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桃？！你怎么在这里？”
郑宇惊疑的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洞里的少年，他正望着郑宇，一步步走入光亮之中。
“天道不是不公，只是凡人弱小，寿命短暂，比不上妖灵，而前世种下的孽果，该还的总是要还的，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日日噩梦缠身，父母送我去龙虎山修习道术，师父说我这辈子注定有一劫，活不活的下来就要看个人的造化，因为可能随时会死，也很少与人亲近，连父母也感情疏离，我那时除了上课，便是跟着师父修行，别的孩子都觉得我古怪，甚少和我来往，最近几年上了大学，不得不与人相处，才好了一些。”
“不过那又能怎样，直至今日，我才彻底明白，张澜这辈子就是来偿还前生所犯下的罪孽。”
张澜声音虽然不大，却句句砸进郑宇心里，让他一时心神俱震，忍不住开口唤道：“张澜……”
张澜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张澜，在我想起所有事的时候，我就是张陵了。”
郑宇正要开口，含桃眉毛一挑，冷冷言道：“你那个阴险狡诈的师父呢？怎么不见他来赎罪？反倒是你这帮凶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哼，主人现在生死未卜，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郑宇闻言立刻望向那一脸忿然的少年，少年见他担忧模样，忍不住叹口气又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主人怎么样了？我看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郑宇纳闷看他，问我自己？又见少年盯向自己的方位，下意识的摸上胸口，触到一块硬硬的木牌，拿出来握在手中，呆呆看着。
少年见他愣神，不由提醒道：“你这一路走来，主人都是知晓的。”
郑宇沉默半晌，心中明了，黑龙即便是自身难保之时，也时时保护自己，之前在绳索上被风掀卷，想必也是被他所救，他又想起梦中情景，心中更加涩然。
那黑龙时刻护他安危，即便今生也未曾更改。
“我能做什么？”
郑宇认真看向含桃，他一介凡人，自然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无法与妖灵相提并论，甚至连同为人类的张澜都比不上，可不管如何，他还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也能让他心中好受许多，山洞内听不见外界声响，更不见外面风雨雷鸣，但只要想到那黑龙现下所受之苦，胸口就堵得慌，先前只想着救人，顾不上内心所想，而此刻才觉钝痛，梦中身影更加清晰，郑宇忽然觉得，身体里流动的莫名情感并不陌生，似乎曾几何时，也有过相同感受。
含桃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唇红齿白的一张清秀脸庞灿如春花绽放。
“若是叫你放弃一切，你可愿意？”
郑宇看向掌心，只犹疑片刻便道：“我虽还没回忆起所有事，但其中纠葛已多少了然于心，他等我这么多年，也足够了，现下便是我还他的时候。不过张澜……我不知他前世做了什么错事，但他这辈子已经受过罪了，我只想他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再为前世所扰。”
郑宇话音落下，洞内鸦雀无声，另一端张澜听到他这番话，靠在黑暗处的身体，不由有些颤抖，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泪却是悄无声息的沿着脸庞滑了下去。
含桃也不说话，好似刚才那句并不是他问出一样，只兀自笑了一会，便探头探脑的开始打量起这个山洞，另外两人一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一个愣神，一个思索，奇异的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
含桃抬手忽然推开一个骷髅头，露出里面一个石台，上面有奇怪的纹路，手指触碰上去，仿佛活的一般流动起来。
“别动！”张澜忽然出声，语气已经恢复自然，他靠着墙慢慢走过来，郑宇这才发现他的腿有些瘸，似乎受了伤。
“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宇哥，你往后站一点，不要靠太近。”
“还有你，那东西很阴毒，以你的修为还没办法压住它，不想死就离远一点。”
含桃翻了个白眼，回身瞪向张澜：“你这小鬼也配来教训我？”
张澜没有理会，一反常态的镇定，仿佛之前语气苦涩诉说自己故事的并不是他，郑宇忽然觉得，这的确是张陵，那个孤傲冷漠的少年，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穿着道士的衣服，总是端着一张脸，严肃的不行，明明模样还年少，却已让人不容小觑。
他走到石台旁边，伸出手沿着纹路细细的摸索了一会，那流动似的细小光华环着他的手指，淡淡的萦绕在周围，忽然中心红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冒出来，张澜眼也不眨，抬起右手飞快的捏了个诀，举掌按下，手心白光闪烁，似是与下面的东西隐隐对抗。
张澜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吃惊的两人，望向含桃：“麻烦你帮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含桃眉毛一竖，有些奇怪的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并不想要宇哥死，我也不想，你要帮你主人，我可以。”
郑宇不明所以，开口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外那两人却同时转过头道：“与你无关。”
一个语气生硬，一个语气急促，堵了郑宇个正着。
郑宇只好作罢，看着那些骷髅骸骨又实在太考验他的神经，只好将精神专注于那块莫名其妙的石台。
那两人互瞪了半天，最终还是含桃软下阵来，瘪了瘪嘴道：“那你说吧，要怎么做？”
张澜忽然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张符咒来，嘴里说道：“借你妖力一用。”然后立刻将那符咒贴在了含桃额头上，含桃气的不行，抬手就要撕下，大声嚷道：“你当我是僵尸吗？”
“你电视剧看多了。”张澜抬手也不知做了什么，止住了含桃的动作，含桃僵立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身体里的灵力感觉像在源源不断的流失一般，一边暗道你怎么知道我经常跑去人类家里偷看电视，一边暗暗吃惊，这张澜的能力比自己想的要高。
郑宇见他两人奇怪作为，也凑过来打量，指着含桃头上的黄纸道：“茅山道长？”
张澜动作一顿，额上隐约黑线，郑宇见他不语，又问：“他不会有事吧？”
张澜见他担忧，想了想又道：“应该没事，只是之后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郑宇立刻眉头锁了起来，踌躇了半天忽道：“小张，含桃虽然是妖，但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千万不要罔顾它的性命。”
张澜点头回道：“你以前便与我这么说。”
郑宇一愣，也不知该回些什么，只好走到一边看他们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郑宇只见张澜在地上不停的写写画画，围绕着堆放的白骨，零散的星点萤火浮在他的周身，映的一张苍白的脸有些晦暗，地面渐渐升腾起淡淡的白光，凝聚于半空幻化成繁复的线条，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犹如一个巨大的法阵。
郑宇忍不住退后了几步，整个山洞被那白光照的犹如白昼，就连原本那莹莹的绿光也黯淡了几分，含桃站在那白光环绕之间，缓缓闭上眼睛，一张清秀的脸上露出几分安详的神色，身体仿佛像是燃烧一般，闪烁着灿烂的红光。
张澜庄严肃立，翻转手背，三指变幻交叠，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流转的白光里闪现出隐隐约约的图案，看起来古老而又繁复的笔画，勾勒出一道道金色的字符。
郑宇看得出神，被吸引着慢慢靠近，有些犹豫的伸出手，那白光并没有灼烧之感，反而温暖异常，流动的字符穿过指尖，仿佛一道浩然之气蓦然间注入心田，贯穿肺腑，让人浑然一身清朗正气，隐隐好似蕴藏了无穷力量。
张澜本来低语一般的咒声忽然大了起来，阵中白光大盛，与此同时，山洞内突然寒意入骨，霎时间犹如万千阴魂聚集此处，万鬼同哭一般的凄厉声音响彻天地，震得人几欲魂飞魄散。
郑宇捂住耳朵，脑袋仿佛要炸裂开一样，他蓦然觉得熟悉，从那几乎要穿透耳膜一般的声音中辨别出一些悲怆而又痛苦的情感，是在哪里听到过？
是之前的大雨里面？还是已经被他遗忘的前世回忆里？
他看到张澜站在阵中紧张的对他喊些什么，意识却随着那些痛苦的声音慢慢远去。
他看到天地之间犹如混沌初开，黑云遮天蔽日，笼罩了整片大山，一道道闪电带着雷霆之怒，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了整片山林，熊熊燃烧的火海，疯狂的吞噬着山中所有生灵，而云层之中巨龙翻滚的身影，隐隐传来沉沉的怒吼，骤然之间带来更为猛烈的风雨，犹如决堤而出的滔滔江水，将这片大地很快变成汪洋。
山中有无数生灵的哭嚎声，刚在火海中挣扎，又在汪洋中沉沦，郑宇随着那声音一路走去，沿途有被水冲垮的房屋，席卷而去的百姓，山崖坍塌下来的泥流，瞬间被掩埋的手臂，以及来不及呼救一声的妇人孩童。
即便他伸出手，也无法救到半分，就像是一场已经开幕的电影，他只是个旁观者，干预不了任何，这个时空所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他改变不了的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一个眉目俊朗的青年，满身狼狈的从一处坍塌的房屋里爬出来，抓着一把金色的弓箭，跌跌撞撞的往山上跑。
“江霖！”有人远远的喊他，他来不及回头，周遭太多岌岌可危的生灵。
他甚至无法去拯救那些人，他只知拼命的奔跑，朝着最高的山巅之处，想要去阻止着什么，又或者挽回些什么。
他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满身的泥泞，满手的血痕，满脸的雨水，以及通红的眼眶。
郑宇这一刻似乎与那人心灵相通，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焦急，懊悔，悲凉，以及沉痛的哀伤。
那把似乎带有奇异力量的弓箭，引导着，同样也守护着他，一路穿过无数障碍，最终到达了山顶。
山上烈风阵阵，大雨如浇如注，郑宇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全都是茫然呆滞的双眼，中间大大的香案上贴满了符咒，迎风招展的旗幡下，还有拿着一把桃木剑念念有词的道人，他高举剑身指向云层引来一道道惊雷，要将天幕撕裂一般的闪电不断划过天际，远远的黑云之中龙身忽隐忽现，被雷电缠绕其中，夹杂着愤怒吼声。
郑宇看到那青年震惊的冲进人群，大声的呼喊着自己乡亲的名字，而那些人却像是被攫取了魂魄一般，丝毫没有反应，他愤而冲到香案面前，抓住那道人的衣袖，厉声斥责着什么，那道人挥袖毫不理会，眼见香台上一个木盒内绿光大盛，似有妖孽之感，青年咬牙靠后几分，飞快的搭弓上箭，金色箭芒直驱而去，却被人横剑挡去。
郑宇随着那青年震惊望去，那人却也熟识，即便只是梦中几番照面，却也与自己相识的一个人重合起来，样貌不尽相同，神态却是殊无二致。
“张陵！”
他和青年一同出声，那相较作法道人，更为年轻许多的小道士正目光复杂的挡在那道人身前，作出保护的姿态。
青年变了脸色，骤然间几步上前，一拳砸在对方脸上，怒吼道：“我当你是修的正道，为的是苍生，却原来也是这般无耻小人，为一己私欲，残害无辜？！”
张陵嘴角慢慢流出血迹，脸色一下苍白起来，喃喃道：“我不是……”
青年抓起他的道袍衣襟，更为大声的吼道：“早知道我就不该救你，留着你比那妖怪还不如！你可知现在山下生灵涂炭？你们要抓他，为的真是除魔卫道？现下你们倒是平安无事，却是让这大山里的所有生灵为此付出代价！”
张陵瞪大了双眼，青年仿佛再也不想看他一样，将他往地上一扔，扭过头去，张陵似幡然醒悟，慢慢自己站起来，茫然看向自己双手，又看向身后呆滞的人群，跌跌撞撞的走向那作法的道人。
“师父……我们是不是错了？”
“错？何错之有？留着这妖龙日后作恶，不如早日抓了它，才是拯救苍生！这些凡人牺牲一点，又能如何？我们行的是天道，顾的是大局，小小凡人，又岂能懂焉？”
“说的倒是好听！既然行的是天道，走的是正途，又怎会罔顾他人性命？你炼那妖丹，又有何居心？恐怕那白虎会吃掉你亲手炼制的妖丹，也是你故意为之吧？！”
张陵听到这句，猛然抬头，惊愕望去，脑海中千回百转，蓦然想起一些蛛丝马迹，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果真有此事？！”
那道人脸色有些阴郁，盯着青年看了良久，冷笑道：“陵儿又何必听他胡言乱语，早知他与那妖龙关系匪浅，甚至雌伏身下，这般污秽之人，你又怎能信他所言？”
“你！”
青年愤然握拳，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雨水浇湿了整个身体，让他从头凉到了尾，甚至开始颤抖起来。
郑宇望向云层里翻滚的龙身，又看向雨中挺直的背影，心中悲痛万分，却苦于只能远远观望。
张陵脸上露出几分挣扎的神色，看向眼前的青年，心中犹疑却不知该如何抉择。
青年强压下心中怒火，缓了语气道：“张陵，就算不信我，你救救山下的百姓，救救你身后这些人，好吗？你师父要做的事，对错与否，暂且不提，这些人命都是活生生的，为了抓他，全部搭进去，当真合算？”
“他现在本就元气大伤，只不过强弩之末，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如让我引他现身，你们便可轻而易举捉到他。你们之前抓我，不就是为了逼我这么做？我答应了，你们停下现在所为，放过这些人，如何？”
张陵还未答话，他身后满面长须的道人已欣然同意，青年嫌恶的转过头，眼神鄙夷的看向那道人，见他念咒做法，停下了召雷诀，那香案上的妖孽之物闪烁几下，似是有些不甘，终于慢慢黯淡下去，身后人群渐渐恢复了几分神智，茫茫然的走下山去，好似大梦初醒一般。
青年站在山崖边上，望向逐渐平息的云层，心中默念着那条龙的名字。
张陵看着他脸上悲怆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忍，走前几步唤道：“霖哥……我……”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木然，直刺的张陵浑身发冷，犹坠冰窖一般。
黑龙应声而至，一眼看到青年，混不顾自己满身血迹，立时将他拥入怀中，抬眼又看到前方道人，顿时愤怒异常，却见怀中身躯不住的颤抖，只好先放下恨意。
“我之前到处找你，遍寻不到，你是去了哪里？！”
“澜江，对不起……”
青年靠在黑龙怀里，红了眼睛，贪婪的呼吸着熟悉的龙息，喃喃自语道。
黑龙感到莫名，以为是他指这道人用雷电困缚他的事情，便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便觉身上不对劲，青年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欲要滴出血来。
“江霖你做了什么？！”
黑龙发觉自己无法再维持人身，渐渐化为龙形体态，亦是普通大小，也无法飞升，已经为时已晚，他震惊的望向青年，一双龙眼溢满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江霖，你竟如此对我？！”
低沉厚重的龙吟传来，青年浑身一颤，手中的弓箭也随之发出嗡嗡的鸣响，好似在代替主人悲鸣一般，那道人哈哈大笑，走向被困龙符暂时制住的黑龙，举起贴满咒符的桃木剑，欲要挥下，忽听身后一声破空厉响，只见那原本放置妖魄的木盒，被一支带着金光的利箭射中，莹莹绿光顿时大盛四射，在场几人不得不暂且闭上眼睛，免得被那光芒刺伤。
等再睁眼，青年的箭尖已经对准了那道人的头颅，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黑龙的眼神，紧紧的盯着道人，平稳说道：“他的命不可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