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回过神来,他却似乎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水寒试着睁眼、开口、行动,但他却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一一做到。『子霄!』他呐喊了数次,他想自己是有开口的,可是耳边却不闻任何声响。
水寒试着压下心底的焦急不安,然而愈是思索却愈加惶恐,就在他几近要给恐惧吞噬时,却是一道清香入了他鼻息,些许声音入了他双耳,眼前也随之一亮。他隐隐瞥见那深蓝大氅上绣的波涛,再想抬头上望,却是无功。
水寒花了几刻的时间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寄居在他人躯体内,只能见他所见,闻他所闻。
而“他”自睁眼后,便只直直望着前方,愣愣地待在原地,再无任何行动。
水寒随着他睁眼阖眼,听这听惯了的风声鸟鸣,闻这再孰悉不过的水流花香,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从那日以来,这平和的景色再未有一丝变化,直到某天天降大雨,将“他”给淹没了,水寒方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找回了些许自我。
这次他不如前次一般张惶,他还记得在坠入黑暗前的景况,虽说他对鬼神之说无太大兴趣,前世今生因果相报之事,他还是有读过的;就姚襄的意思和前次的经验来看,虽然他并不能依自己的意识活动,但不过就是从最初开始,再活一次。
水寒耐心地等待着,等着重生的自己神识再开的那一刻;而这次,除了那淡淡的清香,尚有一股温暖包围着他。
他缓缓睁眼,还不及看清他的容貌,却先听他柔和的声音道:“第二次,在这里。是喜欢这清流么?”他如方生,肯定不懂那人说些什么,水寒是这么想的,他想那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笑着走了。
与前次相同,这次也只见了这一面,便再无相逢。
再次睁眼,眼前的景色却有所不同,水寒虽想四处张望,无奈“他”却仍只呆呆地盯着前头,似乎仍不会多加思索。
蓦地,身后哗啦啦地水声将他吓得一颤,这才缓缓转了头,看着一人走至他身旁的石上坐,却不带任何水痕;那人也正望着他,“长大了呢。”他柔声说着,伸出一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抚着。
水寒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确实与最后见着的姚襄是相同模样,然而即使他的笑容和动作都是如他熟悉的一般柔和,水寒却看得出他眼神和声调要冷淡的多了。
那人也未多说话,一张手凭空握上了几卷书册,就坐在石上静静看着;“他”则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看,一面无意识地吸收着那人淡淡散出的气息,身子便愈发成长茁壮。
落日时分,那人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便走了,他便独自调息,度过黑夜。
那人三、五日便会来一次,拍了他两下就坐下看书,看完就走了;陪伴他大部分时间的则是他身旁那块石头,那石头长期受那人气息,早能飞升成仙,却不知为何甘愿居于此地,也从不离去。
石头与身旁的野草相伴数日,开始试着教他说话,教他存活、修仙的方法;他告诉他,那人为北天的长皇子,殿名喧雨,与他接近,纳他气息,不为恶、心存正,很快就能飞升了。
小草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胡乱的点了脑袋。他其实也没想什么,他只是喜欢待在那人身边;觉得他的气息干净舒爽,便受了,而实际上他也不知该如何避斥。
虽然他能说话了,然而喧雨不主动开口,他也不敢出声;他不是怕那人生气,他还从没看过他生气,他每次到这儿看书,都是挂着笑的;他只是怕打扰到他。
雨季,喧雨来得少了;小草儿惯了几日受那人气息,这么长时间只纳尘俗之气,身子不觉渐渐衰落,而再次大雨淹没了。
水寒冷得失了意识,他也快分不清哪时自己是真正醒着的,再闻声响,却是相当沉稳的:“你还真是喜欢这里。”他隐隐听到一声叹;小草儿初生,只是不解地直向前望,水寒却瞧出那石头眼底除了无奈,尚有几分怜惜。
“你还真是喜欢这里。”喧雨自上头缓缓而落,稳稳地坐上那化回原形石头;他的声音虽较石头温柔许多,却少了好几分情感。
喧雨今日倒不急着看书,而是缓缓地、主动地输了几分气息给他,待他能化为人形,又将他轻轻抱起,揽至腿上,“小家伙,你倒是和我说说,这里有什么好?”
小草儿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更不能回话,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喧雨也明白,只是笑了笑,又道:“我教你说话吧?”
他也不顾那小草还愣愣地只会瞧他,便抱着他向一处土地去,迳自在上头写了什么,又回头轻捏着他的脸颊,要他开口发声;过了好一会儿,小草才终于明白那人要他做些什么,便也依他的愿,张口模仿他说话。
喧雨的耐心似乎是没有底线的,无论小草学得再怎么慢、再怎么笨拙,他仍然用一如往常温和的态度教导、对待着。
数个月下来,他终于能大致明白那人和石头所说的话。
石头总只在喧雨不在时才与他谈话,而看着他的时候,眼底总有几分怜惜。
“你依着他,接近他都没关系,但可别喜欢上他。”石头低声说着,小草不解的歪了脑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也不明白为何不能喜欢他。水寒却是清楚这颗小草已经喜欢上他了,他的视线总跟着他,碰着他时会全身发烫。
石头见他眼底满是疑惑,抿了抿嘴,偏过头,才道:“我不是要说他的坏话,但喧雨殿下确实是无情的。”小草疑惑道:“喧雨殿下,很温柔。”
石头道:“温柔和有情是两回事。他确实很温柔,对什么也很温柔,因为从来不在乎,所以可以温柔。”小草虽然字字都明白,可是却理解不过来,只能皱着眉头,张阖着嘴不知该如何说话。
水寒的看法却与石头有异,他知道那人肯定是有情的,否则姚襄不会这么追着自己;但这里的喧雨确实未露几分情意,只能说他尚不知情为何物。或许正如石头所说,因为他还未遇到自己在乎的东西。
石头对他早已死心,水寒是心中明白,小草却是困惑得睡不着觉,整夜皱着眉头,数着天上的星子,想打发直到那人来前的期间。直到黎明,望不见星星了,他才改盯着身前的那条河,等着喧雨现身。
“小家伙,这么早起?”这声音却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小草忙不迭地转过身便扑了过去,喧雨虽有几分惊吓,却仍是稳稳抱住了他,见他捉得紧,便揉着他的脑袋安抚;“喧雨殿下,喜欢,我、么?”小草抬头望他,嗑嗑巴巴地问着,喧雨依旧笑着,反问:“突然间怎么问起这个?”
小草没得到答案,急得眼眶都湿了,那人见了,才笑道:“当然喜欢呀,我看起来像不喜欢你的样子么?”喧雨抱着他坐至石头上,才温和地替他拭泪,边轻轻笑道:“怎么说哭就哭呢。”
小草听他这么说,便安心地倚在他怀里睡了;石头道那人只是哄他;水寒却知道喧雨说的是真话,没有半点欺瞒,然而他所谓的喜欢,与小草的喜欢,肯定差了百万里远。
小草醒时,已是傍晚,喧雨并不在他身边,他却也不在意;他都已经亲耳听到那人说喜欢自己,他还求什么呢?
见身旁的孩子难得漾起了笑,石头不住一声轻叹,小草这才转过身,轻声道:“喧雨殿下说,喜欢我。”石头无奈道:“他要是真喜欢你,会一声不响就把你一个丢下么?”
小草虽是疑惑地皱了眉头,可他不怀疑那人的话,思来想去,才道:“他是殿下,肯定有很多事要忙的,才先回去了。”石头冷声道:“他可是出了名最不负责的殿下,就算有再多事,他也不会去忙。”
小草对喧雨的事,对天上、尘世的事,究竟没有石头来得明白,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问道:“那殿下……去了哪里?”石头道:“天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管他去哪里,总之不是回北天。”
第六十三章
石头见他那张小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难得的笑也消失无踪,心底不免有些自责;可他也不是要诋毁那人,他说的都是实话,他不希望小草来日伤心,所以还是让他早些认清现实得好。
小草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悦,不敢再多加辩驳,迟疑了半晌,才怯怯问道:“你、讨厌殿下么……?”石头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即畏怯地低下头去,轻叹口气,方回道:“我并不讨厌他。”
小草听闻,不掩惊讶地抬头问:“真的?”他见石头并没对自己生气,也不再畏惧,继续追问道:“那、为什么,殿下来的时候,你都不说话?都变回原本的样子?”
石头无奈道:“回复原本的样子,有什么不对么……”他见小草儿又皱了眉头,欲言又止、几分退缩,才继续道:“我立过誓,只要他在,再不说话。因为变成这样会想要开口,所以也不变了。”
小草闻言,微歪了脑袋,顾自嘟囔:“『再』是……以前,说过话?跟殿下。”他带着疑惑直盯着石头,石头又叹了一息,才道:“我在这儿都有数个千年,怎么可能没和他说过话?”
小草又问:“那、为什么不说了?”石头的耐心倒没有喧雨好,沉了脸,冷声道:“和你没有关系吧?”
他这么一凶,小草又缩了身子,紧闭着嘴,瑟瑟抖着;石头不忍他那受委屈的模样,深深呼吸几次,压下了情绪,轻声道:“很晚了,你今夜也不睡?”闻声,小草才敢抬头看他,见他只是平静地朝这方望来,才摇了摇头,倒卧睡了。
隔日,喧雨没有出现,小草便和石头两个看着天、看着河流发呆、休憩。隔日,喧雨依旧没有出现,他们俩仍是这么过了;八、九日间,都这么过。
小草想,或许喧雨真有要事忙;石头想,他只是走了多一些地方;水寒不明白喧雨,不做猜想。
小草习惯了几日间有喧雨陪伴,给他念书、教他说话;这些日子都只与石头相对无语,他不觉有些乏味。
见身旁的石头似乎是醒着的,方向着他问:“一直待在这里,不觉得、无聊?”石头道:“就算是数月,比上数千年,也算不上什么久长的时间。”小草轻应一声,便乖乖躺回自己的地方了。
幸好他是一颗草,相当擅长看着天和水发呆;幸好他身后有着一条河,看腻了天可以看水;也幸好只要他问话,石头就会回答……大致都会回答;只不过水寒倒是真的闲得快发狂了。
再过两日,正当他给白日照得暖洋洋,几近要睡下时,阳光却突然成了阴影,使他疑惑地缓缓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对不起呀。”小草未听清那柔和的声音说了什么,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待喧雨将他轻轻抱起,坐至石上,他才抬头问:“殿下,去哪里了呢?”他明亮的双眼充斥着好奇。
“去了很多地方,我也说不清。小家伙想知道,以后带你去看看。”喧雨边抚着他的脑袋,一边轻声说着;小草便给哄的一愣一愣的,欣喜的直问:“真的?”他开心地牵起了笑,什么不安也都抛到脑后了。
喧雨也是笑,捏了捏草儿的脸颊,才补充道:“等你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小草不明白他的意思,收了笑容,不解地直望着他;喧雨没有解释,却抱着他,站起身来,愈朝远处走。
小草开始不觉如何,只是望着他,或望向一旁花草;直到喧雨踏出了第三十六步,他才忽然怕得浑身发颤,急忙挣开了他的怀抱,朝石头那处跑。
喧雨笑了笑,也走了回去,将缩成一团的那孩儿搂至怀中,轻声哄着;他见草儿抽噎了半晌,而后不明所以地望向自己,方轻声道:“草儿在土地上扎了根,不敢随便离开那块土地的。”
小草听闻,瞬时又红了眼眶;喧雨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脑袋,轻笑道:“我又没说永远也无法离开呀。”他待小草缓缓静下心绪,才继续道:“修行够了,不怕了,自然能离开。小家伙与我亲近,又能比寻常快上许多,不必焦急。”小草只是点头。
喧雨见他安分下来了,便拿出书卷来念给他听;到了傍晚,他将小草自腿上抱下,理了理衣袍,转身便失了踪影。
小草有时有些惋惜没来得及与他道别,书上的人总会相互道别,他也想试试;不过只要想到明日他或许还会来,他的心底也只剩期待了。
喧雨近来来得勤了,小草便许久不曾和石头说话;那日喧雨抱着他倚着石头小憩,他睡不着,轻轻从那人臂膀中钻了出来,绕到石头的对边,想与他说话,他想,既然喧雨都睡了,该是没什么关系。
然而无论他如何盯着他,轻声唤他,甚至拍他,石头都未有任何反应。小草有些泄气,只能撇了双眉,鼓着颊,一手来回摸着那一动不动的石头。
几刻后,喧雨醒了,见怀里没了孩儿,才站起身来寻;小草尚用着有些哀怨的眼神盯着石头,摸着他,喧雨看了只是笑,边问:“怎么看起来不大开心呢?”他走到小草身边,将他抱至石头上坐,又柔声问了次:“谁惹你不开心呀?”
小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下的石头,嘴巴动了半会儿,才问出声来:“殿下,讨厌他么?”这问题来的突然,喧雨全摸不清头绪,见那孩子只等着自己回答,才反问道:“他?”
喧雨见小草点了点头,似乎并不知自己的疑惑,才又问道:“他是指谁?”小草给这么一问,顿时慌了手脚;他并不知道石头的名,他的世界只有自己、喧雨及石头三个,以你、我、他就能解决了,所以就算不知道名字也没关系,连他自己都没有名字;可是现在喧雨这么问,他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不断重复:“就是、他……”
喧雨见他着急的样子,不住轻笑出声,直到那人眼眶泛了红,才轻声问道:“他在哪里?”小草吸了吸鼻,方拍了拍身下的石头,道:“这里。”
“他?”喧雨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会呢?我看起来像讨厌他的样子么?”小草听他用的是问句,偏头认真的想了想,方摇了摇头;喧雨究竟不是真的问,见他如此认真思索着,不觉又笑得开。
小草却是皱着双眉,忍不住开口追问:“那、为什么,殿下,不和他说话?”喧雨向着他眨了眨眼,小草虽显心急,他却仍缓慢地将他搂入怀中,坐至石上后才答道:“不是我不和他说话,是这孩子不和我说话。”他拍了拍身下的石头,轻声说着。
“这孩子从几年前开始,便一直保持这模样了。在这之前……倒是说过挺多话。”喧雨偏着头,细细说着,蓦地又轻笑出声:“这孩子还跟我说过什么誓死效忠呢。个性和石头一样硬梆梆的,认真得很。”喧雨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笑了一会儿,才又柔声道:“真的是相当可爱,和你一样。”
他摸了摸石头,又捏了草儿的脸颊,却见小草又是眉头紧锁,才轻声问:“怎么了?”小草又是没头没尾地问:“没关系么?”可这次他却自己补充道:“他不和喧雨殿下说话,没关系么?”
喧雨撇了双眉,有些困惑地道:“他不想和我说话,我也不能勉强他呀?”这话听起来也有道理,小草竟一时不知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嗫嚅半晌,才又问:“他不理会殿下,也没关系么?”喧雨和草儿忧虑不安的模样正是相反,只是笑了笑,轻声道:“这孩子现在也没理会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