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个戏子间谍与敌国将领的爱情故事 你给的千种柔情万般宠爱,怎么抵得过,家仇国恨? 终成一场孽缘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姚戈 | 配角:乔罔 | 其它:戏子攻,将军受 1、有请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枪声响起来的时候,姚戈没动,连眼帘子都没抖一下。折扇轻挥,水袖如云,浅金扇子上描着牡丹繁花,金丝绣成的红底戏服缀着浅蓝坠子,层层叠叠围出个驾娇燕懒的杨贵妃,沉鱼落雁,仍难免君王花心。 姚戈在喧哗声中好好把这段戏词唱完了,才拿眼角瞥一眼惊慌失措的看客们,身姿婀娜的绕过两个脚软的白脸丑角,拖拖然走下台。 妩媚的眉眼是化妆画出来的,精气神是勒头勒出来的,姚戈真不知道怎么在这幅行头下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况且,自从寇国人占了这咸京城,这样的戏码每月不得来几出,早该习惯了。 进后台之前,千娇百媚的杨贵妃眼波轻轻一转,便瞅见了还保持着标准射击动作的年轻寇国军官。 大树已倒,是扔果子还是挠人都是那些猢狲的事,他这柔弱丝萝还是老老实实缠着根牢靠的乔木才是正经。 “班主,不是我姚戈不讲情义,而是这世道不让人活啊。”姚戈坐在妆台前卸下头上的琳琳碎碎,脸上还是副妩媚多情的笑模样,“是苏老板自己和寇国人较上劲,我有什么办法,没的还把自己搭进去,这买卖我可不做。” 苏班主满头大汗,好好的满月圆脸几乎要成了瓜子脸,央央求着:“姚老板,姚大老板,您就看在您俩对的这十几年的戏的面子上也得帮帮忙啊。当年学戏的时候,云翳什么东西不记着您一份……” “当年是当年!”姚戈打断他,卸妆后又捻起眉笔,在眉毛上细细描摹,非得把三分的女气画出九分来,“反正我不会淌这浑水,您老,爱找谁找谁吧。” 苏班主瞪着姚戈,似是想把这忘恩负义的狐狸精拆了吃进肚子里。可惜他只是个小戏班的班主,咬不动攀上寇国人的姚戈,只恨恨的走了。 姚戈连眼角都没赏他一个,对着镜子细细描眉。 都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苏班主父子演了一辈子的戏,却看不明白。真爱国又怎样,无论这城是哪国的他们都是虚伪的戏子,到头来热血洒了还招人骂。关门骂寇的人多了去了,旁的他都可以管,唯独苏云翳这事儿,碰不得。 姚戈想得明白。他的眼泪是假的,笑容是假的,连脸都是假的。因为假的才够完美,才能挣来更多的资本,这乱糟糟的世界,自己活得好才是王道。 “姚老板,乔将军有请。” 姚戈放下眉笔转过身,不出意料的看到那人的副将军装笔挺的站在门外。 他笑着点头,临出门瞅见镜中美人,回眸一笑。 2、将军 乔罔是寇人在咸京的最高指挥官了,他说是骡子,没人敢说是马。 可是姚戈敢,仗着恩宠,恃宠而骄。前一刻还想着置身事外,这一刻又任性开口,难改的小孩脾气。 “苏老板不是反抗人士。”姚戈艳红的指甲沿着乔罔的掌纹划过,不重,只让人痒到心里。 “他是。”乔罔搂着姚戈坐在沙发里,闭目假寐。 他生的极霸气。足一米九的身高,白衬衫下隐隐能看出鼓鼓囊囊的肌肉,棱角分明的脸,原还有一圈络腮胡,认识姚戈后就刮了,亲吻的时候太扎人。 姚戈一直不明白,乔罔一个有妻有子的硬汉,怎么就喜欢被他折腾?解开袖子,还能看见他上次留下的针眼。 姚戈无聊的四处摸索,提起苏云翳满脸不屑:“反抗人士?真抬举他了。不过是个戏子,一时热血上头也成不了霸王。” “你说过,他是霸王。” 姚戈笑,笑苏云翳,也笑他自己:“霸王?这世上没霸王。” 打下半壁江山勇不可挡才是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拔剑自刎才是霸王,缺了任何一点便不过是个失败者,配不上一个“霸”字。苏云翳只在戏台子上是霸王,假霸王。下了台,卸了妆,还不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没有举鼎的力气,更没有为王的霸气。 “可是你喜欢。”乔罔睁开眼睛,棕色的眸子凝视着怀中美人,看不出喜怒,只有认真。 姚戈知道乔罔在意,可笑的占领欲。他只是笑吟吟的,坦然的抬头回视他,没有半点被金主翻旧账的紧张。 对啊,他曾经喜欢,现在依然喜欢。可惜生活终究把他从戏文织就的梦里拉出来了。被枪指着脑袋的生死关头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苏云翳不是霸王,他也不是虞姬。 “我是杨贵妃。“姚戈转过身,媚笑着叼住男人衣衫下凸出浮头,”有唐玄宗宠着,谁还去想那英雄气短的西楚霸王?” 霸王别姬,是两个人的决绝,携手黄泉的勇气。而他和苏云翳,都没有。 所以他们都是戏子,一个软弱无力,被打入大牢,一个以色事人,春宵苦短。 3、美人 姚戈是个美人,标准的美人。 一般男人涂脂抹粉,掩得了脸上的棱角,遮不住身段,更别提女孩子生来的娇柔了。所以他们纵扮作女相,也够不上绝色。 可是姚戈不同,他好像生来便当是美娇娘,却被阎罗王投错了胎,落了这身污泥。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镜中人美,美得像清晨那带着露珠的娇花,一触就化的雪点,该被人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还都生怕碰伤了,含化了。 什么叫绝色?叫男人见了挪不动脚,从此天下美人皆绝了颜色,便是绝色。 姚戈凑近镜子,仔细打量着镜中美人,吹毛求疵的寻找那一丝丝不完美。好半晌才弯起细细的眉毛,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他对于美有种天生的追求和渴望。他关注自己的容貌身材,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作为自己目前最大的资本,这只是一种嗜好,就像有人喜欢美酒,有人喜欢宝刀,而他,喜欢自己这张绝色的脸。 唱戏,照相,逛街,或者自己在镜子前一次次尝试不同的妆容和服饰……姚戈在展示自己的美丽,展示给男人看,给女人看,给自己看,他在享受被痴迷的目光追逐的虚荣感。 苏云翳嫌他轻浮,教戏的师傅骂他不务正业,就连一贯宠他的乔罔都时常为此皱起那对乌黑的剑眉。 这里补充一下,姚戈始终认为,乔罔脸上长得最好的一个部位就是他的眉毛,又黑又长,倔强的朝两鬓挑着,把整张脸都映衬的威武几分。 可惜再威武碰上姚戈也威武不起来。用句时髦话说,这嗜好简直是病态的。如果兜里只有一块钱,姚戈宁愿饿死也要买上一盒胭脂,死得够漂亮。 这病没法治,除非把他杀了。 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就是这咸京城第一美人,艳压群芳的杨贵妃。 所以乔罔妥协了,投降了。对上姚戈,这位常胜将军总是在投降。他不但不再干涉姚戈涂脂抹粉,还“丧权辱国”的每月派人从寇国带回最时兴最昂贵的衣衫首饰,以讨好任性的贵妃娘娘。 古有唐玄宗为杨玉环“山顶千门次第开”运送荔枝,今有乔罔为姚戈不远万里送红妆。真真风流多情,亦真真腐败。 “听说你手下对我意见挺大的?”姚戈走到床边坐下,手指在自己蓬松的卷发上打着卷儿,思量着赶明儿是不是去做个学生头。 乔罔正靠在床上发呆,被子只盖到腰,还留着红红紫紫印子的上半身十分勾人眼球。 情事过后的男人总是最好说话的,无论他是否在其中扮演女性角色。 “牢骚罢了。”下边人胡言乱语他没放在心上。 “可是牢骚多了总是不好。” “什么意思?”乔罔冷冷瞅他。 姚戈感到乔罔的不快。他是聪明人,恃宠而骄和后宫干政这两个词可都不怎么聪明。所以他颇带幽怨地反问道:“你老婆都要来收拾我这只狐狸精了,我还能有什么意思?” 乔罔一愣,这才想起李淑芬带着两个孩子要来的事。 4、妻子 李淑芬是他指腹为婚的妻子,开战前一年结的婚,到现在也有将近二十年了。可是乔罔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李淑芬”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个怎样的女人。对于十五六岁就离家参军的男人而言,妻子可以是军装胸口口袋里暖烘烘的一张照片,也可以是军靴下不起眼的一粒沙。 不是没想过封妻荫子,但那是太久远以前的事了。高傲的乔罔不会浪费时间回望一眼那个平凡的女人,他的目光永远在高高的云端,比如功勋,比如佳人。他被誉为军事天才的脑袋怎么会记得一个相貌平凡土里土气的女人? “不用担心。”乔罔拍拍姚戈染着桃红指甲的手,以示安抚。 他不会说出宠妾灭妻的话,可刚才长时间的沉默就足以说明许多。 “听小刘说,你的妻子可贤惠着呢。”姚戈试探道。小刘是乔罔的副官,把姚戈当姨太太看。 “大概吧。”乔罔漫不经心的回答,“孩子养得不错。” 姚戈故作惊讶道:“要不是小刘告诉我,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有个上军事大学的儿子!” 提起儿子,乔罔冷漠的脸上也露出丝笑:“是格林大学,世界上最好的军事学校。我就是从那里毕业的。” “那肯定像你,是个英挺有本事的。”姚戈笑着抱怨道,“就是别也是个面瘫脸,瞅着吓人哩。” “你怕我?” “怕。你这人喜怒哀乐都不上脸,我就怕不小心得罪了你。” 乔罔瞧姚戈真满脸担心的样子,动了动嘴唇,没答话,还是不动如山的样子。他真的想不出姚戈害怕的样子,这戏子便是害怕,也是假的。 姚戈兴冲冲追问道:“那你女儿呢?漂亮不?” “不清楚。”李淑芬的信里是有照片的,但是他当时在忙公务,没细看,就记得是个学生样的女孩子。 姚戈打趣他:“怎么会有你这么当爹的?小心孩子不认你。” “嗯。” “那夫人呢?”姚戈很感兴趣的往床里倾了倾身子,“帮你操持家务这么些年,还拉扯大俩孩子,够累的。” “嗯。”乔罔点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就像士兵完成一项任务应该得到上司的赞扬。但是他想了想,没找到词儿,便罢了。 姚戈等了会儿,见乔罔真的只有一个字的发言,也不想说话了。“嗯”这个字在上位者口中可以代表无数个意思。但姚戈知道,这个词在乔罔口中向来只有一个意思,无所谓,再往深点,不耐烦。 有些意料之中的得意,又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姚戈看看表,再不走下出戏要迟到了。他站起身,没忘在乔罔花岗岩似的脸上吻一口,拎起小桌上镶水钻的手包:“我九点还有一场戏,先走了。” 5、醉戏 姚戈打出科就唱旦角,唱腔,扮相,身段,做表,唱了十多年,演了十多年女人。女人的美,他懂;女人的苦,他也懂。 对于乔罔远在寇国过苦日子的发妻,姚戈挺可怜她的,碰上只白眼狼。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像人贩子将他卖进戏班时说的,谁让你投错了胎。他们都被老天爷投进贫家,遇上同一个男人,勉强算同病相怜。只不过一个好看,一个不好看,际遇就天差地别。 搽油彩,打底色,拍红,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这段复制自互联网) 镜子里的贵妃,妩媚,美艳,找不出半点男人影子。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谁的一生不是一场大戏?有人起起落落,活得多姿多彩;有人只升不降,活得潇洒惬意;也有人一生悲苦,颠沛流离。从小姚戈就想着,自己的一生若是编成戏文该是什么样的,想多了,反而没了期盼。这天下多少悲欢离合,在台上唱能得个满堂彩,在台下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只刍狗罢了。 此心何苦,众生皆苦。 衔杯、卧鱼、醉步、扇舞…… 只有在戏里,他能醉,一醉解千愁! 都说演戏,忘了自己才是最高境界。可只有这出《贵妃醉酒》的醉戏,他才能入戏,便是以前最爱的《霸王别姬》他也忘不了自己。师傅说他性子太强,太自私,理解不了旦的柔情和飒爽,若不是天生的脆嗓子和柔媚身段,该是演白脸的。他不服,发狠练功吊嗓子,演出来的旦却愈发入不了行家的眼。直到乔罔教会他什么叫醉生梦死,纸醉金迷,他终于学会醉,才明白当年的自己,缺了的是作为一个戏子最基本的“认命”。 他曾是狡猾不羁的,总想着将来能有一个自己的戏班,非要高官富绅们三催四请才屈尊降贵给他们演上一出,挣几十块大洋。 当年,当年……杨贵妃脚下不稳,依托着弄臣才勉强立着,复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已是当年! 朦胧间,姚戈看见,有个清俊的寇人坐在角落里,手上戴着格林大学的戒指。 他想笑,笑不出,因为戏里的杨贵妃是不笑的。 是叫什么的?乔罔的儿子。姚戈想不到,也懒得想了。他该醉了。好好一出戏,何必再添上人间的弯弯绕绕。 “只落得冷清独自回宫去也!” 最后一句唱完,满堂喝彩! 6、 一场又一场,唱多了就不会再去记这个数了。 姚戈卸好妆,靠在后台唯一一张躺椅上发呆。 前台的戏还没完,是个十多岁小旦的《拾玉镯》。咿咿呀呀的,姚戈手指在腿上打着节拍,打了会儿又觉无趣。这小旦是没TJ好的,苏班主硬弄出科,也不怕砸了招牌。 “听说苏老板放出来了?”他斜着脑袋问李三。 李三是戏班里干杂活儿的,工钱要的少,力气大,就是没事老围着姚戈转悠。此时捧着姚戈的小茶壶在旁侍候着。 “上午您刚走就送回来了。”李三偷瞄一眼姚戈,见他没什么表示,继续道,“那打的,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出来了。” 姚戈心肝抽抽的疼,面上还是昏昏欲睡的样子:“送医院去了?” “没呢,”李三愤愤道,“那医院一听说是寇国人打的,连门都不让进!” 姚戈皱眉道:“送医院去,就说我让治的。他这么搞,以后还有谁敢跟我对戏?” 李三不敢说寇国将军坏话,恭维几声忙不迭找人送苏云翳去医院去了。 姚戈站起身,又恍惚着坐下,从手包里掏出镜子和眉笔,在已经尽善尽美的眉毛上匆匆勾画。 耳边隐隐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乔罔不会为了区区一个苏云翳惹他不高兴,姚戈原本有这种把握,苏云翳被抓顶多在大牢里住几天,既是敲打,也是一只老虎宣告占有权。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怎么会上刑呢? 寇国的刑部他是知道的,进去了,若没有特殊关照,不死也残。 弯弯的柳眉一遍一遍描,黛色深深,深不过少年空洞的眼。 他从来不会做傻事,就算心中有物,紧缠乱绕,也要把一切都计划好。 “老王,今儿坐在丙三六的客官是什么来头?” 老王正梗着脖子从后台看戏,听见姚戈叫他,缩了缩脖子,上前几步,又不敢太近,犹豫道:“我也不太清楚。他是寇国人,绿眼睛,不用检查的。不过他买票使的是寇国钞票,大概是刚来咸京没多久。” 咸京人进戏班都要检查,寇国人不用。 “你没觉得他长得和一个人有点像?”姚戈收起眉笔镜子,转头看老王的时候,眼睛黑的能把人魂儿吸进去。 老王看呆了,痴痴说不出话来。他这等人,哪里管客人长啥样,只觉得姚戈长得像戏文里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算了,你估计连看他一眼都是不敢的。” 乔家人要来的事他也是昨天才知道,今天“小乔”就来给他捧场,真是个“惊喜”! “你去乔将军府上说一声儿,”姚戈道,“这几天我不回去了,就住戏班子,让小刘把我日常用的东西都送来。” 老王一听,急得猛上前一步,弓着身子苦脸道:“您这是做什么?这么传话,将军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苏云翳就和姚戈唱了几年夫妻戏就被打成这个样子,现在姚戈先问个俊俏的寇国后生,又亮堂堂的说要和将军“分居”。万一将军迁怒起来,这不是要了大家的老命吗! 姚戈懒得理他:“你传话就是,乔罔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他和苏云翳十几年师兄弟,若他真没反应,乔罔反而要怀疑他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快点儿,我今晚就住这儿了。”眼见老王还跟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姚戈推搡他一把,抽着脸笑骂,“老东西,非得给一鞭子不成?” 7、茶馆 悦来茶馆的生意向来不错,就是寇人入城也没见茶馆里的客人减多少。 茶,最著名是碧螺春,银白翠隐,香气浓郁,滋味鲜醇,一块大洋一壶;壶,清一色紫砂壶,紫砂莹润如和玉,嘴尖肚大耳偏高;茶点……除了价高真没什么特色。 “李三,又来买凤梨酥啊?” 李三一身灰黑小袄,在一簇簇锦缎堆里十分打眼,刚进门就被叫住。 他右手杵在口袋里,微微曲着身子向这位和茶壶很有几分相像的老爷打招呼:“林老爷好。您也知道,班子里两位老板都馋这个。” “两位老板?”林老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刚想讽刺几句,突然想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另一件事,“那姓苏的还没死啊?还有心情吃点心?” 李三笑容一僵,复又笑道:“苏老板还在医院住着,是姚老板打发我来的。” 林老爷仰起头,努力把脖子拉长,试图达到俯视的效果,阴阳怪气道:“姚老板不是住将军府的吗?这是失宠了?” 不等李三答话,和林老爷坐一块儿的孙老二说话了:“佳贤,少说两句!” 他压着嗓子,十分夸张的往周围打量着,见林老爷还没明白,狠狠的瞪他一眼。 林老爷愣了会儿才用厚实的手掌一拍脑袋,看看在那儿装傻的李三,又看看简直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孙老二,不甘的“切”一声,悻悻回座位去了。 李三叹口气,佝偻着身子往柜台走。 他掏出右边口袋里的七块大洋:“来两盒凤梨酥。” “好嘞。”悦来茶馆的掌柜李千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七块大洋,笑呵呵的从柜台底下摸出两个手掌大小的纸盒子,上面印着几朵橙黄的月季花儿。 他有张天生带笑的娃娃脸,好像啥愁苦事都和他没关系。他也确实是不管事的,谁来这儿花钱他就把谁当爷,无论贫富贵贱,也无论寇人咸人。所以他这茶馆才能在几经战乱的咸京城保留下来。像林老爷那种直肠子,能活到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李三还记得十多年前,他刚来咸京城混饭吃的时候还在这儿当过小二。悦来茶馆闹得像个鸭子塘,没一处消停,时不时能听见“这不是X爷嘛,有段时间没见了”之类的招呼声。那满地儿的瓜子壳,都是听戏的客人们嗑的,到了晚上光打扫就把人累得腰酸背疼。 如今没有。戏班子没有了,闹腾不停的客人没有了,满地瓜子壳也没有了。戏班子还在,老实莽撞的小生莫名其妙进了医院,也不知还唱不唱得戏;精明厉害的小旦成了那啥子将军的心头肉,成天化着漂亮的跟假人似的妆,戏班子也有了自己的地儿,高台子大门脸,进门得买票检查,早不是当年风里来雨里去,几个孩子撑台子的小戏班了。 李三说不上什么感觉。他不是文化人,找不着词;他也不是勇士,不敢说话。他就是一打杂的,平时做些粗笨活儿,给角儿们跑跑腿,这是他生活的全部。 8、探病 李三的凤梨酥来得很是时候,姚戈一身女式衬衫配黑色修身西裤正准备出门。 “怎么这么慢?等你买东西,我头发都得等白了!”姚戈皱起秀气的眉头,抢过李三手里的点心盒子便匆匆出门去了,“我去医院瞧瞧苏云翳,小刘来了你帮我说一声。” 李三愣愣盯着姚戈出门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慢慢把手插啊进口袋里,躬下身子开始收拾被姚戈散乱丢在地上的衣服。 十多年了,这邋遢的习惯一点没改,换个衣服能把地面都铺满了。可怜他快五十的老头子还得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 如果说悦来茶馆的经久不衰是因为它的不谈时事,那医院的红火就是疾病和苦难的逼迫了。 毕竟,世上粮食种类繁多,只要不是百年一遇的天灾,总有东西可以入口;日用品可以重复使用,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也不会太费钱。可医院不同,人生在世谁没个大病小灾的,体格强健的还好,撑撑就过去了,可体弱的不行,忍着忍着指不定就在梦里去了。 姚戈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苏云翳的病房,已经出了一身热汗,梳得整整齐齐的披肩卷发已经散乱开来遮住眼睛,白衬衫上也多出好几道褶子。硕大的咸京城就只有三家大医院,医生还跑得差不多了,病人能不多吗? 姚戈先在门外简单整理下仪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在门上敲两下。 “谁呀?”里头传来苏班主的声音,“门没锁,自己进。” 进门之前,姚戈早就对于门内的景象有无数猜想,也都都好了准备。他总是谋定而后动的。可哪怕他诸葛亮转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能在这平平凡凡的病房里见到这位大人物! “小乔”! 姚戈瞪大了眼睛,“小乔”的外号差点冲口而出。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扯起嘴角目不斜视的走向病床上的苏云翳。 “云哥儿身子还好吗?”姚戈绕过眼睛喷火的苏班主,径自坐上床沿,半寸高的鞋跟一下一下敲在地砖上,十二万分的闲适。若不是眼睛还黏在伤患身上,真看不出半点探病的样子。 苏班主脚往前跨,想把这祸害从儿子身边拉开,却不敢得罪将军眼前的红人,只能怒目金刚似的呆站在那里。 苏云翳可半点不给姚戈面子,压抑着声音道:“托姚老板的福,还没死。” 姚戈早知道他没好话,也懒得跟这直肠子计较,听了当没听见。他把怀里捂热乎了的点心盒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侧身时好像不经意眼角撇过苏老板身边斯文儒雅的绿眼睛年轻人:“这位是?没见过哩。” 其实“小乔”和“大乔”长得有三分像,姚戈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姓乔,单名晓。”乔晓戴一副无框眼镜,面皮白净,身形修长,全不似军校出来的。 9、小乔 姚戈挑起细长的眉毛,眼光水一样能把人溺毙了:“和驻守这儿的将军同姓呢。寇国来的是不是都这么帅?” “婊子!”苏云翳啐一口。 乔晓皱了皱眉,没搭话。 姚戈自顾自笑的花枝乱颤,没人买座儿也不在乎,手指虚点着苏云翳缠着绷带的额头:“本来就是戏子,装什么三贞九烈、英雄豪杰?” 话虽不中听,里里外外总透出股亲昵劲来。从小到大这师兄就总犯傻,没少被他点着瓦亮的额头说教。 “我是戏子,可我也知道什么是廉耻!”苏云翳脸涨得发红,嘶哑着嗓子吼道。 他的嗓子在牢里喊哑了,医生也说不准还能不能能唱戏。小声说话还行,声音一大就听出不同来。 姚戈心尖疼,头也疼。这人怎么就能这么楞——没见还有个绿眼睛小乔在旁边听着吗?就冲这句话,毙了你都不过分。 “懒得和你说!”他站起身,生怕再引出苏愣子犯禁的混话。高跟鞋噔噔噔转身走向乔晓。 “乔公子怎么来这小医院?咸京的赤脚医生哪里比得上寇国大师?” 寇国人看病都是去军部的医疗队,就算医术差点,至少安全。 “我是来看苏老板的。”乔晓笑如春风,暗绿的眼睛却在姚戈和苏云翳之间打转。 姚戈撇撇嘴,他到不知道苏愣子还能和寇国人交好:“云翳有什么好看的,那副僵尸样子!他一直就是个没脑子的,说话做事没一样靠谱,您老别跟他较真,失身份。” 苏云翳原本就不满一个寇国人在他的病房里杵着,此时拍着床板大声道:“我还嫌你们污了我的眼呢!男盗女娼,都给我滚出去!” 姚戈背对着他,勾起嘴角对乔晓道:“下里巴人。乔先生别理他,咱们出去聊聊。”说完,一步三扭的踩着高跟鞋当先走出病房。 乔晓和苏氏父子打个招呼也走出去。 医院吸烟室里。 “乔先生来得好早。” 姚戈双腿并拢斜靠在沙发上,昏暗灯光下似梦似醒的望着乔晓。 乔晓正襟危坐,细细打量着面前久闻大名的狐狸精,心里也不禁暗暗赞叹,可惜是个男人。他的目光很柔和,也很正直,就像观赏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毫不掩饰也不会让人着恼。 “母亲记挂父亲,便派我先赶来看看。” 姚戈笑,歪头问他:“去过将军府了?如何?” 乔晓想起乔罔的态度,笑容淡了几分:“身体康健。” “将军正值壮年,自然康健。”康健的找小三了。姚戈翘起小指,灯光下这指甲油瞧着比以往深上几分,成了桃红。 “家严向我说起姚老板的《贵妃醉酒》,十分赞叹。” 姚戈知道乔晓还没说完:“我也就这一出戏能看。” “姚老板谦虚了,我也去看过,您的杨贵妃神形兼备,堪称一绝。”乔晓笑容淡淡,一派世家公子的温文儒雅,“其实我更希望观赏您和苏老板的《霸王别姬》,听说是您压轴的曲目。”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主要是苏老板唱得好,把我也带上去了。”姚戈叹了口气,“可惜苏老板为人性格太偏激,再跟着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进大牢。” 10、少年 “姚老板是个聪明人,”乔晓右手大拇指轻轻摩擦食指上的学院戒指,意味不明地笑道。 姚戈扯扯嘴角:“乔先生少年老成。” 其实无论是姚戈还是乔晓对于这次“会面”都是毫无准备的。姚戈是来探病,而乔晓只是好奇罢了。按道理,他们本该坐在将军府的沙发上,煮上一壶温酒,在乔罔的介绍下暗流汹涌,而不是在这间昏暗的吸烟室里针锋相对。 “乔先生,”姚戈垂下眼,说笑般道,“苏云翳之于我,大概就像将军之于你吧。” 乔晓一愣,抬头看向姚戈,半晌方道:“姚老板既然知道莫损心头一片天的道理,便该明白,我母亲一介妇人拉扯大我和妹妹不容易。” “这世上谁都不容易。我只是个戏子。” 纵使有天大的恩宠,也不过“娱宾”的戏子。这是出师的时候,师傅摸着他和苏云翳的头说的,这几年沉沉浮浮,总在心里刻着。 乔晓远没指望真的能感化姚戈。他毕竟年轻,直接倾身问道:“要怎样你才能离开父亲?” 这问题真是可爱得紧。姚戈看向乔晓稚气未脱的脸,玩味笑道:“等他不能给我荣华富贵了,我就离他远远的。” 什么时候乔罔才不能给他荣华富贵呢?第一,他失宠了;第二,寇国人战败。 姚戈看着乔晓眉头拧成两道小山丘,这男孩居然真奢望他自己舍了乔罔这株参天大树?姚戈先是惊讶,后来越想越好笑,越笑越止不住,身子抽抽的抖,真恨不得在地上滚两圈,笑得发喘,道:“乔‘小’少爷,你真可爱!” 没了乔罔,众叛亲离的他第二天就得被城里的愤青揍死,傻瓜才会这么干。况且现在华服美饰,岂不比在戏班子起早贪黑赶场子好多了。 乔晓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绿色眼珠透亮干净。 姚戈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也没心情和这位天真的小少爷玩了,道:“乔少爷,我只是个戏子,将军怎样还轮不到我做主。您若闲得慌不如多去陪陪将军,好歹是父子。我得走了,苏云翳还瘫床上呢,我就剩他一个师兄了。” 乔晓听出姚戈没有恶意,是互不干涉的意思,已十分满意,脸上的笑容也真挚起来:“姚老板慢走,帮我祝苏老板早日康复。” 姚戈懒得和他浪费时间,一阵香风从乔晓身边飘过,快步往苏云翳的主治医生办公室去了。 乔晓很聪明,可惜缺少磨砺,少年轻狂偏偏故作老成。最重要的是,他和乔罔放在一块,注定要像针尖碰上麦芒,绝讨不了好去。 11、伤心 “姚老板,将军府送来你最爱吃的糖醋里脊和榴莲酥,还有海天楼的小笼包、虾饺,您好歹吃一点,吃一点才有力气唱戏。” 李三耳朵贴在门上,苦苦哀求。 姚戈说要回戏班住一阵子,将军当时没说什么,只一日三趟的派人来问。姚老板今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去了哪里,心情如何,干了哪些事,睡了多少时辰,事无巨细统统都得报上去。 今儿姚老板去一趟医院,晌午才回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让进,午饭晚饭都没吃,就听见房里咿咿呀呀的唱戏。这可把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吓坏了,姚戈咋样他们不管,但乔罔煞神发起怒来大伙都得被殃及池鱼。 在医院陪儿子的苏老板早回来了,和李三挤在一块儿:“姚老板,云翳不能唱戏了还有乐清。您为云翳那混小子伤了身子可不值得。” 要说恨,福瑞戏班没人比苏班主更恨姚戈。那是恨又怎么样,苏云翳毁了,不能让整个戏班跟着毁了。大家还要过日子就得仰仗着这位将军的心肝宝贝! 他带着还是草头戏班的大伙走南闯北多少年,唱戏的身板嗓子全用在卑躬屈膝和阿谀奉承上才熬到现在,好不容易借着将军在咸京城落下脚。苏班主这辈子看明白了,戏文里那些骨气,忠义,搁这世道里,它行不通! 姚戈在屋里对着镜子唱戏。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他套上翠绿的戏服,清水脸,头面也懒得弄,便省了。自己对着镜子唱戏给自己看,唱的是自己韶光贱,何必巴巴扮个骨头都烂了的古人?他们也未必便比他姚戈优胜了,至少他还是个男儿身,会唱戏,会打扮,还会狐媚惑人。 虽姚戈始终不明白男儿精贵在哪里,但瞧戏文里苦的愁的也多是女子,随便练练都能练出千般柔情万般愁来,想来男儿确实精贵。 姚戈唱了半响,便被戏文里的怨扰了,好似前后左右都是那些女子幽魂,欲语还休,欲语还休。 他恼了,扯下戏服,找道口子,撕了,毁了,扔了。 颓然跌坐在地,懒懒的,只想就此睡去,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要好好活着,要活得好好的。姚戈颤抖着从兜里掏出眉笔,对镜画眉。 苏云翳再也唱不了戏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好像心脏突然悬空了,寻不着氧气,够不着地,闷的好像下一刻眼泪就要落下来了。只有戏子明白,唱戏是多么重要的事。姚戈不信天长地久,携手此生,却信他和苏云翳能唱一辈子的戏,哪怕反目成仇也要唱一辈子。 生平第一次,再顾不上戏,顾不上仪容,他只想逃,逃离这个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逃离那个不能唱戏的楚霸王! 要躲到哪里去呢?咸京人怨恨他,看不起他;寇国人垂涎他,嘲笑他。曾经,这个小房间加上外边的戏台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这儿的空气冷得让他从骨子里发寒。 听听外面的哀求声,真比当年乱世飘零相依为命时候还要真切,明明谁都知道是假的,偏偏演的跟真的似的,无端叫人恶心。 笔头划下眼睛,黑色的粗线,眼皮上几节,眼下一道,就像黑色的泪。 12、过渡 转眼间,苏云翳已经被“送离”咸京两个多月了。 姚戈早在一个月前就搬回将军府。白天吊吊嗓子,练练功,有时候还摆弄两下外国运来的钢琴。到了晚上,继续唱戏,唱的都是独角戏,一个人站在戏台中央,忘了世上一切,好像那群痴女子都上了他的身,回来人间向千百年后的污物们倾诉前生未尽的怨和痴。 “将军,夫人今天下午六点就该到了。” 姚戈放下手里把玩的彩蝶展翼钗子,抬头去看刚走出书房的男人。 “你去接一下,送到……”乔罔停住脚,声音顿了顿,姚戈的目光也顿了顿,“送到木马巷的宅子里。” 将军府很大,不差母女俩的地儿。但是姚戈住在这儿,便容不下这位“夫人”。木马巷的宅子是乔晓朋友父母的,后来一家人都出了国,这宅子便空下来,这段日子乔晓一直住在那儿。 乔罔处理好今天最后一件“工作”,坐到姚戈身边:“今天做了什么?” 姚戈撇撇嘴,心里好生没劲儿:“逛街,打牌。牌桌上都是寇国大佬们的姨太太,特羡慕我受宠呢。” 乔罔以为是那些女人惹他生气:“嫉妒而已。” “对啊,嫉妒。”姚戈把头靠在乔罔又硬又糙的军装上,轻声撒娇道:“我自己都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万一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我可怎么办?” “不会。” 不会?不会不喜欢?姚戈笑着构住乔罔的脖子:“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乔罔一本正经的点头。 姚戈没当回事,坐直身子道:“既然夫人来了,你让小刘安排个接风宴,大家认识一下吧。” 乔罔皱起眉头:“最近不行。” “怎么会不行?”姚戈故作苦恼的摇摇头,“你连面都不让人家露,下面人不敢说你宠妾灭妻,只会说我奴颜媚主。” “公事。” 姚戈沉默。 公事,即职责。“荣誉”、“命令”、“职责”,那是乔罔的底线,生命的全部意义,一步过界,就算是亲身父母他都能一枪毙了。 姚戈叹了口气,眼神扫到桌上的彩蝶发簪:“那你遣人送些东西过去,总得有个将军夫人的样子。” “嗯。”乔罔勉强应一句。 糟糠之妻不上堂。乔罔想起照片上的村妇就觉麻烦。 姚戈捻起那支发簪,纯金勾勒形态,宝石镶满支架。华贵精美,是稍有缺损便值得抱憾的艺术品。不知是哪位军官巴巴送给他,图的,不外乎富贵权势。 其实,他现在倒想要一支亲手雕刻的木簪,就像儿时苏云翳送他的那支,粗糙,但结实。 “我做的皮蛋瘦肉粥吃了吗?” “吃了。” 姚戈挑眉,心里有些开心:“味道如何?” 乔罔沉默片刻,道:“不错。” 姚戈笑道:“那我下次还做给你吃!” 乔罔仍没什么表情,低声答:“嗯。” 姚戈看他这张冰山脸,鲜少觉得这么可乐。 那皮蛋瘦肉粥可是甜味儿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味道不太好。 摆兰花指的玉手沾上阳春水,发号施令的口唇学会谎言奉承。 如果,他不是寇国将军,他不是他掳来的戏子,姚戈大概会相信,这就是幸福。 13、母亲 军用吉普到达南站火车站已经是五点五十分了。小刘把车停在火车站门口,正准备下车就见乔晓护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从出站的人群中挤出来。 “乔少爷,这里!”小刘连忙钻出车子,快步走上前接过乔晓手里的行李箱,哈着腰笑道,“这两位是夫人小姐吧。” 李淑芬是个普通甚至有些难看的中年妇女。穿一件灰扑扑的粗线毛衣,头发灰白像一缕缕黏在头上的蛛丝,绿色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被密密麻麻的皱纹包围着,看上去比她真实年龄老上十岁。 跟在她身后的乔小姐显然更多继承了乔氏祖辈的容貌特点,大大的棕色杏眼,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白瓷半光滑白皙的肤色,穿一身杏色和服,走路时一直低着头,偶尔碰到小刘的视线,总慌忙的低下头,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嫣红。真是个极易害羞的小姑娘! 乔晓往他身后的车子里看一眼,没见到乔罔,脸色立刻黑了,向家人介绍:“这是小刘,父亲的副官。” 李淑芬很和善的向小刘笑道:“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小刘客套着把三人请上车,乔晓坐副驾驶,两位女士坐后排。 车里很安静,两个女人拘谨的坐着,两个男人都不敢开口。 这实在是件怪异的事。他们并没有做什么错事,甚至在今天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两位女士,可他们仍然沉默,守着一个一窗户纸包裹的“秘密”。 “到了。”乔晓先下车,为母亲妹妹拉开车门,当先走进一幢不大不小的四合院。小刘从后备箱里拿了行李,快步跟上去。 这幢四合院是前朝留下来的,因走得匆忙,大部分家具都未带走,包括床单被褥,以及一屋子古董书。乔晓搬到这儿后什么都没动,连被褥都洗洗自己用了。可母亲和妹妹委屈不得。 李淑芬的房间在通风日照最好的东南方,乔木挨着母亲。两间屋子里的东西除了大家具都是新的,市面上最好的东西,前天乔晓还曾请人把屋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一遍。现在看着亮堂,干净,还有种历史沉淀的独特韵味。 “这宅子,”李淑芬打量着四合院,张了几次口,还是忍不住悄声对儿子道,“很贵吧,不用这么破费的。” 乔晓安慰省吃俭用大半辈子的母亲,道:“您放心,儿子今年不是得了学校的冠军奖吗,养得起您。” 李淑芬心里为儿子骄傲,又担心他乱花钱,看一眼提着行李的小刘,琢磨着晚上好好念叨念叨儿子。 小刘放好行李就很识趣的拒绝了李淑芬留饭的邀请,道:“联络处还有些公文要送,不打扰了。” 李淑芬关心地问道:“这么晚了还有工作吗?” 小刘笑道:“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罢了,堆在那里不像话才不得不得每天跑一趟。” “这样啊。”李淑芬哪里知道什么要紧不要紧的,没再追问,从行李里掏出一大包土特产塞进小刘车里。 小刘推拒不过,只得收了。见多了阿谀奉迎,这等质朴到极点的礼物自然看不上眼的,但心里发暖。 小刘走后,李淑芬脸上的笑容敛下了。 她没文化,可不是没脑子。 “你们跟我来。” 乔晓身子一抖,心道果然,叹着气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大堂。乔木懵懂的走在最后。 “你是不是有甚么事瞒着我?” 李淑芬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炯炯的盯着乔晓。 乔晓也没准备瞒多久,心底早想把事情告诉母亲,只希望母亲先过几天舒心日子。闻言马上倒豆子似的把来咸京这些天看见听见的都说出来了。 “傻孩子,”李淑芬全不见惊讶的情状,只是伤心。她颤抖着嘴唇,像是笑,眼圈却红了,“你们父亲这么多年不回家,连封信都没有,我早有心理准备了,何必还瞒着。” “娘——”乔木想不到一直憧憬着的父亲会是这样,悲戚的抱住母亲。 “娘,”乔晓握住李淑芬的手道,“没关系的,你还有儿子,他不要你是他有眼无珠,儿子养你。” 乔木也抬起头道:“我也养您,咱又不是非靠那没良心的!” 李淑芬终于忍不住眼泪,蜿蜒顺着老脸淌下来:“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母女两人哭了一会儿,乔木突然道:“娘,我们回去吧。” 乔木怕事,来咸京本是兄长的主意,她却宁可过穷苦日子,抱着母亲道,“他既然不想见我们,我们何必还留在这儿惹人厌。” “不,”李淑芬红着眼摇头道,“他是我的丈夫,是你们的父亲,我不能把他让给那个狐狸精!” 她在他面前懦弱了大半辈子,他参军,她不敢言;邻里欺负,她不敢言;孩子没钱上学,她不敢言;他一去不返,她不敢言……可是现在,她必须站在他面前,要问他要个公道。 她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只是为了两个孩子的未来。 14、 乔晓和乔木都已经18岁了,眼看就要走出校门。 乔晓是第一流军事学院的高材生,将来肯定要从军的。 可是现在寇国年年打仗,节节胜利,高官谁不使劲往里塞人赚军功?他们孤儿寡母想挣到寥寥无几的十几个军官名额,难!若是旁人,顶多一时埋没,拼几年也就爬上来了,但乔晓在体能上天生不足,学的又是陆战指挥专业,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到底比不得寻常军人。充大头兵上了战场,别说出人头地,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 再说乔木。李淑芬为了不让漂亮女儿和自己一样吃了家教不足的亏,不受夫君待见,砸锅卖铁送进贵族学校,也算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偏偏养成了大家小姐的性子,娇娇弱弱,旁人对她说话稍微大点声就能掉泪珠子,在小户人家里不知要受多少欺负。 李淑芬为这双儿女的未来愁白了多少头发,偏偏说不出口。要论成绩品性,孩子们都是顶尖的,出去谁不知道乔家兄妹是人中龙凤,还能指望什么呢? 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年给他们选错了路,一心想着夫君功成名就,儿女将来也定是上流社会的人,不能在这方面差了。哪里想到,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可以让一个草根大学生变成将军,自然也可以让本来就冷淡的夫君彻底忘了这个远在寇国的家。如果现在和乔罔断了关系,两个孩子就真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鸡肋了。 “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们是他的崽,他就该负这个责!”李淑芬看着两个出色的孩子,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她不能委屈了孩子们。 姚戈从戏园子里走出来,天还未明,深深浅浅的橙红薄纱似的罩在天边。 他坐进将军府的车,想起今天是乔夫人来“拜访”的日子,踌躇片刻对司机小方道:“你随便开吧,今天不回家了。” 小方一打方向盘,车子便在咸京城空荡荡的街道上晃悠着。 大清早的,只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姚戈手肘架在车窗上,撑着脑袋发呆。 今儿,李淑芬终于踏进乔罔和姚戈的“家”。 她刻意打扮了。灰色的短发烫成小卷儿,脸上的皱纹用厚厚的粉底遮了,消瘦的脸颊抹上橙色胭脂,眼睛被乔木细细画上眼线,抹上茶色眼影。身上是一袭黑色小鱼尾裙,露出精心修饰过的纤细小腿。她本人的底子其实不差,就是没好好保养又不会打扮才像个老村妇。这一经乔木妙手,立刻跟变了个人似的,光从外表看也是个有几分姿色的贵妇了。 李淑芬双腿并拢身体僵硬的坐在会客厅,脑子里使劲想着来之前女儿交代的注意事项,眼睛锁在面前小几上那只精致的蝴蝶簪子上。她没精力去想这只簪子是属于谁的,只觉得好看,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娘,喝口茶吧。”乔木坐在李淑芬身边,浅浅笑着。她虽然也紧张,但毕竟从小就住在学校,对于乔罔的期待不比母亲和兄长大,反而是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 李淑芬接过茶杯,手是抖的,只低头抿了一下。 “娘。”乔木握住母亲的手,是个安慰。 乔罔一会儿就坐不住了,问小刘道:“父亲还有没处理完公务吗?” “将军一般会在十点钟休息的,”小刘看看表,已经是十点三十分,摇头道,“今天可能比较忙吧。”他只能这么说。 乔罔有两个副官,小刘是负责生活的,鲜少过问公事;另一个副官贺楼,外出办事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回来。 其实乔罔以前一般工作到十二点才出来吃饭,但姚戈的戏大部分排在下午或者晚上,为和姚戈一起用餐才改了习惯。今儿姚戈不回来,夫人又怕打扰将军工作,不让通报,情愿等着。他真不知道将军打算几点出来。 到了十二点整,乔罔才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把没见过母女二人吓了一跳。 他穿惯军装,在家中也舍不得脱,依然是军裤军靴,没有半条褶皱的衬衫都能在衣领处找到军队番号。再加上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姚戈常说以后哪位领导来这儿视察,他手下从厨子到军官,肯定没一个紧张的,因为他本人天天板着脸视察呢。 15、相见 李淑芬上次见他还是怀孩子那年,实际上已不记得什么。见乔罔神色冷凝,还以为自己怎么惹他生气了,更加战战兢兢。 其实不知所措的不止李淑芬一个人,这厅内除了小刘事不关己都在紧张,一时间没人开口。 与李淑芬、乔家兄妹、小刘想得都不同,乔罔完全没有为难三人的意思。相反,大厅里的三个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哪怕从关系来讲是最亲的。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他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但正因为如此,他选择沉默的等待别人打开话题。 乔罔少年时光想着建功立业,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同僚聚会能推就推,推不了就当木雕。后来留在咸京城,没人敢得罪他,更不会有人敢对将军的交际说嘴。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是由他——这个家的主人先开口。 沉默,尴尬的沉默。 乔罔终于意识到再不开口就不是印象的问题了。他冷着脸走到李淑芬面前,伸出右手,是个握手礼:“夫人。” 李淑芬慢一拍才站起来,握住乔罔的手,脸色发白:“夫君。” “父亲。”乔晓皱眉站起身。 乔罔也反应过来这种场合握手礼不合时宜,但他是上位者,失礼是被允许的,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后悔。 “这是乔木吧?”乔罔扯扯嘴角,努力摆出慈父的样子,看着穿碎花洋裙的女孩问道。 “是。”李淑芬点头。 乔木轻声点头道:“父亲好。” 又是无言。 其实无论是李淑芬还是乔木原本都不至于这样冷场,但是乔罔的态度太恶劣了,一板一眼,生冷僵硬,又习惯性的仰着头,自然被所有人误解成不欢迎。 乔罔坐在两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道:“你把他们养得很好。” 乔晓脸已经黑了,小刘都恨不得凑到乔罔耳边“技术指导”,这根本是劳军的套路嘛! “是孩子们自己争气。”李淑芬答道。 “自己争气才能成才。”对乔罔而言,这已是极大的称赞。 “是。” “夫人少爷还没吃饭吧,”小刘拦住正要说话的乔晓,打圆场道,“午餐都准备好了。” “好。” 随着乔罔一声令下,五人移步餐厅。乔木小心拉着穿高跟鞋走路还不稳妥的母亲,乔晓和小刘落后一步,小声说话。 “刘副官,父亲他……” “我的小少爷哟,”小刘把乔晓按定了,眼见乔罔已经走老远了,“您可别再和将军吵起来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自从父子俩见过面,见一次闹僵一次,小刘真是怕了他们。 乔晓皱眉道:“那怎么办?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不求他什么,只是母亲苦了这么多年,他不能就这样不管了。” 提到夫人,却是令人尊敬的。小刘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这话原本不该我说,但是夫人这些年在寇国辛苦我也佩服。我就给您指条明路,若还不行,你们还是赶快回寇国吧。” “你到快说啊!” 小刘凑到乔晓耳边,吐出两个字。 “他?!”乔晓惊讶的看着小刘,道,“你不是说笑吧?” “我就知道您不信。”小刘贼头贼脑的打量周围,信誓旦旦道,“老话说得好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妻和妾本来就是两个类型,于他没多大损失,还能卖您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乔晓觉着这话好像挺有道理,但特别不中听,皱眉道:“你怎么说话呢?” 小刘知道自己说话错了词儿,连连赔罪:“是我说错话了,是我说错话了。总之,只有他能说动将军就是。” 乔晓将信将疑的道:“好吧,我去找他。” 16、 不过十月光景,咸京城已零零碎碎飘起雪花。不大冷,只瞅着寒。 乔晓将伞交给门迎,一身轻便的走进餐馆。他并没有准备什么,而是光明正大的往福瑞戏班递了帖子,请姚老板吃饭,现在便坦坦荡荡的走进来。 少年啊!姚戈咬着吸管心里叹息。 明明是差不多年岁,他却已老了,三思而后行这个词深深的刻在他的字典里,老远就能闻到股灰尘的腐朽味道。 乔晓坐在姚戈对面,彬彬有礼的道歉:“抱歉让姚老板久等了。” “哪里,是我来早了。”乔晓反而比约定时间早了五分钟。 乔晓看着姚戈真心夸赞道:“姚老板今天打扮的很漂亮。” “是吗,真谢谢你夸奖了。”姚戈眼睛眯成一对小月牙。 男人鲜少有喜欢被别人夸漂亮的,但姚戈毫无疑问是一个。他今天长发披肩,脸上只化了淡妆,没有太多胭脂水粉,反而显出他本身五官的清丽脱俗,穿衬衫配羊毛背心,下边是暗红色格子短裙,活脱脱是哪间高校的校花。 乔晓被他笑得有些脸红。姚戈是他父亲的情人,几次见面的印象都是浓妆艳抹的俗艳形象,乔晓几乎忘了“姚老板”实际年龄好像比他还小点。 “先生,点餐吗?”胖乎乎的姑娘走过来,怀里抱着一打硬皮菜单。 而且,选择的约会地点也非常与众不同。 姚戈笑道:“没有来过这种餐馆吧?” 乔晓想想,说不上来。他应该是去过的,这种“不上档次”的小饭馆儿。但是他那时候太小,不怎么记事,后来年年拿奖学金便开始住校,出去吃也是和家境富裕的同学一起,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来过小饭馆儿了。 姚戈打开菜单,习惯性的翘起个不太标准的兰花指逐字逐句的在书页上划拉:“这店的老板是对从凉西逃难来的夫妻,凉西菜做得很地道。” “姚老板喜欢凉西菜?” “还好,”姚戈道,“凉西菜不辣不油,就是甜了点。这儿的老板人不错,总记得给我少放点糖。” 乔晓点点头,很快看完菜单,对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姑娘道:“来道多味腰花和烤鳗。姚老板想吃什么?” 姚戈短短一会儿已经把菜单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犹豫道:“水晶虾仁、拌双笋,再来一扎杏仁露。” “好嘞!” 小姑娘刷刷刷给记上,撕下份印纸拓下的账单拿桌牌压在桌上,一蹦一跳的去交单子。 乔晓看姚戈一副意犹未尽又不能多点的贪吃样子和妹妹十分相似,心里暗暗发笑,对这位“姨娘”的印象好了许多。 核桃乳很快端上来。姚戈自己动手倒了一满杯,双手捧着小口啜饮,刚才“忍痛割爱”海棠糕和银鱼羹的不舍才消下去。抬头见乔晓拒绝了服务员倒饮料的动作,知道他抹不开面子喝这种女性饮料,对服务员道:“来一壶铁观音。” 铁观音是乔罔的喜好,姚戈点这个也是顺口。 乔晓冲他笑笑表示感谢,所求之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乔少爷找我什么事,直说吧。”姚戈率先放下杯子,似笑非笑瞅着欲言又止的少年。 这个动作又让他一下子变回那个妖媚成熟的狐狸精。 乔晓看姚戈一瞬间能让自己老上十岁的本事,突然冒出这戏子去做细作才是物尽其用的想法。 “咳,”他咳嗽一声,除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斟酌着缓缓道:“我今天来找姚老板,是为了我母亲。” “乔夫人?”姚戈挑起眉毛,有些惊讶。 “是的。”仍然单纯的少年为自己异想天开的请求低下头,手指习惯性摩擦戒指,“母亲来咸京已经有些日子了,总住在木马巷也不是个事。” 姚戈瞪大眼睛,惊奇的看着努力保持平静的少年:“你怎么会想起来来找我?” 小乔见姚戈没有生气或者轻蔑的样子,遮掩道:“整个咸京都知道,父亲最宠你。” 一个“宠”字,点出姚戈的身份也表明李淑芬的尴尬。宠到唯一的儿子要来求他这个下九流的戏子。 “夫人才是将军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是独善其身的推脱。 乔晓苦笑道:“母亲说的话,父亲不听。”准确说,李淑芬从未和乔罔说话超过十分钟。 两块笨拙木头凑到一块儿,不一定是般配。 “这件事我说过,他没听。” 乔晓没怀疑。来之前他已问小刘,姚戈确实对乔罔提过,还亲自准备了极体面的礼物送到木马巷。没接触过家宅内务的他哪里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当姚戈心还是好的,愿意与李淑芬“姐妹情深”。 “那请你再和父亲说一说。” “说不得,”姚戈懒得搀和这夫妻俩的事,随意找借口道:“将军这人最烦旁人纠缠不休。我愿意帮你们,可将军的恩宠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赔不起。” “姚老板……” 乔晓正开口,胖丫头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来,老远发出车轮子在地上磕碰的声响。 17、苦笋 “水晶虾仁,烤鳗,拌双笋,还有道多味腰花还没好。” 一盘盘冒着热气儿的吃食摆上桌,姚戈款款打个哈欠,玉掌遮挡下,却是悄悄吞了口口水。 雪白可爱的虾仁整齐陈列在扇形白瓷盘里,越发娇嫩惹人怜爱;黑色烤鳗呈条状排列在青花纹瓷盘里,淡淡的菜香弥漫;最后一道拌双笋并不起眼,但青绿的颜色配上朴素的白瓷看着就清爽可口。 自从菜上桌,姚戈漂亮的桃花眼就粘在佳肴上下不来了。 乔晓全没将心思放在吃饭上。他不愿家丑外扬,待小姑娘走后才道:“姚老板,我听说您认识父亲时才十五岁,这五年中也算地位稳固。那你是否想过,再五年,十年之后呢?” 姚戈再得宠也是个男人,连姨娘都当不上,更生不出孩子。万一荣宠不再,只有流落街头的结局。 姚戈一笑,全没放心上。他要的本不是一辈子。 “你看这盘笋子。”他捉起筷子,轻点那盘笋子,“清淡,没味道,就像乔夫人。” 乔晓皱起眉头,没说话。 “你再看这盘烤鳗,荤菜,味儿重,就像我。” “姚老板和烤鳗长得可一点都不像。”乔晓捧场。 “都是吃食,到肚子里谁还管它长什么样?”就跟关灯上床一样。 姚戈筷子一转,挑起一只虾仁放进嘴里,没含义,就是饿了。他见乔晓好奇的盯着自己,故意慢悠悠咀嚼虾仁,好不得意。 姚戈卖足了关子,道:“可是这烤鳗,它贵啊,得用钱去买,所以是高档货。而笋子,管你贫富贵贱,只要你想,都吃得起,家常菜。” 乔晓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姚老板的意思是?” 饿几顿,那冰山脸就能发现笋子好吃了。 姚戈腹诽,面上笑得高深莫测:“贫贱夫妻百日恩。何必非要那个将军夫人的风头?乔夫人是将军未发迹时的贤内助,比光鲜艳丽,人情交际哪斗得过那些争出来的夫人们?倒不如好好相夫教子,将军夫人的位子没人动得了。” 乔晓和乔罔一脉相承的浓眉刚刚舒展又皱起来:“其实母亲与我说了,她可以不要富贵荣华,只求父亲给我和妹妹某个未来。” “这可难。”姚戈脸上也露出为难的神色,乔晓即将毕业参军的事他有所耳闻,“乔罔他非常不善交际,在寇国也没关系。职位虽高却限在咸京,只怕你的事真帮不上忙。除非乔少爷甘心在咸京当个吃白饭的。” 其实若是乔罔开口,军方都会给个面子。可让乔罔开口求人比登天还难。 乔晓苦笑一声,比起在咸京吃白饭他宁可当小兵拼杀,大不了战死沙场。 “真的没办法求求父亲?”他不甘心道。 “没有。乔少爷先天体弱,本不该当兵的。现在当了兵,乔罔那好胜刚正的个性就算有关系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走后门给自己丢人。” 姚戈端起奶白的核桃乳,慢慢抿着,甜蜜蜜的杏仁味儿在口腔里流连不去,心情自然好起来。待口中渐渐习惯了杏仁味儿,多饮无味他才放下杯子。 “他这人,最怕丢人。” 乔晓无功而返。 姚戈从没想过真的帮李淑芬母子。乔大少叫,他便来,忽悠几句表个友善态度。只可惜一桌好菜,没好意思打包。 这家西凉饭馆他其实不常来。以前是没钱,老板好心给些残羹剩饭,现在是不想给人家添麻烦。至于少放糖什么的,以前有个糖尿病老头,天天来这儿吃饭,正巧姚戈口味清淡,讨饭时沾了光。 走出饭馆就看见将军府的专车,这车现在全天跟姚戈。 “姚老板,去哪儿?” 姚戈把自己扔进车里,歪着脑袋道:“回家。” 18、电影 汽车启动,摇摇晃晃,睡意渐起。 姚戈是在乔罔腿上醒来的,睁眼就看见尊冰雕。 “你怎么来了?”他还迷糊着,习惯性在乔罔军装裤上蹭蹭,浅粉色口红留下一道红痕。 乔罔按住还想继续蹭的脑袋,顺手在乱七八糟的长发上揉揉,捏着姚戈鼻尖道:“野猫。” 姚戈拍掉鼻子上的手,攀住乔罔的肩膀坐起来,甩甩头道:“被你养的,野猫也要变家猫。” 乔罔郑重点头:“我努力。” 姚戈扑哧一声笑了——家猫还没养成,冰块倒学会浪漫了。 “将军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姚戈刚坐直身子就倒在乔罔身上,打着哈欠问。 “看电影。” “嗯?”姚戈这才发现车子正停在光明电影院门口。 这人今儿真邪乎。 到处乱翘的头发不好整理,姚戈随身带着梳子,梳了好半天也没把又黑又硬气的发丝叛党们给平了。 “里面清场没?” “没有。” “那我还得继续梳。”姚戈打死也不愿邋邋遢遢的见人。 反正将军不进场,电影就得等着,这是咸京城的头条规矩。 过了半响,就连乔罔都看出这头发叛乱没半个小时平不了。 “清场。”他打开车门,就要和小刘说。 姚戈拉住他:“别麻烦了,让小刘给我买个发箍就行。” 乔罔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小刘就提溜着一大袋东西回来,一行人这才进了电影院的门。 乔罔宠姚戈宠得满城皆知不是没有原因。 咸京城里电影也是分层次的,电影的内容、场次不一样,看的人也不一样。说明白点,这场电影是寇国电影,看电影的都是寇国人。 敢让寇国老爷们等将近半个小时才姗姗来迟的戏子,姚戈想想都风光。 他挽着乔罔的手,整个人几乎贴在那身军装上,仰着头在众人注目中走到最好的位置坐下,就像在走红地毯一样骄傲。 这时候就要感谢他对于自己服装的高要求了。哪怕刚出小饭馆就被乔罔劫来看电影,一身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学生装毫不失色,反而在一众衣着华美的贵妇中别树一帜。 周围羡慕嫉妒、贪婪渴求的目光几乎要让姚戈飞起来了。他故作优雅的梗着脖子,昂首挺胸,拿眼角撇在座的寇国精英们。 “看电影。” 直到乔罔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得瑟样,冷冷教训一句。姚戈才坐安生了,把眼睛转到屏幕上。 灯关了,黑漆漆一片,再看不见旁人的脸,只屏幕上硕大的图影和耳边吵人的音效。 是部爱情片。大小姐爱上搬运工,剧本老套演员生涩。姚戈看一会儿就耷拉下脑袋晕晕欲睡。 “你喜欢看这种电影?” 电影院里很黑,只能隐约看见个人影儿。但姚戈完全能从乔罔腰板笔直的身影想象到他看得聚精会神的样子。 “一般。” 那还看得这么认真?姚戈懒洋洋的拽过他的胳膊,一根一根撸他手指玩。 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一根没少,食指和拇指上带着的茧子厚些,是用枪留下的。姚戈见过个少校,一只右手只有两根指头,右手掏枪的时候跟杂耍似的。小刘解释,此人还是运气好的,只被地雷残片割去三根手指,他原本可以使双枪,现在不过废了一只手,左手枪在队里也数一数二。 “我以为你会喜欢战争片。”姚戈没话找话。 “为什么?” “将军看爱情片,够扯的。” 乔罔似是沉默片刻,道:“这是我看的第一部电影。” 姚戈手停住了,不可置信的瞪着乔罔。 乔罔看不见姚戈的神色,但猜出他不信,解释道:“以前光打仗了,这几年……有听戏、看歌舞剧。” 可惜没人会请将军看没营养的电影。 姚戈精神了,他突然发现高高在上的乔罔在某些方面过得还不如他。 “我看过。”姚戈怀念又炫耀道,“小时候仗着身量小,没电影的时候先钻进来猫着,躲到电影开播。” 乔罔第一次听见姚戈跟他说起“小时候”,虽然对野孩子胡闹不以为然,仍问道:“是什么电影?” “外国爱情悲剧片,《奥罗》。”正巧这时候是女主家长派人拆散两人的戏码,吵吵嚷嚷几乎把姚戈的声音盖下去,“主角也是个将军,被小人蒙蔽,认为自己的妻子出轨,把妻子杀了之后才发现真相,自己也愤而自杀了。” “听说过。” 姚戈顺口道:“什么时候一起去看吧。那片子绝对比现在这部傻瓜片好。” “好。” 乔罔的承诺,姚戈没一句当真,在耳朵边儿溜个弯就过去了。 现在不管大的小的统统不信,将来才不至于空抱着句承诺熬日子。这是百花楼里春花姑娘教的道理,姚戈深以为然。现在只要你有把枪,白纸黑字都能颠倒了来,更何况空口白牙。 他支棱着脑袋斜斜倚在乔罔肩膀上。小时候没学过啥叫“行的端,坐得正”,现在学也没用了,就这样不端不正的活个几十年,入了土还不都一个死人样。 过一会儿靠得不舒服,姚戈拉拉乔罔的手:“把胳膊给我。” 他不必他答话,自己抱着那只胳膊靠上去。军装冷硬,却是靠得住。 乔罔看着懒猫似的姚戈,默默软下自己笔直的躯干,挪挪身子让他睡得舒服些。 自从住进将军府,姚戈每天都没精打采的样子。不相关的人说是夜夜笙歌把身子糟蹋了,乔罔却知道小戏子是没了精气神。日子没个盼头,也就只有睡觉了。 乔罔招来坐在后排的小刘,轻声吩咐道:“叫他们别闹到电影院里。” “是。”小刘应下,转身又去吩咐手底下的兵。 姚戈听见了,没在意,径自呼呼大睡。 直到,一连串枪响将他从梦中惊醒。 “刺客!” 到底还是闹到了电影院里。 19、抓捕 “号外,号外!”小报童响亮的吆喝声响彻整条街道,“咸京反抗人士首领宋江已于前日凌晨被捕入狱!” “停车。”一只修长的带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伸出车窗,兰花指上拈着一枚银元,“一份日报,不用找了。” “好嘞!”小报童挑出一份最工整清楚的报纸双手递给这位坐军车的贵妇人,还没长成的小身板已经显出佝偻的迹象。 宋江…… 姚戈双腿蜷曲躺在车子后排,枕着价格够穷人吃一辈子的外国女包,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报纸只扫一眼就被冷落在座椅上。 他早明白了。那场电影是场垂钓,他和乔罔是鱼饵,钓上来个反抗人士头领。 姚戈想到这里,突然乐了。万年冰山乔罔和那钓鱼的地龙蚯蚓搁一块儿,岂不可乐? 一笑,就止不住笑,笑得脸酸了,腹痛了,笑得全无睡意,笑得差点落下泪来。 苏班主有句话是对的,人在这世上,得会笑,若不会找乐子只能把自己哭死。 “这次抓了几个?” 笑够了,他问开车的小赵。 “几十个吧,”小赵道,“加上贺副官后来陆续抓的,牢里都快满了。” “满了?”姚戈语气满不在乎,“那就几个人搁一个笼里。” 小赵道:“贺副官也抓得差不多了。这次多亏他潜伏进反抗组织高层我们才能一次建功,大伙商量着周末给他办个庆功宴,将军已经批了。” “他不去?” “将军不喜欢这种活动。” 乔罔喜不喜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姚戈还知道贺楼是乔罔的崇拜者,没考上格林大学的军事指挥专业才学的侦查。乔罔房里还留着这只黑狗死皮赖脸钻进军事指挥学生队里合照的照片。 姚戈不喜欢贺楼,与乔罔喜欢贺楼同样的原因。 这是个疯子,信仰疯子!他生存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自己的祖国。他没有亲人、朋友,当他对一个人笑,你不知道下次见到那个人是不是在寇国大牢里。 在某些方面,他真的和乔罔非常相像——人的外表下是一颗畜生的心。前几年他为了做出被寇国通缉的假象进入反抗组织高层,曾亲自请求乔罔下令枪决自己的妻儿! 从那时起,姚戈就怕上了贺楼。乔罔杀的人未必比贺楼少,但要他行动需要命令。而贺楼不同,他总是主动出击,为一个目标愿意付出几倍、几十倍的代价。 这只大黑狗好像随时躲在黑暗里,在你松懈的时候就会扑出来咬断你的喉咙! “老黑狗,真该死!”姚戈低声抱怨着,把报纸盖在脸上,提声对司机小方道,“去幼鸽巷!” 他必须去见见那个人,哪怕是最后一面。 悲伤的事总发生在清晨。中午太亮,照得人心里发慌;晚上又太暗,夜幕遮掩下易使人胆怯。只有清晨,晨雾让一切朦胧却又不至于遗忘危险。 姚戈不愿让汽车开进胡同,只身踩着黑色高跟鞋迈进小巷。 高跟鞋碰在青石板路上,嘀嗒,嘀嗒,碎了这池古巷风韵,扰了江南古巷的宁静。 如果有人开门问一句多好?姚戈现在特别想听人说话,以证明并非自己这不速之客吵醒这片桃源。 清晨的风带着寒,他只穿了件黑色蕾丝长裙,纵然尽可能把胸膛挡住,寒风还是从暴露在外的脸面,喉咙,不由分说挤进身体里,在心口虎视眈眈。 姚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叩响那扇暗红漆木门。 “谁啊?” 大门打开,是个罗汉似的大黑汉子,光脑门,满脸胡茬,声音震得人耳膜疼。 “黑子叔,小妖子回来了。” 姚戈勾起嘴角,想露个笑,却怎么也不对劲,嘴抽搐半响。 黑子叔盯着姚戈打量许久,最后才瞪大眼睛对几乎挂不住笑的假女人惊喜道:“是小妖子哈,越发俊俏了!要不是你这假兮兮的样子俺都认不出来。” “黑子叔,好久不见。” 师傅定下规矩,出科的小戏子们若不成角儿便不让进这科班的门。 成角儿哪是容易事,十多年都出不了一个。出了科的雏鸟便这样散了,各自纷飞,是一生落魄还是飞上高枝,没人知道。即使寥寥几只凤鸟飞回来,也冷冷清清,再无留恋。 黑子叔定定瞧着姚戈,铜铃似的大眼一如当年般呆呆愣愣,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快进来,快进来!俺忘了你这鬼精灵咋也不提醒俺?” 姚戈敛下眼,低头走进院子。 20、师傅 黑子叔忘了,前几年他来过这院子,以一个角儿的身份,然后被师傅抡着扫帚赶出去。 青石板铺成的大院子,三块砖便是一个学徒的舞台,方方正正,唱念做打全在上边,胆敢嬉笑玩闹被师傅瞅见,上去就是一戒尺,保管肿一整天。 姚戈现在走在上面,好像还能听见师傅那句:“小兔崽现在不学好,以后都做不成人!” 走到主屋前,姚戈停住了。他不敢进去,因为自己没做成人。 黑子叔却没停,大手一推,那两扇木头门就开了,外头的阳光越过姚戈,照在屋里人身上。 雪白的脸,鸦黑的发,褪色的长衫,连手上那枚不黄不青的玉扳指都丝毫未变。 姚戈只敢偷瞥一眼,下意识往黑子叔身后藏。 屋里人听见声响茫然地抬起头,被阳光刺着眼,微眯着,只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儿。 “小鸽子,小妖子回来啦!” 黑子叔叫嚷着,惊醒两代戏子。 “小妖子?”师傅喃喃问道。 “是,师傅。” 姚戈心虚,这声响亮的回答刚出口就悔了,忙低头不敢见人。可别让师傅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不知廉耻。 他不敢抬头,许久没听见师傅答话,一咬牙走出黑子叔庇护,跪倒在地,膝盖碰在砖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黑子叔被他吓到了,脑筋不灵光的他全不明白小妖子咋自己跪地上了,伸手握住小妖子的肩膀要把他拽起来:“这是咋滴哩!快起来!” “让他跪着!” 师傅终于省过劲来,他尖叫一声,猛地站起来,手掌重重拍在桌上,“不对,把他赶出去!要跪也别在我宅子里跪,老子嫌脏!” 姚戈木着脸,二话不说,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三个响头。 师傅冷笑道:“哟,姚老板这是干啥,您可是贵人,凌朱阁受不起。赶明儿将军一怒之下再把我和黑子抓进去可美的了。” “师傅,”姚戈低下头,额上已红了,少不得要肿起来,“小妖子知道您看不上我这个徒弟了。当年上了乔罔的床就没奢望您老还惦记我这个没脸皮的。但今天小妖子还是死皮赖脸的来了,只为求您一件事——那些事,您别搀和了。” 师傅楞一下,白脸愈发白了,但他马上又窜起来,大步冲到姚戈面前,歇斯底里叫道:“不用你管!你都知道,你去告诉乔罔啊!老子认识反抗人士!让他把老子也杀了!” “师傅!”姚戈连忙起身按住他,捂住他嘴巴,“您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让人听见?”师傅声音低下来,颓然绝望道,“听见就听见呗!老子全家都被寇国人杀光了,活着也没劲,他要杀就杀,不过一条贱命。” 说道后来,眼泪珠子已簌簌往下掉。 黑子叔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这师徒俩咋突然吵起来了,还把小鸽子惹哭了。 姚戈最怕他这样想,看见黑子叔:“您还有黑子叔!” “黑子?”师傅转动眼珠,也注意到仍呆立着的黑子——这个他年轻时救下来的傻子。对啊,他死了,黑子怎么办呢? 黑子脑子是坏的,长得高高大大,却只有被欺负的分。 黑子不明白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知道小鸽子在看自己,便傻傻笑了:“小鸽子。” 师傅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黑子被他哭得慌,明明已经走到近前,又粗又糙的大手却不敢帮小鸽子抹眼泪,胡乱比划一阵,干脆蹲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小鸽子哭。 傻子! 姚戈站在两人旁边,眼睛发酸。 “师兄,等咱俩老了,咱也过这样的日子。” 小苏云翳撇嘴:“啥日子?缺衣少食的,还养一堆赔钱货闹腾。” “有个傻子就够。”小小的姚戈指着蹲在角落里流哈喇子的黑子叔道。 没人知道,打小钻钱眼里的小妖子竟然有个这么穷酸的梦想。 一个小院,一群孩子,一个傻子。 他想要个傻子,独自不能活,只能依靠他,一辈子离不了他,听他的话,粗活笨活都愿意干,认打认骂都不还手。 可惜梦想之所以称之为梦想,因为它只能在梦里想。 21、戏中戈 “师傅!” 姚戈在师傅身边跪下,扳住他的肩膀,直视那双通红的凤眼道:“您不认识宋江,从没见过这个人,连听都没听过。无论谁来了,您都这么说,不管是寇人,还是,还是反抗人士,都一样。咱就是个唱戏的,不掺这趟浑水。” 师傅慢慢止住哭声,抬眼望着姚戈,眼神直飘到不可知之处,哑声问道:“还记你为啥叫姚戈吗?” 姚戈疑惑,仍认真答了:“我小名叫小妖子,便姓姚,戈取的是戏中戈。” “戏中戈,戏中戈!” “你倒还记得。”师傅笑了,比哭还难看,“当年十多个孩子,只出你一个旦,却是个霸王性子。我总觉着,你是个好样的,唱戏唱不好没关系,总还有一身骨气。” “师傅……”姚戈听着这话心里难受。 “我明白,明白,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 师傅还坐在地上,拍拍姚戈的肩膀,突然念叨起往事。 “就像我,唱了几十年美娇娥,早不是干净身子。还记得当年七老爷送的银首饰,装了整整五个梳妆盒,还不算唱戏的头面。那时可真得意,成天是拿鼻孔对人的。结果到老了,色衰了,被人赶出府里,才幡然醒悟,什么名满咸京,什么风华绝代,不过是贵人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 师傅说到这里干笑两声。 “我心灰意冷的揣着唯一带出来的五十两银票回了老家。之后,之后……呵呵,我到家只看见满地死人!都死了,整整一村人死得精光,连婴孩都没放过!几百人啊,一个大坑堆了,那土都是红的!” 师傅想起当年的惨状,柳眉高高竖起,阴柔的脸孔显出狰狞的神色,胸口起伏,哑声怒道。 姚戈也记起跟福瑞戏班走南闯北的时候,常看见的万人冢和空空荡荡的村落。有时候只有一个大坑,把人都赶进坑里射杀,连土都不掩,千百具尸体暴露在空气里,让野兽叼去,飞禽啄食。 师傅喘息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继续道:“那时候我胆小,连着做了一个月噩梦,荒郊野地的差点和家人一起死在村里。”“后来病好了,我决定还是回咸京城。回来路上碰见一队反抗组织的尸体,顺手给埋了。然后的事你都知道,我在幼鸽巷买了这幢宅子,专心当个教戏师傅混饭吃。” 姚戈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师傅坐直身子,看见姚戈神色,知道这最聪明的徒弟是猜到了,便指着黑子得意的笑道:“你们都知道他是我从尸堆里捡来的,却不知道,他是我从反抗组织的尸堆里捡来的,还是个官哩!” 姚戈一下子跳起来! 私藏反抗头领可是捅了天的大罪! 师傅不再关心姚戈的反应。 他脸色突然好起来,眉飞色舞:“前先儿是我被你吓懵了。现在想想,死有什么可怕?若当真这样不忠不义,就算我们两人活下去,也还不如死了好。方才明明是我自己怕死,可不能拿黑子当借口,他是英雄,早为驱逐寇虏死过一回,岂会怕死?” 姚戈不明白师傅究竟在高兴什么。 再苦再累总要挣扎求活,越贱越活。 “连戏子都不想活了,”他苦笑道,“看来咸京真成刀山火海了。” “不是不想活,是他们不让人活。”师傅答道。 “没有人能不让人活。”姚戈倔强的反驳他,“是你还不够想活。” “那怎样在算够想活?” 闻言姚戈顿了顿,似是在犹豫,终还是压低声音道:“努力的活,活到没人能不让活。” 师傅像第一次认识姚戈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 活到没人能不让活。 这句话不是暗号,但是他曾经听到过,从一个完全不应与姚戈有关系的人口中。 姚戈的脸很白,傅粉未下的白,眼睛很黑,直直盯着师傅的眼睛。 “听说师傅有一出《牡丹亭》唱得极好,这次恐怕要到大牢里唱了。那些老黄历您藏在心里也没用,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憋心里难免受苦。您老自己是硬气,却不知人最会见风使舵,为这事搭上一条命真不值得。” 师傅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却慢慢咧开嘴露出个极难看的笑:“你……” 姚戈轻轻点头。 姚戈,戏中戈。 22、贺楼 “还没审出来?” “没有。咸京人的钙质总是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的骨头里。” 两个侦查科的工作人员从车子里走出来,神色忧虑。 “好不容易抓到条大鱼居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简直是有辱我们科的威名!” “贺副官也一定这样想。” 另一个人听见“贺副官”三个字不自觉缩缩脑袋,抱着希望道:“不是还有那戏子吗?” “将军宝贝的师傅,你能拿他怎么样?”那人愁眉苦脸,“希望贺副官看见报告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抓进去。” “喔,都怪那该死的鸩鸟!” 姚戈刚进将军府的门就看见小刘捧着一碗粥快步迎上来,急道:“姚老板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将军吧,他在书房呆了半天了,什么东西都不吃。” 姚戈挑眉。 小刘真是找错了人,他巴不得乔罔更难受些,永远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才好。 可总要做些样子。他高兴得也不回房换衣裳了,就这样穿着刚从墓园回来的素服,画着有些凌乱的妆,一扭三摆的往书房去。面上的忧虑重了些,成了哀切,活生生的猫哭耗子,不,是耗子哭猫。 方到门口就见贺楼也过来了。 姚戈婀娜摇摆的脚步顿住,只一刻,便故作潇洒的迎上去,寒暄着:“这不是贺副官嘛!” 贺楼的五官并不出众,个子也不高,只一双眼把他从凡人中挑出来,黑沉沉的,就像浸透了人心底的黑水,乍看无神,却默默渗进每一个人最心底的秘密里。 贺楼不理他,指着小刘手里的粥碗道:“把粥带进去。” 小刘站在两人中间,缩缩脖子,手里的粥碗不知往哪里摆。贺楼和姚戈互相不对付在将军府里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也唯有贺楼敢这样指使姚戈。 姚戈没恼,反而笑了。他伸手夺过粥碗,温热的八宝粥洒了半碗在手上。 贺楼看出姚戈的不合作,对小刘道:“你先进去吧,将军不是找你吗?” 小刘喏喏应了声,打开门进去了。 小刘进书房后,门外的两人都沉默下来。 贺楼盯住书房紧闭的门,满脸忧愁。姚戈盯着贺楼,脸上带笑,阴狠的笑,得意的笑。 他知道贺楼在忧愁什么,哪怕贺楼也令他忧愁,可是想来他的忧愁远比贺楼来的少,来得容易解决。只要,房中人的一句话。 “知道吗,”姚戈带着点儿讥讽开口,“谎话说多了的人,便是说真话也没人信。” 贺楼转头看姚戈,眼中的暗色浓到极处反而淡了。 他讨厌姚戈,恨不得将这狐狸精挫骨扬灰,但从另一个方面,他又羡慕姚戈。他们明明是如此相像——孤立于人群之外,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但姚戈有人喜欢,有人愿意为他糟蹋自己的身体。现在,姚戈能够轻易推开这扇门,走到那人身边,而他贺楼却只能可怜巴巴的在相邻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收到一两句敷衍。 “真话不被相信,就只能说假话,然后越来越假。” 贺楼低下头,抬手覆在金色的门把手上,虚笼着旋转,好像在幻想自己打开这扇门的情景。 姚戈眯眼瞅着这可怜的家伙,咧嘴道:“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难怪未老先衰。” 贺楼其实不老,他只是在多年的暗探生涯中留下些职业病,谨慎自律得像个老头。 小老头的脾气不是很好就是很坏,贺楼是第一种。他只淡淡道:“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孩童心性。” 一门之隔,门后便是乔罔。如果这门隔音不好被他听见会怎么样? 小老头突然这样想。然后他自己苦笑起来。 姚戈不在意乔罔知道,就像乔罔不在意自己一样。 “你如果要达成某项目的,最好在冷一段时间后稍微给点甜头。吊时间太长可是要把钓线拉断的。”小老头用长辈的语气劝道。 姚戈满不在乎地道:“断不了,这线结实着呢。” 小老头沉默的看着他。 姚戈一双黛眉在他的目光下慢慢皱起来:“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送一碗粥而已,没必要和贺楼对上。 23、手心 今天的工作格外多,乔罔放下笔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胃部的疼痛也渐渐轻缓下来,不像刚开始那么令人坐立难安。 年轻时候冲锋陷阵留下的老毛病,医生说只能慢慢调养,不注意能减他几年寿命。当时乔罔是不怕的,战场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差几年阳寿。可是自从驻守咸京城,哪怕他再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开始怕死的事实。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乔罔呆呆坐在椅子上,面前公文上“反抗份子”几个字将他的心神带到了他处。 虚伪,危险,偏偏又旖旎暧昧,令人欲罢不能。 他微微抬头,看向早已候在一旁的副官小刘。 小刘会意道:“姚老板今天去东郊的墓园祭拜一个早逝的师兄,路上去悦来茶馆买了一盒桂花糕,十分钟前刚回府。” 小戏子肯定没吃饭。 乔罔两道浓眉几乎碰到一起。 他沉默半响,挤出一句: “告诉悦来客栈的人,以后如果姚老板再去买糕点,给双份。” “是。”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三声连着响儿。 小刘脸色一松,看向眼睛发亮的将军。 乔罔很高兴,半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他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反应,待反应过来,又忍不住有点担心,好一会儿才僵着脸道:“进来。” 姚戈走进来,着一身素色锦袍,手里端一碗热粥。 小刘见状连忙告退,顺手把门关上。 “工作还没做完吗?” 姚戈把粥碗放在乔罔面前的办工桌上,自己转身坐到离乔罔老远的沙发上,脸上没半点关心神色。 乔罔不敢抬头,拾起笔在已经签过字的文件上划拉两下,道:“还有一会儿。” 姚戈眯起眼睛盯着乔罔执笔的手,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 “那先把粥喝了。”他柔声道。 乔罔听话的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粥很烫,从嘴巴到肠胃都是火辣辣的疼。 但是乔罔没有表现出来。 他神色如常的放下粥碗,偷瞥见姚戈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又欲盖弥彰的拿起笔继续划拉,一副我很忙的样子。 姚戈知道那碗粥的温度,所以他笑得很开心,拿空碗和往外走的脚步也格外轻快。 贺楼贺老狗给的任务完成了,而且过程出乎意料的令人愉快。 “姚戈!” 姚戈的指尖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乔罔微哑的声音。 他含笑转身:“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乔罔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一起去吃饭!” 姚戈一愣,惊讶的看向仍将脸埋在文件上的乔罔。 半响后,他摇头道:“没心情。” 乔罔放下笔,好像突然从某处得到直视戏子的勇气—— “陪我吃饭,我不让贺楼动刑。” “好。” 姚戈一双桃花眼愉悦的眯起来,笑得嘲讽。 姚戈已把咸京城的皇帝拿捏在手心,身为一个男子好像再没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他却从来不知如何安分。 大肆抓捕反抗的风潮还没过去,小戏子就勾搭上个从西峡来的富商。名字倒好记,这几天咸京上上下下传了个遍,金银。 要说这金银来历可大——他是田城驻守将军的大舅子! “金少的胆子,真比豹子都大!” 镜中照出两个影儿,一个浓墨重彩,一个满身锦绣。 油彩涂了满脸的戏子水袖下兰花指染了丹寇,拈上满头珠翠,欲卸却舍不得镜中美人如花。 身后少年一把攥住戏子的手,邪笑道:“我的胆子还可更大些,就怕姚老板不敢。” 姚戈挣开他,站起身后退一步道:“我是不敢。你刚来咸京不知道,现在这城里就算是只狗,只要它不姓寇,都能扣上反抗分子的大帽子逮进去。” 金银不以为然:“乔将军舍得?” “他?”姚戈拿起桌边的小茶壶往嘴里灌一口,冷笑道,“他舍不得动我,把我身边人杀得干干净净肯定是舍得的。” 金银道:“他动不了我。” 姚戈转身挑起金银的下巴,冷笑道:“不是动不了,是懒得动。” 各城驻守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总不能为一个“大舅子”打起来。 金银皱眉,因为自己最大的依仗被质疑,却不得不承认姚戈说得不错。 “他真的会为一个戏子挑起和田城的矛盾?” 姚戈带着点儿得意道:“要不然你以为我的情报是怎么来的?他呀,在我面前就是个傻子。” 金银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姚戈也不太喜欢这个自视甚高的新搭档,本着早办完事早散伙的想法,他放下手板着脸道:“《牡丹亭》不能唱了,还是看《金瓶梅》吧。” 金银挑眉,嬉笑道:“真符合我的身份。” “你?”姚戈斜眼瞅他,“真糟蹋了这书。” 金银摊开手掌抱怨道:“姚老板,虽然我承认你的眼角很好看,但我好歹是你的搭档!” “是下级!”姚戈强调道。 这金银是组织空降下来的,看着委实靠不住。 金银躬身做出个告饶的样子,央求道:“好,好,上级大人小人可以走了吗?帅哥美女快把门盯出洞来了。” 美女,自然是金银带来的女伴,而帅哥,大概是副官小刘。 姚戈一笑:“最后一个问题,怎么会派你这种一看就没经验的小家伙?” “因为只有我愿意来。” 金银顿一顿,意味深长道,“在理想的道路上,我想我们会有共同语言。” 24、人不知 组织果然已经知道自己故意出卖同伴的事了。 姚戈得知这个消息居然没有半点惶恐。 贺楼打入组织内部的时间太长,姚戈也不能确定到底哪些人是安全的,哪些人身后已经跟了寇国的小尾巴。特别是宋江,无论是冒失的刺杀还是愚蠢的被捕都有失咸京地下党首领的水准,姚戈直觉到这人已经不可信。 他不能确定,未曾谋面的上线宋江对鸩鸟的身份猜到了多少,贺楼又能猜出多少。 所以他直接派人送了宋江一颗子弹,在他“背叛组织”之前。 好在师傅和黑子叔的审讯已经结束。乔罔插手之下贺楼没敢动刑,现在两人都在大牢里关着,虽然生活条件差了点,却未必有当反抗分子辛苦。 只要能把师傅和黑子叔摘出去,组织的想法无关紧要。 纵然组织将他开除,难道事情就必然一败涂地? “国内又吵起来了。” 乔罔坐在里姚戈最远的沙发上,手中正在看一本军事杂志。而姚戈被城中几家成衣铺的老板围在中间。 大冬天姚老板不愿再顶风冒雪的购物,便央乔罔每半月把咸京有点名头的店铺掌柜都请来推销货物。 此时他正低头仔细看一件兽皮坎肩的毛色,闻言满不在乎道:“动笔杆子的就喜欢吵架,哪国都一样。这件颜色太暗了。” 乔罔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姚戈不是没发现最近他两道浓眉使劲往中间凑,偏白的脸色也比往日暗几分。但他无话可说。 他挥挥手示意掌柜们可以走了。 再精美的华服若没有心情也与破布一般难以入眼。 “抓反抗分子还没抓完吗?” 乔罔放下手里杂志,道:“贺楼不甘心。” 姚戈一下子笑起来,这真是最近第二件好事! 他旋身横坐在乔罔的大腿上,捻起块糕点喂进他嘴里,下巴微微仰着:“对啊,三年十七宗泄密案子,到现在连根鸩鸟毛都没找到,真该拖出去斩了!” 说到后来,他直接笑倒在乔罔身上,眼睛亮晶晶的瞅着这位将军。 乔罔不喜欢吃甜食。他木着脸将干涩的点心咽下去,两道眉毛终于在额头上挤出三条丘壑。 国内主战主和吵成一团,咸京反抗分子蠢蠢欲动,他已经敏锐的察觉到寇军形势不稳。 姚戈伸手附上他的眉头,安慰道:“别烦心这些了。反正你功勋在身,只要守好这座城没人能动你。管他们狗咬狗?” 乔罔不愿与他谈论公事,转而道:“贺楼的庆功宴会定在下个星期日,你和我一起去。” “好啊,”姚戈笑道,“真是姗姗来迟的庆功宴。” 贺楼刚回来下面人就说要弄个宴会热闹热闹,老黑狗却非说不抓到鸩鸟誓不罢休,一推再推。现在连乔罔都惊动了,看来是推不掉。 “要不要给夫人送几张请柬?” 乔罔实不愿面对妻儿,但直接拒绝未免太过绝情。 他犹豫道:“你看吧。” 姚戈也有些犯难。 乔罔既已邀他一同出席宴会,再请夫人就是亮堂堂的打脸了。若非知道这呆木头真真不通人情,他真怀疑这人故意要他羞辱糟糠妻来着。 “那你帮我多要几份请柬,我看着发。” 少年人做事总是太张扬。没人不知道来看姚戈的戏的富贵闲人又多了一个,每场都看,每场都挥金如土,当真不负他的姓名,金银。 姚戈向李三打听金银的风闻。 “还有啥?不就是西峡城的金大少。他来咸京有一年多了,咸京城的名媛小姐少有和他没一腿的。”李三的口气很不以为然。他正跪在地上帮姚戈系鞋带,花白的头垂在在姚戈膝盖下边,隐隐能瞧见颈间丑陋的老人斑。 姚戈抬抬脚尖:“起来说话。” “是,是。”李三不明所以,把鞋带认认真真系好了才站起来,仍是低头哈腰的模样,脊椎骨已是弯的,再挺不直。 姚戈瞧得不顺眼,懒得再理他,得意洋洋地翘起腿笑道:“你不知道他现在看上我了吗?” 李三想起前几天金银已成了姚戈的“入幕之宾”。两人虽只是共处内室闲谈几句,却已叫人想不出否认的话,只好低头轻声道:“好像,是吧。” 生怕被谁听见一样。 这儿是姚戈专用的休息室,现在除了他和姚戈,哪里还有人? 杯弓蛇影! 姚戈暗骂他一句,抬起下巴道:“算他有眼光。那些莺莺燕燕,哪里比得上小爷一根指头?” “是,是。” 姚戈放下腿,身体微微前倾,似十分好奇的问:“既然他不怕乔罔,那你说他什么时候会再请我吃饭?” 李三听见这话,差点没跳起来。他搓着手,两条花白眉毛扭着,半响方缩着脑袋犹豫道:“姚老板,金少被您美色所迷,晕头转向那是肯定的,您多美,杨贵妃要有您一两分美貌也不用借酒浇愁了。但,但再美也得有命是享不是。” 说到这里,他又怕将军知道了怪他说坏话,急忙补救道,“乔将军对您那是一片痴心,含嘴里都怕化了,知道金少招惹您,不生气才怪。” 姚戈拆下头面,把长发散开,脸上还涂着层厚厚的粉彩,闻言咧开殷红的嘴唇:“对啊,他爱我。” “将军爱不爱您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他们都在赌金银什么时候进去。” 姚戈笑道:“都好些天了还没进去,看来是进不去了。拿水来。” 李三怕虽怕,但从不耽误姚戈的事,立马端过早准备好的洗脸水,凑到姚戈身边殷勤伺候,就像一只癞皮狗。 姚戈奖励的拍拍他的肩膀,李三便满足的飞上了天,尾巴也翘起来了。 这人,倒也过得简单快活。 姚戈笑笑,低头洗脸。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他将染上油彩的毛巾放回盆里,扬声问道:“谁啊?” “姚老板,我是小赵。将军来了,正在车里等您。” “好,我就去!” 25、追夫 今日是贺楼的庆功宴。乔罔对这个劳苦功高的副官到底有些不同,乐意委屈自己去参加那无聊宴会,带着咸京城的戏子。 李三已将盆里泛粉的水倒了,又倒一盆温水,换了条雪白的毛巾。 姚戈又用温水在脸上擦拭一遍,揩干净了,化上妩媚的妆。 方才的话题就这样过去。 姚戈并非真的关心金银。虽然能够亲近他而不被乔罔毙了的外来人不好找,组织里总还有那么一两个。 最重要的是,与前任的宋江不同,这少年手里没有任何真正关系到他的证据,纵然他自己跑到将军府投诚泄密,姚戈小施手段就能颠倒黑白。 他可不是组织里的愤青,热血上头就不知深浅。乱世做人首要是给自己留后路,次要是看清自己的分量。 姚戈是谁?一个胸无点墨、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别以为反寇就了不得。一个戏子?一个忍辱负重的英雄?真叫人发笑。 戏子的忠孝仁义全在戏台子上,待到散场,哪怕是名扬四海的名角儿,油彩下的脸依然见不得人。 姚戈只当自己一直站在戏台上。戏班,汽车,将军府,他的脚鲜少踏上遍布国人的土地,光站在乔罔搭建的戏台上,为自己心里头那点儿良心唱一出大戏。 “还是在梨香酒店?” 姚戈裹着貂皮斗篷靠在乔罔身上,闭着眼睛问。 这件斗篷还是刚认识那会儿乔罔手下一个军官送的,算是个在姚戈面前荣宠不衰的物件。哪怕后来各种皮草堆满了一个衣橱,这黑里发黄的中等货还经常能在他身上出现。 “对。” 乔罔全感不到冷似的把车窗大开着,左侧脸被寒风吹得发红。 姚戈俯下身子把车窗关上,整个人几乎横卧在乔罔腿上。 乔罔看他,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光。 姚戈被这光刺着,就这样探着身子,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突然问道:“你说棕色是暖色还是冷色?” 乔罔的手覆上姚戈的手,另一只手把人拉进怀里:“暖色。” 暖色,却看得他心里发寒。 姚戈窝进乔罔怀里,不去看他暖色的眼,也不去想自己准备做的事。明明是寇国的军装竟然令他觉得安全。 乔罔细心的伸手垫在他的脸和冰冷的衣扣中间。 姚戈叹息一声,愈发忧愁。 汽车停在一幢非常具有咸京城特色的建筑前,小赵殷勤的打开车门,姚戈踩着高跟鞋先下车,一眼看见远处树下的李淑芬母子。 待乔罔也钻出车门,他扶着乔罔的肩膀微微仰头才凑到高他一个头的乔罔耳边,轻声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乔罔疑惑,仍点点头,他全没看见盛装打扮站在阴影中的李淑芬。 姚戈在他耳朵上亲一下,转身走向尴尬望着这里的李淑芬三人。 “姚老板。” 乔晓迈前一步,挡在母亲和妹妹前面。 姚戈矜持的颔首,不冷不热道:“去乔罔那边吧,和他一起进去。” “姚老板是什么意思?” 李淑芬早听儿子说过夫君最宠爱的情人,此时皱起眉头,冷静地问道。 姚戈从灯火辉煌的乔罔身边走到屋檐的阴影下,微微勾起嘴角:“我建议你们趁这个机会在咸京军政面前露个相,没人知道乔罔下一次参加宴会是什么时候了。” 李淑芬一愣,问道:“为什么帮我?” 姚戈摇头笑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要的从来不相同。” “姚老板把我们拦在这里是为了等父亲?”乔晓问道。 “对,连请帖都是我让小刘寄的。”姚戈自嘲道,“对他而言,邀请我这个戏子当然比面对自己的夫人简单得多。可惜,小爷不凑这热闹。” 这话里,直把乔罔说得像个心里有愧又怯缩不前的懦夫。 乔罔是怎样的人,李淑芬从来不曾知晓。 或许是女人的一厢情愿的妄想和期盼作祟,她望向灯火下隐隐面向这里的乔罔,真心笑道:“谢谢姚老板。” 这农妇朴实的脸上绽出笑容,也不多问便匆匆道谢,拉住女儿迫不及待的往乔罔那里走。 儿子和女儿都犹豫着,不曾想还不适于贵妇装扮的母亲不由分说拉着他们往前走,高跟鞋急促的敲在地上,声音凌乱得让人心惊这位夫人马上就要摔倒在地上。 她的理智明明知道这是个拙劣的谎言,感情终不愿将自己的夫君当作薄情负幸之人。 姚戈叹息一声,拢紧了身上的貂裘。 傻女人。 他本准备了一番说辞,没想到李淑芬就这样轻易的、简直毫无防备的接受他的建议。 姚戈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蠢的人?想不明白,便只能归咎于女人天生的痴傻。 这时候,他又庆幸起自己的男儿身来,女人面对感情,总比男人蠢些,然后疼得肝肠寸断。 灯火之外的姚戈披着那件黑不溜秋的貂裘,越发看不分明。 乔罔望见走过来的妻儿马上明白姚戈的意思。他呆立半响,一语未发当先走进酒店,脚步迈得极大,浑似与谁赌气。 李淑芬踩着高跟鞋连忙跟上。 乔晓总觉不安,刚顿住脚便被妹妹拽住,狠掐一把,只得跟着两个傻女人追上去。 26、宴会 乔罔入场时宴会厅已经布满了人,见他进来,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因他在城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因他身后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出现的人。 李淑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夫君身后,平凡的脸上努力绽开笑容,手指却紧紧扣住手包,双腿都在发软。而后是一双俊俏的儿女。 四人在主席入座后贺楼示意开席。 好酒好菜流水似往上摆,荷叶酱鸭、红烧熊掌、水晶虾仁、蟹粉豆腐、青笋鳕鱼、玉珠乌参、腰果玉米、粉蒸肉、叫花鸡…… 可坐在桌边的,愣是没人敢动筷子。 因没想到李淑芬会来,小刘临时把主席的几位咸京富绅请到了旁的席位。 乔罔本该致词当众勉励立下奇功的贺楼,可看见将军的冷脸便没人提这茬了。 姚戈曾私下里编排他是冷面神,冷面自然不必说,神这个字用的最是恰当。 至少足以把一个好好的宴会冻成冰碴子。 将军不高兴,谁敢高兴?大家都压着嗓子说话,偌大的宴会竟如哑剧。 宴会的主人贺楼见这个场面,再看看谨小慎微的将军夫人,端起杯子站起来道:“前阵子忙得厉害,没顾上给夫人接风洗尘,自罚一杯。” 这话简直好笑至极。 一来,贺楼没见过李淑芬,也没打招呼。 二来,要接风洗尘也是乔罔的事,他倒来凑热闹。 三来,特务头子手里自罚的一杯透明饮品拿玻璃杯乘着,竟是一杯白水。 李淑芬根本没在意贺楼说什么,感激的起身陪一小口白酒,笑道:“贺副官您太客气了。” “这两位是少爷和小姐吧。”贺楼满上自己的矿泉水,朝乔晓和乔木敬道,“不愧是将军的种,人中龙凤啊!” 乔晓和乔木忙起身回敬。 别的席面见主席终于有了声响,渐渐也热闹起来。 贺楼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会挑着话题说话,又是大功臣,离座敬一圈儿酒,才算让宴会的气氛热起来。 可是这热闹不是乔罔的热闹。 他冷冷听着贺楼敬酒,李淑芬陪酒,儿女回敬,然后的觥筹交错。甚至都不必抬眼瞥上一瞥。 他的心早不在这里,留在酒店外头,那个叫人又爱又恨的戏子身上。 小戏子怎的把自己推给旁人? 乔罔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从遇见姚戈,他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额上细细的纹路像大树的年轮,半点不留情面的写着他的罪状——一个木讷的老男人。 他本不必在意这些,胸口密密麻麻的勋章和肩膀上耀目的军衔足以自傲。可陷进了世间最莫名其妙不可捉摸的爱情陷阱,大将军与傻小子没有谁比谁优胜。 贺楼最乖觉,早早派人去打探姚戈的行踪。 此时打探的人回来,凑到耳边小声说话,眼睛在乔罔身上滑过几趟。 “姚戈去金银家了?” 贺楼也皱起眉头,没沾半滴酒水的大脑依然灵活清晰。 “明天,派一队人,埋伏在乱石地。” “您是说……”打探的人瞪大了眼睛。 贺楼也不能确定,道:“不管反抗分子有没有得到消息,小心点儿总没错。” “是。” 宴席过后是舞会。 贺楼原本兴致不高,此时更满脑子都是“鸩鸟”,简直疯了魔。 若说在他心里排个一二三四,第一定是寇国,第二便是鸩鸟,第三方是乔罔。 打鸩鸟第五次从这头黑狗嘴下叼着食,他们便成了死对头,不共戴天。 “怎么不去跳舞?”乔罔问他。 “不想。”贺楼翻个白眼道:“办宴会明明是给我庆功,我干嘛哄着他们?” “那就陪我坐一会儿。” 贺楼闻言下意识欢喜,没一刻便愁上心头,坐在乔罔对面道:“我现在真是做梦都想抓鸩鸟。” 乔罔问道:“你说姚戈怎么把夫人招来?” “别问我,我现在只想着鸩鸟。” 乔罔知道这位师弟,鸩鸟三番五次招惹他,偏偏每次都抓不到,已成了魔障。 贺楼黑沉的眼盯着舞池里的衣香鬓影道:“我现在看谁都像鸩鸟。” 乔罔看着他的眼睛,又想起姚戈。 27、欠情 姚戈被金银送回将军府已经是凌晨时分。 整幢大宅都是暗的,只有守门的士兵站在灯光下,提着黑色的枪。 “姚老板……” 身后车子里传来金银犹豫的声音。 姚戈拢了拢身上的兽皮斗篷,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进门槛。 “我们没有退路。” 守夜的下人轻手轻脚提着灯走过来:“姚老板,将军还没睡,在楼上等您。” “不用开灯了,刺眼。”姚戈把貂裘脱下来给他,十公分的高跟鞋踩在实木楼梯上。 “噔噔,噔噔,噔噔……” 今晚军情处人员空虚,贺楼发现文件丢失的概率只有五成。 也许乔罔只是在为宴会的事生气。 也许,他已经查到那份丢失的文件内容…… 姚戈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哪怕大脑命令自己保持“正常”,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台阶上,每一步都要使劲把鞋跟拔出,再狠狠压进木头。 三年前不被重视的文件,只要一个晚上,组织的技术人员就能伪造出一份一模一样的。 一个晚上,鸩鸟就能甩脱被猎人无意间缠在脚上的线。 可是一个晚上之后呢? 寇军会在乱石地处决组织被捕的同志。而他为了自己安全故意隐瞒这个情报只会令本就离心的组织对自己更加怀疑。还有贺楼,没人知道他到底从宋江口中知道了多少关于鸩鸟的信息。 贺楼! “守夜的!”姚戈突然从楼梯上走下来,“我要打电话。” 他不该隐瞒情报! 贺楼既然策反了宋江,又肯定查到了自己今晚去找金银,恐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明日的处刑。 他完全可以告诉金银,寇军会在乱石地埋伏。 咸京本就人数稀少的地下组织因为贺楼的关系折损大半,组织根本没能力去虎口夺食。 然后,他至少可以避免来自组织的怀疑。 “姚戈!” 是乔罔的声音。 姚戈无奈的转过身,向不知何时站在卧室门外的将军走去。 乔罔仍穿着宴会上的装束,神色在黑暗中看不清晰。 “我落(la)东西了。”姚戈浑若无事地道。 “明天派人去取。” 乔罔的语气比往日更加冷凝,姚戈闻言却笑得十分灿烂。 已过了军情处人员值班的时间,乔罔还不知道文件丢失的事。现在不知道,以后便再没有知道的可能。 姚戈趴在乔罔厚实的胸膛上,蜷曲的卷发缠在他的军装扣子上,桃红的长指甲也纠缠进去,尝试解开这几缕青丝。 乔罔环住姚戈的腰,望着屋顶繁复的花纹,沉默一如往日。 他不开口,姚戈只能颦眉抱怨道:“其实以前我的头发很直,很硬,现在又烫又染,变软了。” 乔罔眼皮一跳。 姚戈不耐烦和几根头发较劲,干脆握住头发中断一把扯了,发尾就断在纽扣上,软软的扭曲着,难看的四处伸张。 乔罔耳边似乎能听见发丝断掉的那一声脆响,手摸上衣扣,是毛茸茸的触感。 姚戈也忽然想起在车上乔罔拿手垫着自己脸颊,心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翻涌上来。他不愿去理,从乔罔身上翻个身,滚到他身边, “师傅总说我是个刺头,打架、偷懒、爬树,啥坏事都有我一腿,”姚戈和他一起望着屋顶发呆,带着点儿得意坏笑道,“打小就这样,最爱闯祸,不为什么,只看大人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好玩儿。” 乔罔闭上眼睛,不理他。 他不能告诉小戏子,这一句话便把他从宴会上憋到现在的怒火消下去,余点儿奄奄一息的火星难以为继。 只得端着架子,色厉内茬。 “我知道,你现在也拿我无可奈何。”姚戈傻笑道:“谁能想到呢?你,威风凛凛杀人如麻的咸京将军,哪怕心里怒火中烧,却只能自己生闷气,连句重话都不对我说。” 乔罔睁眼看他一眼,冷冷的。 姚戈早不怕他,总结道:“你把我惯坏了。” 他把头枕在乔罔厚实的胸膛上,竟然幸福得想落泪。 他做的一切,有多少是仗着这个男人的痴心? 胆大包天的把师傅送进侦查科是笃定他拗不过他;胡作非为的亲自去偷文件是恃定他不愿责备他。 明明一直在伤害乔罔的就是姚戈自己,可是天大地大,只有这里对鸩鸟来说是安全的,也只有这个人给他最大的包容。 小戏子欠大头兵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28、无奈 今天是行刑的日子。 昨晚姚戈渡过了一个非常美妙的夜晚,今早恹恹的缠在乔罔身上,睡眼朦胧,玉手掩了唇悄悄打哈欠。 乔罔推开他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脚,动作慢而轻柔,起身时被子落下,是满身春情。 姚戈看着自己的杰作,忍不住道:“不去也无妨吧?” 反正无人管他,何必天天按时点卯。 乔罔离了温暖的被窝,就这样毫不避讳的光溜溜的走下床,脚下还有些踉跄:“上行下效,我一懒,下面人都要跟着懒。” 姚戈难得关心他,这木头竟还不领情。 小戏子嗔怪道:“那你去吧,没事找事儿忙死才好!” 若是机灵点的,少不得要哄几句,无论日后真假,满嘴里蜜糖总得把小情儿毛捋顺了。 可乔罔不,他虽也是不舍,脸上却如那身万年不变的笔挺军装,又冷又硬,活生生茅厕坑里的石头! “我是一个军人。” 小戏子本只是昨晚春风一度难免比往日多几分眷恋,一听这话反而引动真怒,杏眼狠狠瞪他,恨不得将那身虎皮剥下来,还是寇国的虎皮! “你就知道你是个军人!” 大头兵不会与小戏子生气,也不懂大男孩的小性子,只愣愣瞧着,莫名其妙。 “我……当兵很好。” 呆子! 姚戈该知晓自己怎样都是徒劳,但他心口一股火气全被“军人”二字挑起来了。 他怒极了,偏不能说。 他咬牙道:“你干嘛要是军人!” 乔罔不明所以,坐到床边抱住撒泼的小戏子:“怎么了?” 姚戈攥住他冷硬的军装,千言万语只得一句:“你干嘛要是军人?” 你干嘛要是寇国军人! 多好一个男人,怎么就,是寇国人?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姚戈只愿能消磨他的意志,荒废他的本领,这样他们才能相守。 但他自己也知这是不能的,谁让他的大头兵太好。 乔罔和这身军装早是一体,便如蜗牛的壳,同生共死,生死不离。 其实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老天,将他们投进两个国籍的女人肚里,再来安排这么一场孽缘。 “你快走吧,要迟了。” 姚戈已不抱希望,发完脾气,挥手打发男人离开。方才怒气提起的精气神颓下去,复又昏昏欲睡。 乔罔见惯小戏子喜怒无常,也不多想,理了理仪容推门离去。 徒留姚戈,昨晚柔情蜜意,全被一件军装、一个词,冻成了百炼钢。 他不该痴心妄想的。 十多年下来乔罔的性子还不清楚吗? 害了寇国的利便是害了乔罔的命,哪怕这利是他生生抢来的,他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什么誓死扞卫。 只因,寇国是他乔罔的国。 而姚戈,生于咸京长于咸京的姚戈,又怎能不为自己的国? 这是老天安排,无法可想。 行刑时候贺楼放心不下,亲自带队在乱石地埋伏,自然是一无所获。 他半是遗憾半是松了一口气的对手下道:“别灰心。鸩鸟不是神,他偷的肯定是他的职位能接触到的情报,咱们回去继续看泄密记录总能捉到他。” “那万一是那位?”心腹意有所指,“毕竟鸩鸟谨慎是出了名的。” 贺楼摇头道:“鸩鸟再谨慎也不敢对这事知情不报。反抗组织和咱们硬抗全凭的是骨子里的忠孝仁义,若他们见死不救,挂在嘴上的忠义就全成了笑话,谁还给他卖命?” 心腹仍犹疑道:“但他嫌疑最大。” “那你想怎么样?跟平时一样直接逮捕?”贺楼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说话前先过过脑子。你有胆子无缘无故把他抓了,将军就能无缘无故把你毙了!” 心腹空等半天一肚子怨气没地发泄,竟然嘟囔道:“不过是个咸京贱民,将军也太宝贝了,早晚要出事。” 贺楼没反驳他,黑沉的眸子闪烁:“我倒盼着他出事呢。” 29、 姚戈没出事。他亮紫色锦缎旗袍上拿红丝绣着富贵牡丹,高跟鞋敲在军情处的老旧地板上,好个大红大紫。 “姚老板今儿怎么有空来?” 贺楼刚回来正碰上姚戈往外走,笑脸相迎,只拦住不让走。 姚戈见他先拿手在心口拍,边娇笑道:“诶哟,贺副官!打哪儿窜出来的,吓小爷一大跳。” 贺楼对心腹使个眼色,那心腹忙找人打听姚戈的动向。 “姚老板,军情重地还是少来的好。” 姚戈拿眼角夹着那心腹呢,反正文件已放回去了,也不怕他查到什么。他看着跟笑佛陀似的贺楼,眼珠一转道:“这不是闲得慌。整个咸京城就贺副官你这地我没来过,今儿参观参观。” 贺楼笑容不变:“姚老板可参观完了?” “没有主人招待,我这客人怎待得舒坦?” “姚老板为难我,”贺楼哈哈笑道,“我可不会招待客人舒坦。” “对啊,所以咸京城里见你都犯怵。” 姚戈微微扬起下巴,对那心腹扬声道:“查完了吗?不等你查完贺副官不准我走哩!” 心腹已问清楚,姚戈确实没去不能去的地方,身边也一直有人跟着。 “查完了,查完了。”他干笑道,“咱这也是例行公事,姚老板见谅,见谅。” 没贺楼在上边顶着,他也不愿意得罪将军的枕边人。 姚戈懒得理他,只拿眼瞅贺楼。 话说到这份上,贺楼也不能不放人。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小眼睛眯起来:“慢走不送。” 姚戈从鼻腔哼出一口气,昂首挺胸的走出军情处大门。 “婊子!” 贺楼沉着脸道:“能得将军的眼是他本事!他去了哪?” “没去哪,先来找您,听说您不在就在大厅坐了会儿,要了杯牛乳。中间去趟厕所就没去别地了。” “那他没事来这儿看风景的?” 贺楼知道姚戈来他的地界肯定有事。 狐狸精怕他,这种感觉就像鹰和蛇对天敌的直觉。 “去查查昨晚有没有什么动静。” “是。” 近期寇国内部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吵得不可交。各城的驻守将军部分按兵不动,部分给国内拍了电报表示站队。 姚戈拒绝了组织发布的劝说乔罔支持主和派的任务,优哉游哉混日子。 他早早扮上杨玉环,从镜子里打量金银:“怎么不说话?” 金银吊儿郎当的坐在妆台上,垂头丧气道:“我后悔来这儿了。” 姚戈手一抖,拿眉笔在纸上画的犬兽耳朵便被黑线一刀两断:“怎的,乔罔找你麻烦?” “找过,我应付过去了。但我估计他副官马上就要亲自来找了。” “那个副官?”姚戈猛然转过身问道。 金银知晓他的担忧,补充道:“放心,不是黑狗,是姓刘的。” 姚戈松了一口气,埋怨道:“说清楚点儿,刚刚那话可吓人哩!” “你也不问他为什么找我?” “小刘找你定不是大事。” “他可是专门替乔罔传话的,怎么不是大事?” 姚戈微微仰着头,笑道:“就算乔罔本人也不是大事。” “唉!”金银装模作样叹息道,“一代名将就毁你手里了。” 姚戈简直抑不住脸上得意的笑,故作谦虚道:“好了,我马上要上场了,有事就快说,下了场我可是直接回将军府,绝不听你念叨。” 真要说事,金银反而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准话。 “总之,不是啥大事,你到时候记着帮我说句好话就行。” 姚戈脸上已上了妆,看不出表情,但那名旦的眼神儿飘着,说不出的调笑奚落:“不就是被乔木小姐迷住了,还不敢说,真没出息!” “你早知道!”金银大奇。 “他哥哥信我。” 金银挑眉:“他?信你?” 姚戈叹口气道:“谁让乔家人都是木头,脑筋不好使。” 金银听出姚戈话里意思,难得沉默。 姚戈捻起绘着犬的纸,摇摇,晃晃,轻声道:“她拿不到什么消息的。” “我是真的有点动心。”金银低头不敢看他,苦笑,“不是在骗她。” 姚戈斜眼冷笑,连声问道:“你敢说,你没骗她?你敢说,你与她来往不含目的?你敢说,你会为她放弃信仰?” 说到后面,他急了,声音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生怕金银说出一个“敢”字。 好在,金银没有。 花花公子盯着地面,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怯懦得不像一个生死无畏的反抗人士。 姚戈笑了。 他知道他不敢,因为他也不敢。 他站起来,像两人第一次会面时那样挑起金银的下巴,用上位者的语气道:“别妄想了!我们没有退路,更没有——未来。” 30、爱情 乔罔终究没动金银。哪怕这混小子勾搭上他的情人,欺骗了他的女儿。 他沉默着,棕色的眼睛注视着风雨欲来的寇国。 “反抗党都打进来了,他们还在吵!” 没说谁,但屋里的都明白。 姚戈眼睛在屋里溜一圈,识趣道:“我出去了,军爷们慢慢聊。” 他脚下没半点停留,直直走出客厅,到了他和乔罔的主卧。打开抽屉,拿出个小小的日记本,把聚会的人名一个个拿自己的记号记下来。 将军府都知道,姚戈是认识乔罔后才习得字。以前他便拿这法子记东西,此时正好用上。 戏子无义,却唱得千古侠义,无他,师傅打骂,死记硬背。 十几年才出一个角,他姚戈也算下九流里拔尖,脑子比谁都好使。那满屋子十几二十个寇人咸京人,没一个逃得过他的笔。 写完了,他款款伸个懒腰,扬声招来佣人:“给金少爷送张帖子,小爷明日去他府上拜访。” “是。” 宋江没见过鸩鸟的面。那时姚戈还道安全,却不知墨水一落上雪白的笺,枪杆子硬的可视它为无物,在无依无靠的人眼里倒是张催命符。 好在他打小心眼多,和那边来往都使左手写,要不早没了命。 这回姚戈学得乖,更有了名为“爱情”的依靠,大可明明堂堂往金银处走动。口耳相传,来个无凭无据。 这是不一定能用上的防备。 乔罔在这当口不愿与别的将军起争执,金银的命至少能留到咸京解放。若这小子鬼上身真去投了寇,反而是寿星老上吊,活够了。 将军的大舅子杀不得,反抗分子还杀不得吗? 姚戈不认为金银会这样傻。 可他眼珠子滑过门外走过的小刘,蓦然一愣。 乔罔曾遣他去找金银,为乔木的事。 也不知,细作可过得了美人关? 姚戈不敢赌。 他得想方儿将这两人拆散。作那不讲人情的王母娘娘,划一道天河,将仙凡生生分隔,叫他们永不相见。 他总没有物伤其类的好心肠,弃车保帅倒用的熟练。纵然有一天众叛亲离,至少能活过此刻。 次日见到金银,姚戈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不知何日就要死去,你怎么还拖累人家好姑娘?” 咱们,我和你,咱在枪口下的戏子。 金银没话,半响才勉强道:“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 “这样子?什么样子?郎情妾意?心心相印?”姚戈冷笑,咄咄逼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真以为是那谁大舅子了不起?你要玩真爱,先全身血换掉,从此改头换面,做个寇贼!” “我,我这不是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 谁说乔罔不是情难自禁?结果呢,铜墙铁壁的咸京数次情报泄露,贺楼舍生忘死潜入敌后,连根鸟毛都没抓住。 “我只怕你到最后,把你自己,连着我,卖掉!”姚戈戳着自己的胸口,“卖给你的好姑娘!卖给天杀的寇贼!” “不会的!”金银被他这样职责,生气道,“我分得清轻重!既然选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半途而废!” “我——不——信。” 姚戈一字一句地说。 因有个前列,他说起这话斩钉截铁。 连乔罔都逃不过,金银凭什么逃? “你!”金银气得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道,“这是我的恋爱自由。” 姚戈愣了愣,这才忆起这位“同行”可是出过国门的知识分子。 明明是相似年岁,金银知道恋爱自由,姚戈不知道。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都在为“活”奔波,前头是老天不让活,后头是他自己当反抗分子找死。 自由?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床睡? 安乐的人不再为生死烦忧,才得了这恋爱自由。 “我们没资格。” 姚戈暗地里也有点儿渴望,但他的声音依然坚定。 金银争不过姚戈。 他比大部分组织里的人都理智,也比他们都浪漫。 他像所有毛头小子一样嚷嚷着:“我没法跟你说,因为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情!” 姚戈无言以对。所以他重复:“我们没有未来,更不用说爱情。” 他多想理直气壮地说,他比他更早面对这磨人的爱情。 但这是错误。 乔罔已经弥足深陷,他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不能。 ——正文完—— 31、番外 XXX年XX月XX日,咸京戒严的第四个星期;姚戈搬出将军府的第三个月。 “反抗军还没退吗?” 姚戈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嗓子,突然问乔德。 “小人也不知道。” 乔德是贺楼的人,姚戈因为勾结反抗组织的事情被关在天桥小楼后才派过来,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 姚戈嗤笑一声道:“小爷也没指望你‘知道’。若退了,哪里还有我的悠闲日子?” 乔德垂首不语。 姚戈又道:“那我问你‘知道’的。今天乔罔来吗?” “来。”乔德言简意赅。 “真不愧是姓乔的。”姚戈瞪他一眼,“和乔罔一个德行。” “贺副官也这样说。” 姚戈哭笑不得,笑骂:“贺楼喜欢你这样,跑贺楼面前面瘫去啊,小爷,小爷,曾经沧海难为水知道不?前有大面瘫乔罔,后有小面摊乔德,小爷免疫了!” 乔德还是个二十岁的大男孩,也不是生性这般严肃而是职业要求,闻言憋不住一笑,立刻露出几分稚气。 贺楼虽有严令却也没禁止他笑,偶尔逗逗乔德就成了姚戈困居小楼的日子里少有的娱乐。 其实乔罔从未苛待过姚戈,甚至待遇比以前还好几分。 且不说姚戈在天桥小楼住了三个月,乔罔每星期安排士兵把城里排得上号的店铺里的好东西都搜罗来,在姚戈面前走马灯似的过一遍,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再给人送回去。 光瞧反抗军兵临城下之际,乔罔将军居然一有空闲就往姚戈这儿跑,便令许多将领乍舌不已。 “我啊,只喜欢玩人。” 姚戈常常这样感叹着。 在台上演戏时,台下有人为他痴狂;在台下骗人时,亦有人深信不疑。 不同的是,在台上的骗局骗了一回又一回,明知是假也无人愿看破这拙劣的戏。可在台下,骗局戳破了就是戳破了,把他关在这里,再不信任。 不过有个傻子,傻傻的信他,信他只不过是一时冲动,任性妄为。 这个傻子姓乔名罔,是个了不起的带兵将领,长得够帅,对他也足够宠溺。 姚戈有时候也会想,好好跟乔罔过日子算了。管他反抗军还是寇军,好人还是坏人,大头兵和小戏子就随风飘呗。以前一个人飘,现在跟着乔罔飘也是一样。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刚想到这儿,姚戈又忍不住皱眉冷笑,恨恨道:“可惜这棵乔木长在了寇国的土里。” 乔德闻言脸色一僵。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不识好歹?”姚戈问道。 他不待乔德回答,紧接着笑道:“我也这样觉得。有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爱,现在都有了,可小爷TMD又统统不想要了!就是这么混蛋!” 说着,他仰首唱道:“只落得冷清独自回宫去也!” 乔德看着他,第一次发现这人也是个傻子,又疯又傻。 姚戈都不想要了。 他对乔罔不再若即若离,对漂亮的衣服首饰不再爱不释手,连脾气,也好得让人害怕。 最先发觉的是乔罔。 他不认识这个会为他洗手调羹,会对他嘘寒问暖,会时不时温柔微笑的姚戈。 他问姚戈。 姚戈笑着回答:“这是最后一段日子了,无论你风光大胜还是战败回国,我们都得有个结果。” “我会胜利带着你回寇国。然后我就退伍,这样就没有反抗者和侵略者,我们好好过一辈子。” 乔罔盯着姚戈的眼睛认真的承诺。 姚戈咧嘴想笑,勾起嘴角才发现不知不觉又露出冷笑来。 所以他只好踮起脚搂住乔罔,把脸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好。” 好好过一辈子。 这或许是个永远做不到的梦想,但是这一刻他们可以暂时丢弃理性,好好爱,好好过。 姚戈终于软化了,被乔罔感动了,而留给他们温存的时日也已经不多。 咸京的战况并不理想。乔罔哪怕每天紧赶慢赶在小楼里停留的时间也不超过三个小时。 反抗军装备简陋经验缺乏,可他们有一腔热血。在“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反抗军面前,寇军彰显作战的缺点明显显露出来——根基不稳,人数不足。 “守城时还要留心城里有人在身后捅刀子!” 贺楼看上去更老了,但是他特别精神。乱糟糟的白发遮不住充血的眼睛。他现在习惯于死死的盯住每一个人,恨不得挖出心肝看看到底写着寇还是咸! 姚戈以为贺楼在警告他,淡淡道:“我很惜命。乔罔出事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贺楼身体前倾,瞪着姚戈嘶声道:“你当然不会让将军死,你只要把消息传出去,或者在关键时刻把将军留住,就是为反抗军立了一大功。” 姚戈被他血红的眼睛照着,连眼里的影儿都是一片红。 姚戈避开他疯狂的视线,低声道:“寇国,已经不稳了吧。” “放屁!” 贺楼就像被峰子蜇了一下,猛地跳起来,腿撞在茶几上发出“嘭”的一声。 姚戈只是猜测之语,但他这样的反应已经给出答案。 贺楼也马上意识到这点。他尝试补救,干笑道:“我承认最近自己日夜都在忧心国内形式,但是姚老板放心,鹰派依然是寇国的主政派。” 姚戈眼波流转,瞅着他,用胜者的姿态无声微笑。 谁能想到,令组织的人闻风丧胆的老黑狗会落到如此地步——连表面上的平静都演不出来。 可贺楼仍在笑,扯起嘴角,露出牙齿,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在呜咽哀嚎:“是的,执政党,那群墙头草,贱狗!” 姚戈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贺楼。这个爱国主义疯子居然会在自己这个咸京人面前咒骂自己国家的领导人? 在寇国人中,若说姚戈最了解的是乔罔,那么他第二了解的就是贺楼。毕竟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敌人。这是条黑狗,也是条忠犬。他偏执的认定寇国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无论是气候、文化、女人、酒水;甚至是地上的一棵草,只要长在寇国的土地上,那它也一定比其他地方的草高贵些。 今天贺黑狗不知是不是此生第一次骂起了自己的国家。 他骂着,笑着,哭一样的笑。 “每次将军问我,反抗军的细作怎么还没清理完?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我要告诉他,那不是反抗者,是寇国来的审查员,只等战争一结束就要把我们都押送上军事法庭?用我们的尸体,我们这些为寇国开疆扩土的勇士的尸体去向他国摇尾乞怜!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得这么窝囊。” 被自己挚爱的祖国所背叛。姚戈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儿,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贺黑狗的绝望。 他正听得开心,以为黑狗要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 忽然见贺楼扭曲的老脸平静下来。他好像已忘了对国家的愤埋,看着姚戈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就如看自己的子侄一样饱含期待。 他微笑着说:“我把这些告诉你真是疯了。” “我也这样认为。”姚戈点头表示认同。 “可是我还有点理智。至少现在还有点。”贺楼喝一口水,道,“我只是很累,想和一个聪明人谈谈自己的感受。” “聪明人有很多。” “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聪明人。” 姚戈疑惑的看着他。 “我早就发现了,你是个天生的细作。”贺楼把空杯在茶几上敲击两下,道,“比如现在,你会很好奇的想,我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什么样的原因促使我敲桌子。” 姚戈眯起眼睛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贺楼用一种老年人才有的语调说:“因为我是一个细作,一个身经百战的细作。没有人能逃过我的长期观察,就算一时看走眼我也能及时发现,然后在脑子里剖出他的心。” 他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赞叹道:“喔,你眯起眼睛的动作真是聪明极了。掩饰的时候低头是最浅显愚蠢的举动,眯起眼睛,直视对方,你那长长的睫毛足以遮住一切。” 姚戈笑容一顿,很快便漾开来:“所以你是作为一个前辈来提携后辈?” “不,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贺楼给自己倒一杯水,然后把水喝出白酒的味道。 “没有人喜欢我,也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他们害怕听完我就把他们关进大牢里去,更害怕我听他们说话挖出他们的小秘密。以前将军愿意,因为我们爱国的心是一样的。我们都问心无愧。可是你出现后他就不愿再和我谈心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诚挚的热爱国家,他有了一个‘小妻子’,他是这样形容你的,他说你知道肯定要生气,严令我不要对你说。现在当然都不重要了。而后我又成了个孤家寡人,每个细胞都藏着秘密,每个毛孔都发出阴谋的味道。” “偏偏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又惊又喜的发现,我唯一的好友的‘小妻子’和我一样,是一条满腹秘密的毒蛇!”贺楼的语气是欢欣的,笑盈盈的看着姚戈,“你以为我关注你只是因为乔罔?错了。你给我建造了一个迷宫,一个我所走过的最复杂的迷宫,每一条岔路和陷阱都令我更加喜欢你。谁能想到金银是反抗者?谁能想到‘重情重义’的你会拿师傅弃车保帅?谁能想到,混沌度日的小戏子是咸京反抗者的细作头头?你的天赋是天赐的,狠辣,孤独,虚伪,薄情,你要是寇国人我一定让你传承我的衣钵。” 姚戈沉声道:“可惜我不是。” “你不是,所以我可以坐在这里和你说那些蛆虫的背叛!”贺楼平静道,“我和将军已经完了,无论胜败都永无翻身之日。侵略在寇国判我和将军有罪的那一刻就已结束,我们不再是敌人。所以我可以恳求你,哪怕为着将军的痴情,别再利用他。” 老黑狗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住姚戈,情深意切。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姚戈撇撇嘴:“我没心思欺负两条丧家犬。” 为主人所弃之忠犬,是为丧家犬。 听见这句话,贺楼整个人轻松下来,笑道:“不是,刚开始我是真的想找个人说话,后来说得太高兴,有些东西就脱口而出。不管怎样,多谢你。” 32、番外OR结局 姚戈在贺楼离开的第三天才见到乔罔。 那是凌晨一点,高大的男人穿着满是尘土的军装,下巴胡子拉碴,还有一双和贺楼一样通红的眼睛。 姚戈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乔罔一个拥抱。 雪白的脸颊蹭上军装马上多出一片棕灰。乔罔却觉得他的小戏子从未像今天这样美丽。 “我烧了反抗军的补给。”他带着点自豪对小戏子说,“他们很穷,不得不退走。然后我就申请退伍,带你去我的故乡。” “好。”姚戈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好像一切都在阳光下找不到半点阴霾。 他拉着乔罔的手把他推进卧室:“快洗澡,换好衣服来吃饭!全是我亲手做的,一粒米都不许剩。” 刚把乔罔推进门,姚戈又改主意了:“我来帮你换!穿那件蓝色军礼服。” 乔罔随他摆弄。 直到半个小时后镜子里英俊彪悍的军官让姚戈满意了,乔罔才问道:“你怎么了?” 在家吃一顿晚饭穿军礼服? 姚戈围着他转一圈,得意的欣赏自己的作品,笑道:“这样就算你死在战场上我也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 乔罔看着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叹息一声,将这颗永远和常人不同的小脑袋按进怀里:“你说什么傻话,战争就要结束了啊!” “结束了?”姚戈的声音闷在乔罔怀里,小孩一样任性,“结束了我也不管。这件事我想了三天,必须要做。” “好。” 乔罔总不会拒绝姚戈的要求。 “傻瓜!你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姚戈从乔罔怀里仰起头,笑骂。骂着骂着,眼泪就出来了,“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呢?回来干什么?赚我眼泪啊!” 乔罔只当他是这几天担惊受怕一下子爆发出来,心疼的同时,还有些昏呼呼的幸福感。 他手指沾上姚戈湿漉漉的脸颊,低叹道:“原来你也会为我流泪,值了。” “对啊,你该值了。” 姚戈侧头避开乔罔的手指,目光正好对上穿衣镜。 镜中戏子,目中含泪,却笑得好生妖娆。 XXXX年XX月XX日,反抗军补给被烧,即将败退之际,寇军在咸京城的主将乔罔意外死亡,寇军群龙无首,反抗军趁机反攻,一举解放咸京。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