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铮当即又给了他一拳,在谢扬擦着洒落在衣袖上的粥汤的时候,姚铮突然问道:“阿瑕呢?怎么一直不见他?”
“怕是……”谢扬叹了口气,“怕是又在寻城中有没有失落的襁褓孤儿了。”
姚铮放下粥碗,竟也说不出话来。
“即便找了又怎么样。世上也就只有那么一个颜错吧。”半晌之后姚铮说道,“却不知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颜错离开时才七岁而已,七岁的孩子一人孤身上路能够如何,姚铮不敢多想。自己与颜错并未曾谋面过,但只听谢扬说起,也感到颜瑕对这孩子所费心思之深,颜错的离去,最难过的只能是颜瑕。
姚铮也只有像谢扬那般,长叹一声而已。
烈城之战的全胜并没有缓下恒军的脚步,稍作休整之后姚铮便下令长驱直入——柴国国君之死实在令整个柴国都有些措手不及,而更令他们齿冷的却是随国并没有出兵相助,以至于恒军有如摧枯拉朽一般,一月之内竟突入了柴国国都武阖,自此,柴国不再。
第三十章
姚光将手中的捷报丢到案上,长吁了一口气,殿中的灯光晃得他有些难受,便命宫人们开了殿门,凉飕飕的风刮进殿中,姚光拢了拢衣袍,才觉得清醒了一点。
捷报是姚铮亲笔所书,言辞中不乏得意之情,如今武阖已经攻下,恒军也要凯旋,姚铮嘱咐姚光做好准备去王都谷声一趟,一来是例行的朝觐,二来也要得天子诏命,恒国收了柴国之土地才算得上名正言顺,分郡的计划也要向天子禀明才好。其实如今战乱四起,并无哪国的诸侯还像国君这样看重天子,姚光不知是由于与天子同姓的原因,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不过即使现下准备好,也只有等国君回到盈许之后,自己才能够出发——在走之前先卜个吉凶也好。他想到这里,便起身往殿外走去。
太卜栾息正欲下星台,在点起手中的灯笼时,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了一声:“栾卿请留步。”
栾息回过头,见世子姚光正罩着又厚又重的斗篷站在他后面,仰着头露出笑容,落于地上的那部分,在台阶上拖曳出一道雪痕。年轻的太卜连忙向他行礼:“太卜栾息拜见世子。”
“栾卿快请起。栾卿是在观星吗?”姚光问道。
“世子慧眼,适才小臣的确在观星象,现下却要下高台了,不知世子可有事吩咐小臣?”栾息问道。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光拍了拍斗篷边上的积雪,露出了银线绣的小龙纹,“栾卿先说说适才夜观星象,看出什么了吗?”
栾息有些为难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回世子的话,恒国之分野,客星将犯君星。”
“哈啊?!”姚光几乎跳起来,“你是说国君他……明明是捷报啊!”
“世子误会了,国君倒……倒算得上平安无事。”栾息干咳了一声。
“那什么客星犯君星的……”姚光狐疑地看了栾息一眼,又抬头望天。
“世子。”栾息将自己的手掌挡在姚光眼前,“世子,非礼勿视。”
“……”姚光骤然间明白了什么,顿时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世子?”
“咳咳。”姚光赶紧回神撇开话题,“我想让栾卿为我占上一卦。”
“世子想要占龟还是占筮?”
“据闻占龟更准一些?”姚光问道。
“古人云‘筮短龟长,不如从长。’的确如此。”
“那便占龟罢。”
“世子占何事?”
“远行。”
“诺。”栾息拱手应诺,“世子请随小臣进殿。”
“栾卿,如何?”
“若是单指远行便是大吉。不过……”栾息顿了顿,“世子大约要带人回来呢。”
“啊?并无此准备。”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准备啊——不过这并非坏事,世子不必太挂心了。”
“多谢栾卿。”
“小臣告退。此夜已深,还请世子早回寝殿。”
姚光点点头,与栾息一起出了殿门,高台星悬,栾息忍不住再一次看了看穹窿,然后骤然停住了。
“栾卿?出什么事了?”姚光察觉到异样,赶忙追问道。
“恐怕国君回朝时也会带一个人。”栾息的语气有些沉重。
“虽然还在亍郡,但到底有些恒国的气息了。”姚铮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对亍郡的郡守郑期说道,“郑大夫功劳不小啊。”
郑期本是司农丞,原籍乃千里关,父亲在千里关的一个小里中做里正,母亲却是柴国亍郡人,姚铮便是看中了他母亲的原籍,于是派他做了亍郡的郡守。郑期对经营税赋之事极为熟悉,当年姚铮命他过来时,郑期先向年轻的国君讨了亍郡、繁城、柘城和峢地免五年赋税之令,姚铮觉得此举尚可便同意了。如今这些新归恒国的诸城乡民都极为感激,竟从未出现过姚瑥治国的反叛之事。
“这是国君思虑周全,小臣不过是按部就班、奉命代施恩泽而已。”郑期恭敬地行礼道,“亍郡粮仓中尚有国君送来以备军中用度的粮草,不知……?”
“柴国刚刚归入恒国,两月征战下来恐怕已极为穷困,不如就由郑大夫代劳,送往各郡吧。治粟内史那边寡人回盈许时会吩咐的。”
“诺。郡中已清过客舍,请国君下榻暂歇。”
“有劳郑大夫。”
融雪之时尤冷,姚铮无心在亍郡城中行走,便缩在客舍的榻上休息——亍郡的客舍自然比不得盈许的宫殿富丽宏大,但小小的房间却拾掇得整洁明朗,纤尘不染。姚铮不由得想起当年少府里虑对自己说过的话:“郑期筹算快而准,少府中无一人可及,即便国君不与小臣说起他,小臣也准备向国君推荐此人去治粟内史那边,自然了,国君想让郑期去亍郡也极为妥当。只是有一点——郑期素好整洁,每日来少府做事,总要里里外外理上好几遍,国君也知小臣是除了少府事务,其余琐碎向来懒怠,上次小臣畏热又忙着理账,脱了一件外袍就丢在地上,便被郑期说上好几日,只这一点小臣实在熬不住。”
彼时姚铮听了里虑所言,登时乐不可支,只开玩笑说他再这么懒怠,怕是少府的匠作钱粮迟早要弄成一笔糊涂账。现在看来,里虑的话倒是事实。
他正出神地凝视着窗外屋檐上滴落下的雪水,却听得有人叩门:“小臣谢扬求见国君。”
“进来罢。”
谢扬今日着了一领棕黄的鹿皮裘袍,看起来愈发显得温暖,他攥着一卷布帛走进屋中,未等姚铮发问便笑道:“这是柴国舆图,小臣粗略看过一遍,其中错漏不少——这些日子随国君也算在武阖与烈城之间来回走过,小臣便想凭着印象将这些错漏改过来。”
姚铮招一招手,示意谢扬把舆图在自己面前铺展开来。
谢扬在舆图上指出一处给姚铮看:“比如这里——”
“慢着。”姚铮按住他的手,“不如由寡人与你一起来改它,相互看着也免得出错,若是谁先错了——就下个赌注吧,若是你出错了,你回盈许之后便留在去淳于重手下做卫尉丞,卫尉之下有兵卫,现下宫中有多少兵卫,你便给寡人训练出多少能够带兵的上将。”
谢扬笑了笑,点头道:“诺。那若是国君先错了呢?”
“唔。”姚铮很是认真地想了片刻,“虽然说寡人不可能出错,但还是给你一个赌注,若是寡人先错,下次出征两军对阵之时,寡人便为你擂鼓。”
“噗!”谢扬笑起来,“小臣可不想要这个做赌注。”
“那你要什么?”
谢扬抬起眼,姚铮可以看见其中酽酽的光芒:“国君不会输的话就先不说了罢。”
姚铮未免被他瞧得一阵心虚,不过谢扬倒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把适才指出的那一处错误说完了。
姚铮扫了那舆图几眼,伸手指了一处。
这两位都是少见的博闻强识,一位是千军万马中杀伐决断的将军,一位是于宫闱外朝中处变不惊的国君,反应自然快得不相上下,你来我往一时竟也忘记了天寒地冻。但毕竟错漏有限,在谢扬犹疑着指向一处并说“境城的东边有一处树林。”
“这下可错了!”姚铮大笑着抓住谢扬的手,“明明在西边,你忘了当时我们路过境城的时候,夕阳正从林子尽头落下。寡人要立时给淳于重写信,告诉他寡人替他找了一位了不得的卫尉丞……”他似乎许久没有这么笑过,也不顾谢扬直直瞧过来的眼神,只是纵着自己边笑边说,结果话还没说完,他按住谢扬的那只手就被对方反手握紧了。
姚铮下意识就喊道:“你干什……”但他没有说完——谢扬就着握手之势,隔着柔软的布帛舆图,探身将他吻住了。
天光跃动,檐上的旧雪融得益发快意,淋淋漓漓地滴落下无数澜澜水珠。
这还真是白日宣银。
姚铮抽出最后一点精力,气呼呼地想道。
第三十一章
姚铮迷迷糊糊地感到脚睡得有点麻,他缩了缩脚,却又在动弹之间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国君醒了?”语带笑意的声音一听便知是谢扬的。
姚铮顿时面色不豫,忍气吞声地在心里唾弃了一句,然后沉着脸艰难地转过身,谢扬正席地而坐,拿着一卷竹简默诵着。姚铮目力奇佳,稍稍一掠而过便知道他看的是《孙子》——敢情这兵法不止用在战场上,倒也能在寡人这里攻城略地了。
“国君?”谢扬把竹简搁在矮案上,“国君感觉……好一些了吗?”
好你女弟!姚铮当然没骂出口,一则若是坦白了他现在痛得很岂不是让谢扬更加得意,二则谢扬似乎也没有女弟。
“你从哪里看出寡人不好了?”姚铮沉稳地坐起来,偏一点头打量他。
“小臣不敢妄测国君。”谢扬露出笑容,仍是一副看似恭敬的姿态,“只是……嗯,那个时候国君喊疼的……”
姚铮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回答:“住口!寡人精神得很!好得很!把深衣和裼裘给寡人取过来!”
“国君要出去?”
“自然。”姚铮抬起下颌,“你也随寡人出去。”
“可国君,现在已经入夜了。”谢扬原本打算着待姚铮醒后再暖语温存,结果大出意料之外。
“寡人就是想看夜色中的城外雪景,记得给寡人掌灯,对了,带上剑。”
“诺。”谢扬叹一口气,心道这个时候就别逞能了,但他知晓现在显然说不过姚铮,只能答应了。
亍郡并不比盈许那种繁华都城——何况便是盈许过了时辰也要宵禁落锁——此刻城中寂静悄然,黑黢黢无一丝灯火。谢扬在姚铮身后半步之远为他掌着灯火,两个人走到了城边,让士卒们开了城。
城外融雪浸着去年的衰草,湿淋淋的滑脚,姚铮那里作痛又犟着不说,谢扬暗示了几次他仍要显出一副没有大碍的样子,往前走了约莫一刻时间,谢扬忍不住想要再次出言提醒,却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窣之声。
“谁?!”谢扬想也没想立刻拔剑护在了姚铮身前。
窸窣之声越发近了,姚铮按住谢扬的剑,举目打量着周围景况。
只听得不远处的草莽里灌木枝条折断时的连续脆响,然后一个人影便猛地滚在了姚铮身前。
那人静伏于地,破衣烂衫,似乎还在瑟瑟发抖,如同被雪水压折了的枯败草梗,狼狈不堪,下一刻便会就此冻死过去。
“你是谁?”姚铮虽然心下惊疑未定,却还是冷静地发问道,他稍稍侧目,示意谢扬往后退一点,再把灯举得近一些。
对方依然安安静静,似乎没有听到姚铮的回答。
“你抬头罢。”姚铮再次开口。
他终于作了回应,在朦胧的灯火微光之中,缓缓地抬起了脸。
在看清这人的形容的一瞬,姚铮如遭雷殛般呆立在那里,再也动不了了。
这个破败而狼狈的来客,既陌生又仿佛再熟悉不过——他形销骨立,半张脸被毁得血痂伤痕重重叠叠,似乎被什么凶狠的野兽啃伤过,而另半张脸,却分明是姚铮记忆中八年前的姚铸兄长。
“阿……”姚铮全然无法喊出“阿兄”二字,谢扬并未见过姚铸,此刻惊讶地望向姚铮——年轻国君的脸上,有泪水颤抖着滑落。
而这个被毁去半边容貌的来者,却是再平静不过,甚至连适才的颤颤巍巍,也不再有了,他的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似乎被这灯火骤然点亮。
“你到底是谁?”姚铮定了定神。
“小民应念白,拜见恒国国君。”他这样说道。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国君跟你出去之后平白就带了一个人回来!还有那个人我在盈许见过!”颜瑕急急忙忙把正守在姚铮屋门外的谢扬拉到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见谢扬看他,又摆着手,“我不是说他像先世子啦,大概是几个月前,我们从千里关回到盈许之后,还记得国君差点被柴国来的刺客拿匕首刺中的那次吗?在这之前的那天晚上,我见过这个人,在盈许的客舍。不过那时候他可没这么一副样子。”
“他就是应念白,怂恿柴国的秦钺刺杀国君的主谋,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那时候该是莒成连的人。”
“什么?!那你还敢让他和国君单独待在一起?”颜瑕几乎立时要冲进门去。
谢扬一把拉住他:“我说了,‘那时候’他是莒成连的人,如今应该不是了——你认为随国的世子会让自己的人狼狈到几乎死掉吗?”
“可……可我总感觉他身上有一股妖气。”颜瑕依旧不安地说道。
“不是妖气,是死气。”
“啊?你是说他已经死了?死人还会动吗,谢扬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不。”谢扬摇了摇头,“自然是活着的,但活着的应念白,依然有死气。”
颜瑕自然无法理解谢扬的话——在他看来,就算是毁了半张脸,但能够长得与死去的姚铸一模一样的人,不是妖异又会是什么?
而谢扬想得比颜瑕更多,他尚顾不上去想应念白为什么与姚铸长得如此相像以至于让姚铮错认至此,此时他更忧心的是,应念白既然落魄此境,想必是由于刺杀失败而为莒成连所弃,或许还受了酷刑折磨,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莒成连断不会主动放他走,极有可能是应念白找准了机会自己逃出生天的。但能够熬住酷刑并从重重守卫中逃脱,还能够守株待兔般地算准了姚铮将会出现在亍郡,细思之下简直让人遍体生寒。而他抬头是目光里流露出的决绝,就如同毫无温度的森森鬼火一般,令谢扬也不寒而栗了起来。这样的人,来到姚铮身边,究竟会带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