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篮球社举办秋游之前的事儿了。
赵晴晴从上初中后身高就没长过,为了免上体育课就报了运动社团,后来大学几年就一直在篮球社里过着混吃等死的日子。
她因为人小凶悍心思灵活,平时就被打发去点点器材、干点后勤的活儿。
那天下午,她在活动室里蹭空调看漫画,原本叶轻舟他们那帮子篮球社的主心骨也在里头瞎胡闹,休息时间结束后,叶轻舟把没喝完的水瓶搁在桌案上没带走。
赵晴晴后来听见声响,她以为是谁忘了东西回来拿,就从隔间里走出去瞧瞧,才刚探出脑袋,就瞧见一个消瘦的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
那个人赵晴晴认得,是今年大一新生里少有名气的,特立独行,不爱和人亲近,好像还不怎么回去寝室里住。不知被谁进社团里了,社团活动倒是一次都没翘过。其实赵晴晴一直觉得这个学弟长得不差,那年台湾偶像剧还没吹进国内,要不然当年的夏少谦把脸露出来的话,还真能当得上花样美少年这个称呼。
赵晴晴不知道为什么那人要放轻脚步,频频回头看着门,偷偷摸摸的,弄得她无故跟着紧张起来。
然后,赵晴晴就看见他拿着桌上的一个水瓶,用嘴碰了碰瓶口。
那水瓶是叶轻舟的,瓶口上边儿还写著名字……
“从那天起,我就特别关注他。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喜欢个人,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喜欢的人明明就近在眼前了,还能若无其事地杵在那儿看他跟别人勾勾搭搭甭说,你跟陆曼告白的时候,那个帮忙舀船点蜡烛的还有他一份功劳呢——”
“得了得了赵晴晴,我求你求求你姑奶奶,别再往下说了……”叶轻舟快听不下去了,他现在的表情都赶得上扭曲了。
赵晴晴把相簿抢回来:“好了,我终于把守了十年的、不能说的秘密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己掂量掂量,我把照片拿去给倩倩看。”
扔下个巨弹后,人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
叶轻舟还没来得及消化,就有护士进来喊人了,说是刘主任找他去办公室。
叶轻舟到办公室的时候,刘大仁正在浇他办公室里搁在窗边的那盆花,好像是市里的某个大领导赠的,盆上还有个题字,写着“妙手仁心”四个大字。
叶轻舟始终不明白这种不开花的植物,跟他家的仙人掌比起来,何者更有身为一盆植物的实质价值。
“叶医生,脚好了没?”
“报告主任,我好多了,能跑能跳,能踹能飞。”
刘大仁转过来看他,眉毛销魂地挑了挑:“你倒是飞给我看看。”
叶轻舟抽抽嘴角,摸摸鼻子说:“主任,这不是您说了,要咱幽默点缓和缓和科室职业压力么?”
刘主任也没继续废话,扬扬下巴示意他看看桌上的资料。
叶轻舟打开来扫视了一圈,疑惑问:“腹膜后囊肿,这还要开么?”
“消化科那儿不敢抽液,觉得有其他变数,决定剖腹探查。”刘主任接着说:“那边已经跟病人谈妥了,我这周刚好要跟李总去打高尔夫,你看看怎么安排,有什么异状再联系我。”
叶轻舟知道这话就代表,他这星期下来又得加班了。
第十九章
手术室里,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絮絮交谈声,几小时后手术中的警示灯熄灭了,生命体征一切稳定后,两个助手把患者推了出去。
叶轻舟在休息室里摘下了口罩,拿出柜子里的手机看了看,除了几条广告短信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未接电话之外,就没有那个人消息。叶轻舟背靠着墙蹲下来,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信箱,他们俩最近的一次联络是这周前,还是他主动发的短信,问对方吃过了没有。
有经验的人都该知道,这是邀人一块吃饭的节奏,可拉下去下一条短信就接着两个字“吃了”。下午四点吃过毛玩意儿,叶轻舟当时就恼了,但是就是没拉下脸再发下一封过去把人损一顿——夏少谦在躲他,这意思已经摆得够明显了。
那天他们在机场分开的时候,明明感觉还好好儿的,跟以前没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就突然远了呢?
角落的男人烦恼地支着脑袋,他帮夏少谦想过了无数个可能的理由,然而心底总有个声音一次次地告诉他,夏少谦可能是真的要跟他慢慢断了——这种情况叶轻舟并不陌生,别说身边的人有过这样的经验,他和陆曼当时就是这么出问题的。
一开始是各自忙,后来就见面的是时间少了、渐渐地一天都不见得通一次电话,跟着再见时就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本来互相最熟悉的人彼此逐渐疏远,然后,就是一个分手的短信,寥寥几个字结束了十年的感情。
他跟夏少谦之间还远不到那程度,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脆弱。
叶轻舟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连两天在医院加班后,他今天比以往早些下班,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的下班时间。从医院开车到夏少谦的单位平时半小时用不着,今天难得有机会体验了一下下班堵车高峰,等人到夏少谦公司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叶轻舟在车内干坐着,拿着手机盯了老半天,就没下定决心按下去。
你说吧,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堵在人家公司楼下特地找他吃顿饭聊聊?现在三岁小孩都不信这套了。
有时候,人的大脑就是这么爱自作主张的东西,它总是先给你把事情决定了,操纵着你的四肢,指挥你的下一步行动,等你的理智回过神来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掰开这脑子里装的是啥玩意儿。
还在纠结呢,手机却自己响起来了。
叶轻舟手忙脚乱地接了电话,就听见夏少谦的声音说:“你在那儿干嘛呢?”
“啊?我……”叶轻舟跟被人抓奸在床似地抬起头四处乱瞟,夏少谦像是在他身边安装了摄像头一样:“别找了,我在公司楼上,是小可下班时刚好看见你。”
小可就是夏少谦旁边那个长得特别标致的小秘,别看人家那年纪轻轻的,听说儿子已经三岁了,前阵子还跟夏少谦透露出要给孩子选哪个早幼班的烦恼。
办公室里,夏少谦从大班椅上站起来走到那一整排的落地窗前。从二十七层看下去,下面的一辆辆车子就跟一块块的小乐高一样。
世界这么大,哪怕靠得再怎么近,要一眼找出一个人,却依然那么难。
叶轻舟想起了前几天赵晴晴塞给他的几张照片,他翻开车子抽屉边讲电话边找了找,“就——上次咱去玩的相片,赵晴晴洗了出来,让我拿几张给你。”
“……”
“夏少谦?”
夏少谦脸上的表情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怎么的,擦得发亮的玻璃上隐约透出一个男人的倒影。那男人脸上挂着个淡淡的笑容,有点自嘲,有点无奈。
“我在。”他走开远离窗前:“我一会儿有个会要开,要不这样,你把照片拿去楼下柜台那里,我一会儿叫人拿上来给我就是了。”
叶轻舟听到这话儿脸上的神情忽然滞住了,“哦……这样。”他都没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落寞,“那我就放在个信封里,你记得去拿。”
“嗯。”
叶轻舟有种说不清的尴尬感觉,没讲两句就打算挂电话,夏少谦却在这时候唤了声:“叶轻舟。”
叶轻舟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应了声“哎”,等着夏少谦把话说下去。
夏少谦指尖里转动的钢笔掉了,他像是也在等待什么,最后,无声地叹了声:“没事儿,我挂了。”
手机自动结束通话,叶轻舟愣是在车里呆坐了老长时间,一直到收停车费的大叔不耐烦地敲了敲车窗,问:“你还要不要停车?一小时七元,不停就别霸着位置了。”
叶轻舟连声说了不好意思,转着方向盘就走了,最后,那几张照片也没记得送出去。
隔天一早叶轻舟就到医院了,只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叶大夫前一天明明走得比谁都早,今天一大早怎么顶着双黑眼圈呢。
叶轻舟才刚把包搁下,前面接电话的护士拿着听筒转回头探探脑袋:“叶医生在不在?病理科那儿找您呢。”
叶轻舟接了电话,赶过去二号楼病理科的时候,那里的几个医生已经围在一起讨论了。
“叶医生来了,你来看看这个。”坐在荧幕前的病理医生让出了位置,叶轻舟连喘都没来得及喘就快步到前面,荧幕上列着几个冰冻切片,叶轻舟用鼠标放大了画面,就看见那成堆的深色细胞琳琅满目。
后面的医生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还好你昨天切除得很完整,没污染手术视野,避免了癌细胞扩散。一会儿跟你说,血液科的谭医生来了。”
叶轻舟慢慢坐回椅子上,想到差点可能发生的事儿,不禁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这个病人就是刘大仁前几天转给他的,一个六十几岁的老汉,几个月前因为不明原因发热在当地医院诊治,查了几次都没查出病因,后来转到B市又从军医医院转到他们这里,上周才照出腹膜后长了个包块,因为性质不确定,消化科那儿素来谨慎就没敢抽液,几个科室医生讨论了几天,决定开腹探查。
结果那块东西不是囊肿,是个淋巴瘤。
叶轻舟很庆幸手术中没出纰漏,要是把肿块戳破了污染了腹腔,导致癌细胞扩散,追究下来他们昨天执刀的保不定都要躺枪。
跟内科和血液科的几个医生讨论了一阵,决定把病人先转到血液科去再说。
叶轻舟因为很在意这件事儿,下午时又特地去血液科关注了一下进展,那时刚好谭医生就在要找患者家属签署一些文件。
叶轻舟就看见谭大夫跟一个年轻人在病房外说话——那人年纪看着还有点小,二十出头的模样,或者才十几岁,总之模样看起来就还很青涩,穿着件汗衫工裤,看样子是从工地赶过来的。
“你就是病人唯一的家属?”谭医生翻了翻那些证件,又不明所以地看看他,“你是李老师他外孙?怎么不同姓氏?”
“我是他养子。”那年轻人说到这事儿有点回避的模样,看到叶轻舟走过来就停了。谭医生就说:“他就是昨天给李老师主刀的叶轻舟医生。那一会儿我给你说明一下情况,谈谈后续的治疗方案,你看看怎么打算。”
接着,谭医生就跟叶轻舟一起转身去旁边的医护人员工作室,给叶轻舟倒了杯开水后一起在椅子上坐下:“那个李绍峰的状况不太乐观。”
“你说病情?”
“病情、经济状况、家庭,哪一样都不乐观。”
叶轻舟已经知道那病人是淋巴瘤三期,癌细胞转移到肝脏了,这李老汉是下岗工人,这病医保赔不了多少,早听说之前到处看病已经花不少钱了。可是病人家属的事情,他就不太清楚了。
谭医生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哪,这我也都是听说的啊,无凭无据。”
“到底什么事儿?”
谭医生摩挲着下巴,又看看后边儿后,才有点意味深长地说:“刚才那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的。听消化科那边出说的,其实……”然后凑到叶轻舟耳边把话给说完了。
叶轻舟一下子把两眼睁圆了,看看对方,拧眉道:“你们城市异闻看太多了吧?扯个蛋呢。”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谭医生坐回椅子上,喝口水后说:“谁说只有异性恋才能老少配了,以前不是听说山东还是哪儿的也有差不多的。”
叶轻舟耳边嗡嗡响着,想到刚才那个瘦高的年轻小伙,有点没办法跟床榻上那个病恹恹的老汉联系在一起。
“听说老头老婆早死了,好像有三个儿女,因为这事儿那老头家里都跟他断绝关系了,要不你看,病成这样了,儿子女儿没一个露面,家属栏上还是别人给签的字。你说那小伙子也是怪了,老头子要家缠万贯那还有理了,可我看资料上老头子还领着社会扶助金,一个好孩子有手有脚的,至于贪人家那么点钱么……”
叶轻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走廊上的,他整个人到现在还有点懵,刚才谭医生将那些话的时候,他就像是被揪住了尾巴一样,心里还荒唐地想着对方是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一样。
他是同性恋么?叶轻舟敢说,要真有个男人现在在他面前扒光衣服,他肯定能把隔夜饭菜都呕出来,可是要换成……叶轻舟觉得这事儿太悬了,他不能想象自己跟别的男人,可是一旦想到某个王八蛋,他就觉得没底,知道夏少谦可能避着他的时候还失落了一晚上。
他昨天深夜时还想什么来着?对,叶轻舟还想,如果夏少谦打算放弃了,那么一开始干嘛过来招惹他,弄得他想到以前的事儿就揪心,现在也不懂得怎么面对他。还有,那天那个吻到底又算什么?亲了就跑,人干事?
叶轻舟在经过病房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往里头看了一眼——
医院里床位向来紧张,一间普通病房能塞下五六张床,连走道上都有。房间里挨着走道边上的一张床,那个年轻小伙手里端着个碗,一勺一勺喂着床上的老汉,旁边的大妈还盛赞了一句小伙子孝顺。
叶轻舟看着那画面,恍惚地想起小时候那个像废墟堆里一张床,日暮西山,周围都是冷的,暖的只有那口汤还有情人的眼。
第二十章
早上,叶轻舟接了通叶母拨来的电话。
叶母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精神些,叶轻舟听到后边儿人声嘈杂,就问:“妈,家里很多人?”
“你二叔家的小玲前阵子不是有谈朋友了嘛,今天人家上门来说亲了,我担心你叔母忙不过来就来帮衬帮衬。”
叶轻舟听得出叶母的话里挺兴奋的,老人家就是这样,喜欢到处凑凑热闹。
“小玲?那小妮子才多大啊,九三年的吧,才刚刚二十就要结啦?”叶轻舟一边上网看资料一边答腔。
“二十也不小啦,订订亲过一年就差不多啦,我十八不到就嫁给你爸咯——”
叶轻舟其实很少和叶母聊这么多,他们俩母子说实话,感情并没有多深厚,甚至曾经有段时间比起陌生人也没好多少。直到叶轻舟上大学了,彻底长大了,才慢慢地把这段母子情再捡起来。看多了生老病死、子欲养亲不在的事儿,过去那些藏在心里的事儿就没这么纠结了。
叶母现在在老家里住的房是老爷子走前留下的,说是分给长房的。那片地儿靠沼泽,不怎么值钱,所以当时几个叔伯也没反对。孤儿寡母的,横竖还是一家亲戚,也没真想占谁便宜。
叶母难得等到叶轻舟不忙着挂电话的时候,难免就聊得久了些,稀稀拉拉地说了堆事儿,毫无悬念地就转到了叶轻舟的终身大事上。
“之前你说的那个曼……曼什么的,到底谈得怎么样了?”
叶轻舟一听叶母提起这事儿就头疼,“妈,不是早告诉你,我跟陆曼早就是过去的事儿了么?”
叶母人老年长,平时生活上不会丢三落四,就对某些事情常选择性失忆。
“我知,我知,真是……那女孩子我知,不要了也好,我也不太满意。上次我去你那边住,看见我都没叫几声,去你房子还是你给她打扫,她就坐着看电视,哪家媳妇是这么当的——”
叶母说的是三年前她难得来B市看看儿子,当时陆曼还没搬进员工宿舍,和叶轻舟一起在外面租了间房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