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闻言,又抬头见他未显半点哀伤的模样,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敢再问了。他自喧雨的怀抱中挣了出来,躲到石头的另一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着。
喧雨微讶,连唤几声:“小家伙?”见那人不应,方道:“我先走了喔?”草儿听闻,忙胡乱抹了脸,回过身来,却哪里见得那人身影?
第六十四章
小草心底一疼,这才缓缓明白了石头所说的话;他不禁泪水满溢,哭得愈发厉害了。石头看不下去,方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脊,为他顺气;他不再说什么劝告他的话,他相信这孩子已经明白了,至于他要怎么做,他也干预不了。
好一会儿,草儿止住了哭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你……不理睬我,我就、很伤心、很生气,希望、你回话;可是、可是……喧雨殿下,不会;他明明说,不讨厌你的,他该是、喜欢你的,和我一样喜欢你;可是他,不会……”
说到此,小草的泪珠又一颗颗滑落下来;他将脸埋在石头的怀中,水寒虽看不见他此刻是何等神情,却肯定他是和草儿一般令人痛心的;连他见着喧雨那模样,都觉心寒,又何况是这两人呢?
小草哭了半晌,累了,才缓缓静了下来;石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一手轻抚着他的脑袋,见他又张口嘟囔些什么,方竖耳去听:“可是我、无法、讨厌殿下……”
石头叹了口气,轻骂一声:“傻瓜。”小草没听清,便睡下了;石头替他擦了擦脸,眼帘一垂,又低声道了次:“傻瓜……”这次,却似说给自己听的。
小草醒时已是正午,却没有暖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疑惑地抬了头,入眼的又是那令他着迷的笑。“眼睛哭得真肿。”喧雨一指滑过他的眼睑,一边说着;小草只是愣愣地任他动作,未有半点挣扎,待那人停了手,方紧紧捉上那人衣袍,将身子缩入他怀中。
喧雨虽是微诧,却也好好将他搂在怀中,边轻笑道:“今天不闹脾气了呀?”小草没有答话,只是将他捉得更紧,身子也缩得更小些。
他已经知道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喧雨也不会与他计较,会如同往常一般,哄他、抱着他;那就够了。
只要他还会过来,他还能待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他都已经亲耳听到他说喜欢他。
喧雨仍是三、五日会来一次,仍是会带书来念给他听,甚至告诉他天上的事;小草听得专注,总会给他哄得一愣一愣,会问书中和天上问题,闲聊却少了。
喧雨见他数日下来愈发没有精神,悄悄地输了气息给他,而后在一个大晴天抱着他朝远处走;小草还记得前次的感觉,原先只缩在他怀中瑟瑟地发着抖,但咬牙撑了半炷香的时间,却什么没发生,他才缓缓睁开眼,定睛一看,已是全然不同的景色,喧雨也变为黑发黑瞳了。
喧雨带着小草逛到了市集,怀里的小家伙难得不安分了,他便放他下来走;小草生根的那土地上没那么多花俏的玩意儿,他自然好奇地向四处钻,回头没见着喧雨,才慌得湿了眼眶。待喧雨找着他,他便将他的袍袖捉得紧紧的,再不敢松手。
喧雨还是给小草拉着走的。他给什么糖糕甜饼吸引过去了,喧雨就买给他尝尝;他给肉铺子的飞血肉末吓得缩回来了,喧雨就哄他;小草捉着他将整着市集都逛完了,却也不清楚,一路走到了宅子间,才疑惑着怎么这处却不热闹了。
小草没问出口,喧雨仍是这么跟着他走;直到那小家伙听闻哭声,疑惑地朝着一处挂着白布的宅子去,喧雨才将他拉下。
“人家在办丧事呢,不要过去打扰。”喧雨说罢,抱起了他,便朝别处走;小草疑惑地歪了脑袋,问道:“丧事……是什么?”
喧雨答道:“简单地说就是人死后,亲友给他办的礼。”小草更是困惑地问:“死后?”喧雨给他念的书中,未曾提过“死后”这个东西。
喧雨解释道:“死,就是灵识不再存于躯体,使躯体逐渐消散。”小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我也会死么?”
喧雨笑了笑,柔声道:“如果没有飞升的话,终有一日会的吧。”小草又问:“喧雨殿下也会死么?”
喧雨偏了脑袋,轻声道:“我么……除非给送神刀斩了或被除了仙籍,否则死不了的。”
小草只是应了一声,似乎仍不明白死与不死,究竟是有什么差别的事。他不禁伸了脑袋朝那宅子望去,只见一个木箱给抬了出来,几个人哭着追了出来,模糊不清的喊了什么话,还有几个人拿着奇怪的东西,吹出奇怪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哭?”小草回头问道,喧雨便耐心地为他解释:“心爱的人离开了,人总会伤心,哭是发泄情绪的好方法。还有,这也是他们的礼教。”
小草又问:“我死了的话,殿下也会伤心,也会哭么?”喧雨轻声道:“不会呀,你还会再长出来的,我为什么要伤心呢?”
小草应了一声,回头望着那些还哭得肝肠寸断的人们,嘟囔了半晌,才找出问题:“他们不会再长出来了么?”喧雨听他的问句,不觉轻笑出声,片刻,才答道:“他们也会再长出来的。只是他们彼此不明白,哪个是重生的他;他重生之后,以前的事也忘了。”
小草问:“我再长出来后,也会忘记殿下么?”喧雨道:“会呢。以前的事你不都忘了?”
小草不明白他说的以前的事,他倒也没心思在意,他一想到有一天会将喧雨忘了,他便感到难过;喧雨见他垂了脑袋,皱了眉头,噘了嘴,便是挂着笑安抚:“有什么关系,就算你忘了,我也记得呀。我也知道哪个是新长出的你,你想知道以前的事,我也能让你知道。”
小草想起石头和他说过,天上的皇子都是带着王环和王器出生的,王环用来象征身分,王器则各有形式及功用;如北天的王器是水镜,长子及末子的镜子则分别能映现过去及未来。
小草这才不觉得难过了,既然殿下会告诉他他所遗忘的事,那么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还能再长出来呀。
草儿满足地咬着糖画,却又忽想哪儿不对,才又着急地开口问:“那他、他……”草儿一手挥着,想朝哪处指去,四处张望,却辨不得方向,只能焦急地重复着:“他……”
喧雨轻笑着看着他张惶半会儿,方将他的手拉回,柔声道:“我知道你说『他』,他怎么啦?”小草道:“他、认得出我么?他还会记得我么?还会与我说话么?”
喧雨轻道:“那孩子是否认得出你,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只要你长大了,长得和现在的你一样,他哪会认不出呢?那孩子记性好,不会忘的。即便他认不出你,你若长在他旁边,他应会与你说话呀。”
小草听到最后,却微微垮了脸,细声问:“我会、不长在他旁边么……?”喧雨抚了抚他的脑袋,温声道:“这个我也不能确定,不过你也在那里长了两次,肯定有什么把你牵着,那东西不断,或许你还能再在那里长。”
小草听着,仍是放不下心,也不再问了,只软软地靠在那人肩上,咬着糖,嚅着嘴;待喧雨抱着他出了市集,才听那孩儿细声嘀咕:“还是不要死比较好……”他只是笑着抚着那人的发。
喧雨带小草回到清流旁,放下他后便离开了;草儿拍了拍石头,待他化为人形,便将一袋子的糖糕面饼都拿出来与他分享。
石头见了,虽无奈道:“我们又不需吃这种东西……”可那人直将个巴掌大的糖往他手里塞,他只得接下与他一块儿吃了。
小草今日过得很开心,都快将往昔的不安给全数忘光了。石头很讶异喧雨真为了带他出去玩,而主动输气给他,那确实是为了让这颗草开心才做的;他想,或许,那人真对草儿有几分情。水寒却认为他还是冷淡的;喧雨看着草儿,和姚襄看着他的眼神并不相同。
正当他俩吃饱喝足,准备歇息时,后头却传出几声窸窣;草儿没有警戒,还疑惑着石头为何要站起身来,方发了声:“怎……”却给他一把朝身后拽!
草儿还没来得急喊疼,方睁眼,却是见一匹狼狠狠咬上已变回原形的他,顿时满口鲜血,牙齿碎了一地。
“你……”草儿这才知道怕,缩着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狼吃疼松了口,向一旁退,石头才又化为人形护在草儿身前。
第六十五章
小草见了他衣袍上的血迹,不禁担忧地问:“你、你没事吧?会、疼么?”石头瞥了他一眼,方答道:“那是他的血,会疼的是他。”小草望向他身前的那匹狼,嘴中确实不断渗出血来,它低声吼着,狠戾的双眼直盯着他。
石头尚在思索该如何将它赶跑,林子那头却又忽然冲出好几匹狼只,使他不免惊地微冒冷汗。这林内向来没有狼群,石头见它们皆一个劲儿地往小草瞧去,也差不多知道了他们的来意,方发话道:“狼,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草?”
狼群又是几声低吼,片刻,是见只毛色漂亮的银狼化为人形,答覆道:“你嗅不到那小家伙身上满满盈着仙气?啊、对了,你只是颗石头嘛!”他说罢,笑了几声,狼群又是低吼,或许也是笑。
他不闻石头答话,又继续道:“要是你乖乖把那小家伙交出来,我们可以考虑放过你。”石头嗤了声,道:“说这样的大话,只怕等会儿和你兄弟一般,碎了满地的牙。”
银狼却不如他想像般易怒,轻笑道:“那小家伙才刚断奶呢,碰了什么都能碎。况且我还有很好的爪子,就算是金刚石,看了都要逃,何况是你。”
石头看银狼浑身收敛气劲,明白他确实有几分本事,而非全为夸口,不觉沉了脸色。石头虽有把握赢得了他,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小瞧自己的;而其他的狼只能力也在他之下,一次对上三、四只也不成问题;可现下却有十来只,况且他还得顾草儿周全……
石头的双眼在草儿、狼群及环境间交互观察着,正当狼群等得不耐,银狼略显松懈,草儿又担忧地拉上了他的袍子;石头方一把将小草挟起,纵身往清流对边跃去。
银狼没料到笨重的石头能有那么轻的身手,愣了一愣,才忙带着狼群赶上。可几匹狼无法一时间越过,追到石头身边时只剩数只,看到石头眉心现出的灵晶盈着满满的仙气,又不禁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骗人的……吧?既然你有这样的修为,为何还要待在此地?”银狼难以置信地嘀咕着;石头道:“明白你们非我敌手,就退回去吧。”
银狼笑了笑,道:“不可能。我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嗅到传说中的喧雨殿下的味儿,还找到了那小家伙;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他眼底隐隐见得几分苦楚,小草看着,虽然不明白,却不免可怜起他。他才要出声询问,却见银狼瞬时变了神色,低声道:“所以,只好对不起你啦,小家伙。”
语声落,便见他扬了爪子,猛攻而来!石头忙护至他身前,一身坚硬气劲挡下它迅速利爪,可同时狼群也从空隙攻上,石头便是握了拳要朝它们脑门打!但狼群的灵活却使他陷入了困境,屡屡挥空,他不觉略显焦急。
石头修练数千年,自然也能使术法,但要一次对付这么多只灵活乱窜的狼,又怕会误伤了草儿,他不免犹豫难决。
双方缠斗了半晌,后头的狼群也陆续追上;石头终究顾暇不及,只见一匹狼张口便要咬上了草儿,他便再无法多加思索,一弹指化道火光朝狼袭去,却不料草儿吓得将能力都给激发出来,双手成了草藤将狼只层层捆住,那火便直往他身上烧!
狼只给吓跑了,草儿的双手也给烧没了,他疼得泪水直掉;石头一时愣着,不知该如何安抚好,狼群却趁着这空隙,一只只将他压在身下,使他动弹不得;银狼朝草儿走去,他已无力反击,也跑不走了。
银狼蹲下身来,柔声道:“好了别哭,没事了。”他的手握上了草儿的颈子,轻轻一掐,便再不闻他之声息。
水寒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心底却迟迟平静不下;他只希望这草儿能赶快再次睁眼,再睁眼,仍能见那石头平平安安地立在旁边。
水寒的期望却落了空,再见光芒,映入眼帘的却是无边的云海。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前,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居然长到了这里呀。”他在那人的眼中,见着几分惊喜。
喧雨缓缓地将自己的气输给了他,输了很久,使他这日便能离这块地方离得远。
喧雨将他抱了起来,带着他进了这云海上的宫殿,入了他的房。
这房即便主人许久未归,仍可说是一尘不染;处处细致简单的雕花梁柱、如薄雾般朴素却迷人的布帘,皆使那初生孩儿看得目不转睛;可最终让他盯得最久的,却是墙角那似随时都会倒塌的文件纸张。
相较于他,喧雨显得毫不在乎,顾自随手拿了几本书,便开始教他说话。
与往昔不同,喧雨大致都是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夜间休憩,才会离开他。水寒也在他双眼里见着了几分情意,虽然不大明白,却只能猜测,喧雨在草儿死后确实觉得伤心了。
但这小草不明白这些,喧雨并没有主动提起他们的过去,他只知道喧雨待他好、疼爱他,他身边又只有喧雨一个,所以他自然地对他好。
那日,房中却来了位客人。喧雨正抱着他坐在床上,倚着墙给他念书;那与喧雨有几分相似的人一声招呼未打,迳自走到墙角搬东西,便要离去,喧雨才无奈笑了笑,开口唤声:“流儿。”
那人闻声,委实吃惊,手上的东西都拿不住了;他转过身来,直朝着这边瞧,如见妖魔成了仙,万分不敢置信,久久,才开口道:“大哥,你在呀。”喧雨只是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人一边收拾方才不慎散落的东西,一边疑惑问道;喧雨答道:“有一段时日了吧?”他抚了抚怀中孩子的脑袋,又道:“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
“什么时候离开?”那人整理好了东西,回过头来继续问;喧雨应道:“不知道?这小家伙刚长出来没多久呢,还需要照顾的。”他捏了捏怀里孩儿的脸颊,方补充道:“总会比往常待得久。”
那人盯了草儿半晌,才沉了脸,对着喧雨道:“那么至少在这段时间内,请你自己处理那些东西。”他一手朝墙角指去,带着几分不容违抗的气势;喧雨却仍顾着对草儿笑:“被抓到了呢。”那人才又道了句:“现在。”
喧雨这才将草儿放下床去,扬了手将公文招到身前,一一办理;草儿不明白,只觉得新奇,想凑上去看;那人便将草儿提了起,道:“他要办事,你乖乖去外头玩耍吧。”
草儿没给喧雨以外的人碰过,一时吓得乱踢乱蹬,喧雨见了,方轻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他不会伤害你。”他这才安分下来。
那人改将草儿抱得稳了,见他直好奇地瞧着自己,才开口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喧雨闻言,停了动作,方咕哝道:“名字?是呢,该取个名字……”
那人似乎料到他不会主动给这小家伙取名字,也未多说什么;喧雨沉吟一阵,方开口道:“叶儿。就叫叶儿吧。”他语罢,便满足地回头继续办事了;那人也不期望他会取得多认真,叹了口气,便把叶儿抱到外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