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无奈地苦笑起来：“你就是这么古板哪！”

“埃迪？”

突然，已经走到墓室深处的罗兰呼唤道，“快过来看看！快”

同步画面很快切换入罗兰的视角，在墓室最深处的角落里，一口变成黑炭化石的木棺斜斜地停在那儿。这时候，埃迪手腕上的毫微追踪仪亮起了信号灯：“在这儿！就在这黑色‘化石’的盒子里！”

“我的天哪！”经验丰富的罗兰多少预料到这种结果，但当他亲眼看到这古时候的棺材时，他还是被深深震撼住了——他明白那里面可能有什么，也明白生命源所指为何。

“要、要我去开一辆‘探路者’吗？”

“不用了！”

特丽丝在航舰内发话，“我这就去让佐伊支援你们。可以吧，罗兰？”不等舰长回答，她就转过脸对佐伊说，“早等着这一刻了吧，快去？”

“谢谢！”

特丽丝的特别照顾让佐伊喜出望外，可是他没有笑，他不太习惯笑。他奔出舰桥，飞快穿上防护服，从器械库开出一辆被埃迪称为“探路者”的工作代步车，赶去了罗兰那里。他抵达得很快，罗兰两人也没有耽误。

虽然埃迪十分不情愿，还是帮助罗兰用事先备好的真空袋把黑色‘化石’的盒子严严实实包裹好，小心翼翼地从石缝间抬了出来。

他们把棺材抬上工作车，返回航船。

“我很想让你在这里多逗留片刻，不过为了生命源的安全，请你原谅我，佐伊。”罗兰对他的同组同事抱歉地笑笑，“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的，相信我！”

此次出航，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上一眼死星上的风景，对佐伊来说已经足够。他并不觉得遗憾：“这就足够了，舰长。”

“哎，佐伊，你刚才的古板发言，让我以为你胃口很大呢！”

听着埃迪的玩笑，佐伊一如惯例地无视了他。他的线条美好的嘴唇紧绷着，水蓝色的眼睛直视前方，脸上除了冷漠，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航舰，三人火速把棺材送入“特别仓室”。

诺亚号是为了寻找殖民星和殖民星生物源而诞生的，其内部在设计之初就装备好了符合工作需求的各种各样的设施。特别舱室内的一切设施，正是为了保护生命源安全而精心组配的。即使诺亚号整个儿飞船遇险，甚至爆炸，外壁比主船体更坚固的特别舱室，会自动与主船体分离，向着事先设定好的航道自己飞向目的地。

“罗兰，特别仓室自主系统已打开，确认系统无误，可以进行安置了。”

在特丽丝汇报完准备工作后，三人慢慢把棺材连同里面的“未知生命源”放到床体上。

“好了，这下可以松一口气了。”

看到床体的确认安放平稳的绿灯亮，埃迪大大吐了口气。一回到飞船内部，他们三个就迫不及待地撤掉了令人不适的呼吸器。

“埃迪，注意呼吸！”

罗兰的突然提醒又让埃迪赶紧捂住嘴巴：“我可以换下衣服了吗？”他悄悄地说。

“当然。”

几分钟以后，航舰的四人将在舰桥重新会合。可在这之前，在通往舰桥的过道上，埃迪拦住了独自走来的佐伊：“等等，我有个惊喜给你！”

“不能等会议之后？”美丽的佐伊早听惯了“惊喜”之类的甜言蜜语，不为心动。

埃迪神秘地笑了，摇着头道：“等不及了。来吧？赶在会议之前。我相信你一定喜欢！”不及佐伊再开口，埃迪把他拉进了就近一间未上锁的空房间。

埃迪关上了房门，很谨慎地把右手摸进制服的里怀。佐伊不解地看着，一点儿不明白埃迪想做什么。

“别急？”埃迪的手在里怀里摸寻了一番，笑了，“你看哪？”他把攥成拳头的右手伸到佐伊面前，“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我可是故意关掉了防护镜上的摄像哦？”

佐伊顿时簇紧了眉头：“你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就……”

“哎，别说那些了，快猜猜是什么？”见佐伊似乎仍没什么兴趣，又不说话，埃迪故意说下去，“给你一点提示，和你很配哦？”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佐伊转身要走。

“等等嘛！”

埃迪一步横到门前，“都说了是惊喜，就猜一猜嘛！”

佐伊不再说话，好像真的思索起来。埃迪被他的这个模样逗笑：“干什么？带上笑容，你会更美哦？”

“无聊。”

佐伊似乎被激怒了，又要去按下开门按钮，埃迪的左手却突然覆上他的手背：“时间不多，算我求你！猜吧？就算猜错，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佐伊有些动摇，低下了头，偏是这个时候，外面传来罗兰的喊声：“埃迪？佐伊？怎么搞的？”

“哎呀！真可惜！”埃迪咕哝着，霍地开了房门，“喂，这东西真的和你很配哦？之前我对舰长阁下讲的玩笑，你就原谅我吧？”跑出去的一刻，他把攥在右手的东西塞进了佐伊的手心。

3.着陆03

这圆圆的、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球体，想必在属于它的时代里，应该是透明得犹如眼泪一般；而今，它那本该光滑晶亮的表面，却被岁月腐蚀得坑洼污浊，不过仍然能够依稀看见它里面嵌着的一竖条好似彩虹的固体颜色。

这是什么？埃迪为什么说它和我很配？

明明知道第二个疑问的答案，佐伊却不敢想下去。

几分钟前，会议结束后，佐伊本想问埃迪关于这“惊喜”的事，可他的节制力始终没有允许。自从半年前因诺亚号工作的关系与埃迪结识以来，他一直对自由开朗的埃迪怀有与对常人迥异的感情。这他早就清楚地认识到，并且冷静地承认了。然而他一点儿也不妄想，即使在得知埃迪其实也对他抱有好感后。他时刻谨记自己的出身，为了杜绝旁人对他的说三道四、杜绝所有对他不怀好意者的轻薄靠近，他用自己的性命发了誓——他严格约束自己，不惜压抑了个性和感情——如果埃迪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完美，他会憎恨自己，也许还憎恨埃迪。

因此，在会议结束后，当埃迪主动悄悄地问起他：“那东西你看到了吗？”，他也只冷漠地点了点头。而当埃迪焦急地追问他：“你喜欢吗？”，他选择了沉默与离开。

回到他自己一个人的房间，他把小球对准头顶的光源，凝视了它好久。它在白色灯光的映透下，闪闪出古着的银光；里面镶嵌着的那一小条色彩，好像雨后的彩虹，弥散出朦胧梦幻的晕。

“……埃迪……”

他对着它，出神地呢喃出同伴的名字。

诺亚号在两日之后返航，一如它来时，安全地驶入它预先设定好的航道。它将以比来时快五倍的速度返回M31星系的航空基地，只为把从死星上带来的可贵生命源及时送去。

归航一路顺风，他们按照计划平安归来。

这颗被称为人造星第25的小行星，就是诺亚号的老家了。它和分布在四面八方的其他人造行星一样，表层叫做“地壳”的东西，其实是人类用各种垃圾进行超微粉碎后特别制作出的“人工土壤”；而所有人造星的内部核心，无一例外地填充满了精密运转的“核心机械”。“核心机械”的运转永不停息，是每一颗人造星的能量来源，支持和负责运转包围着整个儿行星的辐射过滤层、人工大气层、供应氧气层、季节及昼夜自动转换系统、引力系统、电力、风力、水力，及其他一切供应人们生活所需的耗能。

至于“核心机器”的力量源头，当然是M31星系中的无数恒星散发出来的光与热了。其中一些比太阳质量还大了一百多倍的恒星，据说就是吸引早期人类选择此处定居的原因之一。

人造行星与人造行星之间，由看不见的航道相互连接。用于导航的悬浮灯与指示牌，成排成列地交错交织，引导着往来的大小飞船的方向。诺亚号正是最终驶入它们当中的官方专用航道，在一排弧线型的悬浮灯的引导下，平稳地滑入了早就为它敞开的舰舱。

罗兰提前向基地汇报了他们的情况，舱门才打开，早早做好准备的基地工作人员就井然有序地帮他们打理好一切，并小心翼翼地把生命源连同着保护它的床体一起运走了。

四个人身穿整齐的银灰色制服，跟随迎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踏上通往办公区的走廊。他们将与负责这次项目的上司面对面汇报一遍工作、记录下一步的工作。再然后，等待他们的就是连续一周的假期。

将到达办公室门口时，走在众人最后的埃迪，忽然悄悄捉住了佐伊的袖肘：“你能等一等吗？”埃迪小声哀求。

佐伊慢下脚步，故意与前面的一行人保持开了一些距离。

埃迪于是低声说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格外紧张，额头都冒了汗，似乎有点不像他了——他说：“那东西很漂亮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喜欢。虽然只是一个意外的发现，不过我想，它应该足以让你忘了这半年来，我对你开过的那些恶劣玩笑了吧？”

“你是什么意思？”佐伊完全听不出埃迪想说什么。

埃迪瞥了一眼前行的众人，紧跟了几步，好不让大家发现他的不妥。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又转过脸面对佐伊：“我、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也明白这话最好不要对你说，可我的冒失让我现在自身难保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就是你和咱们的那位好头头儿，维克多·安德烈·安德列维奇！求你千万别把我说的蠢话告诉他！我一直都明白你和罗兰是清白的——你看，你那么美，害我忍不住就、就开了你的玩笑……啊！不！不是你害的！都怪我自己嘴太欠！都怪我自己的想法太邪恶！”

佐伊听着，脸色大变。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压抑不住的诧异眼光死盯住埃迪。他的目光让埃迪畏惧了起来，埃迪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逃避似地转开了视线，那表情充满了欲语还休的苦涩。

佐伊同样沉默着。他以为埃迪给他那个“惊喜”是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以为埃迪和他的感情是一样的，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原来埃迪竟是这么看待我！一个二等混血？！幸好我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

佐伊忽然好想嘲笑自己，又好想哭，同时还感到莫名其妙的庆幸。复杂的感情好像一副调味剂，让他心里的苦涩酸楚一起发作，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此时，他好想闭紧眼睛，让自己尽快冷静、他好想靠近墙壁，不使自己动摇；他也好想攥紧拳头，让自己痛哭一场，而他表面上却仍维持着骇人的冷漠。他水蓝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顶着与之前一样的古板表情，继续盯上了埃迪逃避开来的视线，冷漠地对埃迪说了一句：“我不会。”然后头也不回地追赶前面的众人去了。

我该恨埃迪吗？还是该恨我自己？想法才冒出头，佐伊已然把它掐死。

四人被请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才一落座，办公桌上的一台显示器便自动接通了信号。超光速独有的清晰画面中，端坐一名绅士。他看上去有三十岁出头，栗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一双墨绿色眸子不但透出他性格中优雅的一面，更显示出他是一个精明睿智的人。他的墨绿色制服胸前，佩戴着政府高官的勋章。

他就是埃迪所说的“那位好头头儿”，维克多·安德烈·安德列维奇，也就是负责他们今次项目的上司。

“各位辛苦了，还请不要拘泥。”

当四人起身敬礼时，显示器里的维克多微笑着说。他把四人逐个儿打量一遍，最终把目光落在佐伊身上，随即一个微笑，无限深意。佐伊只是与他对视了三秒钟不到，便把视线转开。维克多看到这一幕，再度微微一笑。他又看向了舰长罗兰：“原谅我没有当面欢迎你们，不巧我正在中央开会。”

“长官，您真客气。”罗兰说。

“客气当然是应该的。你们的事情我已经看过报告。你们平安回来，才是我最欣慰的事。”

简短的寒暄之后便是汇报，履行完最后的工作程序，几个人全都松一口气。大家陆续走出这间办公室，这时，在显示器中目送他们的维克多忽然又开了口：“佐伊，请你单独留一下好吗？”

佐伊的脚步略有迟疑，他愕然地回望维克多，没有说话。三位同事同时投到他身上的视线让他很不自在，他明白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就是心里难受。因为埃迪也在看着他、埃迪听到了维克多对他说的话、埃迪知道他和维克多的事情。他和维克多的关系，在这里不算什么秘密，但他就是不想让埃迪知道，至少不想让埃迪对他说出来，只有埃迪不行。

“佐伊？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维克多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这是只有佐伊一个人才能听到的，佐伊却一点儿都不为此高兴。佐伊的心猛跳了一下，他仍不语。埃迪此时在想什么呢？他能感受得到埃迪的视线，却不敢抬头亲眼探索对方脸上的表情。

然而，埃迪主动对他开口了。埃迪哼笑着：“祝你好运。”说完，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千万别让我丢了工作！求你！”

只在一瞬间，佐伊不可遏制地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头顶的血液都被埃迪的这两句话吸干了。他的同事们离开后，他几乎虚脱地靠在门上，闭起了眼睛。

“怎么了，身体还没适应着陆后的状态？”维克多在显示器里关切地问。

佐伊尝试回答他，嘴唇颤抖了一阵，终于没能说出只言片语。他疲倦似地摇了摇头。

“哎，好吧。今晚我可以去见你吧？”

见佐伊不吭声、也没有表示，维克多叹了口气，“这样的话，我能够认为我今晚能去找你吧？那么我们老时间见。我很想你，亲爱的。”

短暂的沉默后，佐伊闭着眼睛呢喃了一句：“我也是，维克多……”

维克多笑笑，说了句“我要去开会了”，显示器便自动关闭。

房间里再无旁人，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佐伊背靠着门颓倒在地，双手搓上了双眼。他死死按着自己的眼，不想让眼泪流下，但控制不住，他终于哭出了声。就连与他关系亲密的维克多，也从来没看到过他落泪的样子。

4.复活01

“这家伙显然早就死了吧？我看过些关于古老人类的书，那上面说他们曾挖掘出比自己更古老的同类，有些死了上千年，皮肤还保持弹性，内脏也完好无损，可他们就是没办法让‘死人’复活……”

“埃迪，那是千百年前的古人类。你知道现代的我们与他们的最大不同在哪里？就是我们有他们所敬仰的神一般的力量。他们相信自己能有一天改写爱因斯坦奠定的物理学，却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地球的样子。我们呢？正相反，我们改写了物理学的历史，至少我所不能想象的是，在‘死星’被称为‘地球’的时代里，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也不能想象那样一颗遍布垃圾和废墟的星球，我们还有什么回去的意义？我更加无法想象，它上面如何再次充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