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五年之前我,想必还是意,可如今,见识了那般世界后,我若还纠结于这种小事,岂不是有负圣上所托?”
“是啊,大清目前所做,还远远不够!”张谦扫了一眼不远处天津总兵戒备模样,再看看跟前紧急拉起警戒线,“不过,就算是圣上……也会有不那么圣明时候。”
“用川兄也无需如此,不是听说容若先生正陪着圣上东巡么?容若先生……想必还是会体谅我们。”
“你们怎么看?”康熙把还留身边随行一干贵戚高官召到行宫,将天津总兵上折子扔到身前案几上,便一个人自顾自地闭上眼假寐。
几个大臣对视一眼,佟国维上前一步将折子拿了起来,速地扫了一遍,随即皱起眉,将折子递到旁边。
估摸着差不多每个人都能看一遍了,康熙才睁开眼,“内大臣先来说说。”
被点到名佟国维上前一步,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回万岁爷,奴才觉得,这些学子头发,别说满人了,就是汉人怕是也不喜欢见到,不如让他们趁夜色登岸,暂时禁足家,待头发长好后再考察给职。”
高士奇则一直观察着康熙,见对方露出不甚满意神色,揣摩了一番,上前一步道:“臣认为此举不妥。剃发易服令早就颁布了,而这群人却惘顾朝廷命令,私自留发,实不可轻饶!”
见康熙面色似乎略有松动,高士奇瞥了一眼容若,又继续道:“况且这帮学生不过外五年,就已经把祖宗规矩抛至一边,发饰竟与西夷同化。臣曾听闻西方传教士有洗脑教化之术,臣惶恐斗胆一问,不知他们是否被洗过脑,甚至说,是否还忠于大清朝廷?万一怀有异心之人得到朝廷重用,则大清危矣!”
“澹人看应该如何对待他们?”
高士奇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康熙,见其面容如常,咬咬牙道:“回圣上,臣觉得虽然应该准他们上岸,但要令他们剃发并绑假发,同时朝廷对他们永不录用,或者永不不重用!”
“奴才认为此举万万不妥!”佟国维出言反对,“朝廷斥巨资资助他们出海求学,高大人永不录用岂不是让国库白出银子了?!况且朝廷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高大人此言未免太过!”
“可万一他们怀有异心,佟大人又能够保证他们对大清无害么?”高士奇亦不让步。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康熙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从进来就一直皱着眉不做声容若,“容若怎么看?”
容若回过神来,“回皇上,作为那群留学生中一员,草民自然是站他们那一边。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西洋人便是做短发打扮,并无大清这般剃头师傅,没办法剃头,也只能入乡随俗。而且……两位大人对西洋可有三分了解?可知我等当初登船前往未知国度时不安与惶恐?又可知我等异国他乡生活得艰难?”
“草民当然不是抱怨,毕竟草民也仅仅西洋待了一年,可我那些同僚们,可是足足待了五年。我只是觉得,他们也并非一味地接受朝廷供给,他们自己同样也很用心地付出,努力,他们辛苦,比起留大清寒窗苦读学子们也丝毫不逊色。”
“而且,我觉得高大人担忧大概是多余——您不走出去永远不会知道,只身外孩子们有多想回家,又多想让自己国家愈加强盛。”
康熙眼睛落虚空里,模样有些愣怔。
——容若说那些,何尝不是说他自己呢?
老实说,自从容若回来后,他早就察觉到对方巨大变化了。不说做人处事愈发精明了,单就他那些超凡绝俗行为就让人愈发琢磨不透。可他却从没深思这种变化到底因何而起,容若也从未跟他说过这些。他虽然毫不怀疑地给予了支持与包容,可那到底不过仗着年幼时几年交情和爱才之心罢了。
原来是为了让自己国家愈加强盛么?
——只不过,这样纯粹炽烈想法,朕可以相信么?
“启禀万岁爷,大阿哥和太子殿下求见。”
“宣——”
听到皇上宣召,梁九功打了帘子,躬身请两位爷进去——此次东巡路途遥远且道路难走,康熙没有带顾问行,而是带了几个略年轻点内侍,梁九功是其中伶俐懂事,康熙遂调到身边伺候,想必用不了不久就要提位了。
胤褆胤礽进了主帐,看到就是皇上眉头紧锁模样。
“儿子叩见汗阿玛,给汗阿玛请安。”
“胤褆胤礽来啦?”看到儿子来了,康熙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开来,“明日你们就要和佟妃母她们一起回京了,东西可备齐了?”
“那点子东西哪里用得着儿子,下人们用心着呢。”胤礽面对康熙还是挺从容,比之其他皇子明显多了几分父子感情,“汗阿玛刚刚想什么?不知儿子能否给汗阿玛解忧?”
“啊,太子今年也九岁了,想朕当初这个时候刚登极呢。正好,胤礽来看看这个。”康熙把刚刚给大臣们看折子递给胤礽,看到老大一旁安静地站着,招了招手,“大阿哥也一起看吧。”
“是。”胤褆闻言也凑了过去。
看完后,两个孩子俱是眉开眼笑,“留学生们要回来了么?”
“你们俩很高兴?”康熙诧异。
“是啊。”胤褆点点头,“容若舅舅回来时给儿子带了很多礼物,还给儿子讲过很多有趣故事。欧罗巴跟大清非常不一样,那些事情儿子听着非常鲜。”
“哦。”康熙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看向胤礽,“胤礽怎么也这么高兴?容若还给你讲过故事了?”
“不是。是哥哥讲。”
“嗯。”康熙想起好像以前经常听宫人报说大阿哥去了毓庆宫,“你们俩也不小了,别老听那些个小故事。”
“嗯。”胤褆心直口,爽地点点头,“胤褆长大了要自己去看看!”
康熙:……
胤礽:……
不过实际上两个儿子教养什么他真不需要太担心——胤礽就不说了,他亲自教出来,是扁是方他心里清楚,至于胤褆,从无逸学堂教书先生们反馈以及他偶尔抽查来看也是不错,于是又转到奏折上,“你们看这事要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们下船休整,等汗阿玛回去后好好考校考校啊。那个天津总兵也太胆大了,竟然不让他们下船!”胤礽脱口而出,胤褆则附和地点头。
“可他们头发……”
“头发怎么了?!”胤褆虽然也不小了,但关于发型这个问题一直都是习惯性剪成这样,虽然有疑问,但长皇宫里孩子早就学会把困惑咽下肚,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头发其实还可以留起来,也没人告诉他们当初剪发易服令产生了多大影响,“不就把辫子剪了么?南怀仁先生不也没有辫子么?”
康熙被胤褆瞪着眼睛困惑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先下去吧。朕自有主张。倒是你们俩,明日回宫,路上小心。”
“是,儿子自会万分小心,不教汗阿玛担心。”
“儿子告退。”
45、风波
给天津总兵旨意是允许学子们下船登岸,同时令学子们家中闭门读书,等待朝廷诏令,甚至指明了所读内容——四书五经以及朱子理学。
其实康熙初是不想让这些人上岸,把他们送到周围小国或者澳门把头发蓄起来再说,毕竟顶着那样发型,不说满人怎么想,就是汉人都是不乐意,阴阳怪气,不伦不类,简直数典忘祖!但这样一是有点欲盖弥彰,二是会伤了这些学子以及那些尚未归国学子们心,干脆折中一下,按照佟国维方法,准许上岸,但禁足,不许随意走动。等他能够再次颁布诏令想必他也已经回宫了,那些人头发也能长一长了,到时再接个假发什么掩饰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他这边算盘倒是打得挺好,可天津港那是什么地方?北方海路货物集散中心啊,而船上那几个又不是安分,整日甲板上晃晃悠悠,还美曰其名晒太阳,甚至还时常冲船下守备士兵吆五喝六,让他们准时供给物资,除了不能自由下船,那叫一个悠闲。加之他们这艘船造型奇怪,体型巨大,十分惹眼。
所以,这艘船简直成了天津港一道独特风景。船上人模样也没有差,多了几分知识分子风流体态,真真堪称美少/青年,那几日来来往往几艘商船所谈除了他们再没其他。
就连准备从东北回宫胤褆胤礽都把大部队甩了后面,跟着前来传召马用了不到十天就赶回来了,只为趁学子们下船回家读书之前见见所谓发式是什么样子。为了这个目,他们甚至只回宫报了平安,就带着往常用惯侍从,偷偷溜去了天津港。
——这一路上他们也从自己谙达那里了解了辫子头对于爱觉罗家族当皇帝重要性,明白除了这次怕是再没机会看到了。
至于后妃们鸾驾,他们这俩小又能有什么用?没得拖慢速度。
“果然,其实我们应该收点什么观赏费之类吧?”张谦看着船下熙熙攘攘人群,默然长叹。
“用川兄好想法,不过可惜有些晚了。”邓荣祖接话,“没看到那个传令小兵么?十有八九是要我们登岸。”
“啊,登岸也好。混蛋欧罗巴人,我一定收购江南茶叶要去赚他们银子!你知不知道那一厘破龙井茶
梗子他们竟然收了我二十两银子诶~气死我了!”
邓荣祖默……这件事你已经讲了五年了,真是个抠门小气鬼。
“我要努力参加水师,就算从小兵做起也可以!英吉利那群欺软怕硬势利鬼,还真以为自己是海上霸主呢!”
——貌似这位心眼也不大。
“咦?奇怪,那里……好像有人偷窥我们。”另一位青年凑了过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岸上某栋酒楼。
“我说富察家,你太敏感了吧?”张谦不屑地撇撇嘴,“你是不是普鲁士呆多了啊?”
邓荣祖表情突然也变得正经起来,“也许……不是敏感呢?”
离天津港不远一栋酒楼里,从二楼包厢窗户伸出一只细长管子。
酒楼二楼包厢里,胤礽穿着常服靠窗边,用望远镜遥望着远处船只,有些丧气地喃喃道:“啊~~~好像果然还是他们那样发式比较好吧?”
胤褆点点头,顺便伸手扯着胤礽发辫缠手指上玩,“确实,这样长辫子,打起仗来好麻烦!”
胤礽:……
“我说是美观上,哥哥。”胤礽一把把自己发辫拽过来,用望远镜长柄敲了敲胤褆脑袋,“不是指使用上!”
胤褆不意地顺手接过望远镜,刚要搭到窗台上,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拉住了他。
“咦?龙牙?”怎么了?
“主子您大概已经被船上人发现了。”龙牙遥望着海面上那只显眼船只,若有所思。
“啊,竟然有人发现了我们?这还真是有趣。”胤褆用望远镜敲了敲掌心,想了想,依旧搭起望远镜,
看向船上,当看到船上情景时,缓缓勾起唇,笑得意味深长。
胤礽虽然也是笑着,但那笑容比之胤褆似乎多了几分什么东
西——这个龙牙……哥哥侍女,似乎也不简单呢。
“哈。”看着望远镜人突然发出一阵欢笑,弄得胤礽莫名其妙,一边伸手夺过望远镜,一边随口问着:“哥哥怎么了么?”为什么笑?
“那群人果然很有趣。”胤褆由着胤礽把望远镜拿走,心下却想着,那人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这个方向,重要是,竟然冲着他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人本身没有警戒性还是发觉他们没有恶意?把手交握枕脑后,悠悠道:“嗯,一定是后者!我大清果然人才济济,哈哈。”
当天晚上,这艘承载了无数人注目礼西式帆船终于完成了自己使命,驶离了天津港。至于船上人,也趁着夜色下了船,由官府派来衙役护送着前往通州驿站——关于他们之后安置,所有人都带着期望,带着茫然。
其实吧,不管哪个年代,正常人总是有正常审美观。虽然说,传统又固执长者抱持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思想,对于这种剪发自残行为总归是不赞同,但是年轻人——管一开始也觉得剪发不好,毕竟这种金钱鼠尾留久了就成了正统,成了常态,成了规矩,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他们越瞅越觉得比自己脑袋上顶着那根老鼠尾巴好看多啦!就连码头上做工小娘儿们都会私底下抱怨两句自家汉子发型比不上船上小哥儿们俊俏,而且码头上大多数都是做苦工,有辫子其实非常不方便——比如扛重物时,经常会压到辫子,然后疼个半死——要不是法令所限,他们也想把发型改了。
而这种观念转变,天下书斋《廷言》小报里表现得为明显——初时候,以几位理学大儒开头,各种批判他们这种发式。
连续好几天,《廷言》里内容集合起来基本就是四书和朱子理学完美结合版。
但是对于这种专门喷口水骂人还不带脏字小报,大家还是挺爱看,毕竟那个时候文人从小养成习惯,就是随便写句话他也得给弄个对称押韵,又适合茶馆说书先生说书。所以不管是说是看还是听,都被惹得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捧腹大笑。于是“骂人体”迅速风靡京城,甚至迅猛地向外围扩展,小报销量猛增。
只不过,也没过几天,《廷言》小报销量骤减,原因是前一天小板竟然跟前两天某一期小报雷同了!小报审核还是颇为严格,所以断然不会出现文章整体雷同,只不过,那张小报里几乎每一句话以前都出现过了。
小报掌柜立刻开始找人咨询怎么回事,后来哭笑不得地发现,四书五经里所有能讽刺恶骂那群学生内容都被写过一次了,再怎么写都写不出花儿来了。正当掌柜为第二天小报内容发愁时,一篇立意截然不同文章送到了他手里。不过待他看完,又有了几分犹疑——这篇文章实太与众不同,他实怕犯了忌讳。
“掌柜担心什么,署上‘清夏大学’名头不就好了?”
掌柜点头,那倒是,谁不知道清夏大学大儒们本就是一群驯不熟野性子,皇上对他们宽容也是有目共睹。退一万步讲,就算被牵连了,他横竖这世上没了牵挂,大不了就是一死,他这条命本就是捡。
后拍板定案——送去印刷。
第二天《廷言》小报不到晌午就抢空了。
因为今日内容与以往截然不同,尤其是摆正面那一篇——不再是往常“骂人体”,而变成了“婉约体”——因为这篇文章虽然表面看起来与之前也并无不同,但细细一读,却发觉这字里行间味道不太对——貌似每句话都是为发式说好话诶~
而且读者们也顺着思路想了想,然后果断发觉“发式”比自个儿头上鼠尾好看了不止一个档次,甚至蓦然生出“就算是和尚也比自己好看啊”这种想法。
有了前一次关于清夏大学争论,这一次,大家纷纷拿起笔头,开始抒写自己对于头发看法。
再加上清夏大学坐镇几位大儒里其实也有不少是反朱子理学,有了他们支持,他们动力就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