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欧思兰德重新在马车里醒来的时候，被眼前晃悠的德鲁伊吓了一跳——德鲁伊看上去异常兴奋，而他正用手把着看起来怪恶心的、散发着怪味的绿色糊糊往欧思兰德脸上杵去。这简直是比一个盗贼的袭击更令人战栗的惊吓；更糟糕的是，透支了身体的凡人龙裔欧思兰德现在没有丝毫的力气躲闪。他有气无力地发出了一声惊怒交加的呻〡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正幸灾乐祸的梅西耶。
大概是因为欧思兰德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怜巴巴，完全没有平日里镇定自若的模样，梅西耶竟然大发慈悲地拦住了诺森的魔掌。他顶住了德鲁伊幽怨的目光，在德鲁伊“可这是治疗的一部分！治疗真的没有结束！”的抗议声中把德鲁伊打发了出去。等到马车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的时候，欧思兰德就能心无旁骛地欣赏梅西耶闪烁目光中的意味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新法术对于一个醉心魔法的学究一样有趣——他从中看出了伪装的羞愤，怀疑，讥嘲，还有被竭力掩饰的担忧。
“唔，我睡了几天？”欧思兰德无力地打了个呵欠。透支潜力的后遗症依然使他疲惫不堪。
“三天。”男孩吐出一个字眼，似乎不打算接着说下去。
他第一句话会挑什么说呢？欧思兰德默默地在心中摸了摸下巴，不如让我来猜一猜。
“我不知道你还是个术士。”男孩最后怀疑地看着他，“作为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来说，你也会得太多了。”
啊，真令人伤心啊，居然都不问问我感觉如何啦——我可是拼了老命呢。欧思兰德在心中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句为了掩藏关切故作矜持的疑问其实一丁点儿也没有超出欧思兰德的预料。
“是龙脉术士，”欧思兰德咳了咳，纠正道，“只是我对于血脉的理解恰巧受到了那位大人的启发罢了。那么，你想学习什么呢？”这是欧思兰德式的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方式，不过欧思兰德有些认真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在我看来你在任何领域都有相当的天赋——盗贼，战士，德鲁伊？不论如何，你有精灵血统——甚至吟游诗人……也许施法者也可行……还是说……单纯的经商或是学者……”
“我的父亲呢？”
“恩？什么？”欧思兰德对于他的问题有些讶异。
“我的父亲。”梅西耶紧紧抿住嘴唇。他的脸色看起来与平时毫无差异，但是他的眼神有些闪烁，“我的父亲呢？他曾经会些什么？”
欧思兰德瞬间有些窒息。过度地回忆亡友令人忧郁——欧思兰德有些忧伤地想道，“他年少时是个高贵的圣骑士……不过后来他不再那样自律了。尽管如此，他还算是个很棒的家伙。”欧思兰德突然住了嘴：他发现梅西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这是我之前听到的，”他尴尬地补充道，无奈地发现梅西耶的眼神更加怀疑了，“也许和大部分的传闻不大一样……”
“你不用担心。”梅西耶的眼神就像尖刺，“我之前并没有打听过兰康迦南。你知道，”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嗤笑，“要谨慎行事。”
……欧思兰德发现自己很没出息地心软了。
真是越来越像个真正的脆弱的女精灵了，他有些忧郁地自嘲道，“唔，”欧思兰德放软了语气，“好吧，虽然后来外界都传闻他被那只邪恶的黑龙引诱堕落，但实际上他们是好友。深渊之焰有一半红龙血统，所以并不是个完全的疯子。那位大人委托我的时候叮嘱我不惜性命保护您，因为他说您是他最重要的朋友的孩子。再说了”，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用词，试图让一只正常的、符合常人猜测的巨龙的形象变得可行，“那位大人应该不会指望一个渺小的人类能派上什么大用场，所以您不用担心。”
梅西耶沉默了。
他似乎被欧思兰德惊世骇俗的语气吓到了——噢，你告诉他一只邪恶的黑龙闲着无聊派人保护一个毫无用处的人类？欧思兰德从心底发出一声呻吟：也许化身人类真的会让自己变蠢——欧思兰德，你还完全攻击了这个浑身都是尖刺的毛头小子的自尊心！
“我受够了！”梅西耶突然恶狠狠地说道，欧思兰德吓了一大跳，然而接下来的话令欧思兰德更加目瞪口呆，“‘不惜性命保护’？！我简直受够了！你，”他恶狠狠地盯着欧思兰德，“不会真的像那个可恶的——自大的——家伙期待的那样蠢吧——！”这个孩子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是这样的蠢货！别打岔！”他成功地噎住了准备说些什么安慰话的欧思兰德，“还有！不许称呼我为您！你就没有一些尊严吗？！行行好，欧莎，”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假笑，“我可不能忍受和一个女仆一同上路！”
欧思兰德有些反应不过来，“呃，实际上，”他有些被惊呆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父亲还有一张胜过吟游诗人的能说会道的嘴。”事实上，他现今所知道的很大一部分属于吟游诗人的知识都是兰康教给他的；另外一些艺术造诣来自他以往作为巨龙游历时结交的精灵。
梅西耶似乎也被他转移话题的糟糕功力惊呆了。尴尬而有趣的沉默在他们当中盘桓了一会儿，最后梅西耶结束了这一段尴尬的沉默。
“总之，我决定成为一个法师。”他有些高傲地抬高下巴，“一个有权势的——不被所谓的信仰束缚的法师。总而言之，我绝对不会成为我父亲那样的蠢货——一个游荡的圣骑士！哈！而你，吟游诗人，自以为是的保护者，”梅西耶不屑地用下巴指了指依然处于呆滞中的欧思兰德，“不必担心会被死板的圣骑士赶出圣殿，你在你所谓的‘照顾’我的同时，可以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龙脉术士。”
最后梅西耶背过身去，年轻小孩掀开毯子背过身去躺下，只留给欧思兰德一个裹着毯子偏着头的背影，“是时候睡觉了。”他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补充道，“我问过德鲁伊了——你的身体只是比较虚弱罢了。直到旅途结束，你都得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马车上，没办法每天出去唱唱小曲儿——但是总归不会有什么大碍。”他的头已经完全转了过去，但是欧思兰德看到了他发红的耳根，“我不追究你那句自以为是的训斥，我从不和病号计较。”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是深夜了，尽管你才醒来不久……但你需要好好休息。”最后他说。
……啊，他是在道歉以及道谢吗？真是难以预料。欧思兰德终于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他突然觉得非常有趣——“你的孩子可比你可爱多了，我亲爱的兰康兄弟，这个孩子，”欧思兰德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车柔软的坐垫上，慢慢地想道，“兰康这个混球儿总算干了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件事儿。”
“晚安。”最后欧思兰德带着笑意说道，他闭着眼睛等待着男孩的回应，最后在安静的夜里收获了一声模糊的嘟哝。
第9章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净化……改造……这个世界需要新的秩序……”
这是谁的声音？
“……你总是在与你的小伙伴儿们为那些卑微的凡人忙着划分凡国与国之间的疆界……可实际上……它们根本不需要疆界……”
谁在说话？
自己是谁？
“……你们的仁慈造就了这个世界的腐化……看……人类在你们的慈悲之下仍然妄图挑起战争……当你们挑选人烟稀少的地方释放大地的怒火的时候……当你们赠送给人类土地肥沃的时候……他们从不感恩……他们从来都只会窃窃私语……”
不，他想反驳，这是出于责任，而非慈悲。而且你关于人类的认识太片面了。正是因为人类的天性，我们才应该引导他们……这些话都是拙劣的诱导……他想道，可他的头一直隐隐作痛。他听到自己充满挣扎与怒火的声音：
“不！不！”
“而和你们有着不同肤色的同伴们……他们在你们辛勤工作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普罗米希亚丝这个骚货正在勾引你……康伯莱恩正躲在他的小冰屋里玩弄他毫无意义的玩具……萨图恩努斯正一边睡大觉一边推行她的素食主义……而奥克塔维安……他从不在恰当的时候现身……我真为你感到悲哀……”
……他都想笑出声了。多么愚蠢而又有趣的下级生物……比人类好不到哪里去，但是却莫名地一针见血。这样的言论大概可以让任何一位巨龙默默笑到内伤……哦，真是对四位巨龙之王再精辟不过的批判！但是没有一位正常的巨龙会认为这是值得考虑的诽谤。它们太滑稽了，并且毫无伤害性可言——这些“诽谤”简直可以刊登在“每日巨龙”的幽默版上（如果巨龙也有这么一份报纸的话），并且荣获年度最佳笑话。但是……他恍惚地想道，自己是谁呢？
……还有一位五色巨龙之王呢？
……为什么他听到了自己愤怒的吼叫声？
“听听我的劝告吧！抛弃那些无用的慈悲！掀起那些沉重的负担！让仇恨、战争与熔岩结束那些混沌的腐朽！”
……哦……都随便吧……自己到底是谁？
“听听我们的劝告吧！伟大的黑龙之王——真龙赫帝士！”
＊＊＊＊＊＊
嘭！
欧思兰德从马车的坐凳上弹了起来——他的头重重地撞在了马车的墙上。他揉揉脑袋，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梅西耶：
“怎么啦？……你刚才有叫我吗？”
梅西耶发出了一声令欧思兰德有些司空见惯的嗤笑——真奇怪，欧思兰德想，在共同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危机之后，我还以为小梅西耶至少会变得随和点儿呢——
“当然我有，否则还不知道你能睡到多久呢。”梅西耶嘲笑道，“你不过是中了点儿麻药——天知道你这么能睡是为了什么。你不是早就痊愈了吗？”
欧思兰德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这一抹错觉立马就被抹去了——“这叫养精蓄锐，小子。呃，那么，我们是到目的地了吗？”欧思兰德掀开马车的窗帘往外看了看，阿拉彻斯的城墙正离他们越来越近，“看上去现在还不是下车的时候……”
梅西耶的蓝眼睛里闪烁着怀疑的光芒，他似乎正在猜测欧思兰德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或是隐藏了什么顽疾，“当然不是。就算是那些佣兵，也被承诺会被送到阿拉彻斯的冒险者公会，现在还没进城呢。我就是来给你说这个事儿的。德鲁伊想来和你谈谈。”他卷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还以为他会把这码事儿厚着脸皮糊弄过去呢。”
欧思兰德一想到德鲁伊，就觉得头疼得要裂开了，他又揉了揉额角，“那就让他——”
话音未落，窗帘就被一阵狂风还是什么的高高地卷了起来。一整扑棱棱的声音过后，一只棕色的、胖胖的大鹰从马车的窗子挤进了马车。
“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德鲁伊一点儿都不客气地重新变回了那个魁梧大汉。这下本来还算宽敞的马车就变得狭窄不堪了——但诺森从来就没有介意过任何对他不满的目光。德鲁伊旁若无人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一点都看不见旁边两个男孩的黑脸。他自顾自地挤到欧思兰德身旁坐下，就像梅西耶是什么病毒似的。
“你感觉怎么样了？”德鲁伊凑过那张刚硬的脸向欧思兰德问道，“你家的小崽子不让我完成我的独家治疗秘方——”
“——谢谢我已经完全好啦！”欧思兰德连忙回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眼神安抚脸已经越来越黑的梅西耶，“快说正事——”
“啊，那个呀，”德鲁伊不情不愿地坐直身子，“我是来商量对你们的补偿事宜的。”
“很好，我正洗耳恭听。”梅西耶双手抱胸，冷冷地说道。
“你知道，小公主已经和贝纳德先回来啦，”诺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害你们受到拖累真是抱歉！（“嗤。”梅西耶用鼻子发出一声梅西耶式的哂笑），而如今小公主已经在我的朋友贝纳德的保护下被迎回了王宫，贝纳德其实是她的叔叔，已经受封摄政王。”德鲁伊接着说道，“贝纳德已授权与我，也就是说，你们有什么要求都能和我商量；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
“首先得有一大箱金币，”生性热爱财富的巨龙开了个玩笑，“其次……”
“一个爵位。有封地的爵位。”
梅西耶突然插话道。这话引得德鲁伊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哦，”德鲁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鼠目寸光又贪得无厌的盗贼小子，住嘴，我在和你哥哥商量——”
“……授予龙裔欧思兰德。”梅西耶面无表情地说完。
……沉默。
“……呃？”德鲁伊瞪大眼睛，掏了掏耳朵，“你说啥？”
“鉴于我们将去达莱兰进修，”梅西耶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大量的财富是必要的。一箱金币？欧思兰德和你开玩笑呢。所以，还请务必再为我们安排一位合格的管家——因为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年内都必须在达莱兰研究奥术的秘密。还是说，”梅西耶绽开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我该去找小女王试试？我猜这朵纯洁的小百合会恨不得把整个国家都送给我呢。”
德鲁伊，理所当然地，看上去被气坏了。但是梅西耶看上去真会这么干——而对于才恢复平静的王宫来说，的确拦不大住这个盗贼小子。最后德鲁伊只得承诺会为欧思兰德争取一个爵位和一块封地，然后匆匆变成一只巨鹰气急败坏地飞了出去。
“你干嘛这么气他？”虽然这么说，欧思兰德还是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要我说，你还能说得更气人点儿——”他望着大获全胜的梅西耶，忽然叹了口气，“不过我并不建议你拿一块封地——虽然阿拉彻斯是个小国家。人类领主总是会被各样的责任束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