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从内室里头落荒而逃的时候啊!”
“你……”姚铮扭过头,“寡人不与女流之辈争辩。”
简璧不敢再得寸进尺地笑话他,便一边吃着橘子一边想象着当日的繁城之会——那位曾经帮自己射风鸢的少年,果然是难以埋没、锋芒毕露。
二人正各自出神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急急近了。
“禀国君,千里关战报,楚相派小臣亲自送过来了。”
“呈上来罢。”姚铮接过信筒,却见送战报的小臣手里还攥着个物什,“这又是什么?”
“这个,也是千里关送来的,似乎并非出自魏将军之手,但……”
“下去吧。”姚铮取过那只扎得怪模怪样的小锦囊,狐疑地翻过来,锦囊外果然歪歪扭扭地写着“国君亲启”。
“你盯着寡人做什么!”姚铮瞥见一边的简璧探头探脑,唬道。
“哪里敢盯着国君!”
简璧笑了两声,起身要往姚光那边走去,姚铮又叫住她:“站住!去把颜国尉请过来。”
“诺!”
简璧一转身,姚铮便低头剥去信筒上的红泥,从里面倒出了一卷帛书——帛书上果然是报喜的消息,柘城被攻下了,却没有屠城,魏戎的说法是秦简已经自焚而死,何况国君刚刚大婚,屠戮不太吉利……
“国君。”
姚铮将帛书递给颜共华:“国尉看看罢。柘城已经破了。”
颜共华低头看完,双手把帛书交回,问道:“国君作何打算?”
姚铮不答,反问道:“国尉是什么想法?”
颜共华思忖片刻,说道:“我们攻下柘城,柴国必定要派使臣来,求和或者宣战……”
“柴国不可能宣战。”姚铮沉吟片刻,说道,“柴国向来怯弱,何况如今又失了柘城,多半是求和。”
“那国君……打算直接在千里关拦下使臣,还是让他到盈许来?”
“使臣?”姚铮挑眉,“寡人为何要答应求和?小小柘城,又在千里关外,只要这么孤零零的一座城有何意义?自然要连着疏、黎、胥三城一起攻下,然后沿着凌水挖一块。只是不知千里关的兵力够不够。”他随手捡起一枝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弯曲的线。
颜共华先是大吃一惊地望着姚铮,沉吟了半晌,方答道:“疏、胥两城在柘城之东,黎城在柘城之西,如今我们占了柘城,如同一枚楔子,正好楔入此处,将三城分开。只是将柴国逼得这种境地,会不会……”
姚铮将握在手里的竹简漫不经心地转了几转,讽刺地笑道:“从前只是应了他的求和,后来呢?数月之内叛了我国,又依附随国去——与其这样,不如早让柴国变作我恒国之地好了。若他们肯主动让疏胥两城也罢,不让的话就直接攻下三城——千里关的兵力不够,也不必征丁了,直接从邻郡抽兵。只是要做得隐秘,免得随国探得了消息。寡人记得千里关多丘壑,如果夜行的话可以神鬼莫知,找个好向导吧——这事还要麻烦国尉筹划。”
颜共华俯首道:“诺。”
姚铮注视着颜共华走得远了,又侧目瞥见颜简璧正陪着姚光不知在玩闹些什么,才转身背对着他们,将那只写着“国君亲启”的锦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软软地装着些什么,显然不是竹简。姚铮怀疑地挑起了眉头,拿小指勾开了锦囊——
干燥绵软的泥土带着一点春草的新鲜气息,静静地躺在锦囊中。
姚铮不解地抖一抖锦囊,里头又露出了一小段白帛,歪歪扭扭写着:“小臣谢扬斗胆,以柘城之土遥献国君。”
姚铮想起彼时自己挑着眉与谢扬说过的“杀伐之功”的玩笑话,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了嘴角,半晌“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座小小城池,就要到寡人这里邀功请赏了么?”然后一脸不屑地将那锦囊随手扔在了树根下。
他夸张地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小心地看看不远处嬉闹的简璧和姚光,又回头瞅着那躺在树根边的雪白锦囊,忍不住转身把它捡起来,撇撇嘴自言自语道:“寡人是看你可怜——至少这白绢还不错,扔了可惜。”说完,把那系绳扎了扎紧,拍拍外面的尘土,最终还是将那锦囊揣进了袖中。
他侧过脑袋,遥遥望见了远处的宫殿——那是太后楚椒的居所。
楚苌垂着眉目,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繁丽的鱼尾长裾铺在坚硬冰冷的砖面,刺绣的凤凰展开翅膀,摇曳在衣袖边,泛着金线特有的光芒。她盯着自己微微露出袖口的粉色指尖,抿了抿嘴唇。
楚椒将视线从自己面前的蓝琉璃项链移至楚苌髻上的玉簪,然后居高临下地问道:“国君没有和你一起过来?”语调里听不出半分情绪。
楚苌将头垂得更低,许久才摇了摇头,耳饰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国君忙于政事,因此……”
“忙到大婚之夜也不在?”楚椒打断楚苌的话,起身向她走去。
楚苌听见那环佩声“丁零丁零”地近了,直到自己投在地砖上的影子被移来的深蓝色裙角重重拦住,她不禁小心翼翼地往后瑟缩了一点儿。
“怎么,害怕了?”楚椒说话时是笑着的,但眼角眉梢里却尽是锐利的冷淡。
楚苌慌忙摇了摇,眼泪却已经落在了衣襟上,她轻轻抽噎了一声,才说道:“婢子不敢……只是国君看不上婢子……太后……”
“他冷落你了,你想出去么?”楚椒稳稳地踩住楚苌的影子,微微俯身问着。
楚苌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哭泣,蓦地抖了抖身体,终于颓然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道:“想。”
“别想了。”楚椒冷笑着沉声道,“起来罢。老妇知道你心中不甘,但要记住,纪国之所以这么多年能太平存于乱世,靠的就是盈许城里的这座宫殿。你要把这里让给别国的女子?随国、杞国还是陈夏国——然后等着他们来碾碎纪国么?”
楚苌没有回答,只是软软地跪坐在地上,泪水不停地滚落而下。
楚椒伸出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道:“你自幼恃怙俱失,被楚偃收养,可还知晓父母是怎么死的——十五年前的那场纪随炎谷之战记得么?你想看见纪国多少人再失去父母?”
“我……”
“把恒国的国君、内闱乃至整个恒国牢牢抓在手里吧。”楚椒松了手,腕上的玛瑙镯子晃着红光,仿佛凝固的暗沉沉的血色伤痕,“好了别哭了。哪天国君想到这里了,你再跟着他一起来,否则也不必见老妇了。下去吧。”
“……诺。”楚苌深深地伏地而拜,光洁的额头磕在地砖上,烙出一瓣隐秘的红,她眨了眨眼,却发觉自己泪水怎么也无法停止。
楚椒没有再多看她,从容地曳着浪花似的裙裾离开了正堂,往内室去了。
楚苌怔怔地看着这位困守深宫几十年的太后的背影——她步伐柔缓稳重,端庄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突然想起自己跟随楚偃来到恒国的路上,经过一株被折断了所有枝桠的白桦——它默默立在荒野之中,只剩下挺直的树干,似乎是死去了,却又永远这么孤独地直立着。
楚苌干笑了一声,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也会在这个远离了故乡的地方,慢慢被拗断原本嫩绿年轻的枝桠,变作永远死去又仿佛不死的枯树。
她想要抬起身子,蓦地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天旋地转。她半跪着撑住地面,紧紧地抠着砖缝,当楚苌终于缓过劲时,看见自己原本齐整光滑的指甲已经在砖缝里生生折成了两段,殷红的鲜血沾满了指头。
那些红色的宝石和琉璃,终究红不过鲜血。
第十三章
千里关的草木一年繁过一年了。
颜瑕坐在已经被藤蔓遮得看不见一个字的界碑上,手里的五节芒秆子垂着稀疏的白蓬穗子,在初夏的风中吹得一晃又一晃。
从自己来这里算起,已经七年有余了——恒国早已吞噬柴国三百多里的土地,当年的边关如今成了内郡,国君挥笔将那“关”字该成了“郡”,界碑也成了名存实亡的摆设,众人在私下却依然喜欢叫它千里关。
此刻正是清晨,练兵的号角尚未吹响,颜瑕在一片静谧中出了会儿神,就听见有人叫他:“父亲父亲!”
颜瑕低下头,垂髫的小男孩正笑嘻嘻地瞅着自己,手里挥着一柄木头削的长枪,颜瑕冷不丁地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错儿,又乱叫什么呢!不是说过叫‘阿叔’的么?”
男孩子挺直小身板儿,努着嘴道:“才不叫‘阿叔’呢!谢将军王将军那才是阿叔,我和阿爹一个姓儿,都姓颜,怎么能叫父亲叔叔?再说,别人可都有父亲,凭什么我只能有阿叔啊?”
颜瑕辩不过眼前的颜错,无可奈何摇摇头:“真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要叫便叫!”
颜错顿时开心得笑起来,踮起脚抱住颜瑕的颈子,探着脑袋冲他的脸颊上“吧唧”地亲了一口:“父亲最好啦!”
颜瑕被他猛亲了一大口,霎时懵得一下子从矮矮的界碑上头栽在了地上,他狼狈地从一尺多深的草丛中爬起来,哭笑不得地叱着颜错:“你做什么啊?!”
“可是……可是阿霞也这样亲她的父……”
“阿霞是姑娘,你是姑娘么?”颜瑕拍着颜错的后脑勺,反问道。
颜错低着头,一脸委屈地偷觑着颜瑕。
颜瑕看他伤心的样子,只有指着颜错手里的长枪,清了清嗓子问道:“过来,这个是谁给你做的?”
颜错一边听话地走过去钻进颜瑕怀里,一边炫耀似的将长枪递给颜瑕:“谢阿叔给我削的,阿爹你看,是不是很威风?我可喜欢谢阿叔了!”他咽咽口水又忙不迭地把毛茸茸的脑袋扎在颜瑕颈边补充道,“不过我最喜欢父亲了!我练枪给父亲看好不好?”
颜瑕想着此刻无事,也就鼓励似的点了点头。
颜错兴高采烈地将那木枪挥得呼呼生风,枪法练得倒是万分熟练,如行云流水一般——颜瑕一边惊讶于他的枪法,一边忍不住想到这孩子的身世:果然秦简的儿子。
末了,颜错顺手收势,挽出一朵枪花,冲颜瑕得意道:“怎么样?谢阿叔适才夸我了呢!往后我也要学父亲那般上阵打仗,最好也弄出很多道疤!”
颜瑕“噗嗤”一声笑起来:“你好好杀敌便是了,‘弄出很多道疤’作甚?”
“那不一样!”颜错挑着枪辩驳道,“弄出很多疤才是英雄!而且要和父亲一样多!”
“乱说!”
颜瑕捏着他的脸颊,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另一头有人喊道:“颜瑕!”他听出是谢扬的声音,连忙起身挥着胳膊应了一声。
谢扬显然是看见了颜瑕,快步踏开乱草来到他的面前,将手里的帛书交给颜瑕:“快看看,盈许又出事了。”
颜瑕看他脸上是少有的焦虑表情,连忙低头将那帛书展开,才看了开头的几句,就忍不住叫出声来:“楚椒死了?!”
“诶诶,是太后。”谢扬纠正他道。
颜瑕将那帛书反复念了两遍,皱眉道:“盈许来的诏命中含含糊糊,只说是恶疾,况且就算是太后薨逝,也不必催促我们立刻往回赶——我们明明得的是护送老兵回城的差事,和楚椒的死有什么干系?实在太蹊跷了……谢扬,你知晓国君打算做什么吗?”
谢扬举目望着远方渐渐染就浓郁绿意的起伏山峦,许久方长叹了一声:“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是谢扬第二次走进国都盈许——与七年前的寒冬腊月不同,此时夏季的灼热气息已经闷闷地罩住了这座愈加繁华的都城,只是铅色的浓云压在白惨惨的丧幡上,与七年前竟如出一辙。
谢扬和颜瑕下马入城之后便分道扬镳而去。颜错跟着颜瑕往前走着,瞥了两眼城内的肃穆景色,下意识地将颜瑕的手抓得更紧——他从小跟着征战的颜瑕在狼烟之中闯荡,无数次见到过将军和士卒们一脸平静甚至带着大仇得报的兴奋表情地甩下敌兵血淋淋的左耳,但这样满目缟素的场面,他的确是第一次看见,总觉得惴惴不安。
颜瑕被他攥得指骨生疼,低头揉着颜错的头发安慰道:“怕什么?就你这样还想上战场咧?”
“这个……这个和上战场不一样么……”颜错扁了扁嘴巴,又想起一件似乎比眼前景象更可怕的事情来,“父亲,等会儿我要去见祖父和姑姑么?”
颜瑕一愣,随即笑道:“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快点走啦!”
“哦。”颜错点点头,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低头用脚尖拨开路上砾石勾连的一小段白幡碎片,素色的布料在沉重的雷雨欲来的气势中默默地往旁边滚了几寸距离,又躺着不动了。
“父亲!小妹!”颜瑕尚未入正堂,就大声喊起来。
“不是说明日才是归期么——阿兄你又自顾自地赶路了?”颜简璧依然穿着一身青碧襦裙,在阴霾重重的天色和白幡交织的背景中显得异常鲜明。
她如今已是二十二岁的姑娘,却依然待字闺中,两年前被迫着上了笄——这样的景况若放在平常姑娘家,是定然要被当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来嘲笑的,可盈许城中人尽皆知这位国尉之女天生的慧黠与灵秀,前几年推着媒人纳彩问吉的城中子弟几乎将门槛踏断了,但颜家却总是不允,如此几年之后,大家便传说颜家姑娘目光远得很,常人攀不上,许是注定要往宫内走的人。
颜瑕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拍着衣袖上的灰尘:“想早些回来嘛,而且盈许这几天不是也出了点事,听说……”
“瑕儿!”
颜瑕抬起头,见父亲颜共华正从堂中大步走出来。
“父亲。”颜瑕连忙拉着颜错行礼,“快见过祖父!”
颜错转一转圆溜溜的眼眸,低头行礼道:“阿错见过祖父。”
颜简璧和颜共华这才注意到适才一直躲在颜瑕身后的小男孩,二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鲜见的讶异之色。
“瑕儿,谁告诉你在戍边时可以找女子结婚的!”颜共华突然怒喝道,“为父是让你去戍边,不是让你去享乐!亏得魏老将军总在信中夸你长进不少,你果然长进出一个儿子来!”说罢,抬手就要揍颜瑕。
“我……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从一开始就显得怯弱畏生的颜错此刻却猛地站起来,用力抱住颜共华落下的手掌,急急地辩驳道。
“噗!”颜简璧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叫做‘不是父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