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瑕想要维持住自己惯常的笑容,但抽动嘴角这样的努力终究失败了,他拾起一个破裂的微笑,用尽全身仅剩的一点儿气力,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凝望着颜错幽暗而闪动着灯火的眼眸,颤抖而温和地回答道:“错儿你问的这算什么问题,自然是国重于家。”
“是吗?连父亲也这样认为啊。”颜错点了点头,“我听父亲的。”
颜瑕一动不动沉默着,直到那柄短短的利刃又轻又快地架到了自己的颈边,如同腊月屋檐下结的冰棱——颜错曾经闹着要自己替他取一个来玩,自己便攀折了一段能冻僵手指的冰棱,大笑着贴在他的脸上——如今似乎倒转过来了。
“你杀了我父母。”颜错冷冷地说道——他继承了秦简锐利的眸子,又被自己领着在狼烟乱箭的边关成长磨砺,因此即使面对比起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也一样沉着。
真不愧是我带大的错儿。
“是。”颜瑕不愿意多辩解什么,也没有气力多辩解什么——浑身的骨头都疼得“格格”作响,而血肉似乎已经从上面被生生剥离了下来。
“你还骗我,故意把我养在你的身边。”
“是。”
“你当时为什么不杀掉我?为什么?!”颜错悲愤地再次举起了剑柄,径直冲着颜瑕的胸膛而去。
他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荒唐的大梦,只要这样一剑下去,自己就会再次苏醒过来,自己还是颜瑕的儿子,依然有着属于七岁孩童的无忧无虑,哪怕整天要为了多练一会儿剑少抄一篇诗文同颜瑕笑闹着周旋……
是梦就好了,快醒过来吧。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腕子。
颜瑕在最后一刻架住了朝自己刺过来的剑尖,怒声吼道:“错儿,在这里杀了我,你逃得出盈许城吗?何况你现在根本杀不了我!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凡事不要逞匹夫之勇?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要报国之大仇,就滚去战场上!”
颜错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只被轻易拧住的手腕,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哭什么哭!”颜瑕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一个巴掌猛地揍上去,“报不了仇就在仇人面前哭,你还是不是秦简将军的儿子!”
这是颜错在一日之内挨的第二个巴掌了,这一次比兄长秦钺的还要狠重,他的后脑撞在了墙上,一道红脂似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划过下颌,落在了衣襟上。
颜瑕的内心立时就疼得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但他只是冷漠地收回了手,稳稳地垂落在自己的身侧。
颜错良久地低头,半晌终于扶着墙站稳了。
颜瑕喘着气转身侧到一边,闭着眼狠心道:“你还不走?恒国的将军现下放你一马,答应在战场上等你,你还要奢求什么?!”
身旁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
颜瑕始终闭着眼睛——他不用看,也知道颜错会以什么样的神情经过自己的身边。
那个花费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抚养了七年,疼爱的七年的孩子,此刻嘴角流着血,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住,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自己。
他这一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没有吃上一口饭?是不是还被其他人打了以至于脸上的红肿一直没有消退下去?他什么财物也没有,要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走去哪里?
颜瑕啊颜瑕,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你还想这些做什么?
颜瑕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又咸又苦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他倚墙瘫坐着,不远处的巷口透进了外面街道明亮温暖的灯火,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洋溢着盈许这个恒国都城独有的繁华气息。
但此刻的颜瑕,除了刺骨的疼痛与寒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二十一章
此夜,在盈许的恒宫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姚铮蜷在堆积如山的奏疏旁,手里正握着一卷竹简,皱着眉头看了几遍,然后扭头瞧了瞧坐在不远处看着地图的谢扬,开口道:“胥郡关于建新渠的奏报,你要不要看一看?”
谢扬抬起头微笑应诺,起身来到姚铮旁边,接过了那一卷竹简。
“如何?”
“国君既让小臣看这卷奏报,又如此发问,想必心里有数了。”谢扬将自己适才看的那张地图挪到姚铮面前,“国君请看,胥郡在此处,而凌水与胥郡之间隔了一座关防,大渠从关防处开凿横贯无疑是最近的,胥郡那边也是这个意思。此关虽是恒国百年前的旧关,自恒国并了荆国之后就弃置了,但总是恒国要紧之处,若是轻易毁掉,小臣觉得不妥。不如从东边这里绕行开凿,国君请看——此处尚有一洼无名小湖,将它扩大一些,说不准能做水库之用。”
姚铮点头道:“明日交给司险中士看过了,让他细书奏报上来,过几日派下士去胥郡查访。”他思忖至此,伸手取了一片新竹简,提笔写了几个字,和原来的奏疏卷在一起,搁在了案头。
“对了,柴国来人了。”姚铮又将一方素色丝帛挑起来,和另一片竹简一起扔给谢扬,“边吏斥候半个月前已经奏报上来,柴国那边入境时不谒见关人,到了盈许近郊才奏报寡人。白日时候派了典客卿去郊劳,谁知只见到了上介和众介们——那个叫做石孟成的宾使是柴国的仲公子,也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人去了宣畅馆舍住下,真不知他们心里是何打算!偷偷摸摸奇怪得很,你在边关七年,见过那位孟成公子么?”
“未曾见过,怕是不能领兵打仗的公子。”谢扬笑道:“大概是想跟国君索求什么,又怕他国知晓,因此才不敢声张。过两日他自然会来聘享,到时便知了。”
姚铮“嗯”了一声,又说道:“除了这位柴国来的,还有个更麻烦的——胤国也派了位世子来,倒是好好地谒见过关人,但来意却是要聘我恒国的公主。笑话,寡人唯一的姊姊早嫁到随国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嫁给他?”姚铮指了指被他踢到桌案底下的角落里的那几卷奏疏,道:“还有几位卿大夫,恒国一旦无事他们就开始闹腾,再让寡人续弦生什么公子公主的,寡人就把他们的女儿赐个国姓,统统嫁到他国去。”
谢扬笑道:“可是胤国是我国附庸,既然世子亲自来了,总要让他得偿所愿吧。”
姚铮摆摆手,有些烦躁地说道:“到时候再说罢。实在不行和他说一说,嫁位族内的女子或者宫婢过去,反正都是赐国姓的小姑娘,也无甚区别。”
说到这里,姚铮眼角的余光瞥见殿门外似乎有位宫人正局促地探着脑袋,仿佛有事要禀。他坐得久了懒得动,案子上到处堆了竹简,又不好让宫人进来,便示意谢扬出去问问。谢扬会意,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便返回姚铮身边,说道:“国尉府派人来禀报国君,颜错跑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颜错跑掉了’?”姚铮挑眉问道,“谢扬,寡人有些听不懂你的话。”
“事情太复杂,小臣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清。”谢扬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国君还记不记得七年前我们和柴国的千里关之战?当时千里关旁边是柴国的柘城,国君记得城中守将的姓名吗?”
“哦,那次啊。”姚铮皱了皱眉头,羔裘上的细毛掠过他的鼻翼,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没记错的话,是一位叫做秦简的柴国将军?他不是自刎而死了吗——因此柘城城门大开,也免去了屠城一事。”
“是。正是那日,秦简的婢妾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谢扬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颜瑕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叫做颜错。”
“什么?!颜错不是我们恒国将士的遗孤?!”姚铮一下子从席子上站起来,“颜瑕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这种敌国仇人之子怎么胆敢亲自收养!随便送给柘城哪个百姓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小臣劝过他,只是颜瑕觉得此事不会暴露,因此就把错儿留在了身边。谁知昨天错儿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就逃离了盈许。”谈及往事,谢扬也有些无可奈何——因为颜错的特殊身份,他一直刻意避免着姚铮与颜错的碰面,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姚铮哭笑不得沉默了许久,“你确定现下颜错不在城中了?那个时候城门还没落锁?”
“我去打听过,正卒们看见他出了城门。”
“罢了,这种事寡人也不想多管。七岁的小孩子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吧,无非就是那几个国家,只怕颜瑕他……颜瑕那里有人守着吗?国尉近来的气色有些不好,前几日上过奏疏,说要辞去国尉……寡人没允许。”姚铮并没有太将颜错放在心上,反倒是想起了颜共华之事,叹了一口气,说道。
“颜姑娘在那里照顾,如今颜府内是何景况,小臣尚不知晓——恐怕有些忙乱。”
“简璧么?”姚铮皱了皱眉,“她也奇怪,这么多年也不见许嫁,不知还要耽误多久……”
谢扬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瞅了姚铮一眼:“颜姑娘不是要嫁给国君么?”
“寡人什么时候说要娶她了?!”姚铮突然不耐烦地说道,“虽然曾经卜蓍说她是要嫁给公子的,可并未说一定是寡人啊……那么多诸侯国,哪一国没有公子了……你笑什么?!”
“小臣只是少见国君如此激动而已。”谢扬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算了。”姚铮摆摆手,“再者,简璧从小就聪慧灵巧,寡人只怕她心中有自己的考虑,不过是缄口不言而已——由她去了,想嫁的时候总会说的,她一个恒国国尉的独女,总不至于嫁不出去。”
“说到这个,小臣想起来今日颜姑娘让我转告国君,这几日还请诸事小心些,尤其是使臣来访。”谢扬低声对姚铮说道。
“那你就佩剑上殿——如此小事,不必亲自和寡人说,自当是你这个郎中令要仔细筹谋的,寡人的安危不是都攥在你的手上?”姚铮此时懒懒地坐在巨大的筵席上,目光也有些恍惚和疲倦了。
谢扬猜他是累了,又注意到他眼窝处一轮郁郁的阴影,便起身道:“诺。时候不早了,明日就要受柴国使臣的拜谒,国君早些就寝,小臣告退了。”
“慢着!”姚铮突然叫住了谢扬。
“国君还有事?”
“你守门。”
“啊?”谢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郎中令么?”姚铮挑眉反问道。
“小臣虽是郎中令,却也不必夜留宫中吧……”谢扬打算逗他,却见姚铮脸色都有些变了,便笑了起来,“是。我守门。”
姚铮顺手抄起一卷竹简就要扔他,又仔细看了看翻卷在外面的几片,道:“这份是奏疏。”说罢,抓过旁边未写字的新竹,用力朝谢扬扔去:“一个郎中令还想戏弄寡人!司险中士的奏疏你适才不是看过了?快回拟个奏疏给寡人!”
谢扬轻松地接住了竹简,笑道:“外头不掌灯,小臣恐怕写不得字。”
“这个和寡人无关。”姚铮“哼”了一声,将那一卷卷竹简分类码好,拂了拂衣袖,转身向内室走去——绣着无数银色瑞鶠的衣裾曳在地上,发出轻微“沙沙”声,那些祥鸟腾身扭颈,高举起柔软的翅膀,如同在云彩和夜色中飞翔。
谢扬微笑着摇摇头,转身退出殿宇,想要为姚铮关上门,谁知姚铮却又喊了他一声。
“国君?”谢扬连忙踱回门内,小声试探了一声,没听到姚铮的回应,他自殿内落了门闩,放轻步子走进内室,姚铮已经除了裘衣,白色的亵衣衣裾垂落在榻上,宛如映在泛着涟漪的湖面上的长长月光。
“我梦见那个人了。”
姚铮破天荒地用了“我”字,谢扬蓦地一怔,收敛了轻松的笑容,定定地望着姚铮,柔声问:“国君指的是哪一位?”
楚椒还是楚偃?
姚铮似乎陷入了压抑之中,他阖着眼,半晌才缓缓说道:“阿兄。”
姚铸?谢扬大感以外,又细细思忖了片刻,想起前几日姚光曾经悄悄告诉自己有一次很早来到寝殿就发现姚铮已经起来的事儿。
“一入睡就会看到阿兄坐在榻旁,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我。我想拉住他,可是一伸手抓到的都是血——大概是阿兄怨恨我没有真正为他报仇吧。”姚铮笑了笑,灯火将他的笑容燎成了枯干苦涩的样子,“其实阿兄最该怨恨的就是我了——他对我那么好,可是却因为他们要我当国君,生生被毒死了。若是没有我,他如今该是多么尊贵的国君……”
姚铮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国君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这几日睡不好?”谢扬凑近姚铮,温声问道。
“寡人很好!”姚铮将被褥高高拉起,躲开了谢扬伸向自己眼皮的手指。
“先世子已经故去了。”谢扬坚定地握住姚铮露在外面的手,那只手冰凉地僵硬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悔恨。
谢扬知道,这是一个要用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够解开的结,紧紧地勒在姚铮的心头,甚至就算解开了,也会留下化不开的淤青。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参与过他十六岁前的故事,那些喟叹与伤感,终于成为自己无法碰触与了解的谜团。
“今夜小臣留下来吧。”谢扬微笑道。
姚铮也不答他,干脆地闭上了眼睛:“寡人倦了。”
谢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欠身逐一吹熄了旁边的铜枝灯火。
原本充盈着昏黄柔光的室内暗了下来,谢扬沉默地望着染上一层幽暗颜色的屋子,窗口处绵白的月光正潮水似的一点一点漫进了屋内,落在了他柔软的衣襟上。而此刻自己也仿佛被浸银在分明温和的静谧月色中,却感到了难以名状的窒息。
“谢扬。”静默了半晌的姚铮突然喊出了谢扬的名字,如同轻轻巧巧的一枚石子,在这水一样的月色中投出了一圈圈漾开的涟漪。
谢扬低头看他——姚铮依然紧闭着眼,脸上亦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谢扬怀疑那声低唤是否曾经出现。
幸而此刻姚铮再次开口了:“说说你的事吧。没有来到盈许、没有遇见他以前的事。”
“怎么想到问这个了?”
“不能问?”姚铮反问道,他拉了拉掠在颈边的亵衣领口,掩住了露在月光中的一小片胸膛,“只是觉得你的来历奇怪罢了。庶民之子,居然学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剑法,冲到盈许来寻仇,真是……何况最近光儿都在跟你学,寡人就算是忧心世子也不得不来问你。”
“国君想知道这个啊……当年……”
谢扬打算往下说,姚铮却蓦地喊起来:“罢了!”
“怎么了?”
姚铮摇摇头:“不是说了吗,寡人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