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答话。
“你这是在为他守礼?”暗希说着,口气软了些,扶过那人。院中设置了一张铺满软垫的靠椅,便扶着他坐下。
“王曾经夸过他,是非清澄,当得起白澄二字。”那人说着话,像是在喃喃自语,“龙族双璧,神山美玉,怎么就生了这副脾气,真正可笑。”
暗希听他说着话,低头俯身,给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这才发现他手里握着一截用细绳扎起来的头发。
“这是我留的一点念想。”那人一笑,轻声解释。
这时的暗希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刷白,伸手解下那人头上的白布。垂落一头长发,却夹杂着丝丝银线,两鬓霜染,这么一看,那人又苍老了几分。
暗希立刻蹲下身,伏在那人膝上,仰头望着他,说:“不要再费心思了,不然你身子真要垮了。”
“怎么能不费心思,他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那人伸手抚着暗希的头发,那发色如墨,乌黑透亮,“这头发,真好。”
“他怎么又自作主张给你算计,你不理也罢。”暗希说,声音忿忿然。
那人叹了口气,一笑,“两人在一起说故人,总觉得老了,我可不能带坏了你。”说着,他意识到被撂在一旁的余聊和泺婴,这才相互打了招呼。
十二将军是认得泺婴的,那泺婴也熟稔,早在一旁的案几上顾自翻书看。余聊却有些混不自在,毕竟两人头一次见面,就在越庄那样的情形下,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下余聊,见过十二将军。”余聊对着人拱了拱手。
“在下央玄,暗希有劳你照顾了。”那人道。
余聊可不敢当,“小七照顾我才对,我何德何能。”说着偷偷瞥了一眼暗希,见人没反应,便问了个纠结已久的问题,“敢问将军,当日是怎么将我带出越庄的?”他清晰的记得缭公子要将他留下,后来问暗希,暗希也说他失血昏过去了,记不得。
“缭公子怎么拦得住你?”那央玄回道。
“什么意思?”余聊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你与他渊源颇深,若能相对畅谈一番,也能了了你们二人心结。”央玄取过拐杖,重又站起身,“当日你要随着暗希走,他怎能阻止了你?”
“不明白。”余聊听着,还是在云雾间徘徊。
央玄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对着三人道:“我在营中设了宴,为三位接风洗尘。”
余聊心中不爽,这小七的先辈主动忽略他问题的功夫比小七更胜一筹。
出了院门,那女人还在外边等着,手里却多了一把木制的轮椅。十二将军坐上了轮椅,暗希将手里的拐杖递给了门外的女人,自己则推着轮椅走。
那女人脸色不善,把拐杖往余聊怀里一塞。一路上,再无笑意。余聊觉着她性子直,情绪都写在脸上,便感有趣,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
女人名叫芨册,和那小将都是机造营的人,平常不带兵,只负责军械和辎重的建造。两人半个月前刚成了亲,正好得空,就应了十二将军的差事,去接暗希他们。这一趟山中来回跑,也算是新婚旅行吧。
泺婴笑得不行,“这也叫新婚燕尔?”
芨册听着对那小将又是一顿数落。
“你们两难道不是两情相悦成的亲吗?”余聊听着疑惑,难道还是组织上指定的不成?
那女人蓦地脸一红,低头不再说话。央玄见她这副姿态,便笑着给三人讲故事。
机造营也分各地编制,芨册是鼎城的参谋,随着十二将军走,而那小将,却是锽城的督卫。两人相识,是因为几张图纸。
迷雾事件后,鼎城周围的山区由于万物俱死,枯木成片,至今未曾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每到刮风下雨,便水土流失得厉害,山体塌方、泥石流,将道路毁得一塌糊涂。芨册头疼,怎么也拿不出应对的方案。能想到的,只有植树固土,筑坝拦泥沙。可这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法子并不起多大效用。
直到有一天,从锽城寄来了一沓图纸。芨册打开一看,那上面画的,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泄洪系统。在道路边开挖泄洪沟,将泥水引流到山下,山上建造冲锋台,改变泥石流的方向……这一张张的方案,芨册也不是没有想过,但能将此画得如此精细合理,立刻给她开拓了思路。她将图纸改过以后,便呈到了土木阁,几番修改,终于定下了开工日期。
她将整理好的最终图纸给锽城的来信人也寄了一份。谁知一个月后,那小将就单枪匹马来鼎城找她,说是心心相惜,求见一面。芨册当然也是怦然心动,两人最终是走在了一起。
现在鼎城外的山道已按照图纸建造了泄洪沟和冲锋台,这两年来,塌山封道的事果然少了大半。这也是一桩功绩。
“不许这么夸那小子。”芨册听着,忍不住打断。
泺婴乐得拍手欢呼,“真是个好故事,西山做媒,泥沙为证,你们两个是再也分不开了,认命吧。”
“闭嘴。”芨册急得直跺脚。
正说着,已走出了阁楼群,来到了外围的一处大营帐。那营帐里坐满了兵士,都卸了甲,人手一个大酒坛,见到将军一行人进来,便大声欢呼。对着门的正座空着,十二将军取过拐杖,拄上座位,往上一坐,剩下几人才在边上坐开。
暗希在将军的身边坐下,那来接人的副将也在另一边。芨册自然是坐在小将身边,此时的她,一脸甜蜜的样子。士兵中间让开一位置,便招呼着余聊和泺婴过去,两人便去那儿坐下了,士兵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坛酒。
“大家不必拘礼,喝道痛快为止。”十二将军完全没了刚才儒雅的模样,一手抓过酒坛,说道。
副将蓦地站了起来,举着酒坛,喊道:“一来,庆祝暗希回来,咱们兄弟可想你了!”
下面一片起哄。那小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然后立刻举坛站了起来,喝了几大口。
这家伙喝醉了怎么办?余聊心里一紧,禁不住为他担心,他如果在这里发了酒疯,丢脸可丢大了。而他更为担忧的,却是暗希从未提到在边境军呆过。
那副将又继续道:“再者,希望将军早日康复,早点回军里来!”伴随着一阵高呼声,副将挠挠头,凑近了将军,说:“那几个臭小子,倔得很,将军你快点好,治治他们。”
“你放开了手段治就行,不用请示我。”央玄回道。
副将嘿嘿笑了起来,“得令。”
酒过三巡,那暗希就跟没事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醉态。余聊自己却被人灌得昏呼呼,心中大感奇怪。然后,将军和小年轻号称有事相商,就先辞了宴席。余聊本想跟着出去,却被泺婴拉了回来。周围的兵士更是一拥而上,将两人灌了个烂醉如泥。
31、军营
大半夜的,余聊被尿给憋醒了。起来一看,整个营帐里七歪八倒躺满了人,呼噜声此起彼伏。他好不容易下脚踩着空地,走出营帐。
营帐外围点了一圈篝火,难怪睡着不冷。余聊找了处暗地,放了水,猛打了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他朝四处望去,看见那小将正在火堆旁抱着什么东西擦拭。他好奇心重,就走了过去。
这一看,可把他吓了一跳。那小将怀里抱的,分明是个炮弹,而且那炮弹还不是圆溜溜的老式模样,而是有了流线形设计的子弹样子。这个世界的军火,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
在火堆旁玩炮弹,这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余聊打了招呼,便坐在了那人旁边,“你媳妇呢?”
“我抱她回去睡了。”小将答道,仍是专心致志地擦着炮弹,还边比划着什么。
“这东西,这么弄,不会爆炸吗?”
小将一下子大笑起来,“这是个空壳弹。再说了,凭我一个人,就抱起这么大个炮弹吗?”说着,他将那炮弹举起来,“怎么,你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对于这古代背景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余聊还真的是非常感兴趣,便点了点头。
据那小将说,对付雾里的魔物,弓箭刀枪应对那么几个还行,一旦大规模来袭,可就麻烦了。而且有些怪物有着铁皮铜甲一样的外壳,一般的弩箭根本近不得身,甚至连小型的火药也伤不了它。大规模的对妖物作战,炮弹自然应运而生。
炮弹这种东西,从予帝时代就已经有了,经过好几代的改良,现在衍伸出众多样式,专门对付不同属性的怪物。
“像这个型号的弹头,是用软铁所制。”小将说着,拍了拍炮弹的顶尖。余聊看着,想到印象中的炮弹,都是一溜烟的尖头,说着这样可以打穿更厚的装甲。而这炮弹的弹头,却是圆圆的模样,更像传说中的“胖子”。他用手一摸,果然不是精钢的手感。
“这种软质的弹头,一旦打进怪物的身体,更容易造成巨大的空腔,也更容易在怪物身体里面爆炸,造成更大的伤害。”
余聊便突然想到,这世界的火药还没有精炼到极致,还做不到一炸一个天坑,那么,在炮身上做手脚就很关键了。
“当然除了这个以外,将这个观念提升至极的,就要数空头弹了。”小将边说边比划了一下,在弹头上划了道线,“这里是空的。这种炮弹,造成的空腔更大。别看前面打进去这么一个洞,后面能崩出一个大坑来,血肉洒地到处都是,山都染红了。”他说着,似乎眼前出现了那番血雾腾腾的景象,每次亲眼所见,都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
“不过这种弹药的射程太短,穿透力也不强,我所信奉的,还是迅速地在怪物身上多穿几个洞,直到不能动弹为止。”
余聊听着,感觉像在说手枪,便好奇地问:“那你们可有将这些炮弹做得很小,可以人手一个大炮,连续打出去的那种?”这东西说的,就是手枪。
小将摆摆手,连连摇头,“那可是禁止开发的。这种小型的弹药,根本炸不开魔物的身体,只能用来伤人,如果流落入民间,可就麻烦了。所以民间所用的武器,到弓弩便止。”
两人正说着,天渐渐亮了。日出东方,群山相拱,云雾缠绕之间,印染朝霞,无比绚烂火红。
“怎么样,要不要让我带着你看看军营?”小将站起身。
这种军机,可以随便带人参观?余聊来不及多想,好奇心大增,拼命点了点头。
两人去伙食处领了一个杂粮饼当早餐,一边吃一边在军营里晃荡。
群山豁开一道口子,突兀了块空地,大约有五十多米宽,视野极好,往外了望,远处的平原高山、戈壁浅滩尽收眼底。在这块地方,陈列着十多门大炮,最显眼的,是正中靠后的一门五仗多长,三仗左右高度的巨型大炮。一个士兵正钻在里面擦炮膛。余聊跳起来往里一瞧,里面都是黄铜所筑,一排排螺旋形的膛线呈放射状,看得人头昏眼花。
“这里的几门炮都是老样式,偶尔让新来的开开眼界。不过这门大炮,”小将指着那门最高大的火炮,“它的威力,在军中,仍是翘楚。”
余聊朝着那炮口所对的远处望去,崇山峻岭,高低起伏,那山不是东方边境的郁郁葱葱之色,而是一片苍黄,陡然起了萧瑟之感,而在尽头,是一片茫茫白雾,再也不见任何景色。
再走了几步,余聊看见个医疗营地,很多伤残的军人在外边围了一圈,都绑着伤布。坐在他们正中的,那人捧着书本,正在大声朗读。
“这里是普济营,你要不要看看。”小将说。
吸引了余聊的,是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那不是酒香,而是高浓度的酒精味道。余聊禁不住好奇,就拨开了一个帐子。这一看不打紧,小将在外头叫了起来,“这里不许随便开帐子。”
余聊所见的,简直就是一个实验室。一侧的架子上摆放着几只熟烂的甜瓜和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土豆片,余聊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上面长着蓝绿色的菌落,干燥褶皱,膨大凸起。难道是青霉?
再看另一边密封着几个铁质的罐子,几个浑身裹满白布的工人正在摇着手把,大概在搅动罐子里的东西。还列放着几个水晶的板子,倾斜着,有人在用东西轻轻冲洗着板子上的东西,板子上的水流到另一块宽阔的地方,是一块大型的木板,下面垫了冰,冒着寒气,上面结着一层白白的盐的结晶,有人正从上面刮着,收集到瓶子里。
莫非这地方,连抗生素都会制了?
“小兄弟,快过来。”小将见余聊一脸怔愣,赶紧将人拉了过去,“完了,要被骂了。”
话音未落,一穿着白袍子的女人就跑到了眼前,指着小将便絮叨起来,“目丞啊目丞,不是不让你随便带人看了么?带人来就找我,有这么难吗?我有这么可怕吗?我难道讲得就不好吗?”
小将赶紧打断她的话,介绍了余聊,“十二将军带来的人。”
女人听见,立刻闭了嘴,恭恭敬敬地做了一礼。
余聊赶紧回礼。
“你随我来,我说与你听。”那女人就带着两人入了另一个帐子。听着解说了半天,余聊总算明白了些,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术语,替换成他自己所熟知的语言,说来就亲切多了。
第一次发现青霉素,也是在予帝时代。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是一个技术大爆发的时代。当时将玢城甜瓜上的青霉菌落接种到了土豆切片上,经过几代分离,最后才得到一株扩大培养。所用培养基,最初还是土豆煮沸后用布过滤再加糖而来。之后,发酵液用纱布过滤,再用活性炭吸附,用酒精洗脱,蒸干后留下的晶体还要纯化,几步下来,才得到可以外用的青霉素。
上述的,都是最初制得青霉素时所用的方法,后来经过几代改良,现在,除了青霉素以外,还有其他几种抗生素,也可以进行生产。据说学府还在研制更多的药材,只是还未运用到军中。
余聊一下子对活性炭的制作发生了兴趣。那活性炭,这里称之为神木碎屑。
女人说,“将木柴烧制成木炭,然后敲成小块,装入纱布袋子,加上一点碱水,反复煮沸,清洗,最后一次用清水煮沸,烘烤干,就是神木碎屑。”
余聊听着,拼命点头。忽然想起青霉素的钠盐似乎比青霉素的效用更好,便说:“这炽伤粉,如果用碱水处理下,说不定会更好。”突然想到了什么,“碱水是怎么来的?”
女人听了,很是高兴,“小兄弟,你怎么知道这炽伤粉的改良方法?”她心里像遇到了知音,神色雀跃起来,“凡世多得是石灰岩的矿坑,这些石头放炉里烧制,就可以拿到碱粉。具体过程我就不清楚了。这碱粉放入蒸馏后的酒中,还能制得超高度的酒,这酒可不能用来喝。”
“我知道,这酒也能用来处理伤口,外邪便不能入侵。”余聊终于能插上话,“听说这炽伤粉可不能多用。”
“是了,当年水石间就曾下令不许两个大营一起使用,而且使用完后,要隔上一个月才能在同一地方再次使用。小兄弟,你不愧是十二将军带来的人。”女人说得兴起。
居然连抗生素的滥用问题都考虑到了,余聊不禁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小将在一旁,完全插不入话来,便说道:“小兄弟,咱们去下一处看看。”
余聊这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连忙起身告辞。
出了普济营的地方,又到了一个练兵场。说道这个练兵场,可就万分奇怪,那些士兵奇装异服,身披着五颜六色的布匹,用彩色的砂土在地上画着什么,像是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