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我几乎错觉自己已经冲上前去抱住他，一如多年前一般无天无地眼中只有对方，然而在这样一个混乱难熬的夜晚，在种种不堪之后如此心力交瘁的自己，这样的冲动实在来得太过荒谬而可笑。

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到。依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他终于向我回过身来。

“回去吧。”奕坤轻声道，脸上已经恢复了一派平静。不再看我，低头默默地拉开车门。

终于结束了。

看到眼前矗立的房子，我疲惫地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想打开车门。

“阳阳。”他忽然叫住我。我扭头看着他，他却又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昏暗的路灯灯光斜设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一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竟显出些憔悴来。

“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轻声打断他，不想再提起之前的事。不过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如果我真有那么脆弱，怕早就躺在精神病院了——那样，或许就真的如他所愿了吧……

“今晚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他突然道，“相信我，阳阳。”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地看着他。他却仍未看我，只是微垂着头，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

“不管以后会发生些什么，都一定要相信我……”他幽幽地说，声音越来越低，“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发誓……不要离开我……”他低沉的嗓音里，竟透出几分莫名的绝望的味道。

我失神地呆怔在那，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脆弱从何而来。直到车内的沉寂几乎让我窒息了，这才回过神来，推开车门向外走去。

直到走到大门口，我不自觉地回过头，见那辆黑色的轿车依然静静地停靠在那，似已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第五十一章：湮灭（3）

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当我看到头版头条那几个鲜红的大字，我的神志似乎就再也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了。脑中白茫茫的一片，我无力动弹，甚至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就像被什么力量强驱着，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把眼前那篇报导看完。

直到“砰”地一声办公室大门猛地被人推开，我转过身，见李凛已经冲到我面前，脸上怒气隐隐，又似混合着焦虑担忧，十分的复杂。

“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忽然瞥到我手中的报纸，脸色一白，抿住唇不再说话。

“恭喜你……”我怔怔地道，“你成功了……我现在——看清楚人的本质了……”

原来那天他并没有说错，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世界，一点也不了解我身边的人。

“……”他欲言又止，脸色愈加苍白。“你没事吧？”好半天，他终于轻声问。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怕你自己也没想到吧？”我没有理会他的话，仍然只是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真可惜，哪家公司也不会请道德败坏至此的人当董事长吧……小坤他真聪明，对不对？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谁让你要那么逼他呢，说到底也是你自作自受……”头好晕，天地都似在旋转，我站立不住地直往下跌去。

“岳阳！”李凛及时伸手扶住我，“你振作一点！”

无暇理会他的话他的动作，我只是用力地攥紧手中的报纸——答案，都在这张纸上。

恢复我的主编职位，与我刻意保持的距离，还有——那个夜晚莫名的态度……原来，这一番做作，竟都是为了手中这篇报导……

果然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你出去吧，李社长。”我勉强定了定神，一步步向后退去，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我要准备辞职信了，你也去准备你的吧——”

“到这个地步，你还要纵容他？”李凛厉声问，不可思议地瞪着我，语气中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

那我还能怎样？我失神地看着手中揉成一团的报纸。已经无可挽回了，不是吗？

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日夜萦绕在我耳边，可惜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把我玩弄到这种程度，应该知足了吧？应该知足了吧！

……

昏眩渐渐退去，我站起身来，周围早已空无一人。

推开门，编辑部里也是一片死寂。于是我下了楼，径直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还在走廊上，就听见室内乒！！当的打斗声，然后是物体着地的沉闷声响。我拨开人群，推开虚掩的门，见奕坤正倒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凛大吼道，疯了似的对奕坤拳打脚踢，“你——你已经把他折磨得跟行尸走肉一样了……为什么还不满足？”

静静地看了一会，眼见李凛竟顺手举起一个花瓶来，我走进去，挡在奕坤身前。

“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他？”李凛大声喝问，两眼通红，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着他。“！”地一声，花瓶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响。

“你……”他凝视着我，面容惨淡之至，哀伤地问道，“为什么？！他那样对你，为什么你还不死心？！”

“他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平静地回视着他，小声道，“那篇报导，不过是事实而已，不是吗？”

他脸色顿时惨白如雪。我收回目光，回头向躺在地上的奕坤看去。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小声问，不无讥讽地瞅着他，“你终于也觉得愧疚了？原来你也会觉得愧疚……”

“阳阳！”奕坤急急地叫道，神情竟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猛地站起身，却又力不从心地跪倒在地，“你听我解释！我不——”

“你不用解释。”我轻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不能让你叔父的心血落到外人手中，我明白的。”

“不，不……”他猛摇头，气息急喘，又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其实你说得很对，我在你身边，的确只是为了补偿你而已……”我深深地凝视着他，轻声说，“所以，我真的真的很高兴能够帮到你……哪怕——只是这种用处……”

奕坤闻言喘息着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一瞬间他整个人似被定住了一般，呆呆地回视着我，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何必不还手呢。”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我仍然低声地喃喃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我吗？你知不知道，他李凛的心中，从来……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说着脑中又浮现出那篇报导，我只觉说不出的好笑，“上流社会的通用玩物——小人物平步青云的秘密法宝，标题还真吸引人……不过这类报导总是越详细越让人印象深刻，不如我再提供点细节给你好不好？你肯定想象不出这个玩物有多贱，比你知道的还要贱多了，明明别人都嫌他又脏又恶心了他还巴巴地脱了裤子送上门，哭着跪着求人操——”

“住口！”

“你别再说了！”

两人同时喊道，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痛苦之色。

“哈哈哈哈……”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地笑起来，只觉眼前这一切都荒谬至极，“你们摆这副表情干嘛？痛苦的，明明应该是我才对吧……明明只有我一个人……你们摆给谁看？……”

耳边不断回荡着自己的笑声，那么大声那么放肆，陌生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来。或许是因为太久没笑了吧……真的太久太久没笑了，好傻，为什么不笑？为什么不笑？我这颗心，再怎么血肉模糊再怎么千疮百孔竟然还是会觉得痛！还是会痛！多么可笑！

我抑制不住地一个劲地大笑，象是要把这些日子失去的笑通通都补回来一次笑个够。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笑得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泪眼模糊中面前两人震惊惊骇的表情却始终清晰鲜明——这就是我这一生所爱的人？这就是我心甘情愿为之献上一切的人？为了他们我可以不要前途不要尊严甚至连我的命都可以不要，可是换来的又是什么？

喉咙口陡然一阵发甜，我捂住嘴，一口血猛地喷将出来，沿着指缝滴落在地。

第五十二章：真相（1）

“阳阳！”奕坤首先反应过来，遽然起身踉踉跄跄地冲过来抱住我，“你怎么样？你——”

“放开我！”我大叫道，猛地推开他。他被我轻轻一推竟摔倒在地，嘴角一缕鲜血缓缓流淌下来。

“阳阳……”他丝毫没有在意，仍然咬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我死死地瞪着他，声音说不出的凄厉。

奕坤稍一犹豫，李凛已经伸手拦住他，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再理会他们，低头愣愣地看着掌心的鲜红。那样刺眼的颜色，我的心里却莫名地轻松起来，方才的剧痛恍如隔世。

“你满意了？”我抬头轻笑着问奕坤。他不答，我的目光便缓缓扫过两人，在他们身上来回飘荡，“你们都满意了？”

“你们都一样……”许久，我低声说。都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都一样把我的心放到脚下踩。

“不要走！阳阳……”身后传来的嗓音沙哑不堪，再不复以往的低沉悦耳。我停下脚步。

“奕坤，你太狠了。”我低声叹道，没有回头。事实早已摆在眼前，只是我自己始终笼在雾中看不分明。

那么，就让这冰冷的雨水，帮我冲散这重重雾霭吧。我走出报社，径直向雨中走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狭窄，终于再也走不过去。我站在阴暗的小巷尽头，任凭瓢泼大雨兜头而下。迷蒙的视线里，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片水光。

一如多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如果早知今日的结局，我还会不会那样毫不犹豫地把他抱出黑暗？

如果雨水真能冲刷走我所有的记忆，那该有多好。只可惜，这样大的雨，模糊了我的视线，却依然无法令我清醒。

早就知道我跟他是不一样的，跟他们都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却做不到——麻木？心死？无所谓？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其实不是他们残酷无情，从来都只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为了几句甜言蜜语便满怀憧憬，不惜一切。

是我亲手给了别人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的机会。要恨，也只能恨自己吧。

沉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我身前。我没有动，仍然呆呆地跪坐在雨地里。

“你也有今天啊。”声音不紧不慢地笑道，说不出的阴冷。

这个嗓音……我混沌一片的脑袋突然清醒了几分，猛抬头向那人看去。

“还记得我吗？”那人仍然冷笑着打量着我。

待看清那人的脸，热血顿时直往我头顶冲去。

“你……是你？”我悚然道，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一时间几乎忘了呼吸。

“看来灵灵死得倒也有点价值——”

我脑袋里顿时“轰”地一声，未等他把话说完，猛直起身挥拳向他打去。

他微一侧身便避开了我的攻击。我收不住脚地直向前冲去，站在他身后的两人忽然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扭住我双手反剪在背后。

手腕和膝盖上传来的剧痛让我几欲昏厥，却让我心底瞬间清明。

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灵不会这么年轻就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不会再见到现在的奕坤。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小灵？为什么你要杀了她！”我凄然大叫道，如同丧失理智一般，心里除了仇恨再找不到其他。我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这般恨过一个人，我不曾奢望过什么，只要能带着美好的回忆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我便已经心满意足，如今却连这一点点小小的安慰都粉碎了，只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无耻的变态这个该死的杀人犯！居然能够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带着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些令人发指的罪恶。

“哈哈……”他蓦然笑起来，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我深恶痛绝的神情，“你说，如果灵灵看到你这个样子——”

“闭嘴！”我仰头恨恨地瞪着他厉声喝断，“你不配这样叫她！”

下一瞬，一个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脸上，打得我偏过头去。

“不配的那个人是你！”他怒喝道，像突然摘去了面具，竟也露出满面恨色，“你以为，奕灵她真是因为那些照片才跟我在一起的？”

“……”

“我也希望她是因此跟我在一起，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会好好对她，不会——再那样折磨她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竟透出一丝苦涩来，“但是奕灵说，我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哪怕真的身败名裂，她也决不会做出对不起她丈夫的事。”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略带悲伤的脸，瞬间满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再无一丝知觉。

“你想到了？”他了然地冷笑，“没错！她会跟我在一起，完全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

第五十三章：真相（2）

说着他俯下身来，伸手抚上我冰冷得麻木的脸庞。

“你的皮肤还真不错，让我又想起灵灵又光滑又白皙又细腻的身体来了……”什么痛苦什么悲伤忽然通通隐去了，他脸上只剩下残忍的笑意，“可惜啊，到灵灵死的时候，除了那张脸，她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一处光滑的皮肤了。”

“住口！”我颤声道，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开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到现在你才问为什么不觉得太迟了吗？”他冷笑，“如果你真的关心奕灵，哪怕只消看她一眼，不就发现我的杰作了？可惜你只管自己风流快活，从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她！我折磨她？我折磨的不过是她的身体，而你才是那个真正让她痛不欲生的人！”他狠狠地捏住我的下颚逼我不得不与他对视，轻柔的声音像从地狱中飘来，“所以，害死奕灵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突然碎裂了，我再也没有力气说一句话，神志似乎已经游离出身体，坠入无底的深渊。

耳边声音却仍然在说：“灵灵她真傻，明明你一点也不爱她不在乎她，却还是一心一意地要保护你，无论我怎么凌辱她怎么糟蹋她，都从来不吭一声……可是她凭什么以为她死了，我就会放过你？”声音愈来愈激怒，“她错了，她死了只会让我更恨你！你这样自私无情的人，凭什么让他们一个个为你做出这种程度？他是这样奕灵是这样，连优优那个蠢女人，竟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