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是这么说，实际上执行起来却也不容易。埃德蒙的提议对于普通的亚米拉人来说，并没有涉及太多的利害关系；对于大部分的贵族而言，这也只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施舍。然而这些在背后动手动脚的人，却甘愿为此冒险来除掉埃德蒙，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不外乎是贵族间永不会消停的利益争斗。

埃德蒙的提议只是导火索，引爆了长年以来的积怨。身为法官，他除掉的贵族可并不少，甚至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就被除去头衔的人也不在少数了。

“埃德蒙。”他回到宅邸的时候，帕特里克正在书房里坐着等他。听闻埃德蒙受伤，帕特里克早就想跑过来看看了。只是之前一直藏身在朋友家里不太方便。

埃德蒙看起来并没有大碍，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只是眼神里藏了一丝阴郁。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帕特里克安慰地笑了，眼里却依旧闪烁着一丝不安。

“你找我，有什么事？”埃德蒙看进他眼里，毫不费力就看透对方的心思。

帕特里克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话到了嘴边又犹豫了起来。“埃德蒙……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怀疑……雷格……”

他紧张地看着埃德蒙的紧闭眉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了？”埃德蒙推敲着帕特里克的心思。

“我怀疑他……在背后也参加了杀害你的活动。”说完，帕特里克的手开始颤抖了起来，他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但他很清楚，若最后被查出来，雷格，甚至自己的家族都必死无疑。

“两天前父亲回来，我才回了家。当时雷格还不知道我回来，我无意中听到他和一个人联络，说起了这件事……”帕特里克的嘴唇颤抖着，六神无主地看着埃德蒙，看着这个他的弟弟想要杀害的对象，想要祈求对方的帮助。

“你想让我放过他？”埃德蒙轻巧地问，看不出他的态度。

帕特里克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

“……他会被处死吗？”许久，帕特里克才哽咽着问出这个问题，双眼早已湿润。事到如今，他最担心的还是雷格。即使这个人这般对待自己。

“关于这点，你不是最清楚么？当然，你也要明白，若果真如此，我没有理由放过雷格。”雷格的生死与埃德蒙无关，而他也毫无理由放过企图伤害自己的人。

“我会让他自首的。埃德蒙……求求你放过他。”帕特里克哭泣地乞求道。他知道皇宫的调查官员已经秘密地铺开了一张又一张的网，这样下去雷格很快就会被押走。对他来说，只要格雷活着就比任何事都好。

不知为何，埃德蒙有些犹豫了起来……

以往的他绝对会立刻派人去帕特里克家中，把所有人都关押起来审问，但此刻他确实犹豫了……

也许是从帕特里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身影，这位曾经那样高傲的诗人，竟这般低声下气地祈求一个人的生命，正像他天天向上苍祈求奇迹发生一样……

埃德蒙低头看着手上的戒指，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只给你三日时间。”

第六十八章

当雷格掀出了背后指使的六个家族时，埃德蒙一点都不感到惊讶。为了生存而去毁灭，这种事情他见得可不少。

这件事让那些本不赞同提议的贵族们开始动摇，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女王的立场，再这样僵持下去，实在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事情已经转了个风向顺利了起来，可是这一刻埃德蒙并没有一丝放松的心情，反而有些绝望。

他高大的身子孤零零跪在墓前，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温柔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似是对着墓碑倾诉，显得甚是可怜。

有两个依瓦族的小孩发现了这个角落，发现了一个正跪着在轻声诉说的亚米拉人，不由得用奇怪的眼光打量。

埃德蒙亲吻了一下墓碑，站了起来，一时没站稳，晃了一下，正好看见这两个躲在一旁偷看的小孩。他们瞪着大眼睛，带着些恐惧盯着眼前的亚米拉人，以为这个高大的男子会呵斥躲在一旁偷看的他们。其中一个小孩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就离开拉着同伴转身逃跑。

埃德蒙在原地站着，看着逃跑的身影，面如表情，却在内心长叹一口气。他们看向他的恐惧的眼神，就像最初瓦伦看他的那般，让他无奈。而当瓦伦眼神里的恐惧渐渐消失被平静所替代时，他还曾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一种接受……

埃德蒙侧过头注视着这块墓碑，喃喃地说，“兑现诺言之后，我也跟你去，好不好？”

长久得不到回应，他才失望地回过头，孤零零地离开了墓园。

＊＊＊＊＊＊

三月初，春风吹起的时候，埃德蒙的提案通过了。依瓦族人终于可以不用被当做牲畜一样买卖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上城镇的路，寻找一份有酬劳的工作，购买任何想要的商品，不再为饱腹而受制于贵族。

他们在这个国家，总算是有了一个合法的身份。

“埃德蒙，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看着日渐消瘦的埃德蒙，西奥多不由得也担心了起来。

埃德蒙盯着手里那枚戒指，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现在什么都已经结束，我也许该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坐在房间角落的肖恩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埃德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和上次那个神情冷淡的样子完全不同。肖恩抿了抿唇，从凳子上起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埃德蒙大概是真心的，他想。但是即便如此，瓦伦已经离去，这样虚无的悲叹已经毫无意义，只会让人徒增悲伤罢了。

埃德蒙走后，他也这么对西奥多说了。但是西奥多沉默不语，肖恩知道，这是他并不赞同的意思。

“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会和他一样吗？”肖恩问西奥多。

西奥多摸了摸肖恩的头发，再把对方搂进自己的怀里，“我讨厌这样的假设。”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不是也许，而是肯定，若是肖恩不在了，他不会苟活。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隐隐担心埃德蒙。

天气渐渐转热，夏季的暴雨开始变多，可是这样也完全没有改变埃德蒙每天去墓园的习惯。

他从不撑伞，就沉默地站着，看着墓碑，似乎看穿了里面空空如也的棺材。他在想着，也许自己也应该躺下去，这样就可以再见到那个人了。

全身已经被暴雨淋湿，轰隆隆的雷声却没有打断埃德蒙的思考。他觉得他似乎被困在时间的漩涡里无论如何也爬不出来，不停挣扎着却只是让自己更加疲惫。只要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枪给自己的脑袋一枪就能够永远挣脱这样的痛苦了。

他已经厌倦了没有瓦伦的生活……

埃德蒙摸了摸手枪掏了出来，用冰冷的枪口抵着自己的额头。他本想感受死亡的恐惧，就如同瓦伦死去之时的恐惧，但这一刻他去体会到了心如死灰却释然的绝望感。

对他来说，死去也不外乎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他将再无其它痛苦，所以也无可畏惧……

“埃德蒙——”

熟悉的声音正唤着他的名字，怯怯地，一如以往。

“埃德蒙——”

这个声音在暴雨里不停地呼唤着他。

埃德蒙下意识地转了个身，却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视线交错，望进对方眼中，好像世界就突然静止了，只剩下他们默默对望。

第六十九章

埃德蒙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而对方正用惊恐又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传过来，几乎被大雨湮没。

“埃德蒙……”

埃德蒙愣了一下，快速地放下了枪。他不敢相信这个在大火中失踪的人还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一瞬间犹如进入了梦中，何其虚幻。

他紧张地走上前去，亲手确认眼前的人安好才觉得喜悦涌了上来。

“天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他竟然开心地快要哭出来。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这份喜悦来得太快，让埃德蒙一时难以相信。

他用被雨打湿的手撩起了对方过长的刘海，看进对方的眼里。瓦伦撑着伞，看到埃德蒙手上依旧闪亮的戒指，惊讶地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更是明显是遮掩地退了一步，他低下了头。

“我……”瓦伦还有些心悸，微喘着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瓦伦，这里……”埃德蒙皱了皱眉，瓦伦的右额上留了一块疤，沿着鬓角延伸下来，就快到眼角了。

“嗯……”瓦伦轻轻地应着，似乎并不在意，“大火的时候烧伤的。”

埃德蒙贴着刘海轻轻地抚摸着，疼惜地问，“痛吗？”

瓦伦摇了摇头。来这里见这个人，他还是有些心虚的，毕竟让他离开的是埃德蒙，如今再相见，就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和艾琳正好在贫民窟的出口附近准备去医生那里，爆炸的时候受了伤，幸好趁着大火完全烧起来之前，两个人都冲了出去。而艾琳为了保护他受了重伤，瓦伦凭着一点剩下的力气把姐姐背到了杰夫的诊所，之后便没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病床上，一时似乎忘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身上几处痛得厉害，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大火的功勋。

伤势好一些后他便帮忙照顾重伤的姐姐，艾琳身上多处被大火烧伤，甚至连容貌也几乎被烧毁，让他非常忧心。

瓦伦打算着趁这个机会重新开始生活，以一个新的身份。

本来是这样想的。本来，所有的所有应该在这里结束了。可不久前的一个雨夜，他遇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一切都改变了。

那天杰夫的诊所来了个受伤的贵族小青年，还好他的同伴照看着他，才未使他太难堪。而这位青年病床上见到瓦伦的瞬间就愣住了。

“你是……瓦伦？”

似曾相识的面容，和埃德蒙书房里的肖像画一模一样。

“那个人在找着你啊……一直在找着你……他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了。”贵族青年苍白着脸却依旧兴奋地对瓦伦说，“至少去告诉他你还活着……他那么想念你，想念得人都要疯了……他为你做了好多……好多……”

“他每天都跑去墓园，你知道吗？”青年有些犯困，闭上了眼睛继续喃喃地说着。“他真的很爱你啊，我可是很羡慕你……”

陪同的青年偷偷斜眼看了看闭着双眼却不断说着的伤患，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瓦伦不敢相信，“我想，你应该是搞错了吧……”当时的他是这么回应那位小青年的。直到他去了那个墓园，直到他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自己的墓碑。

埃德蒙竟然为自己立了一个墓碑……

白色的墓碑上只镌刻着他的名字，没有姓氏，再无其他，可地上放着依旧鲜红的玫瑰，让他愣愣地看着，移不开眼睛。这种感觉是奇妙的，原来人死后也不过如此，他们不管生者的悲哀和怀念，就静静地躺着，毫无声息，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着人世的生命。

但是，既然埃德蒙认为自己已经死去，那不如就这样继续躲起来。毕竟，那个人的话，一定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样一来，自己和姐姐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瓦伦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可是，有好几次他躲在一旁的大树后都看到埃德蒙竟孤零零地在他墓前喃喃细语，让他觉得一阵难受。

……曾经冷血的人为何也会那么悲伤？

……你不是已经厌倦我了吗？

……就这样分开互不相干不是很好吗？

看着埃德蒙日渐消瘦，瓦伦的内心升起了一丝矛盾。若不知道这一切，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与姐姐生活下去，可看到埃德蒙在他墓前失落的身影，又让他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因为自己而陷入悲伤的沼泽。

他犹豫了许久，也没有犹豫出一个结果。

但看到埃德蒙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惊恐不安地唤了这个人的名字之后，瓦伦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早已急得盈满眼泪，眼睛和鼻子都酸酸地，整个人害怕地要哭出来。

他确实曾经恨过埃德蒙，但他很清楚，他并不希望埃德蒙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死去。否则，他会愧疚一辈子。

第七十章

埃德蒙痴迷地抚摸着瓦伦的脸，又疼惜地看着他，嘴唇颤抖地亲吻了他，又尴尬不舍地放了手。

瓦伦低下头，双耳通红。他咬了咬因被吻而湿润的嘴唇，小声地说，“我该回去了……我姐姐还需要照顾……她受伤了……”

埃德蒙愣了一下，看着瓦伦的伞遮住了两人的视线，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了一步。他单腿跪下注视着眼前的人，一副不容拒绝地样子说道，“你知道我可以帮你的……她现在在哪里？”

瓦伦撑着伞沉默不语，神情慌乱地看着正在淋着雨的埃德蒙。事情发生得太意外，他还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的人，光是站在埃德蒙面前就已经觉得很尴尬，只想快些离开；但是姐姐的伤情时好时坏，杰夫也坦言自己毫无把握，如果接受埃德蒙提议，也许就能够救回艾琳。

见瓦伦犹豫了，埃德蒙倒也不等对方回应，直接起身拉着他的手就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威利看着这个本以为已经逝去的人，惊讶地说不出话，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才赶紧发动车子开向了杰夫的诊所。

＊＊＊＊＊＊

于是瓦伦又跟着回到了埃德蒙的宅子。他在车上就看到在门口恭迎埃德蒙的管家林恩先生，突然慌张了起来。

“不，埃德蒙……我想我……”他想立刻逃离这里，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但想到情况反复的姐姐，只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仆人们无法掩饰的惊讶目光下跟着埃德蒙进入了这栋离开已久的房子。

“西奥多爵士已经安排好这方面的医生了，很快就会到，你不用着急。”埃德蒙打开书房的门进来说道。

他径自除去自己的外套，挂在壁上。

瓦伦很是坐立不安，毕竟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回来。

“瓦伦。”埃德蒙在瓦伦跟前蹲下，注视着他不安的眼神，伸手抚平他无意识皱起的眉，轻声地呢喃，“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瓦伦垂下双眼，埃德蒙的温柔让他不知所措。

埃德蒙抬起瓦伦的脸，轻轻地吻上去。用舌尖撬开紧闭的唇，进去久违的口腔里探索，吮吸。他不能自己地紧紧抱住了瓦伦愈加瘦小的身子，把对方圈在怀里，不顾对方的闪躲，不停地加深这个吻。

“瓦伦……”埃德蒙拉开一定的距离，却依旧不舍地搂着怀里的人，神情难过地说道，“如果那天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放走你……”没有瓦伦在身边的日子，他简直如同行尸走肉，不知自己是怎样地活着。

埃德蒙复又送上自己的唇，温柔地在瓦伦的脸颊上印下，又在他的耳郭，脖子，锁骨上来回亲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