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管将自家的老大老二往赵慎跟前推,反倒将最为出众的严子溪冷落在了一旁。赵慎看在眼里,渐渐也有些了然。自己的贴身小厮承安外号包打听,最大的爱好就是打听别人的家长里短,来丰县一天就将严县令家里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严广志相当惧内,他家里那位太太又是个心胸狭窄的主,一直对严广志早年纳妾的事情怀恨在心。前几年严家二姨太病故,唯一的庶子便由严家大太太教养着。按眼下的情形来看,严子溪想必是受尽了冷遇的了。丰县本是个不大的小城,县里头的公子衙内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些交情,可白日里在桃林,那陈员外家的公子看起来丝毫不认识严子溪的样子,可见严家三公子在家里的地位并不被认同。
想到这些,赵慎心里一动,更是想为严子溪做些什么。他故意将目光定在了严子溪身上,语气熟稔地笑道:“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到子溪,实在是巧的很。”
严广志吓了一大跳,目光在宁王和严子溪之间游移不定。严子溪倒是早知道了今晚要宴请的人是谁,这会只是淡淡地朝赵慎行了个礼,神色冷漠从容。
严广志原本有意让严子庸和严子衡出出风头,不料宁王看也没看那两人一眼,便朝着严子溪言笑晏晏。严广志虽然有些失望,但心里一合计,却又乐开了花:不管赵慎提携的是哪一个,可不都是他儿子?这么一想,他脸上又堆起了笑容,殷勤地朝赵慎道:“原来王爷认识小儿?这可真是巧了,小儿平日里只在家读书,鲜少出门,何时竟遇到了贵人?”
想那严子溪天天在私塾当教书先生,严广志却说他每天在家中读书,可见他这个亲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
赵慎还未开口,严子溪便抢先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今日闲着无聊,去城外桃林转了转,恰巧遇上了王爷。”
赵慎听他的意思,似乎并不想提起白天的事,便也顺着他的话道:“本王有心结交子溪,不过郊外人多眼杂,没有机会深谈,想不到子溪竟是严县令家里的人,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那是那是!”严广志忙不迭点头道,“蒙王爷看得上他,那是他的福气,王爷平时若有什么事,尽管差人遣了他去驿馆便是。”
严子溪最烦和朝廷的人打交道,听了这话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心里懊悔自己没有称病不来,浑然未觉严家其他两个儿子早已满腔嫉恨,恨不得和宁王早就结识的人是自己。
说话间就有下人划了船过来邀请众人去湖心水榭。严广志引着大家入席,交杯换盏也算是宾主尽欢。他在正事上毫无建树,于吃喝玩乐上倒是颇有心得。他深知京里来的几位都是山珍海味见惯了的,索性别出心裁地命人准备了一桌当地野味,各种瓜果时蔬往桌上一摆,虽不贵重,却让人食欲大增,连向来喜欢挑三拣四的邵千钧也十分满意,脸上的表情随和了不少。
严子庸和严子衡见刚才被严子溪抢先出了风头,有心想扳回一城,一入席就纷纷向宁王敬酒。特别是那严子衡,自小就有几分小聪明,在丰县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深谙投机取巧之道。这下宁王就在眼前,他怎能不抓紧机会赶紧巴结?当即就从婢女手里拿过酒壶斟了一杯酒道:“王爷连日来公务繁忙,也受累了,我们兄弟自愧能力有限,没法帮上什么忙,只能拿这区区薄酒先敬王爷一杯了,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日后王爷若有什么用得上我们兄弟的地方,就只管差遣!”
他鲜少有咬文嚼字的时候,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来,自己也得意非常,偏偏赵慎半点面子也不给,正眼都没看他一眼道:“本王晚间还有公务在身,不能饮酒。”
这要是别人这样,严子衡早就怒火中烧骂开了,可眼前这人是当今三皇子,他只好把一肚子不忿忍住,又换上一副笑脸道:“这可真是不巧了,改日王爷得了空闲,可务必要赏脸,让小民敬了这杯酒。”
“好说。”赵慎口中随意答应着,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诚意。
8.
严子衡碰了个软钉子,心里也明白了宁王其实并不卖他们的账,一时间不敢多言,只好暂时安分下来做起了陪衬。
几人连日来都为赵恒的案子奔波劳碌,特别是林旭和邵千钧,说起来已经有好几天不曾好好吃一顿饭了,严广志这回倒算是办了件好事。这顿饭一直吃到月上柳梢,众人才渐渐放下碗筷。
暮春时节的夜晚还有一丝凉意,严广志宴客的水榭又在湖中央,晚风一吹,阵阵寒气迎面直逼而来,其他人还好,唯独严子溪自幼畏寒,被风一吹脸色就有些苍白。好在严广志早有准备,见天色暗了,便命人燃起了熏香,既可阻隔虫蚁又能驱寒。
因为是家宴,严广志只派了几个官差在水榭周围的岸上看守着。酒过三巡,宴席上渐渐融洽了起来,赵慎虽然依旧话不多说,但严家父子搜肠刮肚寻了各种话题东拉西扯,气氛倒也并不沉闷。
饭后点心是丰县最出名的荷叶酥,小块的糕点入口即化,松脆可口,隐隐还泛着一股荷叶的香气。赵慎尝了尝,觉得颇合口味,便随手往严子溪跟前也送了一小碟。
秦畅当年最爱这些精致的小点心,赵慎无论吃到了什么好吃的糕点都习惯给他留一份。眼下见了严子溪,不知不觉就忘记了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总觉得他也该喜欢这些东西。
严子溪似乎不太爱出风头,整个晚上都听着别人说话,偶尔应景地露出一个笑容,谦和有礼却有些疏离。赵慎借着递点心的空当侧头一看,见他跟前空空如也,似乎并没有吃多少东西,不由问道:“子溪吃得这么少,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严子溪没有料到赵慎会突然关心起自己来,先是愣了愣,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没有的事,我原本就吃得不多。”
他从小就随着二姨太住在山里,鲜少与陌生人打交道,这下冷不丁被赵慎关注着,不免有些无所适从。况且,和他说话的是赵慎,皇家的人,总是少接触为妙。
严广志生怕他不懂察言观色惹恼了宁王,忙陪笑道:“王爷有所不知,我这小儿子素来身子骨孱弱,在饮食上就节制了一些。”
“哦?子溪身子不好?”赵慎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往严子溪身上打了个转,见那人确实有些单薄,脸色也比寻常人苍白上几分,白日里太阳一晒看不出来,此刻却十分明显。
他没来由地有些不悦。
其实赵慎哪会不知道严广志的打算?这人必定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份给自家儿子们谋个好前程,殊不知严子庸和严子衡一看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赵慎早在心里将这两个人无视到底了,更遑论提携,严广志这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
赵慎对严子溪倒是有几分兴趣。一般人得了宁王赏识,必然巴巴地凑上来套近乎,可他倒好,一桌人都看得出赵慎有意同严子溪结交,偏偏他自己像是毫无知觉一般,赵慎问一句才不情愿地答上一句,其余时候便坐在一边不出声,一点也不把当朝的王爷放在眼里。
严子溪并非什么愚钝的人,从白日里的表现来看,他这人遇事沉稳得很。他对赵慎爱搭不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心底根本不想和宁王打交道。赵慎心里好笑,一面和他东拉西扯,一面暗暗观察着他的反应,心想自己好歹也算是帮了严子溪一回,不知是哪一点入不了严公子的法眼?
越是好奇,就越忍不住投入更多的关注。一顿饭下来,赵慎的目光几乎胶在了严子溪身上。严子溪就像是一块璞玉,越是细心雕琢,就越是吸人眼球。他惊讶地发现,严子溪不光同秦畅在样貌上相似,连某些小动作也惊人地一致,特别是那不爱搭理人却又毫无办法时露出的小眼神,简直让赵慎觉得这十年的光阴都停滞不动了,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皇子,而眼前的人,依旧是那骄傲得如同初升的朝阳一般的官家小少爷。
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竟然在离京城那么远的地方,又遇上这样一个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赵慎的一颗心像是浸到了温水里,十年来第一次觉得暖洋洋的。虽然明知道严子溪和秦畅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但那种想要让对方顺遂安乐的心情,却怎么也按捺不住。
或许,一颗心空了太久,便会不自觉地想要寻找一些东西来填补。而严子溪,恰好又出现在了这样的时间,连赵慎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样的相遇,究竟是劫难还是救赎?
宁王的表现让林旭和邵千钧也颇感惊讶。赵慎在京中的日子不多,往往一年也住不上一两个月,但宁王冷心冷面是出了名的。别看赵慎对谁都一派和煦的样子,但极少有人能让他主动放下身段去结交——不说别的,宁王如今也有二十五六岁年纪了,府里不但没有正妃,连个侍妾都不见,可见他素来是个十分冷淡的人,像现在这般连吃饭都顾着的人是从来没有过。他二人难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纷纷暗自打量严子溪,见他眉目俊美,态度端重,别说严家另外两个不成器的少爷,就是京城里那些公侯世家的公子,也鲜有这么出色的。这么一比较,不由感叹着想不到严广志这般庸庸碌碌之辈,也能生出这样钟灵毓秀的儿子来,实在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他们倒没有想到别处去,只是觉得本朝自开国以来,公侯之家都有养上一些谋士的惯例,这些谋士只要不入朝为官,就连皇帝也不会过多干预他们的存在。宁王既然对严家老三如此垂青,想必就是要纳入麾下做谋士了。说来也是情有可原,以前三位皇子三足鼎立之时还感觉不出来,现在怀王一死,有望夺得储位的就只剩了宁王和梁王,明里暗里的斗争更加激烈。这个时候想要独善其身自然不可能,即使是像宁王这样看似超然世外的人,也免不了要为将来做一番打算。
林邵二人如今的立场都算是中立,无论是宁王还是梁王,都不愿轻易得罪,因此对于宁王重视的严子溪也算和颜悦色。
变故就是在这时陡然发生的。
刚刚还是宾主尽欢的场面,冷不防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划碎了一室安宁,直直射向坐在主位上的赵慎。赵慎心思如电,立刻侧身往边上一躲,箭矢便擦着他的肩头掠过,重重钉入了身后的一道屏风,发出“铿”的一声钝响。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第二支第三支箭矢紧接着射来,短短瞬间就形成了一阵箭雨,目标分明就是直指赵慎。靠窗站着的方铭第一个反应过来,面色一凝,腰间的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了鞘,剑花一挽便闪身冲到赵慎跟前,刷刷挥动了几下,挡下好几支乱箭。林邵二人和严家父子几人俱是一惊,看情况不对,也纷纷起身,随着宁王一起退到屏风背后。这架木质的山水屏风原本是用来装饰的,眼下正好派上用场,成为了一块巨大的挡板。
箭矢如同急雨一般打在屏风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听起来让人心惊。严家两个儿子何时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得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又是想逃,又怕一出去就被乱箭射成筛子。连严广志也是面如土色,若不是扶着屏风,早就腿一软瘫在地上了。唯独严子溪面沉如水,蹙眉朝外头看了看,心里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守在四周的侍卫已经发现形势不对,立刻拔剑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追过去,不过他们身处湖心小岛上,岛与岛之间都靠小船通行,大大影响了行动的速度。暗处的刺客见一击不中,立刻加强攻势,一时间箭雨比先前更加猛烈,连留守在水榭里保护的侍卫们也有不少中了箭。
“这……这是哪来的刺客?”严广志颤着声音道。他原本不过是想办个家宴,谁料弄巧成拙,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生怕再惹出什么祸端来。
水榭就在湖心的小岛上,又是一片灯火通明,目标十分明显,对于暗处的刺客来说,无异于一个静止不动的靶子。赵慎心思电转,抬手劈出一道掌风将烛火熄灭,整个水榭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一旁的严子溪也回过神来,配合着赵慎将水榭四周的帘子都拉了下来,这些帘子虽然挡不住多少箭矢,但却将水榭里头的人与外界隔绝得更加彻底。赵慎看着严子溪的动作,眼中的赞赏之色一闪而过。
没有了明确的目标,箭雨似乎小了一些,虽然仍旧是前仆后继地通过四周镂空的地方往里头射,但明显没有了方才的准头。赵慎沉声对身侧的方铭道:“我们这里暂时无事,你不必守着,先去缉拿刺客要紧!”
方铭有瞬间的犹豫,似乎不太放心将主子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过随后便微微颔首,一躬身踩着轻功向外头疾射了出去。他作为宁王跟前唯一的贴身侍卫,又是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人,身手自然不必说,几乎是踏浪而去,在几个小岛见来回活动不在话下。
赵慎让方铭出去捉拿刺客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保险的做法。虽然有方铭在场,水榭里的众人会安全许多,但他们被困在湖心,本就有些被动,若是暗处的刺客还有别的招数,他们几人就难免吃亏。按照方铭的身手,几个刺客不在话下,想要脱身,只能反客为主。
得益于这扇巨大的屏风,大部分的乱箭都已经被挡在了外头,然而难免有些有漏网的箭矢通过屏风的缝隙往里头钻。赵慎是几个人里头武功最好的,想要自保绝非难事。邵千钧功和林旭也可勉强抵挡,只苦了严家那几个丝毫不会武功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好在大多是些擦伤,看上去并不严重。赵慎猛然间想起严子溪文质彬彬,怕是没见过这样混乱的场面,索性一把将人拉到了自己身旁亲自护着他。不过严子溪虽然有些狼狈,但身上并未受伤。
湖心的众人忙于应付四面八方的乱箭,一时间恨不得在身上长了八双眼睛。全神贯注的后果就是体力枯竭,赵慎尚且没有什么疲态,林旭和严家几人就已经渐渐不支,应付得愈发困难起来。
赵慎本不愿去理会他们,只专心护着严子溪一人,但眼见着一根箭矢堪堪射向林旭,终究忍不住伸手拉了他一把。林旭回过神来,不由吓出一身冷汗。那一箭要是射中了自己,那即使不伤及脏腑也得躺上十天半月。
“王爷,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林旭正觉得不妥,刚一出声便见一支冷箭不知何时透过屏风射了进来。那箭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完全来不及阻止,就见那箭头离赵慎的后背不过寸余的距离。
赵慎刚刚探出身子拉了林旭一下,这时要转身去躲显然已经晚了。他常年习武,比旁人要机警许多,眼见已经躲不过,便避开要害准备生生吃下一箭。说时迟那时快,混乱中赵慎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往边上一扯,随即就被人猛地扑倒在了地上,箭羽入肉的声音立刻跟着传来,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王爷,可有伤到?”耳畔响起严广志的惊呼,赵慎顾不得搭理他,便匆匆直起身子将那扑倒了自己的人扶起来,他那一瞬间的感觉并没有错,挡在自己面前的果然是一直不曾说话的严子溪。大约是严子溪紧挨着赵慎站着,这才比他更早地看到了那支冷箭。
想到方才那声动静,赵慎心里一沉,顾不得七手八脚前来搀扶的严广志等人,一把拉过严子溪上下打量:“子溪伤到哪里了?赶快给我看看!”
众人生怕宁王在此受了袭,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赵慎身上,这下才发现宁王无甚大碍,反倒是严子溪替赵慎挡了这么一下,右臂被那箭划出好大一条口子来,殷红的鲜血衬着他白玉一样的肌肤,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赵慎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跳得厉害,比自己受了伤还要慌张。他见严子溪脸色发白,生怕他身上还有别的什么伤口,硬是将人拉着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确实只伤了胳膊,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也顾不得其他人在侧,就扯下一截干净的里衣来,亲手替严子溪止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