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刃 上——王粥粥
王粥粥  发于:2014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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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慎并不推脱,站直身子等着文帝问话。

“你此去丰县,已有数月,可有什么发现?”文帝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倒真像是寻常父子间的寒暄一般。

“回父皇,儿子愚钝,除了一点点明面上的线索,倒是不曾查出其他东西。”赵慎小心翼翼地回道。他向来谨慎,在没有弄清文帝手头到底掌握了多少线索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先乱了阵脚。

“明面上的线索?这么说来,你也确定杀害恒儿的凶器是那把饮霜刃?朕倒是忘了,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模样,你一定不会陌生。”文帝挑眉道。

赵慎心里一凛。

饮霜刃现世的消息盛传至今,文帝早有所闻。当年秦家的案子,朝廷中人众说纷纭,几位皇子也各执一词。赵忻事不关己,选择了隔岸观火,将自己抽离出了事件;赵恒年轻意气,又亲自截获了重要证据,因此一意要求文帝严办;唯独赵慎,曾顶着巨大的压力替秦家多方打点,只可惜后来证据确凿,秦墨斋又在狱中死亡,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文帝原本想着秦家同赵慎再是亲厚,也不过是主仆一场,时间久了自会过去,但是看如今的情形,秦家的事情压在赵慎心里,怕是一日也不曾淡去。

想到这里,文帝不由叹了口气。赵慎这个儿子,处处都像他年轻的时候,唯独太重感情,这一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应该有的。当年秦家的儿子与他亲厚,文帝也是有所耳闻的,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赵慎心里并没有遗忘,这让文帝有些不安起来。若此案真的和当年的秦家有关,那么于公于私,赵慎都不宜再继续参与下去。

赵慎见皇帝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似乎有所猜疑,又像是有些不确定,便答道:“儿臣少年时确实不止一次亲眼见过饮霜刃,到丰县之后,也曾亲自查看过二皇兄的遗体,看那伤口的样子,的确是饮霜刃所致,再后来邵千钧出事,儿臣也第一时间进行了查看,伤口与二皇兄身上的并无二致。父皇也知道,当年秦家收集了各式神兵,但在秦家出事之后,这把饮霜刃却不翼而飞了,这些年来,儿臣不忍神兵外流,一直有心寻找此物,不料跑遍了大江南北,此物竟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讯。当日儿臣在扬州听说二皇兄遇刺,听那形容,心里便有些猜测,索性就向父皇讨了旨意去,不过儿臣无能,这么些日子下来,到底还是没有抓到持有饮霜刃那人。”

“此事急不得,他既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轻易让你寻到。你终究是本朝皇子,许久不在京城,眼下终于回来了,倒不如趁机多走动走动,同朝中各位大臣打好关系,于你也是大有裨益。至于恒儿的事情,就交给刑部去查吧。”

赵慎这番半真半假的说辞,文帝也不知道信了几分,只是他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希望赵慎继续插手了。

赵慎会意,立刻笑道:“父皇如此替儿臣着想,儿臣定然照办的,朝中能人甚多,既然回京了,我也正好趁机休息一阵。”

文帝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笑模样,起身踱至赵慎跟前,问道:“我听说你原本在扬州,那倒是个好地方,你在那游历,可有什么见闻?”

“父皇圣明,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海晏河清,儿臣一路南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合体制的事情。刚到扬州那一会还是春日里,杏花开得正好,瘦西湖畔鸟语花香,实在是令人流连。”

赵慎说得头头是道,文帝也听得津津有味,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寻常父子在交流出游见闻。

文帝脸上难得有了些柔和的神色,道:“你见到江南的杏花了?说起来,又是一年过去了,从前你的母妃也最爱这杏花。她从江南来,免不了思乡情切,便让人在她住的锦华宫里栽了许多杏花,只可惜京中气候偏寒,这杏花终是没有在江南的时候开得好……你的母妃是个好女人,可惜红颜薄命,未能看着你长大成人。”

赵慎垂首道:“父皇如此怀念母妃,母妃的在天之灵若是有知,也必然十分欣慰。”

提及赵慎的生母,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文帝难得像一个寻常父亲般,望着赵慎恳切道:“你是朕和你母妃唯一的儿子,朕自然希望你平安顺遂。你若不喜欢朝堂之事,也并非什么难事,大不了待朕百年之后封你个闲散王爷做做。只是,如今皇室一脉凋零,只剩了你和忻儿两位皇子,内里种种,朕不说,你也知道利害关系。眼下不同往日,朕不希望你的行止有任何偏差。”

“儿臣知晓。”

文帝又是一叹,虽犹有疑虑,但终归没有再说什么,只淡淡道:“既然进宫了,就别急着回去,陪朕一道用晚膳吧。前几日新进贡了一批松子,朕知道你喜欢那个,特地命人给你留着。”

他这个三儿子,虽然生性有些不羁,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大方向上并没有特别出格的地方。文帝对赵慎寄托了厚望,私心里并不希望赵慎卷入赵恒的案子里去。无论结果如何,秦家的案子既已定案,就再无回旋的余地,赵慎若真的深陷其中,反倒影响父子亲情。

或许是年纪大了,文帝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杀伐决断。失去了一个儿子,总不希望剩下的两个儿子再出什么意外。

赵家本就子息单薄,文帝绝不容许这片江山落入旁人之手。

等赵慎陪着文帝用完晚膳回府,已是满天星斗。他换下朝服,还没开口询问,一旁的周胜海便很有眼色地上前道:“主子您就放心吧,严公子一切都好。他半个时辰前刚用完晚膳,在堂前等了一阵,又按着大夫的方子服了药,见主子还不回来,便先行回缀锦阁去了。奴才想着严公子是南边来的,乍然到了京师怕是要不习惯,尤其是眼下这初秋时节,一不留神就要着凉了,因此特地命人往缀锦阁那头送了些被褥,又打发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去伺候着。王爷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赵慎笑了一笑,道:“周管家办事周到,本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今天做得好,往后就要如此。子溪虽然名为幕僚,但平日里你们只当他是王府的半个主子便是,若是有谁多嘴多舌,或是怠慢了他,那该怎么罚你自己知道,不用来知会本王。”

周胜海忙点头应下了。

赵慎寻思着还不算太晚,严子溪不会这么早睡,便带了承安往缀锦阁的方向走。还没迈出门,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周胜海道:“对了,子溪身子不好,往后但凡是他的饮食,你都多费心照看着些。我听闻陈太医处有一些祖传的养生药膳不错,你明日就带人去讨要一些,以后每日都看着子溪喝下去。他入秋易犯咳疾,回京的路上就病了许久,长此以往终究会亏损身体,要是方便的话,你就请太医来府上瞧瞧。”

他这么一番话下来,周胜海心里更是有了谱:他们家王爷什么时候对不相干的人如此上心过?显然是因着这严公子地位不同,才如此事无巨细。他当即不敢有丝毫丝毫怠慢,忙将赵慎的嘱咐通通记了下来。

一切交代妥当,赵慎才又安心地往缀锦阁去了。缀锦阁离赵慎居住的擘月轩很近,绕过一道曲折的石桥,再穿过一片小小的花圃就到了。赵慎早就想好了,若是严子溪在宁王府常住,这片花圃就交给他来打理,他向来喜好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定能让此处四季如春。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细微的凉意,缀锦阁里却暖洋洋的,人在里头住着,就如同置身于春日的阳光下一般。严子溪已然洗漱完毕,正随意披了一件半新的单衣靠着窗口看书。这里本是赵慎的书房,眼下虽然整理出来给严子溪住了,原先的藏书却没有搬走。严子溪本是个爱书之人,一见到满屋的书册就爱不释手,回了房就随意找了一本翻阅起来,不料这一看竟是入了神,连赵慎带着人进来了也没有发觉。

赵慎眼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挥手示意侍墨和承安退下,自己则轻轻走到严子溪身旁,见对方手里正拿着一本《秋窗词话》,便出声道:“这可真是应景了,如此夜色之中,看这本书,倒是再合适不过。”

严子溪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道:“你回来了也不找人通传一声,生生吓我一跳。”

“是我的错,我向严公子赔礼了。”赵慎在湘妃榻上坐下,嘴上慢悠悠地说着道歉的话,眼中却依旧笑吟吟的,没有丝毫赔不是的意思。

严子溪也不生气,只笑着起身道:“说起赔礼,应当是我向王爷赔礼呢。你这里的一屋子书着实诱人,我未经主人家同意就私自翻看了起来,真是失礼在先,被你吓上一吓也是应当的。”

“我像是那么睚眦必报的人么?”赵慎乐了,随即又道,“我说了,你就是我宁王府的半个主人了,有什么不能做的?莫说是书,你就算要将这里全部翻新一遍,我也是没有二话的。”

“你可饶了我吧!”严子溪放下手里的书道,“你这王府大得很,我要是动不动就翻新翻新,岂不是自找麻烦?你这个时间才回府,皇上果然是留你在宫里吃饭了?”

“嗯,我这次主动去丰县查案,父皇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有所怀疑,如今我回来了,他自然要询问我一番的。”

二人说话间,侍墨已经端了茶上来,赵慎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继续同严子溪聊天。

“你有意帮着秦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上会不会不高兴?毕竟在皇上眼中,秦家可是当年的反贼。”严子溪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自是不会说出原本目的,不过父皇向来英明,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于是我便扯了个谎,称自己此次去丰县,是为了寻到饮霜刃。毕竟饮霜刃是难得的宝刀,当年就有不少人为了此物挣破了头,我会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是奇怪的事情。父皇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口同我聊了一些别的事情,他既不说,我也不必心急。”赵慎并不隐瞒严子溪,将自己和文帝的对话大致都告诉了他一遍。

“无论如何,你可小心些吧。我虽未曾见过皇上,但白日里见了那梁王,总觉得有些惴惴的,到底是皇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严子溪道。

赵慎听了,不由噗嗤一笑,道:“你这就开始担心我了?眼下已然算是好的了,至少我回京了,在父皇眼皮底下,赵忻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我麻烦。说起来还是我的子溪好,大晚上的等在这里,竟是为了关怀我的安危。”

被他一调侃,严子溪又红了脸,啐道:“没说三句话,你又开始不正经。”

赵慎却无所谓地摇摇头,道:“这怎么能是不正经?按照咱们二人现在的关系,说这些话,正是情趣使然。你看,我大半夜跑来,可不是怕你骤然离家一个人睡寂寞么?”

严子溪脸上更红,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这一路上,因为这样那样的借口,他和赵慎都是同榻而眠的,如今到了宁王府,他毕竟是客人,总不能继续和赵慎一起睡了。可听赵慎这个意思……

赵慎倒是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子溪你这人才是不正经呢,我只说了来陪你,你都在想什么?”想了想又摆出一脸郑重的神色,道,“你放心,那档子事,你不愿意,我便不会逼你。我心里爱你,却也敬你,总是愿意慢慢等着你答应的。”

严子溪本来还没什么,被他一说,不免更加尴尬。好在赵慎深谙严子溪的性格,逗弄了一阵就不再继续惹他着急,只随意挑了个话题就将这事带过了。

二人胡乱聊着,又过了一个时辰,赵慎方才起身回自己的擘月轩。严子溪连日里奔波劳顿,赵慎走了之后也就立刻安寝了,这一夜好梦,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神清气爽,精神都好了许多。

28.

文帝既然嘱咐赵慎要多多在京中走动,赵慎也不能违背。他此番回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断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被人抓住了把柄,因此,回京后第二天,他就应了朝中大臣们的邀约,前往十全阁小聚。

这十全阁本是个酒楼,不过比起寻常的酒楼来却有些不同。十全阁的掌柜人脉甚广,开张以后拉拢了不少达官显贵,久而久之,此处就成了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物。

京城里多得是朝廷要员,这些人身居高位,衣食住行自然不同寻常百姓,就连出门也少不得要处处小心,前呼后拥虽然气派,时间久了也颇为累人。十全阁的出现正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闲暇时候的好去处。这里守卫森严,各厢房之间的隔音也非常严密,谈起事情不必担心泄露了机密。因此,每当下朝后,十全阁内总是聚集了不少当朝权贵。

赵慎之前很少在这些场合出现。一来赵慎总是不在京城,鲜有规规矩矩去上早朝的时候;二来赵慎从来都不喜欢结党营私,和朝臣们的接触一向不多。想不到这一次回京,宁王倒是一改往日的作风,一口就应下了诸位官员的邀请,连送去拜帖的兵部侍郎也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请动了宁王。

京城是直通天子的地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很容易掀起一场大浪。赵慎出现在十全阁的时候,不少官员都大吃一惊,这些人表面上热络地起身相迎,暗地里却猜测纷纷:眼下只剩了两位皇子,储位之争势必更加激烈,宁王此举怕是为了给自己谋求后路。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文帝更加中意宁王,但梁王毕竟入朝更久,手里掌握着更多的人脉和权势,这两个人斗起来,后果还真是不好说。

朝臣们都是在权力场上打转的人,自然清楚储位之争的残酷。赵慎和赵忻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许多人不敢轻易站队,却都在暗中注意着这两位皇子的动向。宁王一回京,朝中各方势力便波动不断,反倒是宁王府里风平浪静,丝毫没有被外界的沸反盈天所打扰。

秋日里的天光正好,午后的阳光一晒,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仿佛要融化了一般。严子溪听闻赵慎一早就出门去了,料想这人刚刚回京,定然是有许多事情要办的。他百无聊赖,索性带着周胜海一起将缀锦阁上的藏书都搬了出来曝晒。

缀锦阁里书籍虽多,但赵慎常年不在宁王府待着,这些书极少有被人翻阅的机会。严子溪昨天来时就发现了,赵慎虽然派了人定期打理,但纸质的书籍长期放在室内,还是难免受潮损毁。这些藏书中不乏千金难求的孤本残本,就这么放起来不见天日实在可惜。正好赵慎怕严子溪在家里无事可做,便将这一屋子书都交给了他看管,严子溪舍不得糟蹋这些好书,趁着阳光将书都搬到院子里晒了起来。

这些书里头有很多都是赵慎少年时爱看的,不少书页上都还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墨迹经年累月早已模糊,但上头的文字或慷慨或张扬,无一不显示着写字之人当时的心情。严子溪心情不错,一本一本细细摊开,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赵慎年少时的脸庞:少年王侯,意气风发,字里行间都是指点江山的豪气。

这般壮志,倒与赵慎现在的心境大不相同,若非亲眼见到了这些熟悉的字迹,严子溪只以为赵慎是生来就不喜欢名利场的。

不由就有些好奇。过去的那些年里,赵慎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严子溪一边晒书,一边随手挑了几本画册翻看。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赵慎的藏书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画册,里头详尽地讲解了各种绘画的技艺,若不是对绘画有些研究的人一般不会在家里置办这样的书籍。严子溪暗道赵慎明明不擅丹青,这些书都是哪里来的?翻阅之后更是疑惑:不少画册上都有赵慎的笔记,且颇有见地,想来赵慎对于丹青之术极有研究。可是,之前赵慎为何要一口咬定自己不擅作画?

他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却转眼就抛在了脑后。

像赵慎这样的人,很多时候都无法凭兴趣做事。若他原本就不喜欢画画,现在不愿再提笔也是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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