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泽模模糊糊能瞧见个影子,水淋淋的,湿气扑面而来,他用力看了好半晌,方才稳稳心神,平静道,“别弄湿了这里。”
梁宣眼珠子滴溜一转,提起自己的衣摆,就着慕容泽的脚边开始用力绞水,嘴巴里却说着,“哎呀呀~雨水太多我这衣裳兜不住了~~当心~~当心~~”
慕容泽火速翘起双腿,虽及时避开,可听着梁宣明显乐在其中的故意调侃,心中的不悦登时爆发,冰冷威严道,“立刻去最近的集镇,我要下车。”
梁宣抖了抖皱成一团的衣摆,语气不由变得低沉,“正是快到了我才进来告知你一声,可我得提醒你一句,莫忘了是乐清的冒雨驾车,你才能一身清爽地坐在这里嫌弃这嫌弃那。”
脱去那些刻意恶心的腔调,他的声音本当是稳重而饱满的,听起来格外令人安心而舒畅,可慕容泽委实无法安心而舒畅,这样的梁宣他是第一次见到。
梁宣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言,转身掀起车帘,动作迅捷地钻了出去,只有极少数的雨水漏了进来。
慕容泽意味不明地盯着又紧闭起来的车帘,眸光闪烁不定,最终是闭上双眼,头疼地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稳稳停下,慕容泽等了好一会儿,竟都不曾有人理会他。
心中略为惶然地掀起车帘,骤然响起的轰雷让他紧紧闭上眼,抓着车帘的手倏尔握紧,指尖隐隐透着惨白。
“你探脑袋出来是作甚!当真以为自己身子好清爽啦?”
伴随着这道似怨似怒的声音,一把橙黄的油纸伞蓦然撑上了他的头顶,冰凉的雨水瞬间被阻隔在外。
慕容泽霍然睁开眼,眼眶不由微微泛红,紧抿着嘴,一言未发。
这样的姿态直接被梁宣理解为了被遗弃的委屈和不安,当即弯起嘴角笑得得意,给人扯下车后便搂着人家肩膀,唠叨着,“只是去借把伞的功夫,你都不能安心,这样黏着我,你说你要如何长大?”
慕容泽若有似无地瞥了他一眼,挣开肩上那只咸猪手,淡淡道,“我身子尚未好利索,你这般寒凉潮湿的身子还是离我远些得好。”
说罢兀自取走梁宣手中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宣盯着那笔挺的背影,不由唉声叹气,虽是见不得人家凄楚可怜的模样,便存了心思逗他,可这人还当真是翻脸比翻书快,别扭又任性,丝毫不留情面。
被雨淋得紧紧缩着脖子,梁宣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原地跳了跳脚,这才三两步冲进客栈。
直至浑身泡在热水里之时,慕容泽才呼出了那口一直憋在心中不上不下的幽怨之气,他十分不解万分好奇,为何那人总是在让他不由心生愧疚的时候,紧接着就会做出一些复又惹他生气的事。
他的道歉永远都说不出口,好似一直以来,生气的是他,内疚的是他,而他不过是个不愿涉身的旁观者,一个能够左右他心绪却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真是太可恶了!
慕容泽忍不住低咒一声,身子一矮,将整颗脑袋都塞进了水里。
出了青城山已过了半日,马车这样急赶也才刚及抵达康县,距离蜀郡尚有一大半的车程。
康县因着临近眠水,往来客旅船只多不胜数,虽不似蜀郡接袂成帷、纸迷金醉,却也算是八街九陌、花天锦地。
这场突来的大雨淋得众人都是措手不及,客栈酒馆的生意瞬间火爆,梁宣他们倒也是赶巧,挑中的这家欣来客栈竟尚有剩余,当即豪气冲天地要了三间上房。
梁宣极其敷衍随意地擦干身子,随手抽下棉被裹一裹,吸吸鼻子便站到慕容泽门前。
犹豫了片刻,最终抬手轻轻叩门,道,“泽儿,可洗好了?我进去啦?”
慕容泽一股气憋到极限,猛地钻出水面,被梁宣突兀响起的声音唬了一跳,鼻子里不由进了不少水,当即难受地咳嗽起来。
梁宣反过来亦是大吃一惊,未曾细问深想,当即推开门慌忙便跨了进去。
慕容泽吃力地趴在木桶上,一头青丝湿了水,一缕一缕随意凌乱地贴在裸露的后背以及脸颊、肩头,露出来的胳膊莲藕般雪白修长,肩膀圆润,锁骨精致,脸颊绯红,瞳仁湿润,微微靠在手臂上不断咳嗽喘息着。
魅惑银靡,却又圣洁不可亵玩,矛盾而致命。
梁宣手一抖,被子当即落到地上,竟也不介意自己浑身赤裸,健步如飞跳到慕容泽身前,弯腰拍着他的背,关切道,“可是染了风寒,身子又不适了?”
慕容泽微微掀起眼皮,触目之下是一根不断颤抖跳动的不明肉柱,他轻轻晃了晃脑袋,闭上眼后复又努力撑开,剧烈的咳嗽让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但并不妨碍辨别。
眼前栖息在浓黑茂林中的肉柱正是梁宣那不知羞耻的性器,安静却凌人,名副其实的沉睡中的雄狮。
慕容泽倒抽了一口凉气,生生噎得自己两眼翻白,他艰难地别开脑袋,气若游丝地挣扎道,“滚……出……去……”
“棍粗?哪个棍?如何粗?”梁宣满脸困惑,不由弯腰将耳朵凑过去,随着他的动作,胯间的野兽又一次挑衅十足地跳了跳。
慕容泽几欲吐血,用尽最后的理智说道,“你……滚……出……”
梁宣直起身,仍旧一头雾水,“我棍粗?我不粗啊,我挺纤细的其实~~哎哟~~讨厌~~”
慕容泽终于两眼彻底一翻,浑身失力地撒手人寰。
幽幽转醒,朦胧的视线里率先跳出梁宣那张让人心惊肉跳的脸,慕容泽瞬间惊醒,戒备地将目光扫向他的下身,当即徐徐吐出一口气。
可算是穿上了……老天,他凄凉的心脏早已不堪负重,能否发发善心,切莫再折腾了……
梁宣探手将慕容泽额头上略干的毛巾取下来,塞进盆里湿了水,复又贴上去,不无无奈地说道,“你这身子当真是虚的厉害,洗个澡都能晕过去,哎……”
慕容泽瞧着梁宣极为嫌弃地摇晃着脑袋,争辩的话跳到嗓子口却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认为他总是没脸说自己是受了惊吓呛水才咳嗽不息,紧跟着又被那男人的物事吓到昏厥的。
他丢不起这个人。
梁宣身上的衣服约莫是问客栈的伙计借的,褪色陈旧却也干爽,他站起来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你是睡舒坦了,可饿坏我了!乐清借了客栈的膳房,此时竹筒饭该是蒸好了,如何,能起身么?吃饭去!”
一言惊醒了胃袋,慕容泽抿着嘴,可肚子却诚实地发出抗议,梁宣回头笑笑,慕容泽面色微红地移开目光,“你且先出去,我要更衣。”
梁宣混不吝道,“我帮你倒还快些,你自己能行么?”
慕容泽抽出脑袋下的枕头便砸了过去,“不劳你费心!出去!”
梁宣一弯腰漂亮地躲了过去,连忙逃了出去,关门前还甚为贴心地补了一句,“我就站这儿,你若穿不好咳一声就好,没人会发现你这样大的人竟是不会穿衣服的!”
说罢火速关上房门,一只鞋堪堪撞上门框,咚的一声震得梁宣躲在外头窃笑不已。
乐清将竹筒饭端上桌,又点了客栈的几样小菜,慕容泽才一路瞪着梁宣,两人慢吞吞地下了楼。
竹节被蒸得油腻墨翠,大老远都能闻见若有似无的清香,不由令人食指大动。
乐清看他二人下来,便揭开了竹筒,登时芳香四溢,原先还躲躲闪闪的香气刹那间充斥着整个厅堂,惹得众人皆是投去好奇的目光。
只瞧那碧翠的竹筒之中,填满了白嫩嫩的米饭,米粒饱满,油光恣意,混了红枣冰糖蒸的,鲜艳的红枣嵌在嫩白的米饭之中,白得纯洁红得打眼,勾得众人当即口涎四溢。
梁宣坐过去,拾起筷子夹了一口饭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品尝了一番,顿时享受地眯起眼,一脸即将升天的满足幸福。
慕容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米饭吹凉,矜持地递往唇边,嗅了嗅,朱唇轻启将米饭包裹住,顷刻之间,眼眶便不由自主地微微撑大,满脸匪夷所思地看着乐清。
乐清笑得得意,这才安心地享用起自己那一份。
第二十一章:少主很忧心(十)
慕容泽不由连连发出惊叹,“油而不腻、香糯爽滑、鲜美丰厚,当真是唇齿留香,饕餮珍馐,这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
乐清笑而不语,故作神秘地竖起食指左右摇晃着,“天机不可泄露……”眼看着慕容泽眸中的失落,话锋一转,凑到他耳畔悄声道,“若是你教我那曲《步月拈花》,我便教你这其中的奥秘,如何?”
慕容泽侧过脸,专注地凝视着乐清深邃眼眸中的微笑,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筷子弹开了梁宣潜伏过来偷吃的猪手,突然微微牵起嘴角,低声笑道,“你究竟是何人?”
乐清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蓦然坐直身子,眉眼未动却也是挥挥手将梁宣的手拍了回去,笑得像只狐狸,“一介琴痴罢了。”
慕容泽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寻思一番后一字一顿道,“成交。”
乐清微微颔首,甚为满意。
梁宣左看看右看看,复又低头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背,气愤而铿锵道,“讲私房话一定要专心致志,你们太不用心了,仔细悄声之神惩罚你们!”
慕容泽毫不吝惜地赐予他两颗白眼,垂眸专注地用膳,乐清笑道,“只可吃一筒,多了伤胃,一会儿该要休息了。”
梁宣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盯着桌上尚且丰盛的两只竹筒,咽咽口水振振有词道,“可我没吃饱。”
乐清为难道,“可我的给了你,我便吃不饱了。”
梁宣大言不惭道,“好哥哥,客栈有米饭!”
乐清目瞪口呆,慕容泽突然高声喊道,“小二,给这位客官来一盆白米饭。”
忙活得脚不沾地的店小二瞬间纠结了那一盆的定义,却也只是一怔,当即吆喝着应道,“好嘞——”
梁宣赶紧制止,“不要——!”
店小二扭过头,不耐烦地皱起眉,梁宣左右一权衡,弱弱道,“不要一盆,一碗……一碗便好,劳烦劳烦~”
慕容泽故作诧异,“你不是不曾吃饱?一碗够么?”
梁宣苦巴巴地将脸扭曲地皱成烧卖,酸溜溜地嘟囔着,“心肠歹毒,嘴巴又坏,以后必然娶不到媳妇……切!”
慕容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愣是将适才吃进嘴里的那一口饭品出了“只应天上有”的享受惊艳,神气地回道,“娶不到又如何?我素来不稀罕,倒是你,可别被人当成媳妇娶回去才好。”
梁宣瞪眼,“我怎得就会被当成小媳妇?”
慕容泽一本正经地摊开手掌列数着,“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说罢将握起来的拳头递到梁宣鼻子前,示威道,“如何?理由可充分?”
梁宣微微后仰,斗鸡眼瞅着极近之处的拳头,掏出筷子作势便要夹,惊得慕容泽瞬间收回手,隽秀的眉头不由蹙起。
梁宣摸了摸鼻子,眸光一闪,顿时倾身凑到慕容泽身旁,两手拥住他的胳膊,将脑袋枕到他肩头,娇滴滴道,“讨厌~~我错了还不行么?我是小媳妇。”
说罢甚至直接伸出手指在慕容泽胸前划着圈圈,贴上他耳畔露骨地吹了口气,甜腻地接道,“你、专、属、的、小、媳、妇、哦~”
乐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反观慕容泽却是岿然不动,面不改色,正要拍手叫绝之际,才蓦然发现,他的眼神早已死寂,这是震惊到石化僵硬了。
“有破绽!”
梁宣欢天喜地地大叫了一声,端起慕容泽眼前的竹筒便闪身远离,野人一般迅捷地窜入一个阴暗的角落,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起来。
乐清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急转直下、峰回路转,全然当得起一出跌宕起伏的抢食大戏。
慕容泽深以为隔夜的饭他都能吐出来,胃里一阵阵翻滚,难受得他想一掌掀了梁宣的天灵盖。
这个混账!
“大哥哥,我可以用这盘卤牛肉换你们的蒸饭吗?”
乐清一偏头,刚好对上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小姑娘额前的头发刚及擦过眉头,可爱粉嫩得让人忍不住狠狠抱起来揉捏一番。
慕容泽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竹筒饭,这才发现自己的竹筒早就不翼而飞,凌厉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便在某个角落里发现了某个混账的屁股。
一时怒火四溅,赶巧店小二端了一碗白米饭送来,想都未想顺手便放到慕容泽眼前,慕容泽无语地瞪着这碗本该是他叫给梁宣吃的白米饭,脑海中尽是些面目邪佞的词语,它们不断扑棱着翅膀胆大妄为地嘲笑着。
自取灭亡,自食其果,自作自受,自寻烦恼,自作孽不可活……
眼见着回神没有片刻功夫的慕容泽又一次凝固住,乐清无奈挑眉,微笑着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盘子,揉着她的头发,四下看了看,不远处一位清秀的少妇冲他友善地微微颔首,眸中是歉疚和恳求。
“可这饭我已经吃过了呀。”
乐清说得苦恼,小姑娘扑闪着明亮的大眼,仔细想了想,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朝着竹筒饭上比划了一下,无邪道,“不碍事,大哥哥你从这里划开,左边的换给我就好!”
乐清被小姑娘的纯真逗得心情奇佳,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仰脸调皮道,“那大哥哥你叫什么?”
乐清笑眯眯地回道,“乐清,快乐的乐,清澈的清。”
小姑娘当即礼尚往来,脆生生道,“我叫顾芗,顾芗的顾,顾芗的芗。”
这是还不识字,乐清瞬间觉得这小娃娃可爱极了,忍了又忍着实没忍住,弯下腰伸出手指捏了捏人家粉嫩嫩的小脸蛋。
“禽兽,这般大的孩子都出手,我真是信错你了。”
冷冰冰插进来的声音让乐清一僵,一起身,果不其然,梁宣人模人样地杵在那儿,声色厉荏地忿忿谴责着。
“你是禽兽不如,为了一筒子饭,竟能如此不顾礼义廉耻,坑蒙拐骗!还我竹筒饭!”
灵魂一直漂浮着的慕容泽陡然灵魂归位,闪电般出手揪住梁宣的耳朵,用力拧了一圈。
“哎哟哟——疼!轻点轻点!掉了掉了!”
梁宣咋咋呼呼地叫唤着,慕容泽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冲着他的屁股便踹了过去。
乐清直接无视了掐得天昏地暗的两只,若无其事地继续勾搭人家漂亮小姑娘,“你是和你娘一起来的么?”
顾芗摇了摇头,“是也不是,我和我娘亲在这里等我爹爹呢!”
乐清问,“那你爹何时能到?”
顾芗寻思了一番,不由回身向她娘投去求助的目光,那位少妇眨眨眼,面含微笑,脚步沉稳地走了过来。
“小女顽皮,多有叨扰,还望公子体谅。”少妇微微躬身,态度却并无扭捏羞涩,大方坦荡。
乐清连忙站起身,还礼道,“顾夫人哪里话,芗儿分外可爱机灵,极是惹人疼爱。”
顾芗一头扎进她娘怀里,露出双眼俏皮地看了眼乐清,仰脸问她娘,“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顾夫人道,“该是快到了,这才几时芗儿便这样想爹爹了?”
顾芗却是指着乐清,道,“娘亲,你说错了,是大哥哥比较想爹爹。”
顾夫人略微诧异地抬眼盯着乐清,乐清慌忙摆手解释道,“顾夫人切莫误会,我是瞧芗儿爱吃这竹筒饭,便寻思着替她重做一份,遂才问了夫人一行几人,好确定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