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理解地点点头：“只是把他送进观察室，那么多人，他无法伤害到佐伊……”

“罗兰，算了。”特丽丝的手搭到了罗兰的手腕上。而罗兰的手正紧紧抓住埃迪的胳膊。特丽丝朝罗兰摇摇头：“他们自有分寸。”

罗兰虽然迟疑，却放开了手，眼看埃迪拔腿而去。

看起来沉重非常的密闭床体，其实意外轻巧，只需一个人就能轻轻推动。跟去的十名医务人员当中，十分之九都是来观察生命源身体状况的。可这家伙似乎并不需要观察，还在里面不停地踢闹叫喊：“你们要把我带去哪儿？！”

“佐伊？”

埃迪一声轻轻的呼唤，让佐伊猛回过头。佐伊差一点就停住脚步，但他的克制力更胜一筹。他没有停歇，立刻就对埃迪采取了无视态度，跟随大家匆匆的脚步转过了拐角。

他不能再有任何动摇。一周前那次痛苦的经历，让他得到深刻的教训：埃迪并不能像维克多那样给我想要的东西，正如我不能为埃迪放弃全部，埃迪也无法为我放弃所有；埃迪只是一个普通人，倘若我在维克多之前认识他，我现在一定无怨无悔，可惜我首先结识得却是维克多；这就是命运，全都来不及了。

“对不起，埃迪。”

佐伊在心里默默说道。

埃迪一直望着，望着他们消失于拐角，他狂追了上去。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佐伊左右。如果那家伙在离开隔离罩的瞬间企图逃跑、如果那家伙胆敢伤害到佐伊，他就完蛋了！埃迪狠狠瞪了罩子里那陌生男人一眼——他注意到，那家伙的眼睛总时不时在佐伊身上打转。

“观察室准备就绪。”

一名医务人员报告完毕后，隔离床体忽然面向观察室敞开的大门竖立起来。在陌生男子一阵惊讶的尖叫声中，透明罩子突兀地从两侧分开，他被从床体中丢了出来。

“哇！”他差一点向前摔了跟头。可他的身体太强壮了，让他很快就调整好姿势，免于摔倒。

竖起的床体迅速向门外撤离，就在观察室的门即将自动闭合的一刻，这赤裸的陌生男子，突然用一双手掌把房门强行分开了：“我说等等啊？你们也太没礼貌了！”他微微挑起一边的唇角，露出一个再粗野不过的笑容。

6.复活03

“哦，这里有不少女士啊？”

陌生男子裂开的嘴角间，隐约可见一颗小小的犬牙。他精锐的目光飞快扫过在场的医务人员和埃迪，最终停在站在众人身后的佐伊脸上。埃迪偷偷扯了一下佐伊的袖肘，示意他再往后站一些，以免遇到危险。可是佐伊没有动，冷静地迎视上了陌生男子的视线。

“喂，你。”陌生男子对佐伊扬起下巴，“去给我拿件衣服吧？别再让女士们脸红了。”

根本没人脸红，是他自作多情，他却并不这么认为，还很潇洒似地用手拢了拢稍长的黑色发丝。

有几个医务人员到给他的精力充沛吓了一跳。佐伊还算镇定：“房间里有衣服，你可以自己穿……”

“好极了！我再问你，我老婆凯特在什么地方？”

“老婆？”

佐伊正待反问，靠近墙壁的一名同事冷不丁按下了墙上的警报铃。

嘀嘀嘀的警报声尖锐地咆哮起来，一时间震动整座大厦。

陌生男子大吃一惊，好似预料到什么厄运似地，猛撞开面前的医务人员，狂奔进空旷的走廊。

这个时代的建筑，早已舍弃水泥砖石，取而代之的，是会自动调节湿度、温度、更为坚固耐用的智能厚度金属板。无论天花板还是墙壁、地面，也全都是用或仿自然石、或进行过高密度烤漆的装饰金属板铺就，踩在上面，反弹出极轻的脚步声，并且一点儿不让人感觉到冰冷。

奇怪？！

陌生男人在充斥着白色和金属色的空旷走廊里穿梭，麻痹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这地方太奇怪了！我自己怎么也怪怪的？是我遗忘了什么？还是那些家伙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可我的确还活着、健康地活着，不是吗？

他想不通。不过不管怎样，首先要逃离这鬼地方！然后找到凯特，弄清一切！

警报的声音仍然持续，从墙壁里层尖叫着往外扩张，好像这面墙壁就是一只大喇叭。火红的警报灯也跟着陌生男人的脚步一路忽闪忽闪。陌生男人能够听到四面八方追赶、搜寻他的杂乱脚步声和叫嚣，它们离他越来越近了。他也能够看到几扇沉重的自动门在他身周自动落下，截住了他的几条逃亡之路。

“该死！”

该走哪一边？！

他像走失在一座巨大的迷宫里，不住地调转方向。他企图站住脚步冷静思考，但紧急的事态让他间不容发。他终于没有停住脚步，反而奔跑得更快。他留心观察墙壁上的摄像头，然而除了墙体与天花板之间的一排金属色通风口，目光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

他并不知道，在他复活的年代里，监控探头早已成为古董。政府机关及一些重要的室内空间，室内装饰墙壁同样是智能的，可以提供空间所需的一切，包括导航、监控和广播。

“前方目标确认，实施包围！”

突然，从上下左右的墙壁内传出一声电子音。紧接着，陌生男子的前后路，均被身穿深蓝制服的警务人员截断了去路。

“麻醉瞄准！”

不等陌生男子想出办法，一支细小的针头已从迎面一个家伙的枪口中直射出来。他们显然不预备把他当作一个同等的人类看待。

“别用麻醉剂！”

就在这时，佐伊只身冲出了层层的警务队伍。

用麻醉剂的话，很可能会对刚起作用的生命信息造成无法弥补的破坏作用！这只有佐伊明白。而话未出口，埃迪追了上来。

“不要！”

埃迪企图抓住佐伊，但佐伊已经冲到最前面，冲进了包围住陌生男子的小圈子。即便如此，仍为时已晚，带着麻醉剂的针头以奇快的速度瞄准了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定定看着，躲也不躲，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中枪的一刻——所有只发生在短短两秒不到，陌生男子忽然一个漂亮的后空翻，躲开了。针头无法收回，毫不迟疑地刺入对面一名警务人员的身体，这人员登时昏倒在地。

“哇！”

陌生男子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你们到底想干吗？”他的身手让在场人吃了一惊。没有人回答他，他冷眼扫过他们。察觉到他们仍有小动作，他一把扯住了离他最近的佐伊。他用右臂勒住佐伊的脖子：“给老子让开，”他嘶嘶地用英语威胁，“否则你们这位美人儿可就没命了！”

“放开他！”

埃迪抢上两步，立刻被陌生男子喝斥，“还有你！往后退！”

埃迪紧盯着佐伊依旧冷峻的面孔，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气魄上却蓄势待发：“你冷静，佐伊和这事没有关系，何况你还光着身子呢。”

“哈！那么我们做个交换？”陌生男子的目光里没有畏惧和羞涩，只有疯狂与恼怒，“虽然事有蹊跷，可我不想多问了——我老婆凯特在哪里？你们用她来作交换！”

“别傻了，你老婆她……”

“埃迪。”

佐伊忽然开口了，“没关系，现在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理解。暂时让他走吧，等他亲眼看到，他会和我回来。”虽然人身受到威胁，佐伊的嗓音却仍然镇定，他一如往常那般刻意压抑了优美的声线。他又向前方端起武器的警务人员作了个手势，他们面带疑惑，却迅速让开一条通道。

“干得好，美人儿！”陌生男子以警告的目光扫两旁的警务人员，胁迫着佐伊，快速向“安全出口牌”指引的方向踱了过去。察知只有埃迪跟上，他在佐伊耳边低声命令道：“让他也退下。”

佐伊没有照做，只说：“他没有关系。”他并不为自己担心，也不为埃迪担心；他却感受得到，埃迪正为他担心。

“哦？你是不想活了吗？”

“不，我只想带你看看这个世界。然后你就会感激我，我保证。”

“呵！”男人发出了不屑的低笑。他的身体从后面紧紧贴着佐伊的背，因为没穿衣服，让他的体温格外鲜明地传到了佐伊的身上。

这就是真正的地球人类的身体吗？佐伊感受着，心下一阵诧异：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人类”吧？无限古老，无限纯粹，比起维克多、埃迪、罗兰、特丽丝，他才是真正的人类，真正的……

“美人儿，我能问你一句吗？”

陌生男人低缓的嗓音让佐伊回过神。这男人的唇间还残存一丝死亡的气息，味道有点难闻。不等佐伊出声，他便问：“你——是雌雄同体吗？”

“这混蛋，你说什么呢？！”

回答他的是在后面紧追不放的埃迪。埃迪听到他的口无遮拦，怒气冲冲地捏紧了拳。陌生男人并不理会他，佐伊也一样。佐伊垂下了眼眸，冷淡地答道：“不是。”

“那么我真得无法想象，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漂亮的——男人……”

话音未落，前面豁然开朗的光明，令陌生男人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他们已走到大厦这一层的出口——第五十三层的飞船停泊台。一片格外广阔的露天空场上，整齐地停放了十几台双人座、四人座的私人小型飞船。

人造阳光在核心机械的功能运转下，通过人造大气层，模拟着自然光线，柔和地瞥洒下来，照亮今日这未知的陌生世界。

各色金属质地的大厦，以各种新奇的形态，或高或低地于白色的人造云雾间若隐若现，金属的外层随天空颜色的变化流动出各种图画与色彩；一些大大小小的飞船，在淡蓝色光纤划分出的航道上来回穿梭，其中一些的表面还涂着“快餐外卖”、“星际速递”等五颜六色的广告语……

从此处望不到地面，建筑太高了。

陌生男子愕然地眺望一片景象，再说不出半句话。这奇妙的世界，竟把他的身影映得如此渺小。

“看到了？”佐伊用有点嘲弄的口吻轻轻开了口，“无论你信不信，这里早已不是你生活的地方，时代变了。”

陌生男子仿佛无法理解，眉毛紧蹙地低头盯住了佐伊的脸。那困惑不解的神情，俨然在问：“你是什么意思？”

而就在这时，趁着这松懈的空隙，埃迪突然从后面扑上来，一拳打在了陌生男子脸上，迫使他对佐以放开了手。陌生男子踉跄几步，捂着受伤的嘴角稳住了身体。他猛抬起头来，盯住眼前的两个人，没有说话。他对这世界的震惊与不解，显然比身体的疼痛更令他在意。他对两人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这恶心的家伙！”

埃迪对他咒骂，“小心你的尸臭味弄脏了佐——我们！”他没敢说出佐伊的名字。他咬紧了嘴唇，双手紧紧抓住佐伊的肩膀，不让佐伊再靠近那危险的家伙。佐伊却对埃迪说：“能把你的衣服借他穿一下吗？我想他现在打算和我们一起走。”

“啥？！”

埃迪无法想象，瞪大了眼睛盯住佐伊。他不打算让出他的衣服借给一具尸体，一分钟也不行。

“不用。”陌生男人终于恢复过来，朝着两人走近，“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很抱歉。”他看着佐伊说，“我和你回去，但你必须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我妻子去了什么地方？”

7.条件01

“噢，不！”

听完佐伊极简极冷峻的讲述，陌生男子用双手撑住了额头，进而十指梳进发里，“这、这么说，凯特已经去世有好几百年了？而我，其实是一个死人？”

他们已经平安回到给陌生男子准备好的观察室，这男人也穿好了放在床头的衣服——拖鞋、白色交领服、白色宽松裤子，好像病号服，又像囚服。他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上，对面的圆形椅子里坐着佐伊，埃迪一脸不耐烦地站在佐伊身后。

呈长方形的房间内，陈设十分简单，床与写字台和一只顶柜连成一体，满满占据了“L”型的两面墙；另一面空旷的墙壁上，有一扇通向卫生间的小门，小门关闭着，里面可以淋浴和泡澡。房间里除了白色，没有其他色彩，一扇圆形的小窗嵌在紧贴床铺的那面墙的斜上方。窗的位置稍微有点高，不站在床上、踮起脚，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面对男人的疑问，佐伊无法再作出回答。他觉得他之前的讲述已足够明白，如果他再多说，只会让这来自百年前的古老人类更加困惑和伤心。

短暂的沉默后，陌生男人慢慢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直盯在佐伊无比美丽的脸上：“我是不是死了？”

“啊？你现在不是又活过来的吗？”

忍无可忍的埃迪代替佐伊回答道，“你不会连自己死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吧？”埃迪轻蔑地哼笑。

男子果真被问住，他愕然在那里，好似陷入久远的回忆。十分钟过后，他拼命甩甩头，痛苦地抱住了脑袋：“不不！我什么都不记得！”

“别扯了，失忆的话，你怎么还记得你老婆？她叫凯特是吧？名字倒挺好听。”

不知道为什么，埃迪就是对这男子没有好感。早知道生命源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家伙，当初死也不要把他带回来！他有点愤恨地后悔。

男子的视线僵硬地转移到埃迪脸上：“失忆？”他被埃迪的言语激怒，猛起了身，捏紧拳头朝埃迪直冲过去。

“哇！你想干嘛？！”埃迪拉开架势，做好打架的准备。

“冷静！”佐伊一步横到两人中间，看着陌生男子道：“他的意思是，时间过去太久，模糊了你的记忆。”

“我记得很清楚！”

男子气急败坏地踱了两步，重新在床边坐下，“我只是不记得我死时的场景！”他烦躁地拢拢稍长的头发，有点泄了气，“我想，那时候我也许死了，所以才会不记得。”

“能讲述一下你记得的场景吗？”

听到佐伊发问，男子警戒地微微一笑：“干什么？那帮家伙派你来收集历史资料？”

“仅仅出于我个人的好奇。”

“噢？”

男子以探索和某种未知情愫的神情眯起眼睛，凝视起佐伊。

“别跟他废话，我们走！”

看到男子投来那种眼神，埃迪立刻用自己的身体将佐伊挡住。他果断地打开房门，半推半强地把佐伊赶出去，他自己也跟了出来。他从外面狠狠锁住了观察室的自动门，透过门上一小条观察孔对里面的家伙说：“别再用那种眼神看人，否则小心你的眼！”

里面的人没有吭声。埃迪便转去安抚佐伊：“你没事吧？”

“我很好。”佐伊根本不打算瞥一眼埃迪，态度还是那么冷淡，“我要回去作汇报，失陪。”说着，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远。

凝视佐伊那挺直纤细的背影逐渐远去，埃迪只能无声苦笑。

怎么搞的？就算刻意跟我保持距离，也不必冷淡至此吧？至少说声多谢也好哇？连我也忍不住破例了呢！埃迪想着，正要走入另一边的通道，忽听身后门里传出那陌生男子的冷笑：

“胆小鬼！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