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留在他身边的这一刻，在睡梦中的这一刻，如果瓦伦能够安心就好了。埃德蒙这么祈求着。

他害怕瓦伦因为讨厌他而默默躲着他，害怕在知道瓦伦有多恨自己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当所有的怨怒都变为沉默，那离别也不过是一个无情的转身。埃德蒙宁愿怀抱中的人发泄出来，打自己也好，骂自己也好，至少那完全不是任性的行为，而是他应该得到的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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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太累了，默默地伤心了太久，又独自哭泣了太久，被环在埃德蒙怀中的瓦伦确实睡得特别安稳。

睁开双眼的时候，瓦伦对上了埃德蒙望着他的宠溺的双眼，半睡半醒的他也就这样望着，直到清醒，才匆忙移开自己的视线。

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些明朗，他尴尬地脱离埃德蒙的怀抱，有些慌张地穿上衣服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埃德蒙拉住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瓦伦细细地应了一声，就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了。

瓦伦回到诊所，庆幸地发现姐姐艾琳还未睡醒，医生也未发现他昨晚的消失。他用冷水敷了一下一下红肿的双眼，算是不会让别人起疑心了。

对瓦伦来说，双亲的去世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陪着家人平凡安稳地过一辈子，最后欣然地迎接死亡的到来。

可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他本就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父母的离世就更让他认为是自己的无能害惨了父母。

甚至，一直被关在监狱的他连父亲的忌日都算不清、想不起，连父亲的遗体都无处寻找。父亲因为他这个非亲生的儿子而入狱、死亡的事实，一直使他难以爬出亏欠和悔恨的沼泽。

而母亲的死对他来说是个更大的打击。在听到母亲的哭诉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无法思考。即使没有言明，他也明白能让坚强的母亲恐慌而无法忘却的事情会有多可怕。时至今日，他也还深刻地记得见到母亲遗体时的惊恐和不安，那种恐惧挥之不去，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梦魇一直跟随着他。

这些事情不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磨灭，即使瓦伦足够坚强，能够独自活下去，但这份伤痛，却会伴随他一辈子。

忙碌了一阵子，停下来休息的瓦伦望着窗外，有些走神。

被埃德蒙拥抱的安心，其实不应该不属于我……

埃德蒙好几天都没有去找瓦伦，他很聪明，知道对方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便只是在隔壁的宅子里偷偷望着这边。

“瓦伦先生——”

病人轻声唤着瓦伦，“麻烦帮我把那边的水杯递过来好吗？”

瓦伦拿起桌上的水杯过去，对方接过却并未放手，而从被单里伸出另一只手，递了一张纸条给他。

“有人让我偷偷交给你的。”病人轻轻地笑着，让人摸不透这笑容的意味。

瓦伦点了点头接过来。虽然满心疑惑，但他一直忙到傍晚诊所关门都没停下来休息。

吃过晚饭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擦了擦额头上细细渗出的汗水，从衣服口袋搜出这张折好的纸条，拆了开来。

这是一张漂亮的金边纸，上面只有一句话。“瓦伦，晚上九点，后院等我。”

熟悉的笔迹。署名是埃德蒙。

他有些疑惑，埃德蒙并没有像这样留过纸条给他。

但照顾好姐姐躺下——快到九点的时候——他还是悄悄地从后门出了去。

第七十九章

后院里一个人都没有。

埃德蒙大概是还没有到。瓦伦这么想着，却突然侧眼撇到右边快速地闪过一个人影。

“谁在那儿？”屋檐下漆黑一片，后院里光影朦胧，让他看不清。

于是他迈开了步子，想要过去看看是不是埃德蒙。

可脚才刚抬起，眼前就突然晃过一个黑影向他扑了过来，犹若野兽捕食猎物重重地般把他扑倒在地。

“砰——”一声枪响，打破了夜里的安宁。

“痛！”瓦伦惊呼，他的头撞击在墙上，有些嗡嗡地响起。

“砰砰——”

“砰——”

几声枪声接连地想起，几个护卫兵从眼前一闪而过向着草丛奔去。

瓦伦还没有时间搞清楚状况，就惊觉自己胸前压着一个高大的人——竟是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埃德蒙？”

察觉到腹部的温热和粘腻，瓦伦呆呆地抽出了还被压住的双手，果不其然看到了鲜红艳丽的血。

他浑身战栗，看着埃德蒙说不出话来。

埃德蒙咬着牙企图抵抗侵袭肉体的疼痛，但汩汩流出的血还是很快就抽走了他该有的力量。他有些颤抖地伸出手，涣散的眼神依旧黏着在瓦伦惊恐的脸上。

“已经没事了……幸好……”

这一瞬间，瓦伦觉得自己的胸口似被千万根针扎着，痛得难以呼吸，痛得双眼早已湿润。

“为了你我可以舍弃我的生命，抛弃我的所有……”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瓦伦从未把这句话当做承诺，可埃德蒙做到了，这个被他认为到底还是自私的贵族的人，竟然真的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了。

“埃德蒙……”惨白的双唇轻声颤抖地唤着，无力的双手搂抱着躺倒的人不愿放开。

听到枪声赶出来的艾琳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场面。自己的弟弟满脸泪水，神情痛苦，无措地看着怀中的人。

而他怀中的人——借着手中的灯台的光亮——她看到了一张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脸。

瓦伦抬起头，看到了艾琳便几近失声地说道，“他要死了……”说出这句话，心脏像是沉重到无法跳动了。

艾琳沈下来脸，脑子瞬间混乱地无法思考，可她从未见过瓦伦如此茫然失措的样子，那惊恐哀求的眼光让她不得不后退一步，反身折回去找杰夫。

瓦伦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一般，看着埃德蒙被抬上担架，被抬进闷热的屋里，一如他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般让他窒息。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旁观者了。对于埃德蒙，对于埃德蒙对他的感情，他早已无法冷眼旁观。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么害怕，只能不停地向上天祈求埃德蒙的安好，祈求这个代自己承受疼痛的人好受一些。

在杰夫做了紧急处理后，护卫兵就立刻把埃德蒙护送回了宅子，西奥多早已经收到消息赶了过来，穿好手术服等着。

他面色沉重，似是非常不悦。直到看到瓦伦小小的身子跟在担架后，才缓了缓。

瓦伦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西奥多，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又不语。

“他不会有事的。你安心好了。”西奥多看了看埃德蒙的状况，这么安慰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种生死未卜的恐惧，这种未知犹若无尽的迷宫般让人绝望，不知向左还是向右，不知是生还是死。但他相信自己的医术，他也相信埃德蒙能够坚持下来，所以这句话决不会仅仅是个安慰。

“你也暂时留在这里，比较安全。”吩咐完后，西奥多就离开进入了备齐器具的房间，关上了大门。

看着大门缓缓关上，瓦伦反身无力地靠在了墙上，他的心脏砰砰直跳，难以平静下来。

第八十章

埃德蒙清醒的时候，刚好是第二天的早上，窗外的阳光还仅仅露了一丝暖意。

他睁开朦胧的双眼，却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身边睡着的人，瞬间安心了许多，这个人终于愿意陪伴在自己身边了。

他费力地探出手，想去抚摸瓦伦的侧脸，却发现双手无力，连抬都抬不起来。埃德蒙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腹部却传来了阵阵的撕裂感，让他不禁长吸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这细微的声响把本就未能熟睡的人吵醒了。瓦伦抬起头，喜出望外地看着醒来的人，本就不太会说话的他，一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看到瓦伦眼中闪过担心的神情，埃德蒙低声安慰。

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差，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点涣散。

瓦伦安心了一些，勾起嘴角对他微微地笑，一如初见。

埃德蒙有些痴痴地看着这个人，再也移不开眼睛。究竟有多久没看到瓦伦对自己笑了？这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一切疼痛，哪怕只是看着瓦伦，都能到天荒地老。

在一旁守夜的仆人听到说话声清醒过来，赶紧倒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服侍埃德蒙喝下。埃德蒙却面色阴沉，为这个打扰他的仆人而感到内心不满。

他躺回床上，默默地看着站在床头低头不语的小人儿，思考了一下，还是说，“那些人是冲着你来的，你先呆在我这里，别走。知道吗？”

瓦伦有些不明，抬头看了看埃德蒙，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即使救了瓦伦的命，埃德蒙也还是觉得烦闷不安。他很清楚瓦伦会成为目标是因为自己，会陷入危险中也是因为自己。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露出掌心，瓦伦抬眼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沉默着顺从地附上了自己的手，让埃德蒙轻轻地握住。他们之间一直有些很奇妙的默契，即使是那些让人尴尬的日子也是如此。

“如果我能早些发现情况就好了……”埃德蒙闭上眼睛，模糊地说道。事到如今，他其实是有些后怕的。也许慢一个动作，躺倒在血泊中的人就是瓦伦了。

当晚在发现诊所后院有些奇怪之后埃德蒙就警惕了起来。并没有思考太多原因，他快速地下了楼，叫上护卫兵从后院潜了过去。离着一块草地，他果真看到了在后门站着的人影，即使是个模糊的人影，他也知道那是谁。

而那一刻，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目标。

没有任何的思考，埃德蒙就扑了过去，似乎中弹的那一刻才被疼痛拉回到现实。

被瓦伦抱着的时候，随着力气被抽离，埃德蒙的脑中也涌出许多事，他们的相遇、欢爱、仇怨、分离和重逢，让他觉得即使此刻死去也不足惜。

那些日子，两个人经历了太多，所以此刻，瓦伦的陪伴才弥足珍贵。

埃德蒙握住瓦伦的手用了用力，向身边的人承诺，“我会保护你的。”

瓦伦轻轻地应了一声，他从未害怕过。但他并没有打算和这个需要休息的人谈论下去，便顺着埃德蒙意思默默地陪着他身边，希望他至少在此刻可以安心一些。

第八十一章

埃德蒙再次醒来时夜幕早已经挂起，却一秒就发现瓦伦不在身边。

“瓦伦呢？”埃德蒙有些着急地问正在检查他的情况的西奥多，瓦伦一刻不在身边就让他难以放心。

西奥多瞅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说，“他都守了你快一天了，下午我就让他去隔壁房休息了。”

“哦。”他轻轻的应一声，闭上了眼睛。伤口一些疼痛，流失太多血让他有些虚弱，但他还是开口问西奥多，“调查出什么内幕了吗？我想现在并没有多少人敢和我作对。”

西奥多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面色严肃，“瓦伦交给我一张小纸片，上面是你的字迹，约他九点在后院等。而且那可是宫廷的专用纸……我先让调查官员停止调查了，接下来怎么做？要继续调查吗？”

“皇宫的人？”

西奥多压低了声音，“会是阿芙拉公主吗？”他知道阿芙拉一直都喜欢埃德蒙，若是出于嫉妒，偷偷干掉瓦伦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应该没有这个胆。”埃德蒙睁开了双眼，思考了许久，才说，“让调查官员秘密调查……不要走漏风声。还有，我受伤这件事，也帮我保密。”

“那你可要小心一点。”西奥多善意地提醒。但其实他知道埃德蒙打什么算盘，他们在这一点上都非常相像——对外人总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所以他并不担心，他聪明的朋友从来不会出错。

隔壁房间的瓦伦睡醒后，已经和跟着西奥多过来的肖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来。

肖恩大病初愈，看起来面色苍白有些虚弱。他们在阳台上望着天上明亮的月光和稀疏的星星，心里却想着不同的事。

对瓦伦而言，看着这般美妙的夜空就异常安心，这样的安静总可以让他放下一切烦心事。

但肖恩可不这么认为，反而皱起了眉头，本来就苍白的脸看上去像是有些痛苦。

“你不舒服么？我们回屋吧……”发现肖恩的脸色并不太好，瓦伦有些担心。

“没事。”肖恩并不在意，自顾自地晃起了腿，“就是想起一些事……当时我一个人正看着月亮……就在外面被他上了……第一次。当时我还一直以为他是我亲生父亲……”

瓦伦讶异却担忧地看着肖恩。

他面容惨淡地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到现在也恨他。”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那种惊恐慌乱的心情却好似刻在了心里，成为一个丑陋的疙瘩，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以为你一直是喜欢他的……”瓦伦还记得肖恩是这么说的。曾经他也见过肖恩一副安然的样子窝在西奥多的怀中，和他自己每次的无所适从地在埃德蒙怀里挣扎算是截然相反。

肖恩晃着的腿停了下来，顺了顺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才说，“既喜欢他，也恨他。”

“你呢？你现在还恨不恨他？”肖恩侧了头问。

瓦伦阖上双眼，睫毛细长的阴影打在他睑上。似是怕吓走这闷热的夜中微弱的凉风般，他轻声细语地吐了两个字，“不恨……”

但他大概是恨过埃德蒙的。可当一切都结束，当父亲和母亲都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恨了。当憎恨已经毫无意义的时候，他只是绝望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便离开了埃德蒙。有时候瓦伦会觉得自己是冷静到淡漠的人，竟然就这般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压抑着心情继续自己的生活。

而再次见到埃德蒙的时候，面对那样哀求自己的埃德蒙的时候，帮他救回姐姐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恨起这个人来。

“那你喜欢他吗？”肖恩很清楚，不恨并不代表喜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不是简单的爱与恨两极那么简单。他曾经那么恨西奥多，后来却开始心疼他，开始喜欢上他，即使依旧憎恨着那个人，却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是出于依赖。

瓦伦犹豫着沉默了。如果是以前，他必定会肯定地说，“不会”，可现在他的情感早已经不那么纯粹。对于这个为了救他差了丢了命的男人，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难以拒绝。那一刻害怕对方温热的身体就从此慢慢变冷、变僵硬的心悸，瓦伦始终无法忘怀。

“我想，大概……是有一些的吧。”瓦伦的声音更加微弱了些，就像怕被别人听到似的，耳朵也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若不是肖恩这样问，他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肖恩看了看瓦伦的侧脸，脸色轻松了一些，又慢慢地晃起了双脚，“那你……会留在他身边吗？”

瓦伦睁开双眼，侧着头看着肖恩，坦然地笑着说，“我不知道。”

第八十二章

埃德蒙的伤势恢复得并不错，不消几天，他已经精神了许多。而且瓦伦在身边照顾他甚至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埃德蒙……”瓦伦些微犹豫着还是开了口，“明天我想回去一趟。”自那晚过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现在埃德蒙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自然得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