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应下此事,无非是要使尽手段,好让柴鉴昭对自己生出些情意,两人好结下契亲,如此一来,皇帝必会让柳含和脱了奴籍,往后自能直起腰杆作人;然则柳含和是否会乐见此事且先不提,单说柴鉴昭早有倾慕之人,李承懿便无法应下此事,如此一来便只能负了柳含和,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疚之情。
皇帝笑道:「你若是不愿,朕也不逼你,只是话摆在这里,倘若柴鉴昭入得你府中,朕便为柳含和消了奴籍。」
李承懿苦笑,「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臣自然知晓。然则此事终究不妥,臣……臣亦是不大明白,天下之人何其多,为何陛下偏偏要那柴鉴昭入臣府中?可是那柴鉴昭有什么好处,以至于得了陛下青睐?」
皇帝听得他此言,却忽而大笑起来,李承懿满心茫然,待得片刻之后,便听皇帝忍着笑意道:「你也是见过那柴鉴昭的,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李承懿一头雾水,想了一想,诚实答道:「柴公子性情纯粹,又有赤子之心,且毫无圆滑之处,如非平日不大与人交际,恐怕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皇帝终是止了笑意,叹道:「你也就只能弹压得住这等人了。」
李承懿叫皇帝说得面红耳赤,着实说不出话。他又不蠢,如何听不出皇帝这话明着是说柴鉴昭易于弹压,暗着是说他不中用,仅压得住这般毫无城府之人,故而心底不免生出窘迫,不由自主地垂下首,一言不发。
皇帝又长长叹息一声。
「单论你府中那柳含和同褚奉元,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姑且不论柳含和结交内外之过,单是那褚奉元也不是简单人物,前些年安国公世子带兵剿匪时,他也去了罢,虽说并非军籍,亦不居功,朕又如何能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皇帝哼了一声,「朕看了战报,倒也吃惊,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单凭一人之力,便杀了寨中小半匪徒,若非安国公世子刻意瞒下此事,只怕朕说出来都无人肯信。此人杀孽过重,恐怕命不久长……」
李承懿听到此节,已是起了一身冷汗,连忙辩解道:「奉元……奉元年纪尚幼,也是一心为国……并非别有所图……」
「你何必这样急着为他解释,朕可还没动怒。」皇帝微微一笑,「你平日活得糊涂,朕也不管,往后便叫你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又有什么不好?只是你对身侧亲近之人信任太过,竟连是蛇是狼都分不出来,这点却是可恨。」
李承懿沉默片刻,才谨慎道:「陛下是知道臣的,府中诸事一概撒手不管,交托于旁人,其所作所为,俱是出于臣之允准,倘使柳含和同褚奉元做了什么,非是他二人之过,故而陛下若要降罪,当以臣为首罪……」
「朕还没说什么,你就这样急着揽下罪责?」皇帝反问。
李承懿一怔,连忙噤声不言,起身跪下。
柳含和结交内外,这倒是头一次听闻,只是以柳含和之为人,无非是与人为善,以免交恶结仇,又受他宠信,巴结谄媚之人必不会少,纵是私相授受也无甚出奇,况且柳含和颇知分寸,从来不曾惹来祸事,李承懿对他倒是放心。
褚奉元则是自幼好武,虽为胡儿,身分有异,但因李承懿同杨道玄关系甚好之故,也曾藉着这层关系混入军中,还差点换来个校尉功名,只是褚奉元究竟来路不正,又非正经军籍,这功劳万不能算到他头上,是以至今都还只是在国公府内挂着个侍卫头衔,然则私下与杨道玄军中属下诸人关系倒是极好的,时不时也会到城外大营与人切磋武艺。
皇帝知晓此事,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种事情人人皆知,万无拿到台面上分辩之理,纵是柳含和与褚奉元坏了规矩,也不是什么大事,俗语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国公亲信之人?倘使他二人不如此行事,反而惹人生疑。是以皇帝此言甫出,便叫李承懿起了一身薄汗。
沉寂良久,皇帝开口道:「起来罢。说不了两句话,便要跪下请罪,也不嫌膝盖疼。」
李承懿微微松了口气,依言起身,但仍不敢肆意,遂道:「陛下所言,俱是臣之过错,岂有安然自得之理?」他想了一想,虽有犹豫,却道:「陛下一心为臣打算,臣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柳含和褚奉元俱是臣身侧侍奉多年之人,情份不同寻常,是以……」
「罢了,随你罢。」皇帝道,又深深叹息一声。
李承懿心下大定,正要说些什么,便听皇帝语气平平道:「你同武定侯,又是怎么回事?」李承懿被唬了一跳,皇帝瞧见他神情,不免笑了一笑,「怎么,你道朕不知道武定侯去了你府上拜会。」
李承懿闻言,惊愕非常,手脚也跟着一阵发软。
当日魏执义至信国公府拜会一事,唯有门房并几名仆役知晓,李承懿早已使柳含和封了那些人的口,以防此事传到皇帝耳中,然而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皇帝竟是早已知晓,但柳含和御下极严,料想不至于弄出这等谬误,这样一来,消息若非是从他府中递出来的,便是从魏执义那头传出来的。
他想到此节,心念一转,支支吾吾道:「既……既是陛下已然知晓……」
「朕自有打算,你莫要掺合此事。」
李承懿闻言,心下大急,不知道皇帝对此事明白到什么地步,也不知道庆阳一事是否已然败露,且不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便是庆阳之名节清白,他也万万赌不起。他想了一想,犹豫道:「武定侯托到臣处,乃是为了……」
「无非是为了选尚之事。」皇帝悠悠道。
李承懿小声道:「陛下是否当真属意于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皇帝饶富兴致地问道。
李承懿不敢直言,也不能将自己与魏执义那些龌龊之事和盘托出,只得硬着头皮道:「既然陛下知晓,臣也不再多话,只是公主娘娘出身尊贵,本有一桩好姻缘,倘若驸马都尉并非良配,倒是可惜了。」
「你这是在为武定侯说话?」
「臣不敢。」李承懿迟疑道,「只是前朝选尚,也不乏有公主择人之事,倘若候选之人俱有凤毛麟角之才,难以抉择,倒不如让公主娘娘也效前人旧例行事……」
皇帝不置可否,淡淡道:「此事你莫要多管,便是又有旁人托到你府上,也不必应和,朕早有打算,岂容旁人妄议。」
李承懿不敢再说,连忙应声,又行了大礼,才得以告退。
待得到了殿外,抬手一摸,早已是一头冷汗,他不由得苦笑。
据皇上所言,大抵是只知魏执义到他府上,又以此事相托,尚不知两人已有情事,亦不知庆阳同魏执义恐有私相授受之事,这点却叫李承懿松了一口气。自己与武定侯有私,且又有意为其尚主之事出面说项,如若这些事皆让皇帝得知,失了体面还是小事,姑侄共夫乃败坏伦常,天下人所不齿,倘使朝野内外俱知,却是一桩名副其实的丑闻。
只是皇帝竟知魏执义曾往信国公府上拜会,若非是自国公府内走漏消息,便是皇帝也在武定侯身侧埋了眼线,然则这眼线多半隐藏极深,又非亲近侍候之人,否则不会不知武定侯与他曾有私会之举。
李承懿想到此节,心底却是一阵迟疑。
按理而言,他也该将此事告知魏执义,以免此人露了蛛丝马迹,叫皇帝无端生疑,然则先前李承懿曾让人打探魏府之事,当时魏执义却是反应甚快,如今这般情景,却令他心中一阵踟蹰……魏执义究竟知不知道皇帝暗中监视于他,李承懿也不能妄下定论,若是实则知情,又刻意如此行事,为的究竟是什么?
李承懿左思右想,却无法理清头绪,索性不再想了,出了宫门,便上了车辇,命车夫打道回府。
待得回到府中,便见褚奉元迎上前来,神情欢喜。褚奉元在他面前从来是这副模样,如同垂髫小儿一般,又喜撒娇使性,然则李承懿也明白,褚奉元身怀精湛武艺,过去又长年居于山林之中,不管是杀人或者打猎,身手都是极好的,又与军中诸人有私交,难怪皇帝特意将此事挑出来说与他听。
若非李承懿身分不同寻常,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些事也不必多说,若叫褚奉元缚手缚脚,不敢作为,反而不好。
李承懿想到此处,便揽着褚奉元,含笑道:「瞧你这副模样,可是今日又出去与人比武?」
褚奉元鬓发散乱,衣着齐整,下摆却略微污了,浑然一副玩得性子都野了的模样,闻言便笑道:「正是如此,今日赢了几场比试,还得了些彩头。」
李承懿瞧他神情坦然,隐隐有自得之色,着实是爱极他这模样,便在他脸上亲了一亲,笑道:「奉元这样厉害,叫我也多了几分体面。可惜府中并无宝刀名剑,你又一向只好兵刃,如此一来,倒要我赏你什么才好?」
褚奉元想了一想,复而露出忸怩神情。
李承懿一时大奇,笑着逗他道:「为何露出这等神情?可是难以启齿?」
「倘使……倘使国公爷不弃……便叫我服侍一晚罢。」褚奉元说得犹豫,忽而怯生生地抬头看向李承懿,又半带迟疑地抬手拉住他衣衫一角,这般难得一见的羞赧情态,倒是令人诧异不已。
须知褚奉元素来大胆,便是开口求欢,也总是理直气壮,然则毕竟年岁尚幼,往往一时不察便要受创,李承懿尽管纵容于他,却不会在此事上毫无节制,细细算来,一旬最多一次,再多便不允准,纵然褚奉元开口求欢,也多是婉言回绝。殊不知褚奉元正值年少,又是血气方刚,虽知李承懿此举乃是为他着想,又哪里能压下满心欲念,苦苦隐忍?恰逢李承懿此言既出,他便顺势要求,心中实则是忐忑不安。
「近来冷落了你,倒是我的不是。」李承懿想了一想,温言道:「倘若奉元喜欢,晚上便宿在我房中罢。」语毕,复而又道:「你自去洗漱一番,让人请含和过来,便说我有要事相商。」
褚奉元既得允准,自是满心欢喜,脸上带笑,依依不舍地去了。
李承懿来到正房,过不多时,柳含和便匆匆进门,神情平静,李承懿心中隐隐犯难,不知该如何开口,然则柳含和彷佛是瞧出了他的犹豫,道:「国公爷倘若有事吩咐,尽可直言,奴婢断无不应之理。」
他顿了一顿,还是将皇帝那些话说了一遍,复而道:「你我相知多年,我自然是信你的,然则皇上那头,只怕拿着你的把柄……」他说到这里,便也沉默下来,柳含和所作所为,俱是他一心放任,纵有结交内外之过,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皇帝既然肯开这个口,必是柳含和有逾矩之嫌,李承懿又如何能充耳不闻。
柳含和安静良久,方道:「奴婢明白了,国公爷放心罢。」
李承懿眼见他要告退,一时急了,抬手便拉住他手腕,急切道:「含和……你为何要做出那些事?」他心终究竟存了一丝疑惑,柳含和与人为善,自是理所当然,但皇帝这样一说,彷佛是其中还有什么他不明之事,纵是李承懿信任于他,也不得不开口问一声。
柳含和苦笑着答道:「奴婢已存私心,立身不正,明日便将对牌交回来,往后国公府诸多产业,还是寻一个稳妥的人打理罢。」
李承懿心中大急,厉声道:「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纵是你结交内外,总有一个念想,但我却从未听闻此事……便是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一声,莫非不成?」
柳含和一怔,沉默半晌,方淡淡道:「奴婢自幼便没入奴籍,稍年长些便净身入宫,去岁方知兄长仍存于世,却在岭南瘴疠之地为奴,日子过得不大好,奴婢结交旁人,不过是想打点一番,让兄长能挪个地方,也不求能赎出奴籍……」
李承懿终于明白过来,心中怜意大盛,不由得道:「这等事情,如何不早些告诉我?我虽无官职在身,但打点这些事情,倒也不费力气。」
柳含和摇了摇头,似乎想笑一笑,神情却有些僵硬,「国公爷身分不同寻常,又是宽和性子,按理奴婢本应将此事告知国公爷,然则若是国公爷知道此事,自会为奴婢办成此事,如此反而不美。皇上对奴婢已生厌憎,倘使国公爷为了奴婢打点此事,万一消息传到皇上耳中,恐怕奴婢往后万难在国公爷身侧服侍,是以才瞒着国公爷悄悄行事。此事俱是奴婢一人之过错,倘若国公爷气得狠了……便将奴婢遣回宫中,也就是了。」
李承懿听到这里,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柳含和瞒着此事,应当是别有缘由,没想到却是如此,一时之间,心底却是一阵酸涩;他待柳含和一向亲近,柳含和亦是柔顺,从不恃宠而骄,亦是不曾逾矩,是以他从来不知道,柳含和竟会顾忌两人关系生变,所以才这般行事。
「胡说什么,哪个要遣你回宫中了。」李承懿心头一热,不禁道:「你这样的人,自是要留在我身边的;我说这些事,并非责备之意,而是此事惹了皇上的耳目,不得不说与你听……往后行事谨慎些也就好了,这国公府可是离不开你的。」
柳含和听到这里,原先僵住的神情才稍稍柔和些许,继而略微犹豫地低声问道:「国公爷当真不怪罪奴婢?」
李承懿点了点头,登时笑道:「这不过是小事,你惦记兄长,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需要疏通关节,去府中帐房处以我名义支些金银打点也成,毕竟是你的兄长,我出些力,也是份属应当。」
他这话意味深长,柳含和怔了一怔,脸上却是微微泛红,沉默良久,方颤声道:「奴婢谢过国公爷。」
李承懿忽而搂住他,亲了一亲,又上下揉弄一番,方才放开了人;柳含和匆匆离去,竟是一副罕见的窘迫之态,李承懿瞧着那修长身影渐渐远去,终于解决一桩心事,自是松了口气。
其实他倒没有怀疑柳含和之意,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困惑,以他二人之亲近,柳含和不当瞒他至此,然则听得此言,却终是释然……柳含和素来在意自己身为奴婢之事,又牵涉兄长亲人,自然不想将此事说与他听,大约是上下打点时走漏消息,方才叫皇上得知此事,幸而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皇上得了消息,怀疑柳含和藉着此事刻意结交官员罢了,如今将话说开,也就是了。
过了片刻,李承懿用过晚膳,沐浴过后,回到内室时,便见褚奉元盘腿坐在床榻之上,手上把玩着什么物事,他近前一看,方见是从前曾用在魏执义身上的玛瑙珠串,一时不由得一窘,匆匆道:「奉元,快些将那物事放下。」
「为何?」褚奉元神情茫然,忽而一笑,「国公爷莫要欺我年幼,这东西是做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只是这珠子这样大,难道不会弄疼人么?」
李承懿叫他问得面红耳赤,随手将那物事放回暗格之内,无奈道:「这东西又不会用在你身上,弄不疼你的。」
褚奉元闻言,倒像是明白过来一般,恍然大悟道:「莫非是用在柳管事身上的?我平日只见柳管事生得文弱,倒不知道他这般厉害。」
眼看褚奉元愈说愈不成模样,李承懿心中哭笑不得,拍了拍他头顶,哄道:「你可别在含和面前乱说,他脸皮薄得很,倘使因此事恼了你我,要哄回来可就难了。」
褚奉元不以为然,「柳管事这人就是麻烦,既有诸多讲究,又有诸多忌讳,我从前问他如何侍奉国公爷,他便是不肯说,好在我自己寻得了几卷避火图,看了一看,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承懿笑了一笑,一边抚摩他的发髻,一边道:「痴儿,哪个叫你看了几眼避火图,就急着来侍奉于我……好在那回伤得不重,要不然可就叫人心疼了。」他忆起去岁往事,不由得屈指弹了下褚奉元额头,心中一阵好笑。
褚奉元捂着额头,撒娇道:「若是我伤得不重,国公爷便不心疼了么?」
「便是你伤了一根头发,我也只有心疼的。」李承懿向来耐得住性子,便是哄人也毫不厌烦,褚奉元听得此言,登时便吃吃笑了起来,投到他怀中,像是猫儿一样蹭来蹭去,李承懿心中一软,柔声道:「你还这么小,当时怎么就急着上我的床?我把你带回府中,又不是为了做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