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剑锋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他伸出手，用更大的力道拥住了乔云。

第七十二章

最美的花，总开在最险最陡的崖上。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那么严峻的考验，中国羽毛球队的姑娘们却更加坚韧顽强。小将秦天不仅同搭档一起拼下了女双冠军，而且秦天兼项的混双也一举夺魁。更提气的是，女单姑娘们包揽了冠亚军，这样中国队一口气拿下了三面金牌，接下来就看两个男子单项了。

男单半决赛高临观轻松取胜晋级，而程郢毕竟经验能力都略逊于木崇岭，遗憾告负。于是万众瞩目的“高木”天王级对决终于如期上演。

这是一场无论谁胜都将创造历史的比赛。木崇岭如果取胜，将成为马来西亚第一个拿到奥运会金牌的人，他将是大马的民族英雄。而高临观如果取胜，将成为世界羽坛上第一个卫冕男单奥运金牌的人，他将成为永远的神话。

这也是一场无论谁败，都同样会赢得世界尊重的比赛。因为两个人都年近而立，四年前能站在世界之巅已属不易，而四年后还能站在同样的位置，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仅为这种坚持的精神，他们之间，本就不存在败者。

二十八岁的高临观全身黝黑，略蓄了点胡子，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沧桑的铁汉气质。然而奇异的是，他的脸部轮廓却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双眸里不再有四年前那种明显的凛凛杀气，而是精光内敛，从容淡定。

木崇岭也与四年前大不一样了。人们都还记得，四年前木崇岭细胳膊细腿，仿佛风都吹得倒。在和高临观的对抗中，几如一叶小舟在狂风暴雨里挣扎，颇有些可怜可叹的感觉。但在四年里，为了追逐高临观的脚步，他苦练体能。现在肌肉也结实了，小腿都粗了一截，全身都散发出一种昂然的野性美。

近些年，高临观喜欢在比赛或看技术录像的时候观察对手的眼神。在全情投入比赛时，人的眼睛是最诚实的。但凡状态很好，很想赢，人的眼睛就会发光。

面对面热身的时候，高临观清晰地看见了木崇岭眼里的光。

他和木崇岭交手已有三十一次，但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天这样，他感觉木崇岭的气息是那么近，近到他仿佛能察觉到对方的每一个心理波动、每一个微闪的念头。

球路太熟悉。他和木崇岭打球完全用不着多余的试探，一上手就是老套路，就像下象棋一开局就是“当头炮把马跳”一样。他俩打球在外行人看来，简直是平淡无奇波澜不兴，就如两个初学者在对练基本功，又如同门师兄弟在切磋同一门技艺。但只有行家才明白，这就是至高的境界。一如武侠小说里，最顶尖的宗师武功都是洗尽铅华，拼起来便是拼内功。

高临观知道木崇岭第一盘一定会抢的极凶，也不慌张。近些年他俩打球从来都是三盘分胜负。因为实力太接近，两人谁也不可能一口吃的死对方，所以只能周旋。木崇岭的战术一向是“抢一、放二、拼三”，高临观很清楚他这特点，便只管照输的心态打。第一局里，无论木崇岭的速度有多快，高临观都咬定牙根，决不跟着他盲目提速。他只是默默给自己鼓劲，让自己放松，咬住比分，慢慢磨耗木崇岭的体力。

第一局高临观16：21输掉。这场球是黎远岸亲自坐镇，这也是近些年来他唯一一次亲临现场指挥。局休的时候年轻教练秋潭还是非常紧张，想多和高临观说些技术要点；而黎远岸却果断摆了摆手，只跟高临观说了一句话：“坚持自己的打法，坚持必胜的信念。”

高临观发自肺腑地感激黎导。虽然他早已习惯独立地在场上操控一切，但在这种大赛上，有黎远岸在场边陪伴，那种感受同平常是不一样的。他最喜欢的就是黎远岸对自己超乎寻常的信任，那种信任，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让他不仅能自由发挥和表现自我，而且更加有勇气，更加无所畏惧。

第二局高临观打得更坚决。他知道木崇岭的精力不会永远那么集中，所以第二局正是自己压制对方打出士气的绝佳战机。果然，木崇岭由于体力下降开始出现侥幸心理，寄希望于高临观后场球出界。高临观完全明白对方所思所想，故意不停地挑后场，弹那种晃悠悠看着要出界但最终又万分精准砸边线的球。这在别人看来很难，但对高临观而言，这只是他平常训练生活中的一个小游戏罢了——把球筒放在边界线上，将羽毛球一个一个打进去打满一筒，还不许碰倒球筒，这种“百步穿杨”的苦功，他练了没有一万遍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连放三个高球，结果全部是自己判断失误，木崇岭的信心一下子就开始动摇了。高临观又连续压他后场继续耗体力，同时专挑他精力不集中时频频拼网前。男单运动员通常都极为好胜和固执，一旦一方邀请拼网前，另一方很少有不敢应战的。高临观深谙此道，故意和木崇岭逗网，结果自然是连连得手。第二局，高临观21：14扳回一城。

令人窒息的第三局开始了。通常羽毛球比赛观众都会极为热情地帮着运动员喊打喊杀，但这一场比赛，绝大多数时候，在每一个多拍回合中几千名观众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在这样静谧到时空仿佛都静止了的氛围里，高临观的感官开始变得异常敏感。在曾经失去光明的日子里，他仅凭双耳就能听出球的走向。今天，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帮他。虽然木崇岭第三局拼得恍若疯兽，但高临观内心却越来越平和，越来越笃定。他想不到别的，只想得到球路。尽管他的比分始终落后，连黎远岸都已经两手是汗快坐不住了，但高临观自己却浑然不察，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正落下风的巨大压力。

16：：18，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黎远岸突然大声冲高临观喊，“你顶住！你顶住他肯定会犯错误！”因为木崇岭祖籍是福建，他也精通中国话；所以黎远岸故意大声喊出来，既是喊给高临观听的，也是在给木崇岭施加压力。

果然，这一球木崇岭失误了。高临观知道他对自己有心障，于是更加坚信自己能顶到最后。打到20：18时，最后一个球，高临观和木崇岭在凝滞到纹丝不动的空气里形成了一个多拍，相持约莫十几拍后，木崇岭的球从高临观头顶直直飞了出去。

出界！

在那一刻，高临观眼前突然一片煞白，仿佛万丈金光自雪原上轰然跃起，直刺得他浑身上下每一处血肉都要炸裂。他仰天长啸一声，球拍从手里倏然滑落；然后，在山呼海啸的掌声与欢呼中，他展开双臂，向温布利体育馆里洒满汗水的赛道狂奔而去。

第七十三章

你可曾在深黑的夜里数着心跳祈盼黎明？

你闭着眼，拼命拼命逼自己入眠。但困倦的感觉已同身体里其他所有的欲望一并消失，你的思绪一团混乱，你的灵魂不知何往，你的悲喜忽作茫然。留给你的，只有一声比一声更清晰的心跳。它们一忽儿快，一忽儿慢，便也引逗得你一时直冒冷汗，一时浑身冰凉。

乔云和余剑锋在决赛前一天晚上就是这样的状态。余剑锋从下午开始就坐立不安，连游戏都根本玩不进去，最后索性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绕的乔云头晕眼花。两个人好容易熬到凌晨一点，终于上床睡觉了，但根本睡也睡不着。

乔云是原本就没打算先睡。因为他知道自己睡觉会打呼，而在这样的情形下，万一自己比余剑锋先睡着那余剑锋肯定睡不了了。于是他默默地侧耳倾听余剑锋的动静，待已经再听不到余剑锋翻身的声音时，才慢慢开始强迫自己寻找睡意。

而余剑锋其实也压根没睡着。只是熬了好一阵以后，他便不敢再辗转反侧了。因为他没听到乔云的鼾声，知道乔云没睡着，怕自己如果表现得他焦虑会更给乔云增加心理负担。于是到后来他只好僵僵地直挺在床上，动也不动，苦苦地熬着。

两人足耗到两三点左右才真正进入梦乡，却又在四五点左右就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乔云先起了床，看余剑锋还躺着，便蹑手蹑脚地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拿了本书随便看看。他并不知道余剑锋其实也醒了，只是为了让乔云感觉同伴休息得很好，便仍旧躺在床上辛苦地装睡。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乔云去叫余剑锋起床。他走到床边，看到余剑锋睡得那样“安详”，心里一下子就安稳了许多。满心爱怜地拍怕余剑锋的脸颊，软软地笑骂道，“没心没肺的，还睡那么香！起来啦小傻子！”

余剑锋缓缓抖动着长睫睁开眼睛，嘟起嘴向乔云索要了一个morning kiss，两人这才开始叮里哐啷地洗漱打理。乔云大赛之前是必要抓抓头发整整发型的，余剑锋便拿出家传的理发手艺，足足弄了半个小时，才帮乔云弄出来一个“怒发冲冠”的霸气造型。

这一天他们几乎没吃东西，只喝功能饮料补充能量。其实运动员上场比赛都是不能吃得太饱的，因为消化食物会耗费体内的氧，人在太饱的时候就会犯困。所以运动员为了比赛时最大可能的兴奋，必须保持一定的饥饿感。

晚上先是进行男单的决赛。高临观在场上拼杀的时候乔云余剑锋在候场热身。可是热到后来，他们和丹麦的那对选手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来了，盯着热身室墙壁上的直播屏目不转睛。没人发出一点声音，都紧张到了极点。

最后高临观赢的时候他俩手脚都凉透了，却忍不住像小学生一样牵着手望向对方傻笑起来。笑完他们才反应过来，中国队已经拿了四金，最后就差他们这一块男双了。

高临观从场上下来，红着眼睛同他们拥抱击掌。乔云用力拍着他的肩道，“哥们儿你真的太牛了！16：18落后那个球你还敢挑，真不是人啊这心理素质！”高临观摇头，“真没办法他太快了，我跟不上只能先守住再找机会。加油，子才阿宝！真的，你们抬头看一看，这所有的比赛选手里，还有谁像我们这样经历了三届奥运会还能站在决赛场上？你们是赢定了的！”

一种不可遏止的豪情油然而生，同时激荡在三个人的心房。他们从彼此的眼里仿若一下子看到了十几年的倥偬岁月。少时初出茅庐，意气风发，无知无畏，奋勇争先；成名后背负重担，跌跌撞撞，跋山涉水，上下求索；而如今，阅遍世事，历尽沧桑，足可仰观宇宙，俯察万类了。

还有，什么，能，阻挡我们？

这是最后的战役。

球包上有黎远岸亲手写给他们的“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他们背着这份沉甸甸的祝福，平静地走上了球场。抬头看看这再熟悉不过的灯光，低头望望这再熟悉不过的土地，他们心中，已吹响了最嘹亮的号角。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发第一个球之前，余剑锋突然在乔云耳边说，“信心！勇气！我们一定要赢！”搭档十年以来，这是余剑锋第一次这样明确而主动地为两人鼓劲。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丹麦的选手人高马大，一逼上网前乔云连呼吸都开始发窒。他们并不惧怕欧洲的选手，但丹麦从来就是羽毛球强国，更何况，这是奥运会。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余剑锋的肘一直在疼，每一次杀球手上的神经都像过电一样剧痛。又一个高球，可以下压的机会，乔云大叫道，“我来！”他身轻如燕，虽然还侧着半身，腰上还缠着几圈绷带，但他仍然狠狠地把球劈到了对方的空档里。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打到一半余剑锋的拍弦突然崩断。乔云刷刷接过两次重扣，急切喝道，“快走！”余剑锋不再犹豫，在乔云的保护之下弓着腰疾奔到场边临阵换拍。待他跑回来时乔云已经一个人赢下了这一分，笑得恣肆张扬，冲他伸出了手掌。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他们连连拉分，把丹麦队甩出了几条街去，一路高歌猛进打到了第二局。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但人在领先的时候，所有的杂念便一股脑的涌上来。乔云精力又开始下降，有点盯不住网前了，丹麦队一下子追上来好几分。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阿云！顶住！别放松别紧张，我们当输了打！”余剑锋拍拍乔云的屁股，主心骨一般给乔云传递力量。乔云点点头，攥拳大吼一声，复弯下腰牢牢盯住对方发球的手。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最后一球，余剑锋使出全身的力气暴扣下去，丹麦人勉强防回来，乔云没有丝毫迟疑飞扑上网前一拍封死。球直接钉了地板。

这是中国队的第五块金牌。这是男双的第一块金牌。

一面鲜红的国旗从天而降。余剑锋接住了国旗，用她把自己和乔云紧紧裹在了一起。他拥抱着乔云泣不成声，两臂用力得仿佛要把乔云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去。乔云嘴角微微上扬着，双手轻抚余剑锋的脑袋，眼圈却已经通红一片。

看台上黎远岸和典持坚都掩面而泣。

这个梦，做了快半个世纪，终于，不再是梦。

第七十四章（大结局）

英伦奥运后国羽队的声誉一下子就被抬到了巅峰，而高临观也名正言顺成为了整个体坛上的一颗巨星，举手投足皆受万众瞩目。

但其实对于他们运动员来说，回归生活才是最美好的愿望和最重要的事。一块奥运金牌，在没有得到的时候觉得它有千钧之重，而得到以后才发现它不过举手之轻。乔云和余剑锋一回家就把金牌送给了小鱼儿，小家伙玩了半天便丧失兴趣，随手把它丢在家里某个角落了。

高临观仍然在等待他这块金牌的主人。他仍然记得三年前韩眉那玩笑的一句话：“阿临，替我把它拿回来，我就会来找你。”他靠这句话好好地生活了三年，活出了一个传奇，活出了一段丰碑般的历史。

但那又怎样呢？

高临观没有说任何理由，直接向黎远岸递了休假申请，归队期限填了“不定”。黎远岸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多说，只嘱咐了“保重身体”，便在批准栏里签了字。

他真的太累太累了。他几乎能感觉到身体里每一个零件都在“嘎嘣嘎嘣”地崩坏、脱落、粉碎。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要往哪里走，但他知道，他必须先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好好生几场病再说。

是的，生病。当运动员那么多年，连病痛都要用强大的意志力压着，不让它们爆发出来。这三年他绷得像一张拉成满月状的铁弓，不敢脆弱，不敢埋怨，不敢悲伤，不敢绝望，连病都不敢好好生一场。

他确信自己现在一碰就能碎掉。

人生总有那么几个时刻，认为自己在下一秒就会死去，认为自己的存在突然失去了意义。

高临观站在百层高楼顶向下俯瞰的时候，真的在一瞬间动过这样的念头。

但韩眉的脸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他用浮士德的声音忧郁地呼唤道——

停下来。

阿临，停下来。

阿临，为我，停下来。

高临观有些茫然地向四处张望，梦呓般喃喃道，“可是，小眉，你到底在哪儿呢？”

他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浑浑噩噩回到旅馆里。一进房间就听到撂在桌子上的手机正扯着喉咙在唱歌，声嘶力竭的，颇有几分凄厉的味道。

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黎远岸。不应该啊，黎导不是那种不识趣的人。高临观按了通话键，恭敬地答道，“黎导，是我。”

“高临观你赶紧回来赶紧回来，有急事！”黎远岸语调激烈语速急促，整个人仿佛在下一秒就要从电话里跳出来揪住高临观的脖领一样。高临观皱了眉，“黎导我现在不在北京，有什么事等……”“你就算在北极现在也给我赶紧回来，不然你后悔一辈子！”

高临观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一只巨手攥住了。他的双腿发软，软得他站不住了，顺势滑跪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如同七八十岁的老叟一般：“黎……黎……您……是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