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他,慌道:“慢着慢着,这样不对。”
他微微蹙眉。
“我亲你,有什么不对?”
我瞥他一眼,说:“首先,既然我们现在的关系似乎可能好像会超出主仆的范畴,我就不能再叫你美美了。”
他温和地看我,道:“那你想叫我什么?”
我道:“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想叫你什么’,而是‘你到底叫什么’。”
他顿了顿,说:“你不是不想知道么?”
我说:“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他轻笑,道:“如何不一样了?”
我说:“第一,我要靠你的血活着。第二,很明显地……”我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扫了扫,“你压着我,我觉得这很能说明问题。”
他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希望我是谁?”
我思忖了一会,道:“只要别是亲生兄弟,别的都行。”
他笑了。
浪涛拍着小船,小船翻滚涟漪。
清风徐徐,吹动伊人发。
我想了想,又说:“还有,别是流月宫的人,我不想和流月宫扯上关系。”
大美人怔了一下,笑容还挂在脸上。
他俯下身,我以为他要亲我,但他却只是抱住了我。
船身突然震了一下,凤衾的声音在外面唤道:“主子,我们到了。”
“知道了。”大美人答道。
他看向我,眸子里有莫名的情绪在涌动。
他说:“你真的想知道?”
我突然有种惊惧感。
不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和平时有些不同的神情,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从我内心深处升腾起来。
我慌乱了。
我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却不敢去证实。
“到了,我们先下去吧。”
我不看他的眼睛,推开他抽身下床,拨开草帘冲了出去。
船在一片沙石中搁浅了,船夫扔下了锚,船停稳了。
南山岛,怪石嶙峋,奇峰突兀,峭壁屏列,怪柏连绵。
浅滩内遍布着黑色和绿色的水藻和海胆,还有色彩诡谲的游鱼来回窜行。
偌大的岛屿,竟没有一声鸟叫。
远方阴云密布闷雷滚滚,携着一丝凉气压摧而来。
阴风吹来,忒的是一阵恐怖阴森。
疏桐说:“这东海奇俊美丽的岛屿多了去了,这双面老怪偏选了这么座阴气森森的岛住着,真是个怪人。”
凤衾道:“疏桐,南山居士是前辈,不要失礼。”
疏桐吐了吐舌头,我笑道:“疏桐姑娘,大炮仗浸了水,炸不响了吧?”
疏桐瞪我一眼,手摸上腰间的鞭子,“响不响,试试便知。”
我仰头看天,“今天这天气真好啊——”
远处一束闪电将苍穹劈成了两半。
大美人从船坞里走出来,道:“上岛吧。”
疏桐当先飞跃下船,干净利落地落在沙滩上。
突然从沙子里钻出来一群黑色的小螃蟹,沙沙沙地在沙滩上快速爬行。
“啊!这是什么东西!”疏桐惊呼。
凤衾也展开轻功跃上岛,拔出剑施展出剑法想要赶走这些螃蟹。
剑风大作,卷起铺天盖地的黄沙,只见一抹白色的影子在黄沙中舞动着。
那些螃蟹被她卷得满天飞,就跟流星似的。
一套剑法下来,沙子中间被她抛出了个大坑。
我乐了,凤衾姐姐不仅轻功好,刨土功夫也好啊。
黄沙漫漫平息下来,螃蟹却变得更多了,绕着疏桐和凤衾两人沙沙沙地跑,像在做什么仪式。
我看了一会,叫:“它们好像在排什么图案。”
螃蟹跑了一会,那个图案越来越清晰。
竟然是一行字。
“四面不透风,一人在当中。”
疏桐奇怪道:“这是什么把戏?”
我笑起来。
这老不正经的,都耄耋老人了,还喜欢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我说:“这是字谜。”
疏桐念了一遍谜题,笑道:“这有何难?谜底乃是‘囚’字。”
我道:“未必……”
话还没说完,螃蟹又动起来,慢慢显现出一行新的字。
“若是猜囚字,其实没猜中。”
果然。
师公在我们小的时候就喜欢用糖人把我们骗到他的后山去,给我们出谜题,但他的谜题通常都是简单至极,我总是能马上答出来。
师公却显得很不高兴,把我的糖人没收了,说我定是偷看他出题了。
尹洛依那小子却聪明得很,明明早就猜到了答案,却装得一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样子,最后无可奈何让师公说出谜底。
结果师公把我的糖人也给了尹洛依。
我气得跳脚,最后被师公拎到师父面前,说我不尊重师长。
我又被罚坐静思房。
后来,师公也发现他的谜题太简单,就在原来的谜题下,把谜底改成了强词夺理的答案。
一只螃蟹跑出来,嗖地一下爬到疏桐脚踝上,用蟹钳夹了她一下。
“啊!这臭虫子竟敢咬我!”疏桐呼道,连连跺脚把螃蟹甩了下去。
凤衾想了想,道:“密不透风的屋子,人定是死了,死人躺在地上,不是人字,而是大字。谜底可是‘因’字?”
螃蟹又飞快地跑起来,组成了新的字。
“若是猜因字,还是没猜中。”
一只螃蟹跳到凤衾脚上,钳了她一下,凤衾手起剑落,把螃蟹刺穿了。
螃蟹体内流出绿色的汁液,看上去诡异极了。
我道:“糟了。”
大美人看我,“怎么?”
我说:“你见过螃蟹死了是那个颜色的吗?那螃蟹十有八九是有毒的。”
疏桐的身子晃了晃,突然一软跪倒在地上,她拉开裙裾,小腿上肿起了一个拳头大的包。
她怒道:“双面老怪!你欺人太甚!”
我对她道:“疏桐姑娘,你快说你猜不出来,认输了。”
疏桐横眉瞪我,“哼,我和你不一样,我疏桐就是死了,也从不认输!”
我道:“这你就不懂了,能屈能伸,伟丈夫也。”
旁边大美人笑了一下,我不明就里地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居然看见他脸红了一下。
杵在一旁的彩云美人一脸黑线。
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了。
这两个东西,成天装正经,其实白肚皮里面装的都是花花肠子,成天往歪处想。
凤衾没有疏桐这么钻牛角尖,大大方方地一拱手,对着岛屿内部高声道:“久闻南山居士游戏人间,今日一见,小女子凤衾不得不服。这字谜的谜底,凤衾却是猜不出来了,南山居士高人高见,就不要为难小女子了罢!”
她的声音里灌注着内力,内力催着声音远远地传入岛中,漫山回响。
第19章:南山岛(二)
没过多久,树林里缓缓淡出一个影子。
一条足有一人高的白毛狼背上驮着一个人,獠牙外露,目露凶光,巨大的爪子一步一脚印踩在沙滩上朝我们慢慢走来。
背上那人,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雪白的长须在风中飘动。
但那脸蛋却是如同束发孩童一般年少明媚,面如冠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师公这老妖怪,成天窝在岛上制美容药,果然又变年轻了。
凤衾朝他一拱手,“贵人可是南山居士?”
那人手在狼背上轻轻一撑跳了下来,捋着长须上下扫了凤衾和疏桐一遍,满意地点点头,道:“老夫就是双面老怪。女娃子,这谜题出得好吧?”
凤衾道:“这谜底既不是‘囚’,又不是‘因’,那凤衾是万万想不出来的了。”
双面老怪仰头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不打紧不打紧,老夫来告诉你谜底。”
双面老怪拎一根树枝在地上敲了两下,螃蟹打乱了原来的字,组成了一个新的图案。
两横两竖四列螃蟹围成了一个方框,一只螃蟹趴在中间。
疏桐叱道:“这不就是‘囚’字么!”
双面老怪摇摇头道:“这个女娃子再乱说话,老夫便让毒蟹再咬你一口。”
疏桐闭上嘴,用眼睛瞪他。
双面老怪掏出一只小瓶子,拔开瓶塞,往中间那只螃蟹身上倒了一滴液体。
只听“嘶”地一声,一股绿烟从螃蟹身上喷出,绿烟消失后,中间的螃蟹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方框形。
双面老怪笑道:“哈哈,答案便是个‘口’字,怎么样,猜不着了吧!”
疏桐怒道:“这算什么破题!简直是强词夺理!”
凤衾斜睨她,“疏桐,不要乱说话。”
疏桐撇撇嘴,“凤衾姐,可是……”
双面老怪喜滋滋地笑着,道:“小女娃可是不服?”
疏桐道:“当然是不服。”
双面老怪一摊手,故作无奈道:“既然如此,那这解药可不能给你们了。”
疏桐瞪大眼,“什么!你!你……”
我叫道:“且慢!”
双面老怪抬头看我们,看到大美人时眼睛唰地亮了,足下一点跃上了船。
他笑眯眯地,眼睛贼兮兮地在大美人脸上扫。
大美人浅浅一笑,“南山居士。”
双面老怪又往前蹭了蹭,鼻子都快贴到大美人脸上了。
“这样叫多生疏,公子叫我老怪便是了。公子如何称呼呀?”
我不动声色地往前一站,插到他和大美人中间,对他咧嘴一笑道:“这位叫美美,我内人。”
双面老怪不爽地看我两眼,突然他白眉一聚,眼中露出几分疑惑来。
他认出了我。
我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抱着他的腿喊:“南山大仙,我是林暮啊!就是那年冬天山脚下被你救活的林暮啊!你还送我一本《毒术手札》,你还记得吗!”
希望这老头子能比以前机灵点,别突然喊出我的名字来。
双面老怪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拉起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我的脸一遍。
十年来,我虽然头发长长了点,脸上晒黑了些,整个人也邋遢多了,但仔细辨认还是能够看出俞森的影子。
他眼中突然一亮,“你不就是……”
我忙道:“对对对,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我就是林暮啊!”
他还是有些困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林暮,林暮。你倒是长得越发地难看了。”
我松了一大口气,干笑道:“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他盯了我半天,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右手,朝我掌心上看了一眼,笑起来道:“果然是鸳鸯连心散。你小子倒是挺风流啊,那个人是谁?”
我眨眨眼,“美美,我内人。”
双面老怪看了看大美人,又看了看我。
突然痛心疾首似的摇头叹气,“孽障,全是孽障。”
说完一转身飞跳下船,负着手臂往岛里面走。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大美人走上来,忽然搂住我的腰。
我一惊,“你干什么,这里人多!”
大美人目光流转,笑道:“抱你下船啊,你不是不会轻功么。你当我要做什么?”
他手搂得更紧,让我几乎是完全贴在了他身上。
刚才凤衾怎么一只手就能抱我上船的?
我怀疑美美这小子是故意的。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
他抱着我,轻轻一点飞身跃起,和煦阳光之下,他的头发扬起,花香暗涌。
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展尽双蛾翠。
我就这么一恍神,他已经抱着我落在地上。
他手一松,我重心不稳朝后仰去,赶紧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稳住身体。
他笑起来。
我更加确信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觉得我越来越没有反压他的信心了。
为了证明我的魄力犹存,我咧开嘴痞子一样笑着,说了一句很恶心的话道:“美美啊,从这个角度看你更好看了,让爷真想好好疼爱你。”
身后传来抽气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凤衾和疏桐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疏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大美人笑笑,接着说了一句比我还恶心的话。
他说:“大白天的,你急什么?”
身后又是一阵抽气声。
疏桐的下巴都要脱臼了。
我吞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说:“疏桐姑娘,凤衾姑娘,擦擦口水。”
她们这才收回目光。
螃蟹的毒不严重,我照着《毒术手札》调了解药,给疏桐和凤衾敷在伤口上,肿包很快就消了下去。
我们把彩云留在船里,四个人跟着双面老怪的足迹走进岛中。
崎岖石壁之间,出现了一条幽静的鲜花小路。
百花齐开,凤蝶成群,牵牛藤蔓缠绕而上,遮蔽天日,形成了一条芬芳的走廊。
清风醉枫叶,淡草隐芦花。
大美人走在前面,翠蝶盘旋在他身侧,衣摆拂过花枝,吹动花瓣飘飘。
我看着他,有种晕眩感。
他突然回过头,朝我淡淡一笑。
小绿间长红,露蕊烟丛。
花尽莺燕飞,一笑难逢。
他停下来,问我道:“暮儿,怎么了?”
真是奇怪,这里花这么多,偏偏却盖不住他身上的香味。
我道:“花太多,看得眼晕……”
他笑道:“闭上眼睛,我牵着你。”
他云袖一挥遮在我眼前,一手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前走。
这下全世界都是他的味道了。
他牵着我,一直往前走着,我明明处在黑暗中,却不觉得不习惯。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明亮起来。
他放下了袖子,一座青竹搭起的屋子出现在我面前。
小雨初晴回晚照,碧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
师公出字谜没水平,建庭院确实别有一番造诣。
竹屋内走出一人,负手立于屋前,白须飘飘,正是我师公双面老怪。
双面老怪看见我们,皱眉道:“你们还跟来做什么?”
疏桐道:“你这老怪好没礼貌,让螃蟹咬了人不给解药不说,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双面老怪说:“那蠢小子有我的《毒术手札》,自会给你们解毒,何必劳烦我?”
蠢小子是在说我?
凤衾道:“我们自中原来,是来请南山居士替我们主子看病疗毒的。”
双面老怪冷哼一声,道:“我为何要帮他疗毒?”
我道:“南山大仙,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仁慈心善,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双面老怪撇我一眼,捋了捋胡须。
“老夫自诩‘老怪’二字,向来不和佛家打交道。”
我见说道理行不通,遂道:“双面老怪,你向来喜爱美人,像他这样的美人要是死了,你舍得?”
双面老怪沉默了一阵,撇了撇嘴,道:“他中的是西域乌蚩虫毒,瞧他的模样,再有一礼拜,虫毒便要发了。即便老夫有心为之,也是不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