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铭点头应下,见他没有别的吩咐,便立刻从善如流地一闪身退出了船舱外。他身手利落,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混沌的夜色中,仿佛刚才的一番交谈都是幻觉。
两日后,赵慎一行人轻车简从,告别了烟花三月的温柔之乡,踏上了前往丰县的道路。
另一头,新晋的刑部尚书林旭也亲自率人赶往丰县,与他同行的,还有赵恒生前的旧部,镇南军副将邵千钧。
3.
明国开国百年有余,本就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从太祖至今一直重武轻文,时间长了难免出现武将专权的局面,光是武将蓄意篡位的事情就发生了好几次。到了高祖这一辈颁布新政,专门将明国的军队分为两支派系,兵权分别由镇南大将军和定北大将军执掌,这才挽救了一直以来对皇室不利的局势。
如今的镇南大将军曹显是赵恒的亲舅舅,赵恒早年下军中历练,便是投了自家舅舅麾下。曹显戎马一生,算得上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是膝下无子,便将曹氏一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赵恒身上。无奈赵恒对于行军打仗还勉强有些天赋,但涉及权力斗争便少了一份机警,总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耀武扬威。曹显深知官场诡谲,平日里没少对他耳提面命,赵恒嘴上应着,离了曹显却依然我行我素,十分张扬。这次赵恒回京探望曹贵妃,曹显再三叮嘱他要低调行事,可赵恒非但不听,反而在一路上大肆招摇,这才着了人家的道。曹显大半生的经营毁于一旦,整个人顿时如同苍老了十岁,当即就大病了一场。
他毕竟是半生杀伐决断的人,痛定思痛之后,便下定了决心要找出这幕后之人。杀害赵恒的凶手一点线索也不曾留下,得手之后便干净利落地全身而退,像是全无迹象可循,但曹显却知道,越是平静的背后,就越是暗含风浪。赵恒是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凶手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现在又在哪里?朝中党派林立,每一个人都有动机对赵恒下手,幕后促成这桩刺杀的到底是谁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不光让曹显困惑,也让文帝焦头烂额。
曹显请命让邵千钧协同查案的折子还在手边,文帝怎会看不出他的愤怒?赵恒平日里再是跋扈,也终归是文帝的亲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被宫廷争斗磨得心如铁石的文帝,也生出些身为人父的哀戚来。更何况,天家威仪,哪容得下有人随意挑衅?不论这件事情背后的主谋是谁,此人今日既然敢谋害皇子,明日就有胆子逼宫篡位,注定是留不得的。文帝看了折子,又被哭得肝肠寸断的曹贵妃求了半日,索性御笔一挥,应允了曹显有些逾矩的请求。
曹显会这么做,也算是情理之中,不过随后赵慎递上来的折子,却让文帝吃了一惊。都说知子莫若父,赵慎平日里可不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虽然疑惑,文帝到底也是准了。赵慎极少关心朝堂上的事情,若是这次能将心思花费一点在这些正事上,文帝倒也乐见其成。
较之宁王和镇南大将军主动请缨的态度,朝堂上的臣子们就要明哲保身得多。谁都知道这案子是件苦差,皇子遇刺,背后牵扯的实在太多,哪是一般人所能置喙的?当日金殿之上,多少人义愤填膺,被这样惊天的噩耗所震慑,但一到文帝真要派人去查案就通通噤了声,生怕这个麻烦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文帝严厉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扫过了群臣,看着这些瑟缩的国之栋梁恨铁不成钢,半晌忽然瞥见了角落里垂首不语的新任刑部尚书林旭。
这林旭向来是朝堂上的一个“另类”。若是换了旁人,为官多年总有个亲近的同僚好友,但林旭不同,他平日里不善言辞,来来去去孑然一身,仿佛真的只是金殿上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可若真的只是点缀,又怎么会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刑部尚书?林旭虽然话不多,可总能在关键时刻冒出那么些点子来叫文帝眼前一亮。这样的人,反倒比那些整日举着斛板拍马须溜的人强上许多。
文帝目光一转,心下就有了计较,立刻拍板决定此案由林旭全权负责,邵千钧从旁协助,接着又御笔一挥,颁了一道密旨给赵慎,令他密切注意此案动向。
林旭一行领了旨就快马兼程,足足花了十天时间才赶到丰县。
丰县的天气比京城要暖上一些,道路两旁已经隐隐有了春日里特有的欣欣向荣,马车里的人却丝毫无法被这样妙趣横生的景致所感染。林旭本来就性子沉闷,坐上一天也未必能讲出几句话;邵千钧更是傲慢惯了,见林旭资历平平就不肯轻易主动示好。两人一路同行,虽不至于相看两厌,但显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各自将心思都放在了琢磨赵恒的事情上。
丰县县令严广志早已得了消息,战战兢兢地率人在城外迎接。他这几天时时都过得像是末日一般,生怕下一刻京里就来了圣旨要将自己拉去砍头。好在文帝向来推崇仁政,虽然气得厉害,但真相大白之前倒也不曾拉这些地方官员下水,严广志的脑袋暂时得以保全。
丰县的大小官员从未见过从京里来的大官,老远就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林旭心无旁骛,下了马车后只板着张脸冲严县令点了点头,也没多客套几句,便命人带他去查看怀王遗体。邵千钧是个急性子,巴不得早早替怀王讨回一个公道,因此和林旭难得十分统一,正眼也没瞧这倒霉县令一眼就将全副精神集中到了去看怀王遗体一事上。严广志见林大人神色凝重,一个好脸色也没甩给自己,那位邵将军更是凶神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人,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好在案情倒并非一筹莫展。
说来也是严县令走运,这段日子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却无意间发现了一点眉目:
城北的张老汉,在官道上做了几十年生意。按说他六十好几的年纪了,儿孙绕膝也算是和美,但前些日子竟不知为何发了疯,先是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嘴里整日整日说着胡话,他儿子媳妇虽然疑惑,却也没当回事,只当是老人家年纪到了开始犯糊涂。但没几日功夫,这张老汉竟然趁着家中无人,拿裤腰带在房梁上自缢了。
若要是在平时,死个把小老百姓根本不会惊动官府,偏偏这老头的茶铺就开在二皇子遇刺的地方不远处,坊间顿时谣言四起。二皇子的死原就蹊跷,如今头七未过,又添了张老汉的一条命,如此邪行,莫不是恶鬼索命?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论不知怎么传到了严县令的耳朵里,他前前后后一思索,就觉得张老汉的死大有玄机,说不定就真和那怀王的案子有些关系。朝廷的官员还在来的路上,他生怕日子久了这条线索就断了,索性命人将张家团团包围了起来,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出。
张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官府这番大张旗鼓的举动,着实让前来吊唁的张家亲友吓了一跳,纷纷猜测张老汉是犯了什么大事。好在张老汉的遗体已经下葬,这才没有生出别的变故来。
张家这点线索至关重要。严广志生怕怀王遇刺的案子殃及自己,在领着林旭和邵千钧去衙门的路上便将此事倒豆子一般详细说了一遍,林邵二人听了,都是面上一凛——如此说来,这卖茶老头可能是知道点什么。人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心里畏惧自寻短见,还是被凶手斩草除根了?
若是后者,莫非这凶手竟如此胆大包天,还留在这小镇上?
想到这里,林旭心里一跳,忽然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转过头去问邵千钧道:“邵将军此行,带了多少人来?”
“一共有镇南军精兵二十骑,应付宵小之徒绰绰有余。”邵千钧两道浓眉不屑地挑了挑,脸上满是讥诮之色。他少年从军,爬到这个位置都是靠着赤手空拳打拼出来的,向来崇尚靠武力解决问题,心里对这些畏首畏尾的朝廷重臣有些看不起,觉得这些人除了说话弯弯绕绕能拐上三拐就没有别的本事。
他兀自鄙视林旭胆子小,殊不知林旭心里也正骂他是个饭桶。不过林旭比邵千钧委婉许多,即使心里看不上他,面上也不动声色,只继续问道:“当日怀王经过此地时,带了多少人马?”
“回大人,怀王殿下一共带了精兵二十七人。”严广志在一旁做了半天背景,听林旭终于问到了自己知道的东西,忙不迭插进话来。
“精兵二十七人,可也是镇南军中的?”林旭孜孜不倦。
“那是自然。怀王是我们镇南军首领,不同于京城里的其他两位皇子,出行自然是由军中人护驾。”邵千钧不明就里,理所当然道。
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样子,实在是朽木不可雕。林旭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无力道:“既然怀王的二十七位精兵都能惨遭毒手,那么我们带着二十个人并不比怀王当日好到哪去,接下来的日子里还需要小心谨慎才是,莫让凶手钻了空子。”
邵千钧却不以为然。他最看不上那些胆小怕事之人,听林旭这么说,心里十分不悦,重重哼了一声道:“林大人这是在害怕丢了性命不成?便是凶手想来硬碰硬,我又何必怕他?”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林旭又是一叹。他深知邵千钧狂傲自负,方才那么说不过是想提醒对方不要太过大意让凶手有了可趁之机,只是看那人的神色,怕是完全听不进自己的劝告。他不怕正面交锋,只怕有些人已经成了那瓮中之鳖却毫不自知。
“既然林大人不是胆小鼠辈,那么只管用心查案便是了,有我邵千钧的二十骑精兵在,还怕那凶手能翻了天不成?”
一番好意付了流水,如此冥顽不灵,林旭还能再说什么?只得闭了嘴不再言语,马车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好在丰县的县城非常小,不多时,马车就到达了县衙门口。严广志不敢违背二人的意思,将二人请下马后就直接带着他们往停尸室走。
几人一头扎进了阴冷的屋子里好半天没有动静。
等林旭和邵千钧看完赵恒的尸体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二人皆是满怀心事,特别是邵千钧,自见了赵恒的遗体后就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简直称得上是黑如锅底。严广志早就听说这位邵将军是二皇子的亲信,如今见了他这般反应,心里更是惧怕,不由自主地离这人远了些,心里觉得就算是一直面无表情的林大人,也比这邵将军亲切多了。
赵恒的遗体被保护得很好。严广志生怕尸体腐坏,不惜自掏腰包命人运来了冰块堆在尸体四周,再加上仵作周成动用了不少手段,虽然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赵恒的尸体倒仍旧保留着刚出事时的样子。越是这样,林旭仔细检视了遗体之后,便越是心惊。赵恒的身手,林旭常听人提起,按说以他的功夫,寻常小卒根本无法近他的身,更何况他还带着那么多镇南军中的精兵良将。然而事实是,赵恒不但输得狼狈不堪,还被那刺客一击毙命,一道细长的刀伤纵贯了整个前胸。
回驿站的路上,林旭和邵千钧竟都说不出话来。
夜已经深,路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冥冥之中似有一双空洞森寒的眼睛在暗中虎视眈眈。马车轱辘轧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显得尤为诡异,让人心里徒然生出一种不安。恍惚间有一种错觉,有人正以天地为网,笑看投入其中的人间猎物。
这种联想并不让人愉快,及至到了驿站,林旭的脸色方才恢复了一些,他身后是一言不发的邵千钧,一样也是面色不虞。最后进门的严广志见状,忙命人上茶,脸上赔笑道:“两位大人舟车劳顿,又辛苦了这一日,不妨喝些本地的龙井润润嗓子。”
林旭在红木椅子上坐定,接过茶来喝了几口,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邵千钧自见了尸体之后神色便有些古怪,这会竟难得没有出言挑衅。两位大人都各怀心事地不出声,严广志也不敢多言,只得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充当背景。
过了许久,林旭搁下茶碗,扫了一眼屋里的丫鬟小厮们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先退下吧。”
伺候的人得了赦令,忙不迭鱼贯而出。屋里只剩下林旭等三人,他才亲自起身将门掩上道:“怀王身上的伤有些古怪。邵将军同怀王素来亲厚,可看出些什么?”
邵千钧的脸色短暂地扭曲了一下,瞬间又被掩盖了过去,粗声粗气道:“我一个粗人,说到查案哪里及得上林大人?林大人都没有头绪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他显然没说真话,林旭却不再勉强。按邵千钧的性子,纵使现在不说,不出几日也自然会露出马脚。
只是怀王身上的创口着实诡异。林旭脑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熟悉感,却又转瞬即逝,来不及捕捉。
“哼!本将今日累了,先回房休息。林大人若有什么事,不妨明日再议。”不等林旭再次开口,邵千钧便起身告辞,似乎是完全不愿意多谈的样子。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仍旧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只有邵千钧自己知道,在看到赵恒遗体的一瞬间,自己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仇怨,连时间也无法磨平。
林旭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所要承受的压力也不小,线索,线索在哪里?
脑子一转,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严广志说过的话,这才想起手里还有一条现成的线索。他暗道自己实在是糊涂了,立刻对一旁被遗忘了多时的严县令问道:“严大人白日里说的张家人,眼下有什么动静?”
严县令冷不丁被点名,忙上前几步答道:“下官时刻命人看着呢。眼下张老汉已经下葬,家中只有他儿子和儿媳。衙门的差役就在他们家门口守着,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他自认为做得万无一失,言语里颇有邀功的意味,林旭听了,却暗骂一声饭桶。我在明敌在暗,严广志做事这么大的阵仗,是生怕暗处的凶手听不见风声么?他正欲发作,抬眼看见严广志那一副点头哈腰的惶恐样子,满肚子火气便发不出来了——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官位还是花钱捐的,能指望他有多大能耐?
身边的两个帮手,一个刚愎自用像极了他主子,一个蠢笨如牛完全摸不清头绪,林旭从仕至今,第一次体会到了焦头烂额的感觉。
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沉声道:“行了行了,严大人也陪同了一天了,就先下去歇息吧,明天一早我与邵将军一同去那户人家看看,到时候还请严大人带路。”
严广志忙不迭点头应下了。
张家是林旭手头仅剩的线索,然而他却没想到,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4.
张老汉家住在城北。
城北多民居,住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一眼望去尽是些低矮的泥墙屋。狭小的弄堂最多只容得下两人并行,像邵千钧这般人高马大的,走在路上都怕将那脆弱不堪的石板踏碎了。
两旁的屋子都有些年头了,土黄的泥墙上头斑斑驳驳。前朝的风雨润物无声,隔着几十载光阴匆匆而过,徒留下满墙泥泞,衬得这破落的一角更是颓唐不堪。白日里年轻人都出门干活,家中只留了足不出户的老弱妇孺,原本就不甚热闹的小巷愈发冷清,像是被遗弃在了时间的一隅。
外头是三千繁华,万丈红尘,这里却破落僻静,仿佛连光阴也凝滞不前了。
许是因为昨夜刚下了一阵急雨,道路有些泥泞。严县令在前头小心翼翼地走着,一面给林旭和邵千钧指路,一面忙着当心脚下。为了给京里来的几位大官留下个两袖清风的好印象,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旧衣,面料材质十分普通,和平日的考究截然不同,不料一路尽是些坑坑洼洼的泥地,淡色的衣服上沾了一道道泥点,看起来颇为滑稽。相比之下,一身暗色官服的林旭和邵千钧就要从容得多了。
几人沿着小巷一路往前走,终于在尽头的地方看到了两间破旧的小屋,周围用一道半人高的泥墙围城了一个小院。和其他户人家的大门紧闭不同,这家的院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两个白色的灯笼,其中一个因为淋了雨,露出里头竹篾编制的骨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