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懿想到这里,忽而忆起一事,倒是有了茅塞顿开之感。
近来数次面见皇上,均是谈及结契亲一事,可知皇上对此事极为上心,若是自己与柴鉴昭之间生出龃龉,又或者此事出了什么纰漏,想来皇上必会召他入宫相询。然则他与柴鉴昭素无交情,也不曾碰面,自当寻个机缘见上一面才是……他想了一想,提笔写了帖子,叫人送到安国公府上。
数日之后,李承懿换了一件绛紫缎袍,披上氅衣,上了车辇,使人往安国公府而去。
待得到了世子所居东侧院,便让奴婢引到了凉亭之中,如今正是岁寒时节,这凉亭内外却摆满了炭炉,生生将凉亭内弄出一片温暖气象,李承懿披着氅衣,也不禁微微生出一丝汗意。
凉亭之外,乃是一片梅林,梅花初绽,别有一股清香。
李承懿赏了一会梅花,但闻脚步声渐次而近,不由得回过头去,见是杨道玄,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此次当真是劳烦世子爷了……回头我便让人把那套青花釉里红瓷器送来,权作谢仪。」
「既是如此,却之不恭,我便收下了。」杨道玄一笑,「不过,你既是要见那柴鉴昭,何必要藉我之名?私下一见,莫非不甚便宜?如何要我作东,替你宴客。」
李承懿有些为难,情知不该将与魏执义之事全盘托出,只得含糊道:「世子爷也知晓我的名声,若我亲自下帖去请,想来他只有推拒的……况且如今乃是世子爷下帖,便是他仍有疑虑,又如何能不看你的面子?」
杨道玄只道他想与李承懿私下一见,奈何那人对他无意,方出此下策,倒也不感奇怪,道:「也罢,此次办了赏梅宴,正好叫你见一见那柴鉴昭,便是结不成契亲,也不当结仇……」
李承懿点了点头,与他说了几句闲话,便有小厮来报客至,随后便有几名男子由仆役引领,往凉亭而行。李承懿眼尖,瞧了一眼,便认出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延钧,其后乃是柴鉴昭,接着便是两名自己未曾见过的男子,眉目间与柴鉴昭依稀彷佛,又较之年长不少,只是不如他容貌昳丽,面相上多了几分武人刚硬之感。
他想了一想,方才明白,这两名陌生男子多半便是柴鉴昭两位兄长,前些时日俱已随宣德侯还朝返京,杨道玄既是下帖请人,断无只请柴氏幼子,而跳过此二人之理。
李承懿心中暗忖该如何行事,复而抬眼瞥去,柴鉴昭瞧见了他,顿时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转头向兄长说些什么,随即皱起双眉……那柴家长子倒是沉稳,瞧了李承懿一眼,待两人目光对上,那人微微颔首,权作招呼;如此知礼,倒叫李承懿心中对此人生出一分好感。
柴鉴昭神情漠然,似乎正压抑着不悦之情,待得几人入了凉亭之内,各自介绍过后,又分宾主落座,杨道玄作为主家,自须招呼众人品评佳酿,柴鉴昭也只是淡淡应声,并不多言。
李承懿心中不急,复而与柴家长子次子说起话来,此刻方知柴家长子名为宗甯,次子名为嗣清,两人皆是长年在外,是以与京中勋贵子弟无甚往来,如今宣德侯还朝,往后应当不至于再次镇守边陲,已无避嫌必要,是以柴家诸人亦开始与京中勋贵走动,故而接下杨道玄的帖子,应承此次赏梅宴。
「我兄弟二人少在京中,有诸多事宜不甚明白,还请国公爷多多提点。」柴宗甯笑道,神情一派沉稳,言语间亦不曾失了礼数。
李承懿自知这便是那功业彪炳得封侯爵之人,素来也为皇上信重,甚至荣宠不断,自然不敢失礼,客气道:「侯爷不必如此客套,我早知侯爷远在边关,建功无数,却始终不曾得见,心中一直引以为憾,如今能与侯爷同席而饮,甚感荣幸。」
他话才说完,便听有人冷哼一声。
李承懿抬眼看去,方知是柴鉴昭所为,心中不免一阵好笑。这柴鉴昭早已及冠,却毫无城府,言语行止间如孩童一般,毫无顾忌,纵是对他不喜,也明明白白地摆在神态上,彷佛不屑于与他同席,若非顾忌兄长俱在,恐怕方才便不只是冷哼一声,而是直接出言讥讽。
虽是柴鉴昭厌恶之情不曾稍掩,然则李承懿瞧着此人,倒也不如何讨厌;他们这样的门第,多的是如杨道玄柴宗甯这样行事稳重实则圆滑之人,便是李承懿自己,也因身世之故而早早明白世情,故而柴鉴昭这样心无城府的人,实是极为罕见。
他笑了一笑,但见柴鉴昭眉头皱得更紧,显是有些恼了。
柴宗甯似乎不知结契亲之事,见幼弟如此失态,神情一沉,便要责备于他;李承懿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然则因今日别有要事之故,却不能让柴鉴昭动了气以至于早早打道回府,只得随口打了个圆场,又出言劝柴宗甯与柴嗣清饮些烫过的酒水,也好暖一暖身子。
柴鉴昭却不领情,宴席间一言不发,只顾着埋头吃菜,但见杨道玄与赵延钧说着闲话,说起城外庄子上的温泉,而李承懿则与柴宗甯柴嗣清兄弟二人相谈甚欢,如此一来,倒是独独他一人被冷落了一般。
宴席过后,杨道玄提议往梅林中行去,好赏一赏花,几人自是纷纷应和,起身出了凉亭,唯有柴鉴昭一人落在后头,默不作声。众人三三两两地行于梅林之中,瞧着满树梅花,到了近处细看,倒是人人惊奇。
杨道玄瞧见他们这般情态,自也是得意洋洋。
须知此乃绿萼梅,因枝皆绿,故以之为名,花瓣雪白,花蕊处则呈浅绿之色,不如寻常梅花妩媚,却别有几分清贵,在京中罕见之极,遑论安国公府栽种的竟是一整片梅林,待得梅花纷纷绽放,复而谢去之时,落英如雪,何其难得。
李承懿常往安国公府,早知这片梅林稀罕,但也见了多次,此时有别有意图,自是心不在焉。
柴鉴昭落在最后,瞧着眼前梅林,一时亦是出神,也收了先前怨愤之色。李承懿陡然望去,梅花盛放,倒是与面前之人极是相称,别有人花相映之美,何况柴鉴昭今日恰巧穿了一件松花绿缎袍,衬得肤色明净,唇红齿白,竟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感。
李承懿回过神来,但见前头杨道玄柴宗甯等人已入了林中深处,身影依稀可见,唯有他与柴鉴昭落在最后,自知是杨道玄刻意而为,心中生出一丝感激,瞧着柴鉴昭浑然不觉,一片心神专注于梅花之上,不禁开口道:「柴公子。」
柴鉴昭闻言,自是回过头来,一见到是他,便立即皱起眉,冷淡道:「国公爷有何要事?」
李承懿知他防备,也不靠近,只在稍远之处停下脚步,复而恳切道:「今次让世子爷请了柴公子过来,实有要事相商。」
柴鉴昭神情微讶,并不说话。
李承懿笑了一笑,道:「皇上与我谈及此事时,曾道柴公子并非不喜男色,我先前提及此事时,柴公子神情有异……我斗胆猜测,柴公子可是已有心悦之人?」
他话音方落,但见柴鉴昭神情一变,竟有几分慌乱之感。
李承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心下大定,遂道:「若柴公子只是平日偶尔使娈童服侍,想来皇上不会作如此言,此事必有旁人不明白之处,况且柴公子平日素有风流名声,谈及此事却如此紧张,可是因为此事若宣扬出去,恐会牵扯他人名声?」
「国公爷勿要再说。」柴鉴昭终于开口,「纵是如此,这亦是我私隐之事,与国公爷何干?」他面色苍白,神情无措,却仍力图镇定。
李承懿瞧着他这副模样,倒是有些于心不忍,口上却道:「先前也说过了,我对柴公子无意,倘使皇上一意孤行,定要撮合这段姻缘,柴公子以为如何?」
柴鉴昭沉默半晌,道:「既知我心中别有所爱,皇上又如何能……这般……」往后的话却是再说不出口,然而脸色却难看得很。
李承懿见机不可失,忙火上添油道:「柴公子这样人才,想来不会爱慕于妓馆中人,况且柴公子对此事不欲宣之于口,可是不能坏了那人名声?」他顿了一顿,继而道:「据闻柴公子素来无甚知交友人,来往者无非族亲或表亲,莫非那人便在其中?」
「国公爷勿要胡言乱语!」柴鉴昭倏地喝道,却已是涨红了脸。
李承懿见他此状,知晓自己说得不错,并未穷追不舍,只循循善诱道:「想来皇上应是知晓那人是谁,若是皇上铁了心,要让你我结下这桩姻缘,难道不会想方设法断了你的念想?」
柴鉴昭不曾说话,适才泛起红潮的脸霎时又是一白。
「这……这究竟该如何是好……」半晌后,柴鉴昭茫然道。
李承懿微微一笑,「为今之计,只需让皇上得知你我不合,往后纵是结了契亲,亦必不相得,皇上知晓此事,自然会断了让你我结契亲的念想。」
柴鉴昭想了想,迟疑道:「这……该如何行事?」
李承懿遂道:「此事轻易,必不会为难柴公子。只需柴公子对我施以拳脚,叫我好端端地入了安国公府,却是伤在脸上才回去……皇上知晓此事,自会查探一番,一旦知晓你我不合至此,定会收回成命。」
柴鉴昭点了点头,一时又是一怔,怀疑道:「若是我对你施以拳脚,岂非是我之过错?届时皇上问起,莫非不是拿我问罪?」
李承懿神态平静,悠悠道:「柴公子好歹也是正经习过武艺,我既是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与柴公子相抗衡?如此只能委屈柴公子动手了。」
柴鉴昭闻言,却是明白过来一般,愤愤道:「不成!若是你届时反咬一口,说是我有心伤你,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李承懿登时张口结舌,倒是没料到他会想到此节,一时却有几分讪讪然。
第七章
柴鉴昭见他不言语,大抵是以为自己所言甚是,复而愠怒道:「国公爷与我同样不愿成就亲事,如此行事,莫不是陷我于不义?」
李承懿只得苦笑。
他原本倒没想到此节,倘使彼此大打出手,人尽皆知,皇上一则会召他入宫相询,方便他打探庆阳选尚之事,二则不会强逼他与柴鉴昭定下契亲,可谓是一石二鸟之计,然则若是柴鉴昭不愿配合,他却也别无办法。但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柴鉴昭不愿动手,他便得使些计谋,逼柴鉴昭动手。
想通此节后,李承懿定了定神,话锋一转,道:「既是柴公子不愿,那也罢了。想来皇上那头对此事自是乐见其成,不过是结下契亲,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倒是我唐突了,请柴公子恕罪。」
柴鉴昭一怔,将信将疑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柴公子不愿背下这罪名倒也无妨,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只是皇上那头,我已是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都没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如今柴公子不愿表明态度,想来此事已是不可转圜……你我二人倒是有缘,幸而来日方长。」李承懿恳切道。
柴鉴昭回过神来,一时大窘,「国公爷莫要胡言乱语!此事何其荒唐!」
李承懿也不管他,迳自笑道:「柴公子不愿违抗圣意也好,省得我多费心思,须知柴公子容貌出众,若非顾忌柴公子另有所爱,我又何须推辞此事?正好叫京中诸人瞧着,我虽不过是一国公,然则圣宠之下,便是勋戚嫡嗣、功臣亲弟,也终会入得国公府中,受我摆布。」
柴鉴昭涨红了脸,怒道:「国公爷莫非当真不知廉耻?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李承懿刻意一笑,故作放荡不堪之色,「来日柴公子入了府中,还得如那深闺妇人一般服侍夫主,甘于妾妇之责,柴公子既肯委身于我,我又何须顾忌?」他顿了一顿,复而意味深长道:「柴公子想来不大懂得床笫之事,到了那时,自有我好生引导,无须忧心。」
柴鉴昭神情羞恼,叱道:「国公爷勿要胡言!」
他到底出身勋贵,便是李承懿刻意以言相激,不由得骂了几句,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这几句话,便连一句畜生都骂不出口,李承懿心中忍俊不禁,继而大笑道:「柴公子不必慌乱,将来一切自有夫主操持,定然使你无后顾之忧。」他这话无耻已极,两人分明清清白白,毫无关系,却故意以夫主自居,显是料定此事必成。
果不其然,柴鉴昭听得此言,气得双目发红,大步走了过来,握手成拳,不假思索地迎面袭来,他毕竟是习过几年武艺,虽是李承懿及时让了一让,仍在颧骨处狠吃了一记痛击。
李承懿故作惊怒,喝道:「柴公子这是……」
话音未落,另一拳又是迎面而上,两人此番动静甚大,便是前头杨道玄等人亦是听闻异响,察觉不对,纷纷举步回返,自是见得柴鉴昭对李承懿施以拳脚,毫不留情,当下忙过来将人拉开,可惜晚了片刻,李承懿脸上已是伤痕累累,过不多时便渐呈青紫之色,极是骇人。
柴宗甯见得此状,顾不得谁是谁非,连忙出言斥责幼弟,柴鉴昭回过神来,方知自己中计,一时又悔又恨,只不说话,狠狠瞪着李承懿;李承懿心中有愧,但为了在众人面前做戏,也只能做出一副受了冒犯继而怒火滔天之状,待得柴宗甯出言赔罪,杨道玄又帮着缓颊,方才故作勉强地说了几句饶恕之言,随即拂袖而去。
这场宴席虽是不欢而散,但到底是如他料想,已然成事,只是如此一来,却是对主家杨道玄不大好意思,李承懿想了一想,决定改日再登门拜访,顺道将那套青花釉里红瓷器连同几方新得的田黄石一起奉上,想来杨道玄纵是有气郁积于心,见了几方贵重印石,也应当能消一消气。
他来到安国公府大门,正要登上车辇,便听有人又惊又怒道:「国公爷这是怎么了!」
李承懿回过神来,方道:「没什么,只是小事。」
褚奉元自车辕上跳了下来,一脸凝重地瞧着他脸上伤势,眉头愈发紧皱。
李承懿连忙道:「奉元如何在此?」
褚奉元虽是挂念伤势,但听他一问,只好答道:「今日闲来无事,便跟着柳管事,后来柳管事瞧我闲得发慌,便打发我来接国公爷。」他说完,细细查验李承懿脸上伤情,神情肃然,「国公爷受人欺侮,如何能说是小事?」
「是我出言无状,冒犯人家,自是咎由自取。」李承懿轻描淡写道。
「国公爷伤得如此之重,如何还包庇旁人?纵是那人出身不同寻常,也断无欺到国公爷头上之理。」褚奉元说到此处,冷笑一声,却是解下腰上兵刃,意欲往安国公府行去;李承懿素知他性情,心知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连忙将褚奉元拉上了车辇,同时吩咐车夫启程回府。
褚奉元叫他拉住,却是不悦,义愤填膺道:「国公爷这是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去安国公府问清此事首尾,问明真凶罢了,若非如此,怎会连兵刃都解了下来?」话音方落,他忽而脸色一变,自嘲道:「原来国公爷早已下定决心要包庇那人……倒是我妄作小人了。」
李承懿哭笑不得,只得柔声道:「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这话却是错了。」
「哪里错了?」褚奉元不服气道。
「你自知皇上有意让我与柴公子结下契亲,今日之事一旦声张出去,皇上自会知晓我与柴公子交恶,思量之下,多半会打消此意。」李承懿隐去其他枝节,只挑了最易理解之事一说。
褚奉元果然恍然大悟,迟疑道:「那,国公爷这样行事……皇上当真会尽信?」
「这却要看你了。」李承懿笑道。
褚奉元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李承懿心知他不明白,故而循循善诱,「你只知柴公子对我动了手,却不知晓缘故,是也不是?既是不明缘故,可会疑心此事真假?若要让人相信我与柴公子不合,乃至于动了拳脚,就必得要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缘由才好。」
褚奉元听明白了,自是点了点头。
「如此,便劳烦奉元了。」李承懿郑重道。
褚奉元尽管茫然,但听得此言,却仍认真道:「国公爷只管开口,纵是要我赴汤蹈火,都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