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对信任的赌博，佐伊和李全都明白。

李也同样瞪着佐伊，往后退了一步，什么都没说。

就在这时，通向阳台的大门外传来了维克多的声音：“佐伊，是你吗？”佐伊猜得不错，就在刚刚，维克多透过穹顶上的镜子瞥见了他们匆匆的身影。

不等佐伊作出回答，维克多已步上阳台：“亲爱的，真的是你？”他微笑着向佐伊张开了双臂。

佐伊背靠在栏杆上，盯着他的情人，没动弹。

李就站在两三步之外，背对他们。

佐伊朝向他慢慢走近的维克多露出一个富于掩藏的微笑，他紧紧扣住栏杆的手指却已然泛白。

突然，维克多把注意力投到了正要不动声色离开的李身上：“嘿！你是哪个部门的？”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李，只是不想打草惊蛇。看到李企图逃脱，他才冷不丁发出威吓：“难道你没看见你的长官？让我看看你的胸牌！”

李不回头，也不出声。他能感觉到佐伊急切想让他离开的视线，和维克多略带愤怒的目光。他一步冲出阳台，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梯。

“狗杂种！”

维克多被激怒，掉头去追赶，却被佐伊从身后一把抱住：“亲爱的，真高兴碰到你！”一滴冷汗滴到维克多深绿色的高官制服上。

这个拥抱，令维克多稍减怒意。他紧紧攥住了佐伊缠在他腰上的手，用鼻子吐出气息：“那家伙很没礼貌，不知你认不认识？”

“不。他追我上来，企图和我搭讪，幸好你来了。”

维克多听着，在佐伊的怀抱下猛转过身，面对了佐伊。他比佐伊高出足有一头，他俯看佐伊的神情中，总让佐伊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佐伊忍不住敛起了呼吸。

维克多凝视他道：“下次碰上，留意他的胸牌，然后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谢谢。”佐伊恐惧地回答着，把头枕到了维克多胸前。他不能让维克多先听见他此时紧张激烈的心跳，因此先发制人。

“没事了。很高兴你能对我忠诚。”维克多轻轻抚摸上了佐伊的头发，严厉的口吻恢复温柔，“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

“我想偶尔换换环境。”佐伊偷偷松一口气。

“没错，换换环境的确能让工作效率提升。请原谅我刚才的粗鲁。”他在佐伊额心落下一个吻。

佐伊抬头看着他：“你从来不会犯错，维克多。”

维克多很满意这个回答，笑了，搂着佐伊走出阳台，往楼下去：“不过你吃过了吗？很抱歉我今天无法陪你，我约了其他人。”

“我吃过了，没关系。”

“那么我们今晚见？”

“今晚？”

“噢，怎么了？我们已经快一个星期没亲热，难道你不想我？”

“不，我期待你。”佐伊如此说着，下嘴唇却无法遏止地颤抖。幸好维克多已决定同他道别，让他没有暴露自己就脱了身。

天哪！

才被维克多送上高速缆车，佐伊就背靠座位，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冷汗已侵透他的衣衫、遍布他的皮肤，令他没法再隐藏自己。千钧一发！

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缓过神，把视线投向颠倒餐厅的方向，维克多的身影早已远得无法望见。

一回到大楼，佐伊直奔了生命源观察室。他做出了赌注，却无法信任李，因为他看得出这家伙并不安分。

自动门打开，房间里空荡荡，没有罗兰，也不见李。

佐伊只觉得头顶发冷、脚下发凉，一下子跌坐到了同样空荡荡的单人床上：“我的天！我可真蠢！”他绝望地喃喃。

11.街区02

“对，你真的蠢透了。”

随着盥洗室中一声冲水的结束，换上了“病号服”的李，从那扇小门里走了出来。他刚刚冲了澡，头发上的水还没干，交领的上衣敞开，露出浅金褐色的皮肤。他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坐在床边的佐伊，他咧嘴笑了：“干吗？以为我一个人逃走了，嗯？”

“真高兴你没有。”佐伊挺直着脊背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李的视线追随着他：“你那位朋友，”他指罗兰，“我让他拿去保管那些衣服了，这对咱们都安全些，你说呢？”

“你做得对。”

左伊正要开门，李冷不丁夺过了他手里的遥控钥匙，“除你之外，所有人都不会在我面前公然用这玩意儿开门，他们总有一个在外面等候命令。我想，他们是怕我逃跑吧？”见佐伊只是瞪着自己，他笑着说了下去，“你呢？你不怕？”佐伊仍瞪着他，他只好叹了口气，“啊，好吧好吧，那我就理解成‘它归我了’。”

“你理解错误。”佐伊一把抢去钥匙，开了门。

“嘿，得了！你瞧，今天的事儿让咱俩取得了相互信任，你把它给我不能怎样。”李需要这把钥匙，即使他眼下不逃跑，将来有一天他也会用上，他心知度明。

佐伊却说：“抱歉，我从不做管窥豹斑的事。”他飞快走了出去。

“管窥豹斑？什么意思？”

见佐伊不作解释，李站在门里突然追问，“今天那家伙是谁？”

自动门正在关闭，佐伊答道：“和你无关。”

门关闭起来的一刻，李又问了一句：“他——是你的相好吧？”话中带出一声冷哼的笑。

“与你无关。”佐伊留下一句，便消失在观察孔视野之外。

颠倒餐厅看来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能去了，佐伊只好另想他法。好在罗兰是个可靠的搭档。在罗兰的帮助下，李也很乐意把他和佐伊的交易进行下去。对待佐伊的提问，他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告诉佐伊，他生活的世界，没有如繁星浩多的飞船，只有跑在通畅公路上的充电环保汽车；没有冷冰冰的金属植物，全是春长冬藏、弥漫幽香的真正绿色；食品是天然自然的，不必担心口味差异和对健康不利；天空也是纯净的，没有呛得人咳嗽的柴油恶臭，没有金属粉尘的污染，只有蓝透的云、金红的朝阳与晚霞；树林里有风声瑟瑟、草木唱歌；到处都有鸟儿飞翔、兔子奔跑，那时的世界，有山泉叮咚、海洋咆哮……

他还告诉佐伊，他和他老婆凯特是高中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他们结了婚；如果他没记错，他去世时，他刚好过完二十六岁生日，而就在那年，凯特有了他们的孩子……

“唉！我可真想看看我们的孩子哪！我和凯特的孩子，还有凯特。我去世后，她过得怎么样？带个孩子，她一定很辛苦吧？我倒希望她别再想着我，改嫁了好。”

讲完一些话题后，李如此感慨。他炯炯发亮的黑眼睛在他提到凯特的名字时忽然黯淡了一下，好像突如其来的回忆带着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返回到他曾经的时代。然而仅仅几秒钟后，他就恢复了那自嘲般的微笑，对佐伊说：“啊，我也好想看看凯特上年纪的样子。我记得我们结婚时，我对她发誓：‘等我们上了年纪、皱纹遍布皮肤，我会用我的爱抚平你心中岁月的痕迹’。真遗憾哪，我没能兑现……”

李说出这番话时，佐伊凝视着他，企图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一些他的想法、他的思念、他的回忆，却不能。佐伊仅仅觉得，自己多少可以理解一些对方那渴求爱人却无从碰触的苦闷，恰如他对埃迪。

忽然意识到谈话气氛的凝重，佐伊转移开了话题：“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你又为什么去世？”

李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朝坐在门边的佐伊投去了视线：“喂，提问前别忘了我的东西呀？你把它们还来，我就告诉你。”

只有这一条，佐伊暂时还做不到。白金戒指和八音盒，目前收藏在他职责范围外的历史文物研究部门。

第二次秘密潜出，佐伊带李去了街上的书店。

名为书店，里面其实并没有李预想中的诸多书籍。无论架子上放的，还是展示桌上摆的，尽是些李从未见过的电子产品。

“这是书店？”

李随手抽出架子上一盒好像电子光盘的东西，只见这东西的闪光封皮上打着眩目的广告：绝无仅有的真实模拟，带您走进五个世纪前的死星生活——欢迎阅读《重返死星》。

“死星？好像你们管地球叫死星吧？”

“没错。”

李冷哼一笑：“这么说，地球真的死了？就像当初的我，嗯？你们想让它复活，所以才首先复活了我，嗯？”好像为了确认这一点，他回过头去，盯住了站在身后的佐伊。

佐伊同样盯着他，没作答。过了一分钟，佐伊才开口：“你要那本书吗？”

“嗯？你这是想买给我的意思吧？”李有点意外，“好吧，我倒挺好奇‘真实模拟’。”他把“光盘”递到了佐伊手上。

返回观察室，李按佐伊告诉他的，把“光盘”插进了旋转桌面前侧的自动读书槽。他早就料想到这“光盘”非同一般，在真正领教过后，却还是吓了一跳。

它除了在触屏上显示文字、声音、图片，更通过内置超微型投影音在读者身边制造出了堪与现实环境媲美的立体景色，不仅可以看，甚至可以触摸质地、嗅到气味。热带雨林的猴子尖叫、草间穿行的毒蛇、都市中飞驰的重尾气汽车、喇叭声、下雨声……全都在狭小的观察室中逐一展现了出来。当李忍不住想摸一摸它们时，他摸到了猴子毛茸茸的尾、汽车坚固冰冷的铁皮……当毒蛇朝他仰起头，他感觉到它几乎就要朝他喷出毒液……

如此神奇的阅读体验，在李的时代，谁也无法想象。从此以后，他迷恋上了这时代的“书”，也迷恋上了这个时代对他那时世界的诠释。

他们在羡慕我们？他们向往我们的生活？

李不太敢相信自己忽然冒出的想法，特别是每次看到佐伊那无比美丽却又冷如冰霜的脸，他都不禁问自己：“这家伙也如此吗？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可我为什么无法从他的眼中读出他的想法？那双比海更蓝，比冰更寒的眼……”

“佐伊？”

在一个人的夜晚，李思索着，低低地呢喃起来。

每周两次的秘密外出行动持续了快一个月，佐伊汲取第一次的教训，把“小心谨慎”当作了他们行动的唯一律条。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异常，是埃迪。

那是一个月后的某天，埃迪发现罗兰又一次独自外出。一个月来，虽然罗兰什么都没说，但埃迪还是留意到他每周总有固定两天在午休时神秘消失。他们以前都在一起，忽然如此，的确太可疑了。

埃迪尾随上罗兰，来到了两层楼上的医疗工作区。当他看见秘密地换上了防菌服的罗兰和佐伊走在一起，他肯定他的怀疑是对的。

就在观察室的门打开、佐伊要跟着罗兰进去的一刻，悄悄尾随在他们后面的埃迪突然从拐角横冲出来，抓住了佐伊了胳膊：“我们谈谈吧？”

自动门关闭，被锁在里面的罗兰吓了一跳：“喂？”他轻而急切地拍打起房门，“佐伊，怎么回事？！”

佐伊被埃迪强拖进没有墙壁监控的一间职员休息室，此时正在当值期间，里面空无一人。

“你和罗兰在干什么？”

佐伊不想作答，转身就走，却被埃迪丢回到休息室里：“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用罗兰换掉那‘死人’！你带那家伙出去了，对吧？为什么违反工作规定？你知道那会怎样……”

“埃迪，”佐伊打断道，“抱歉对你隐瞒，既然你知道了，也还请你继续隐瞒下去，就算是为了罗兰。”

“为了罗兰？”埃迪讽刺一笑，又有一些苦涩，“倒不如恳求我为了你吧？”不等佐伊再开口，他就扑上去抱住佐伊、以一只手托起佐伊的脸，强吻了下去。

佐伊大吃一惊，猛挣开埃迪。他抹着湿润的嘴唇，狠狠瞪着对方，后退了两步。

“干吗这么看我？”埃迪也对佐伊张大眼睛，压低声音吼叫，“拜托别说我疯了，啊？你该懂的，从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我会为你发疯，可你偏偏、偏偏是那好头头儿，那该死的、该死的维克多的……”

“我们无法回头，埃迪。你明知如此，就不该放任自己。”佐伊突兀地说道，甩开还想纠缠上来的埃迪，夺门而去。

而就在背对着埃迪，在埃迪无法看见的地方，佐伊用他发抖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因那短暂一吻变得无比炙热了的嘴唇。

12.替身01

诺亚号的二次起航计划已经公布，按道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佐伊和罗兰几个人总算能够放心。虽然李一直因为佐伊没把戒指和八音盒还给他，而拒绝告知他的死因及他曾经的职业，但那都是出于佐伊的个人好奇心，对诺亚号的出航影响不大。

另一方面，李还不知道佐伊为履行他们之间的承诺、保证不让他成为手术台上的牺牲品，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解剖生命源本来是在小组研究计划之中的重要一项，佐伊却在大家准备手术台的紧要关头对小组负责人说：“只有生命源掌握着我们需要的信息资源，如果重返死星前让他不幸殒命，我们将失去一个活生生的标本。就算也许还会在死星上发现其他生命源，那也许不再是人类，可能是植物或其他动物；就算仍是人类，对这一个的研究成果，难道从此作废吗？”小组负责人因为他的这番话暂停了解剖计划。趁此机会，佐伊主动找到他的情人兼上司维克多，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对方。维克多立刻就答应他：决不会让生命源冒险被送上手术台。作为交换的条件，佐伊必须重践誓言。

“维克多，如果我背叛你，两年来你为我分担的所有不幸，将加倍回报在我身上！维克多，我永远爱你。”这便是誓言，好像一个恶毒的诅咒。佐伊按照维克多给他定下的传统，一边用匕首在臂膀上划下血淋淋的伤口，一边说出它。鲜血沿指尖淌下，而心口的疼痛比伤口更甚，他的头脑却比以往更加清晰：他会和埃迪渐行渐远，最终失去埃迪。

好在还有另一个秘密的梦想支撑着他，让他不必倒下——诺亚号必需重返死星。

二次出航计划当中，李作为“向导”被要求登上飞船，他的身体检查流程比之前更为严格了。没过多久，佐伊就发现李根本没吃他们分配给他的超浓缩营养剂胶囊，他把它们统统冲进了马桶。

这样不行！最后一次身体检查不合格，启航计划就会被推迟！但对这家伙说教显然不会起效……佐伊于是悄悄地把药物搅拌进了李的一日三餐当中。为了不使李起疑心，作“掩护”的几粒胶囊仍照样放在餐盘当中。

李没能察觉佐伊的小动作，似乎一切都很顺利，让佐伊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吧？到那时，我就能彻底从思念埃迪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佐伊期待着，将手指按上了曾被埃迪吻住的嘴唇。

那个吻让他留恋至今，他想如果埃迪知道了他的心情，一定会嘲弄他，也许还会不惜一切地带他走？不，他不敢想象，他情愿让埃迪嘲弄他，也不想埃迪因为他而受到维克多的报复——被门夹断根手指？那只是对他说上一句私人话题的代价；一个吻，远比一句话严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