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扬想起姚铮在来到夷姑湖不久之后曾经得意地告诉自己这回前来的时候曾经让栾息占卜过,说是上吉,因此这次必然会凯旋,但不知路遇应念白一事,是否也算在这“上吉”之中……
“对了,国君给你带的仲姚夫人的信你放在身上吗?”谢扬想起这件事,问颜瑕道。
“仲姚夫人是什么东西?”颜瑕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你说简璧啊!有,你要看信吗?”
谢扬点点头:“如果不妨事的话,能否给我看看?”
颜瑕狐疑地看了谢扬一眼:“你不是不喜欢简璧吗?还要看简璧的信,当时娶了她不就好了?”虽然依然有些不满,但颜瑕还是从怀中掏出了那只织花的锦缎信囊递给了谢扬。
谢扬接过信囊只是匆匆一瞥,甚至连里头的信都不曾取出来便将它递还给了颜瑕:“多谢。”
“你到底看是不看?!”
“多谢,我看完了。”
对于这个回答,颜瑕气愤地把信囊塞回了怀中。
谢扬回过神,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透出灯光的窗口。
亍郡的游医收好自己的医匣,起身朝端坐着的姚铮行了礼。
姚铮点点头,示意他退下。他慢条斯理地将油灯芯子拨弄得更亮,然后才转向了理好衣装,半张脸颊上敷了层层素纱的应念白。
对方经过着短暂的喘息,似乎恢复了点精神,披着厚裘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姚铮,似乎早就料到对方打算问话。
“几个月前,柴国使者秦钺刺杀寡人的事,是你怂恿的吗?”
“回恒公,主使者乃是柴国,小民为之谋划而已。不过恒公既问了,随秦钺去盈许的,正是小民。”
“你胆子挺大。”姚铮见他对答流利,无半分畏惧之色,不禁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张脸像极了兄长,可意态之间却分明是另一个让自己陌生的人,“要是闭嘴就更好了。”他忍不住小声地咕哝道,见应念白神色微动,知道对方听见了这句话,姚铮忙转了个话题,“你这主意不错,差点断送了寡人的性命。怎么,那个莒成连没让莒和升你做上卿吗?”
“小民在那之前已是上卿。何况,恒公适才也说过是‘差点’,失之毫厘,自然谬之千里。”应念白依然对答如流,姚铮却不再问话,他盯着应念白的脸毫不客气地看,也不说话,也无动作。
姚铮这几年的国君之路危机四伏,走得甚是坎坷,摸爬滚打于生死之间,眼神早就锐利而极有气势。他自己并无自觉,除了对姚光、谢扬还有一起长大的颜瑕能够温和一些,周围臣子们少有敢抬眼看他的,纵然是老成精明的应念白,也被他瞧得颇有点心下不宁,偏姚铮又不说话,在昏黄的灯光中,那双锐眼更加冷光泠泠。
幸而应念白虽揣测不出姚铮的心思,倒还冷静,便由着姚铮看去,自己静静坐着,只当是养神了。
“你爱莒成连。”半晌之后,姚铮开口的第一句全然出乎应念白的意料。
应念白浑身一抖,挣扎着不敢移开迎向姚铮的目光。
“适才寡人先问你柴使行刺之事,你说是柴国也就是石肩主使,你为之谋划。但后来寡人问你莒成连是否因此事而升你做上卿,你竟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可见行刺之事多半莒成连也出了主意。行刺败露,你被他折磨至此,却依然回护着他……”
“够了!”
姚铮望着面色苍白的应念白,丝毫没有为他的粗暴打断而露出半分怒意。
“你也恨莒成连。”姚铮再次说道,“还恨着如今依然下意识萌出爱意的自己。你为莒成连付出那么多,几乎把性命都轻易抛弃,千里迢迢去盈许,差点被恒国抓住,历经万险回到随国时,迎接你的却是生不如死之境。”他冷淡而快速地说道。
应念白的目光散乱,但依然沉默着,片刻之后他说道:“恒公之明,诸国之君无人能及。”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寡人素不喜拐弯抹角,你来到寡人这里是想寡人为你做什么呢?”
“小民要莒成连,至于得到之后如何处置,望恒公不要插手。”
姚铮笑了笑:“那么,你可以给寡人带来什么?”
“整个随国。十年之内,小民可以送给恒公整个随国。”
姚铮看了看对面人无半分动摇的神情,点一点头:“可。你随寡人去盈许。时候不早了,寡人已命郑大夫为应先生备下客舍,应先生歇下罢,明日拂晓恒军便要赶路。”
“恒公。”
“应先生还有何事?”
“恒公爱他。”
“谁?”
“自然是与小民面目相似之人。”
姚铮依然只是笑了笑:“应先生退下罢。”
应念白走出门的时候,谢扬和颜瑕正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应念白出来,立时止住了谈话。应念白冲二人行了礼,谢扬回了礼,颜瑕却只是盯住他。应念白知晓这二人与姚铮关系匪浅,也不多说,跟着守在不远处的郑期往自己的屋子去了。
“谢扬。”屋内的姚铮抬高了声音。
“国君,有何吩咐?”
“你进来。”
“诺。”
姚铮疲惫地靠在榻上,见谢扬掩了门,便微微垂下眼皮道:“明日平旦末,跟随寡人的最后一小支恒军便要动身。届时你须叫醒寡人。”
“诺。”
“应念白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出去。回了盈许若有卿大夫们问起,你只说不晓得便是。他是寡人请到盈许的客卿,记住了吗?”
“诺。”
“寡人倦了,你今夜还守在这罢。等等!”见谢扬就要解剑除衣,姚铮连忙喊住,“你别给寡人又起歹意!”
“……噗。”谢扬抿了抿嘴唇,“不知国君说的是何种‘歹意’。”
“你难道还有许多种歹意?!寡人说的是什么你怎的会不清楚?”被谢扬这么一说,姚铮感到折腾了半天原本被抛在脑后的疼痛又顿时起了,他薄怒之下丢了一幅毯子在谢扬身上,“吹了灯快躺下睡!”
“诺,诺。”谢扬笑着依言,微微俯身吹了灯。
“他真的太像那人了。”黑暗中,姚铮说道。
“国君说的是先世子?”
“寡人要回他去盈许……你不担心吗?”
“国君不担心,小臣便也不担心。国君若是担心,还有小臣在。”
“嗯。你以为应念白是否可用?”
“实乃已死之人,唯有心中尚悬一口志气。这样的人小臣从前听说却未曾见过,可用不可用须看他谋略如何。”
“然。能从随国逃到寡人这里,想来亦非无谋之人。只是,恐怕不能长久。”
第三十二章
安车中的姚铮正执着一卷竹简看得入神,喉头干涩涩地动了一动,下意识说道:“谢……”第一个字才出口,便想起什么似的收住了。
他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坐在安车另一个角落里的应念白正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与姚铸肖似的面容做出这种揶揄的表情,让姚铮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国君若是感到难受,便让谢将军过来罢。”应念白半边脸的伤口开始结了薄薄的痂,但若是大声言语牵扯到依然钝痛,他便放低了声音,也减了那些讥刺的口气,但就算如此,姚铮听起来多少还是有些刺耳。
“还未到盈许,先生就开始管起恒国的事情来了。”姚铮放松了背脊,靠在车厢壁上说道。
“不敢负国君厚望。”应念白答道,他揭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颜瑕正挺着腰杆在车子前方三丈骑马而行,却不见谢扬的身影。
“别看了,在寡人这一侧。”姚铮掀开车帘喊了一声,“谢扬。”他声音刻意抬高,以便能在车马的“辚辚”声中为前方的谢扬所闻。
几乎与此同时,谢扬勒了马又立刻回马朝姚铮的车驾而来。
姚铮看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扬便从怀中取了个小小的水囊递给他:“国君请喝。”
“……寡人没说口渴。”姚铮抿着嘴角没有接水囊,眸子在湛蓝的晴色中闪闪发亮地注视着谢扬。
“小臣莽撞。”谢扬依然保持着递水囊的姿态,“国君的声音有些哑。”
“寡人要你腰间悬的那个。”姚铮瞥了一眼谢扬腰上的大水囊,说道。
“那个水冷,国君还是喝这个暖一点的吧。况且……”
姚铮身后传来了应念白的咳嗽声,他立刻夺下谢扬的小水囊:“去吧。照这样行军,还有多久可至盈许?”
“回国君,至多半日,便可望见盈许城墙了。”
“去吧。”
“诺。”
“谢扬是我恒国百年难得之良将,寡人自然另眼相待。”姚铮捧着水囊喝了一口——因谢扬一路捂着,入口时果然犹待一丝温暖——见应念白看着自己,便说道。
应念白也不揭破,只是颔首道:“这是自然——明君惜良材。不过国君待谢将军厚重,只是……恐怕朝中多不能领会国君之良苦用心。恕小民直言,国君想过没有,若国君百年之后,天下如何对待谢将军?”
“光儿对谢扬比起寡人更为敬重,寡人并不担心此事,应先生过虑了。”
“那么之后呢?史笔直书,断不会有如国君这般宽宥心肠。先君尚且明白为楚相留出退路,国君如何便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君父和楚偃的事?!
姚铮心下悚然一惊,面上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流露,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这个话题:“应先生这些,原先莫不是为莒成连考虑的吧?”
“国君何必要问这一句?”
谁让你说君父的坏话。
应念白见姚铮不说话,便继续道:“是否为他,如今看来也都没有用处了。随国世子并不是把情爱放在心上之人,不,也许只是不把……”
“谁说没有用处?”姚铮笑了笑,“在寡人这里便有用处。谢扬之前,不是马上有应先生挡着吗?”
应念白陡然抬起眼,瞬间的茫然起了又落下,消弭成初春时的最后一片融雪。
“小民真羡慕谢将军。”他裹着姚铮送给他的厚而柔软的腋裘毯子,受了伤的脸颊蹭一蹭上面银线绣的、孤独的盘螭,这样说道。
快马先行的士卒传来姚铮即将回到国都的消息,姚光特意领了几位卿大夫在城外迎接,远远见到谢扬与颜瑕来了,行军队伍蜿蜿蜒蜒看不到尾,姚铮的安车在靠前的位置,姚光一眼瞧见,却有些讶异:谢将军这次不为国君驭车了?
不过想到这里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好笑:刚刚摧枯拉朽地打下一个柴国的主帅,为国君驾车也太说不过去了。
谁知这个念头刚刚被压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着实让姚光感到适才自己的想法并非杞人忧天——谢扬和颜瑕下马立到一边,士卒们自动分列两边为安车让出道路,姚光几乎要跑上去迎接姚铮,但从安车上下来的除了恒国国君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姚光从来没见过,半张脸上粘了薄薄的素纱布,底下隐约是深色的血痂,另半张脸倒是有一些流丽的美,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露出的笑容却让姚光霎时毛骨悚然。
不喜欢这个人。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看起来非常狡猾,只是没有卖弄出来而已,好像,好像自己在园囿中射中的狐狸,明明快要死了,那一双冰冷冷的眼睛里还透着睥睨的狡猾。
这是姚光对于应念白的第一印象,他抬头迎着那冷冰冰的笑眼,毫不畏惧。
“小民应念白,见过世子。”
姚光在姚铮的示意下回了礼:“应先生。”
“应先生是我恒国的客卿,也是新丞相。光儿,往后你要有什么难解的事,可要多向应先生求教。”
“什么?!”姚光简直是瞠目结舌。
“没有‘什么’。”姚铮摸了摸他的头,“先入城吧。”
“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应念白。”姚光闷闷不乐地挪到颜瑕身边,小声地嘟嚷着。
“回世子,小臣也不喜欢他。”
“就是嘛!看起来就像坏蛋!”姚光遇到了“同仇敌忾”的颜瑕,忍不住愤愤然道。
“而且他有什么资格和国君同车,明明……”
“颜瑕。”牵着马的谢扬示意颜瑕别再说了。
“谢扬你瞅着那两位相谈甚欢也不去插个话?”颜瑕抬着下巴说道。
“国君既有意让他为相,恐怕有许多话要说吧。”谢扬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笑道,“我就不要去搅扰了。再者我还是清楚国君的为人的。”
颜瑕撇撇嘴:“……他除掉二楚之事你早料到了?”
“国君信不过任何人——不说这个了。”
“国君!”姚光走入殿中的时候脚步带着难以抑制的轻快——姚铮返回盈许的时候他领着几位大夫在城外迎接,大庭广众之中也没来得及与姚铮说上几句话。次日又是大朝,姚铮不在盈许时虽然自己也尽力行事,到底有些力不从心,因此多少积压了一堆待议的上奏,姚铮须得熬夜看完,再加上时不时地召见各位大夫,姚光虽在身边相从,却着实没顾得上谈些什么,倒是被姚铮寻了一两处不妥,拎着训了几次——姚光又困又怕,姚铮见他熬不住,便命他回东宫睡去。
次日一起,他正想着是不是去殿中找姚铮,那边竟也派宫人来传话,说是国君要世子过去一趟。姚光便跑了去,脱了丝屦与足衣,进殿喊过了“国君”,才发觉应念白那个不速之客竟也在殿中陪着——他换过了恒国的朝服,玄色的深衣理得一丝不苟,姚光从颜瑕那边听来应念白竟是上次柴国行刺的幕后黑手,心里堵着一口气,却只有不情不愿地给应念白也行了礼:“应先生。”
“如今该改作‘应相’了。”姚铮纠正他,“相府还来不及新辟,应相便先在宫里住下,反正也没有命妇,若是应相看中了哪位宫婢,赏了便是。”
“小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姚光不服气地坐在席子上,小声地挤出“应相”两个字来。
应念白起身与他行礼,然后从旁退下了。
姚铮待应念白出了殿门,才问姚光道:“光儿,寡人问你,去谷声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吗?”
“回国君,车驾之类都已齐备,只待国君下命,即刻便可出发。”姚光朗声答道。
“不错。”姚铮满意地点点头,“此次去谷声,就如寡人从前交待的那样,柴国已灭,但天子可没说这千乘之国如今归于谁,总要有个名才好——再者,柴国也不小,如何分郡同样也是问题,寡人适才与应相商议后绘了分郡的地图,你带上它,持节去王都见天子。另外,寡人会派章欣相从。他从前去过王都,晓得要怎么走。出使不必兴师动众免得惊扰他国,寡人从太仆那边听说了你只要了一队士卒护送,做得很好。你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