的心?……”
赵晴晴的这一番话,叶轻舟在长久后一直记忆犹新。尽管赵晴晴自己的感情路多番坎坷,但是阻隔在他们前的各种外力再怎么强悍,要是连双方都有问题,这段感情又怎么能维持这么多年。
以前叶轻舟老觉得赵晴晴对曾大伟太苛刻了,现在想想,也许是曾大伟赚大发了,能找到这么个女人……
叶轻舟今天经过医院大堂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上周开过刀的李大爷。他走过去跟老汉打了声招呼,其实这李老汉面相也不是太老,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叶轻舟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这个李绍峰最早以前也是知识分子,后来碰上文革,没这福气上大学,去了乡下工厂里,一待就是一辈子。
这时候他那个养子走过来,叶轻舟看他手里拿着个包,讶异问:“你们要办出院了?”
年轻人看看老头儿,低低头说:“嗯,我跟阿叔讨论过了,打算回老家治,这里费用太高了。”
单一化疗疗程就要八九千,整个疗程就要十万,加上后续康复费用,一般老百姓还真难以负担得起。
年轻刚说完话,老头儿就摇摇脑袋,摆手说:“不治、我不要治了……”
小伙子皱皱眉,声音高了起来:“哪能不治啊,你甭说了,我就是卖肾也给你治,这事儿我一定不会听你的。”
叶轻舟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那年轻的一只手却始终抓着那皱巴巴的掌心。
刚才李老汉跟他说,这小伙子是他在垃圾山里捡的,七八岁养到现在,比亲儿子还亲。尽管没有明说,那眼里的暖晖看起来不止是在说亲儿子的神情,有的亲密只有情人间才会表现出来。
叶轻舟亲自送他们到医院大门,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路人,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们。
这种感情,胜似血亲更胜亲人,也许在所有人眼里看起来如此畸形,他们终能找到容纳自己的一片地。
他想起了那天在公园的晚上,夏少谦看着他坐进车里,后来又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说了句什么话。那可能是一句告白,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嘱咐他小心开车。
那一瞬间,叶轻舟觉得自己被什么力量灌满了。
他摸索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才想起来他把手机放在休息室了,就跟急不及待的,他急冲冲地掉头跑回医院,连电梯都没时间等了似的,一口气跑到了七楼去。
叶轻舟想,他错了。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夏少谦不理他了,他不是在疏远他,也不是在冲他摆脸色、发脾气。
夏少谦是在等,等他的回应。
叶轻舟觉得自己这脑子真太不灵光了,他就顾着想自己了,却从来没有站在夏少谦的立场去思考过。他纠结着、彷徨着,这些事儿夏少谦全都经历过,那时候的夏少谦,更加地孤立无援,甚至,他身边没有一个等待他、爱他的人存在。
叶轻舟拿着手机的时候,手指都有点颤抖。
陈奕迅的《十年》在耳边重复循环了好几遍,还忽然被掐断了。
断掉的时候叶轻舟的心蓦地凉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来不及了,会不会是错了。
是不是,夏少谦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
叶轻舟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难受过,这种感觉除了在老爷子过世后就再也没有过了,他用手臂擦了下眼,又锲而不舍地拨了几次电话过去。
不知试了第几次后,电话终于通了。
“夏少谦!”叶轻舟像是怕被人抢去先机一样,几乎是吼地把话给急急说出来了:“咱俩处吧!!!”
手机那一头静了很久,叶轻舟觉得自己像法庭上待审的嫌疑犯一样,他的额头都渗出汗来了。
过了几十秒,那一头终于想起了一把略嫌尴尬的声音:“叶医生是吧?那个,我是小可……”
叶轻舟:“……”
小可:“……”
小可:“是这样的,咱老总在里边开刷呢,正骂在兴头上,他老人家怕波及无辜,才叫我听的电话。”
叶轻舟:“……”
小可:“我看,你要谈的事儿,好像……还挺紧急的,要不我进去给你请示请示?”
叶轻舟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挫过,想把自己淹死在福尔马林里的冲动无比之强烈,他带着过度激动后的抖音,说;“没、没事儿,我、我挂了。”
小可“喂”了好几声,叶轻舟就等不及地把手机给按掉了。接着叶大夫就转个身,对着墙狠狠地把脑袋往上重重一磕!
“接电话!接电话!有本事抢男人没本事接电话!”
好死不死地某人专属铃声又响了起来,把叶轻舟给吓了一跳,差点就把手机给扔飞出去了。
他看着那来电显示,总觉得上面那大大的“夏大款”三个字从没这么霸气威武过,叶轻舟吸足了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把指头一按。
果不其然,下一秒某个人暴躁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叶轻舟你孵蛋啊,接个电话你跑到马勒戈壁上去了?给你十秒,要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你就皮绷紧点儿等我去收拾你——”
“那个,夏少谦。”叶医生恍惚地有种逼良为娼的凄凉感,他抖着嗓子,嗫嚅了一下,跟蚊子叫似地说:“你看,要不……”
叶轻舟隐约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罗刹气息,抢在最后一秒之前,他咬咬牙豁出去道:“咱俩一起过吧!”
第二十一章
咱叶医生后来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发现告白这么高端上档次的活儿他统共就干了两次,不论哪一次,回想起那细节来都恨不得一路向马勒戈壁上羞涩地尖叫而去,说出去都能让路人竖起大么指,连赵医师本人都说,叶轻舟最汉子最能体现出他下边儿带把的时候,就是哪怕他用那矬得要死的方式告白,居然从未失手过……
现在将镜头拉回到当下,在空无一人的休息室里,在他一睹墙后是数以亿计的异性恋,而在这么个五平米的空间里,叶轻舟终于昂首跨步了一个他认为看不见未来的深渊之中。
有可能是赵晴晴的一番话点醒了他,或者是那一对不为世俗所接受的恋人给了叶轻舟无限的勇气,那一刻,他都清楚,话出嘴了,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他过去的三十年就像一座正在渐渐崩塌的孤城,而他并不知道城墙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沙漠还是绿洲,他只能紧抓住一个名为“夏少谦”的绳索,唯有期盼那个男人能在深渊底下将他牢牢地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