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公子见他口口声声要赔自己衣服,索性连心里那点腌臜心思都懒得掩饰了,不怀好意地盯着他道:“一件衣服罢了,说起来呢,也只是小事。不过,你带来的这孩子弄脏了本少爷的衣服,本少爷素来又是最爱干净的,这衣服脏了,自然是要赶紧换下来的。你看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个地方买衣裳,实在令人头疼。本少爷也不是不体谅人,我看咱们两个倒算是身形相似,只要公子你脱了外套给本公子,本公子也就不追究那衣服的事情了,横竖我们陈家也不差那几个小钱。”跟着他的几个家丁最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听他忽然这么好说话了先是一愣,接着又见那年轻人长得跟画上的仙人似的,顿时明白了过来,纷纷神色猥琐地调笑着开始起哄。
陈公子这话一出,不光是严子溪,就连冷眼旁观的赵慎都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那件衣服上虽然沾染了泥污,但毕竟不是不能穿了,陈公子来这么一招,显然是有意刁难。春日里穿的都是单衣,脱了外套便只剩贴身亵衣,要是年轻人依言将外衣给了这纨绔子弟,那么他自己便必须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回去。明国虽然民风淳朴,但到底没有到如此奔放的地步,若是只穿一身亵衣走在路上,必然有碍观瞻。
看着那张同秦畅相似的面孔上满是不虞,赵慎心里也有些怒意,看向陈公子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冷冽。
严子溪心里更是气得要冒出火来。他虽然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但从小也算是衣食无忧,何至于连件衣服也赔不起?这陈公子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摆明了是要他难堪。
他正欲反唇相讥,一直没做声的赵慎却比他先一步凉凉地开口了。
“我听闻丰县人杰地灵,百姓生活和乐,今日一见却似乎并非如此。何以区区一件衣服就能让人紧抓着不放了?”
“你!”陈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般挑衅过?他正欣赏着美人薄怒,连两片脸颊都红了起来,心里得意非凡,只等着那人先一步示弱,自己好趁机得寸进尺一番,却不想被凭空冒出来的这人挡了回去。陈公子是有脾气的人,当即对赵慎怒目而视。
赵慎不动声色,甚至没拿正眼看陈公子一眼,只是状似不经意地拂去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样子丝毫不把陈公子放在眼里。他虽然年轻,但常年居于上位,骨子里的气势并不弱,这会根本不需要再说什么,已经让对方处于了下风。
陈公子看似嚣张跋扈,内里却是个仗势欺人的草包,只敢在窝里斗斗,见对方衣着光鲜,气势非凡,听口音又不像是本地人,先就凭空矮了几分,接着目光一扫,被方铭脸上冷冰冰的神色煞到,心里又是一抖。他听自家老爹说起过,最近丰县地头上出了怀王那件大事,朝中派出了不少人来查案,其中不少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那样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他们小地方出身的人得罪不起的。他打量了赵慎一番,暗暗猜测这人会不会也是京里来的,气焰便不再像刚才那般嚣张,只不过那美男已到了嘴边,要是就这么飞了,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甘愿。
不管怎样,好歹先弄清楚这年轻美男姓谁名谁,住在何处,自己日后找起人来也方便不少。
陈公子这么想着,眼珠一转,又迅速摆出一副笑脸来道:“这位公子说得也对,为一件衣裳伤了和气,实在是不值得。不过,那衣服我喜欢得很,既然被人弄脏了,总要有人负责替我收拾妥当不是么?”他说到最后,目光又贪婪地缠上了严子溪,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严子溪对他赤裸裸的眼神厌恶不已,但孩子还被那家的家丁抓着,他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微微颔首道:“正是,在下并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定然帮公子将衣服洗净。”
“空口无凭,要我怎么信你?”陈公子挑了挑眉毛满脸不信任。
“这个好办,在下立一张字据便是。”严子溪耐着性子道。
“这就对了,你将姓名住址都留下,我也好来找人。这衣服可不便宜,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我可不放心。”陈公子早就等着严子溪这句话,听他这么说立即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来。
为了一件衣服闹得要立字据的也只有这陈公子了,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严子溪实在不想惹上这个麻烦,但惹事那孩子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户,要他们凑齐银子赔这么值钱的衣裳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只能替这孩子将事情担下来。他想着自己家里有些特殊,陈公子纵使再狂妄,也不能闯到他家去胡闹,便点了点头,打算顺着陈公子的意思办。
赵慎却警告似地瞥了陈公子一眼,眼底的阴郁更加浓重:“为了这么一件衣服就如此劳师动众前去人家家里打扰,怕是不妥吧?”
“公子又有什么高见?”陈公子三番四次被赵慎搅局,也来了脾气,瞪了他一眼口气不善。
“我这里有一枚翡翠扳指,拿去当了大约可以买上十来件和你原先那件一样的新衣。陈公子若是不嫌弃,就拿了这扳指走人;若是不愿收这东西……”赵慎眼睛危险地一眯,电光石火间伸手疾速向陈公子头上探去,后者只来得及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便觉得头上一松,镶嵌着南海珍珠的白玉头冠就被人捏在了手里,从中间生生切成了两半。
这招“飞花摘叶手”是赵慎的绝技,若非念着陈公子不过一介市井无赖,并没有什么大错,方才摘下的便不是头冠,而是整颗脑袋了。
陈公子心里陡然一惊,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有方才的嚣张?
他态度急转,当即也不顾面子不面子了,哆哆嗦嗦冲赵慎抱了个拳,看也不敢去看那翡翠扳指一眼道:“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罢,便带着家丁匆匆离去,将那倒霉的孩子撇下了。
难怪陈公子吓得屁滚尿流,他虽然横行乡里这么多年,但都是小打小闹,那见过真刀真枪地动武?
严子溪见那陈公子消失在了视线里,面上的神色却依旧紧绷着,不去理会一旁的赵慎,而是低声安抚起了几个被吓住的孩子。赵慎也不多言,微微笑着站在一旁,似乎在等着严子溪主动开口。
7.
围观的百姓很快就散去了,严子溪费了好一番心思哄住了几个被吓坏的孩子,余光一瞥,就见到方才替他们出头的男子还立在一旁,即不离去也不靠近,只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说话。
方才这人露的那一手,陈公子没有看清,严子溪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江湖上有名的“飞花摘叶手”,胜就胜在快、狠、准。这的招式看似平平无奇,但稍微懂点武功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有深厚的内力,根本无法练成这样一手让人眼花缭乱的好本事。
严子溪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本能地觉得面前的男人有些来头。但看眼下这个情形,人家刚刚替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自己要是什么都不说,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他这么想着,不由在心里暗叹今天实在是流年不利,送走一个麻烦,似乎又惹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严子溪百般不愿,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读书人特有的腼腆微笑来,道:“方才多谢公子解围了。”
赵慎将这人不达心底的笑意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年轻人倒是有几分意思,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便笑了笑道:“在下赵慎,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赵是国姓,说出来毕竟有些招摇,赵慎出门在外很少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知于他人,然而面对着严子溪,他却觉得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几乎不假思索便自报了家门,就连在一旁站着的方铭听到了也微微一惊。
赵慎,赵慎。严子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人敢大大咧咧地拿国姓招摇过市呢?况且眼前的男人,又是这样的一副华贵气度……
看来自己这个麻烦,惹得的确够大的。
严子溪默默叹了口气,腾出牵着孩子的手来向赵慎做了个揖道:“在下严子溪,一介布衣,眼下在听风书院授课。今日若是没有赵公子出手,我们师生几个怕是要遭受一番刁难。”
“无妨,我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赵慎客客气气道,眼神却又借机往严子溪身上转了几圈。
这人一身青衣博带,确实是读书人的打扮,但赵慎却觉得,这样一个气质出尘的人,放在丰县这么个小小的县城里当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实在是有些屈才了。想到这里,赵慎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和严子溪其实统共也没说上五句话,连对方家住哪里今年多大都不知道,如何又有这么一番莫名其妙的信任呢?
看样子,对着这么一张脸,自己说不受影响那都是假的。
严子溪早已知晓他的身份,内心不欲同他有太多牵扯,只是眼下自己还欠着人家一份人情,几个孩子又用一种充满敬佩的眼神看着赵慎,要是不管不顾直接走了,实在有愧自己为人师表。思来想去,严子溪倒有些进退两难,只得低着头继续沉默。
他不说话,赵慎便走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那几个孩子已经止住了眼泪,行动间似乎对严子溪颇为依赖。赵慎看在眼里,忽然笑道,“严公子真是个好先生,我从未见过学生同老师这般亲近的。”
他说这话虽是想借机哄严子溪开口,却也是出自真心。今日的事情全是因为学生顽皮惹出来的,不过严子溪把所有事情一力承担了下来,想必是替那孩子的家人着想,不愿给人徒增负担。赵慎自幼长在宫闱,身边的人明争暗斗,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像严子溪这般不声不响把祸事往自己头上揽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人,倒有几分意思。赵慎又在心底赞了一声,却没有发现,和严子溪见面至今短短一段时间里,自己对他的兴趣已经愈超乎寻常地浓厚起来。
“我既然当着他们一声‘先生’,总要多护着他们一些的。”或许是常常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缘故,严子溪讲话的语调十分柔和,但声音里又透着那么一丝戒备,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他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宁王当真能有这般平易近人。皇室内闱出来的人,哪有这么容易同人交心?但他心里又觉得有些古怪,像他这般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有什么地方值得宁王放下身段来接近呢?
二人一路都各自沉默,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脚下。严子溪从从容容向赵慎道了别,便携着几个孩子慢慢往不远外的书院方向走了。赵慎一直目送着那片青色的衣袂消失在了拐角处,这才猛然惊醒似的,笑着摇了摇头,吩咐方铭打道回府。
对一个陌生人好奇心太重,总不是什么好事。
回到驿站就见到了一大早出门的林旭和邵千钧,他二人皆是神色凝重,想必今天又是毫无进展,倒是严广志一脸乐呵呵的样子,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严广志这几日已经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见局面横竖是由不得自己做主,反倒放宽了心,暗道脑袋还在自己脖子上,总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搬了家。眼下他的心思活动起来,觉得如今可是好几位朝廷命官齐聚丰县,何况还来了个身份显赫的宁王,此时不趁机经营一番,以后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今日他命人在东湖水榭备好了酒菜,打算以给各位大臣接风洗尘的名义举办一场家宴:既然是家宴,自然不光有自己,到时候自己那两个儿子一亮相,说不定宁王就愿意提携提携了呢?
严广志总共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是正室夫人所生,二十好几的人了整日只知吃喝玩乐,同城中陈公子之流的纨绔子弟毫无二致。这两位少爷虽然无用,但架不住严广志宝贝得紧,招摇过市招猫逗狗,十足的绣花枕头;严家幺子倒是精通文墨,样貌也出众,不过他是妾室所出,从小被养在外头,前几年姨太太过世了才回府上居住。严夫人向来视那姨太太为眼中钉,如今那人死了,一腔怒火自然转嫁到了她儿子身上,恨不得找个理由将那小杂种逐出家门,自然不会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严广志怕老婆怕了大半辈子,明知严夫人薄待了小儿子也不敢吭声。这次家宴上,严夫人一心想着让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露露脸,至于那存在感微乎其微的小儿子,谅他也没有本事博得宁王的好感,索性就忽视了。
这种家宴赵慎本不愿意参加,私相授受原就有违禁律,况且严广志这样的无能之辈赵慎也看不上眼。他正要回绝,心里却蓦地闪过了严子溪的影子。白日里经自己明里暗里那么一吓唬,陈员外家的公子算是知难而退了,可自己在丰县终归不能久留,到时候自己一走,谁能保证那纨绔子弟不去找严子溪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晚上宴席的机会卖严广志一个顺水人情,到时候吩咐他替那严子溪撑腰。
其实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何故要如此尽心相护?
赵慎不由摇头笑了笑。对秦畅的渴慕太深,那些爱意与愧疚经过了十年的光阴熬得愈发深刻,仿佛阵阵洪流,急需跃过堤坝倾泻而出。
严子溪那张酷似秦畅的脸就是最好的引子,将赵慎原本沉入死水的一颗心搅得杂乱一片,像中了蛊似的。
他能应下严广志的邀约,就连承安都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自家主子,似乎要用目光将赵慎烧出个洞来。赵慎倒是习惯了他傻傻呆呆的样子,只轻飘飘地冒出一句:“你愣在这里做什么?既然是严县令做东,那还不替本王去寻了干净的衣服来换上?”
承安又呆了呆,一张圆滚滚的脸被这样的神情一衬,显得有些可笑。他一边替赵慎找衣服,一边觉得自家主子莫不是水土不服以至于性格大变了?若是按照以往,别说是严广志这样的,就连林旭和邵千钧设的宴,赵慎也未必肯赏脸去坐一坐。
看样子,王爷的身体是件大事,就算看似强健也含糊不得,明日就得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赵慎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也就不欲多做解释。能解释什么呢?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因何而起。
赵慎的配合似乎鼓励到了严广志,他忙前忙后,干劲变得更足,仿佛眼前就是一条直通京城的康庄大道。到了傍晚,几辆马车候在驿馆门口,领着众人前往东湖。严广志生怕怠慢了贵客,特地找了几个口齿伶俐的车夫来驾车,一路上同几位大人讲起丰县的风土人情,气氛也算融洽。
丰县的东湖虽比不得那些名山大川,不过胜在小巧雅致,本就不大的一个城里添了一汪明镜似的小湖,便如同美人脸上长了一双妙目,更添了几分神彩。眼下天气渐渐热起来,游湖的人多了不少,严广志怕人打搅,特地令人清空了湖中的水榭,只留下几个知情识趣的婢女伺候着。
赵慎一行人刚一到湖边,严广志便携家带口出来相迎。严家今晚算是全家出动,除了严夫人因为是女眷不便抛头露面,严家三个儿子都来了。特别是严家老大和老二,一心想借机平步青云,衣着打扮都特地打点了一番,比平日里更为考究。赵慎原本只是随意同严县令寒暄着,目光往他身后一瞥,却又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脸笑意来:严县令身后那人,可不是白日里才刚刚见过的严子溪?
只见严子溪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衣,和白日里的书生打扮完全不同。虽然比起严家老大老二来,严子溪这身衣衫显得寒碜许多,但他长得好看,哪怕穿着这么一身半新的衣服,也足以将那两人衬得毫无光彩。
严广志不知道白日里的那段故事,见宁王的目光一直往自己身后转,便笑呵呵地往边上一让,指着他那几个儿子道:“王爷见笑了,这几个都是犬子,虽没什么大能耐,但好歹也不算蠢笨,王爷在丰县的这段日子里,若有什么使唤得上的,便尽管打发他们去做吧。”说着还拉着几个儿子一一介绍,“这是老大严子庸,这是老二严子衡,这是老三严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