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逢源 上——日照江南岸
日照江南岸  发于:2015年0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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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不会这样。

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应该喜悦还是悲伤。他是空中的飞鸟,不应该向往牢笼,已经挣脱了锁链,就没理由再将自己束缚。

而现在那头顶的束缚,却竟然让他满足。

绿灯亮起,后面排队的车辆鸣响喇叭。左安迪发动汽车,汽车缓慢加速,在越过斑马线之后,终于一窜而出。

第 32 章

回到公寓,门是开着的。经历过一次闯空门,左安迪已经有了防备,钥匙插进去发觉不对,立即就放开手,思考是否应该叫警卫。

下一秒,门却在面前开了。是宋家源在开门,他说:“你回来了?”

极平淡的语气,好像每一天都在说,已经说习惯了似的。左安迪放下心来,这才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家。

“那么,下次再联络。”宋家源对身后说道,然后侧身让开——他开门原是为了送客。

左安迪到这时候才发现,宋家源背后还有一个人。那人认得他,见了面也热情招呼:“Andy,好久不见。”

竟是周文波。

宋家源送周文波出去,然后关上门进屋。茶几上摆着两杯茶,茶色已经变淡,看来周文波应当是坐了很久。

左安迪把外套脱下来,挂上衣架,问:“他来干什么?”

“有些事找我谈。”宋家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坐直身体道,“对不起,擅自让他进了你的屋子。只是觉得……有些事在外面不方便商量。”

左安迪并不十分在乎宋家源让别人进自己家门,却很在意他说的那句“不方便商量”。

“是什么事?”他问。

“买卖股份的事。”宋家源道。

安迪到他面前坐下来,看着宋家源:“你是说,宋氏的股份?”

宋家源点头:“我手上的股份不多,但也算是大股东之一。外面知道了我母亲的事,消息最灵通的那几个就派了说客来谈收购。他们知道我不愿再和宋家有任何牵连,这些股份迟早要脱手。”

左安迪在心里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那么……有件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今天罗少康来过电话,说你父亲病倒了。”

宋家源在收拾茶几上的杯盘,动作并没有迟疑。但安迪知道他是在听的,或许是刻意掩饰,或许他真的不在意,但宋家源毕竟没有阻止自己说下去。

于是左安迪继续说道:“这个消息应当还没有传到外面,医生都是请上门去诊治。等到消息扩散开来,宋氏的股价势必会受到影响。如果你真的考虑变卖股份,或许需要将这个因素考虑进去。”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罗少康打这个电话目的是什么,你应该明白的。这一定不是罗瑶的意思,她不会希望宋伯年的病床前多一个孝子。或许……是宋伯年的授意,他想要你回去,至于要不要回去,你自己决定。”

宋家源把杯子都端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清洗。住了这几天,他对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已熟门熟路,消毒柜与烤箱的位置也都分得清。他把餐具洗净了,分别放进他们原来的位置,然后在抹布上擦一擦手,回到客厅。

左安迪看他这样自在习惯,一时也觉得恍惚,仿佛他在这屋子里已经住了很久。久到好像他已成为这里的主人之一,一直与自己同在。他们在这里朝夕相对,日复一日。

宋家源也走到沙发前,坐到安迪的旁边。他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抬眼看向安迪:“你怎么想?”

左安迪愕然,反问:“我?”

宋家源点头,十分郑重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左安迪看了看眼前的地毯:“我想一般人都会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旁人不便多嘴。”

“你不是一般人,也不是旁人,你是你。”好像在强调他的重要性似的,宋家源紧紧盯着左安迪,那眼神里有与众不同的意味,安迪却看不分明。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左安迪的确是最了解的,但宋家源的意思似乎不仅仅将他当做看客。似乎安迪的意见是有分量的,甚至能影响他的。这种信任让左安迪受宠若惊,宋家那样庞大的家族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小打小闹,随便一个决策便能影响许多人的人生,乃至身家性命。左安迪这样一犹豫,一时却不知是否照直说好了。

宋家源轻轻微笑一下:“你说实话就可以。”

“不要回去。”左安迪思来想去,唯有照实说出心声,他既猜不透宋家源的心意,便索性不再去猜,只是坦然看着对方说道,“失去后再挽回,是最愚蠢不过的事。他放弃了你们母子,并不值得原谅。如果现在想来弥补,实在为时太晚。”

左安迪本想补一句如果真是病入膏肓那另当别论,但他想想现在又并不是那样,宋伯年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宋家源回家,他连亲自说出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诚意呢。

宋家源忽然突兀地笑起来,笑声有些悲怆。他说道:“谢谢你告诉我实话。”

安迪问:“所以你的决定是……”

宋家源把手肘搁在膝盖上,叹了口气道:“我也确实不打算回去。”

左安迪垂下头:“你并没有错。这也算不上违背孝义。”

宋家源没有否认,他转开头,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一个地方,只是空茫地望着前方:“也许,我们姓宋的都是薄情的人。”

他的嘴唇看上去偏薄,线条冷酷。有看相的师傅说,那是薄情人的相貌。

然而左安迪看着此时的他,却比任何人都孤单寂寞,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屋檐。一个普通的,温暖的港口,可以让他避过惊涛骇浪,让他安心停泊。

“你只是待错了地方,找到港口,就不会这样了。”左安迪脱口而出说道。

宋家源似乎是很意外他会说出这句话,愕然地看着他。他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话。

左安迪的心突突狂跳,不自在地接道:“是阿邦这样说的,我只是转述他的说法,果然十分肉麻。”

宋家源开启的嘴唇又再度合上,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呵,刚才还没有胃口,现在却饿了。你吃过饭了没有?”左安迪摸摸肚子,岔开话题。

宋家源的表情略微暖和一点,说道:“已经做好了。”

这下轮到左安迪意外。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做好饭在家里等待自己。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竟会是宋家源。

这次做的是纯正的中餐,虾酱通菜、鲜茄牛肉,配上米饭,简单爽口,有家的味道。

真是奇怪,最有理由饭来张口的人,却偏偏最喜欢做这些家事。左安迪还记得宋家源说过,他理想的家,是一套小而紧凑的中产公寓。在里面可以享受一家人挤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而不是像在宋家,同屋而住的人彼此通话都需拨打电话内线。

“在想什么?”宋家源把食物端上桌,看着左安迪吃了几筷子就停下,于是不安起来。

左安迪笑了笑:“十分好吃,你的那位钟点雇得物有所值。”

宋家源也微笑:“要是合你胃口,我天天都可以煮,只是懂得的菜式有限,怕你有一天吃厌。”

“不会厌的。”说完,左安迪自己先愣了一下。他想起宋家源不过寄宿在此,如此对话倒好像两人要永远同居下去似的。

宋家源也愣了,过了一会,才给左安迪夹了一筷子菜:“那我会再多学一点。”

他们谁都没说要在这公寓里再共同居住多久。每逢遇到类似话题,总是有心避开。左安迪不知道两人现在的关系算是什么。恋人当然是不算的。说是朋友,却也有些超乎寻常的暧昧。左安迪想了想,或许是室友更为妥当一些。本来大家一直就都是朋友,给朋友提供片瓦遮头,在必要时互相帮忙,总是没有错的。

心中重新确认了自己与宋家源的关系,左安迪便又更安心一些,说道:“对了,刚才回来被周文波事情岔开,有件事没来得及说。有个不知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我托了人去找当年你母亲参加选美时的筹备方。也许可以找到她娘家的亲属资料。”

“是么,那很好。”宋家源的语气听来并没有惊喜。他们都知道,那些亲戚实在是可有可无,只是追悼仪式上人数寥寥,看上去未免凄凉。宋母生前经历已经惨淡,身后还要这样冷清,实在令人唏嘘。

“等我收到消息,会马上通知你。希望赶得及。”

宋家源忽然看他:“是不是托萧锦良帮的忙?”

左安迪怔了一下,如实答:“是。本市只有他有那样的人脉。”

宋家源拿筷子在自己碗里拨了拨,也是略踟蹰了一下,问道:“萧锦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左安迪没想到宋家源会追问,他倒并不是想避嫌,只是一时之间很难找到确切的形容:“他……是我的恩人。”

生活在本市的市民,或许每个人都或多或少能形容出一两句萧公子的形象,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眼光独到,八面玲珑,媒体鬼才……但是真要左安迪描述,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记得萧锦良说过,自己的身上留有他的影子,于是道,“他跟我很像。”

“当年我见到你和萧锦良在咖啡馆,真的以为你们已在一起。”宋家源放下筷子,一脸平静,似乎是心境变了,说起“萧锦良”这三个字的时候,也不再有针锋相对的恨意,他只是露出些微歉意,道,“后来陆续听到你的消息,也以为是他带坏了你。”

“带坏?我?不不,我比他可难缠许多。”左安迪笑道,“当年带我的助理,一年里连换三个都搞不定。”

“当年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宋家源的语气十分温柔,让左安迪有些转不过弯。他以为宋家源对自己的这份工作从心底里是看不起的,却没想到他也能对自己有所改观,更有兴趣去了解。

安迪放下筷子,说道: “当时觉得苦,现在时过境迁,就只记得其中的疯狂和趣味了……做模特虽然工作辛苦,但收入可观。在十八岁前就年收百万,当年的中环,哪个青年才俊有这样的能力?要不是要还父亲的债,恐怕我早成富豪了。”

左安迪说起旧事以及债务,已经完全没有阴影。至少看上去没有,他表情轻松,还配合笑容,好像那些艰难困苦也变成人生的财富之一。

宋家源听得非常认真。那表情像是在头脑中做笔记一般,简直要把安迪说的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

第 33 章

“萧锦良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人,他看得开,告诉我人生路还很漫长。只要有机会走,就要好好地走下去。不要等走到尽头时,却回首发现身后留下一地不堪的脚印,没有一步能让人欢喜。”

“嗯……”宋家源点头,若有所思。

“他是在我父亲的墓碑前发现我的。”左安迪道,“那时我以为天已经塌了,世上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学校已经没有办法再上,满街都是议论我们母子的人。我没有文凭,连中学都未曾毕业,又有哪有雇主愿意聘请。父亲生意失败而欠下的债务就像天文数字。当时我甚至想,如果自己是女人,会不会去砵兰街卖身还债更快。”

宋家源的脸色白了白,他知道安迪当时面临困难,但没想到是这样巨大的难题。

当时他自己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回香港的机票都是从每天的伙食费中节省下来。最初留学的那几年,宋伯年派了人在纽约寸步不离看管他,就是防止他思乡情切私自逃回香港。而宋家源的那一次偷跑,是将自己一年的零用钱都交给那人,才成功买通对方没有向宋伯年告密。

在回到香港之前,宋家源啃了将近三个月的白面包。身边所有的同学都不理解为什么就读私立学校的学生会这样俭省,学校的老师还以为他家庭有困难,特别找他谈话。宋家源为了不让校方惊动家长,又是编谎话,又是演戏,也是好一番折腾。

其实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处。只是他们在饱受煎熬之时,往往会放大自己的委屈而忽视对方的情况,认为自己所受的痛苦无可比拟,一味责怪对方不来体谅安慰自己。宋家源如此,其实左安迪也如此。

只是时过境迁之后真正回首旧事时,那混着血泪的过往,竟也不再像原来那样痛楚。就像萧锦良同左安迪说过的另一句话,人之所以会一错再错,是因为健忘,而一爱再爱,原因也亦如此。

“萧锦良教会了我豁达。这一点,我至今仍感激他。”左安迪说,“他向我指明了一个新的世界,告诉我另外一种活法。他告诉我加班到深夜可以看星星,通宵之后可等日出,世上好吃的东西尝不尽,美酒带来的滋味也无与伦比。即便再辛苦,也总有可以喘息的机会。既然人世流流长,不如就利用这片刻机会顺便享受人生。”

宋家源忽然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排斥萧锦良了。对这个人他知之甚少,唯一的印象就是十几年前,他在咖啡座里面对左安迪不怀好意的笑容。当初宋家源觉得此人轻浮,玩世不恭,对他没来由地就充满敌意。

因为萧锦良虽然同样是有财有势的世家子,却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与时间,又与安迪在最恰当的时候相遇。宋家源对萧锦良的忌恨,若说是嫌恶,毋宁说是嫉妒。因为他明白当时的自己没有能力拯救安迪脱离苦海,而对方可以。宋家源长途跋涉坐十几小时飞机回到香港,最多不过握着安迪的手,说一句等我。更多的,当时的他许诺不了,也完成不到。

也是直到此刻,宋家源才能完完全全对这段往事放开胸怀。他甚至要感激这个人,代替自己在他没有能力和勇气的日子里,让左安迪平安度过那段最煎熬的岁月,让他学会乐观积极地面对逆境,让他的人生没有遗憾和悔恨。

“有机会,我也想见一见萧锦良。”宋家源道。

左安迪没想到他会说这话,看着他,脸色忽然有了些防备,警惕道:“见他干什么?打一个周文生还不够?”

宋家源想起这事,脸色忽然尴尬起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当初听到乔正邦说起左安迪要与周文生见面,一下就联想到周刊上的报告。彼时他尚未能接受左安迪另觅新欢,满心希望与他重修旧好。他天真地认为,只要他回来跟左安迪说明当年的一切,两人就能从头来过。缺乏思考的后果,就是被冲动的魔鬼支配,待到回过神来错已铸成,即便想道歉也是于事无补。

左安迪看见宋家源欲言又止,已知道他在为当日的事情后悔,笑道:“好在周文生没有要追究。”

宋家源问:“现在我能不能问,当日你究竟为什么上那艘游艇?”

“有小孩将红酒洒在我的衬衣上,想上去换一件他的备用衣服穿。”

宋家源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左安迪静静道:“这些年来,我从没有为任何一个机会同别人上床。”

宋家源听他说得坦然,心里很有些惭愧。如今他已经冷静,当然不会如同当时一样口不择言,向左安迪诚心道歉道:“之前那样说,是我的不对。其实我也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样礼貌,左安迪反而一阵失落,觉得那只抓紧自己的手蓦然间放开了。两人互相客客气气的,像是朋友间的君子之交,既平且淡,有着互不干涉的尊重,和似近实远的距离。

左安迪笑了一下,缓和气氛似的道:“反正最近我也没有男友,你住在这里倒不怕有人嫉妒得上来揍人。”他本意是开个玩笑,话说出口才觉得含义不明。这时要再吞回肚子里,却已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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