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宇犹豫了一下,转过脸去,躲过谢雪莹热切的目光:“我饿了,要去吃饭。”
谢雪莹笑了起来:“妈约了你姑妈一起吃午饭,正要和昕昕出去,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多久了,儿子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这个当妈的喜得跟捡了宝似的。
谷宇还没答话呢,周昕云就撇了撇嘴:“妈,你就不怕他当着姑妈的面给你难看?上次的事你忘了?”
谢雪莹的嘴巴动了动,想起三年前有次拉着儿子和周家的人一起吃饭,结果闹得鸡犬不宁,从那以后,他就被排除在周家的所有活动之外,不禁神色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那时候你四哥小,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就不会乱说话了,对吧,夏夏?”夏夏是季夏的小名,是季夏三岁前的昵称。
周昕云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谷宇被这声夏夏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笑了一下:“我不去了,妈,我要带飞龙去宠物医院。”
周昕云看见昨晚的流浪狗从他身后钻出来,虽然洗干净了,但也还是条毛色黯然且有些斑秃的野狗,不由得退了一步,尖声说:“季夏,家里不能养狗,三哥最讨厌狗,难道你不知道?”
谢雪莹看着那条狗,又看看儿子,小心地说:“夏夏,你三哥不喜欢养狗,要不,你还是继续养鸟吧?”
谷宇皱起眉头,看着龙爪槐上那一溜空笼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我不会在这里养的,快开学了,过两天我就出去租个房子,先去上几天补习班。”据他对季夏记忆的接收,这家伙是个混子,上高中后就没好好读过书,而他准备考军校,若是不拿出点狠劲来,铁定是考不上去的。
谢雪莹激动得睁圆了双眼:“小夏你要搬出去住?”儿子转性了,要搬出去住,还要读书,天啊,天啊,她不是幻听了吧。
谷宇说:“嗯。我饿死了,先去吃饭,回头再说吧。”他一向不太擅长跟长辈打交道,尤其这个女人并不真是自己的妈,而且还是个在这个家里地位很微妙的女人。
第四章:告别过去
饭厅里的电子挂钟上显示的时间是:XX年8月8日10点47分。谷宇看着那个电子挂钟,愣了半晌,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出任务的时间是5月16日,一夜之间,时间跨越了两个多月,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机械地扒着饭,一个决定慢慢在心里形成。吃完饭,他回房间收拾了一点东西,背了个小背包,想了想,在桌上留了个字条,说是出去旅游。出门的时候,飞龙跟了上来,亦步亦趋的,讨好地摇着尾巴。谷宇想了想,找了根绳子,系在飞龙脖子上:“我带你出门,你要乖一点,不能乱叫,也不能乱咬人。”
飞龙舔了一下他的手心,表示答应了。谷宇拍拍它的脑袋,然后起身出门。到了火车站,想买一张去Z省的车票,没想到暑假旅游高峰期,当天的票并不好买,最快也得后天了。谷宇犹豫了,要不还是晚两天再去吧。抬头一看墙上的电子显示屏,出现一个J省的地名,他心中一动,凑到窗口去问:“有没有去白城的票?”
没想到还真有,不过是趟普快,要十好几个小时,谷宇买了张卧铺票,票是下午的,离发车还有四个多小时。谷宇想了想,找了家宠物店,买了点宠物用品:狗粮,项圈,还有一个托运的笼子。到时候只能让飞龙坐货运车厢了。买完这些,又去超市买了点礼物。
折腾了一圈,终于上了车。谷宇躺在卧铺上,将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看窗外的阳光,心里想的却是命运真是奇怪,昨天他还在云南的边境丛林中,今天居然就在去白城的火车上了,多么戏剧性。
为什么会决定去白城呢?因为那是罗建飞的家乡,一个听起来很美丽的城市,白城,白色的城市,他第一次听说,就记住了。他曾经偷偷想过,跟他去他的家乡看看,据说到了冬天,那儿白雪皑皑,一望无垠,可以溜冰,可以打雪仗,可以冰钓。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会悄悄地过去,去看他的家乡,生他养他的地方。
北方的夏天,白昼非常漫长,到了夜里七八点天还没黑,谷宇激动得睡不着觉,倚在窗户边上看夕阳下的风景,广袤无垠的东北平原,绿油油、坦荡荡,充满了生机,令人雀跃,又不由自主地沉醉。
夜色笼上来,窗外变得一片漆黑,除了火车的轮子磕碰车轨,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声,四周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谷宇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罗建飞站在一片雪地里,手上拿着一块自制的滑雪板,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要带他去滑雪。谷宇心中激动难耐,拼命朝罗建飞跑过去,但是脚下的积雪太厚,他跑不动,尽管离得很近,他也始终够不到罗建飞的手,他又急又慌,最后被积雪一绊,往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谷宇一惊,醒了。
天还没亮,车厢内的空调开着,铺盖在他脚下缠成一团,估计刚才就是被被子缠住了。谷宇抹了一下脖子,居然都是汗,他将手盖在脸上,想起刚才的梦,甜蜜又怅惘,长叹了口气:罗建飞,罗建飞,我们还能见面吗?你还会认得我吗?
后半夜再也没法入睡了,蜷在黑暗中,将自己与罗建飞认识相处的点滴都细细回味了一遍,甜蜜又苦涩,但此时却成了滋养生命的甘露,也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依靠这个来支撑了。
天亮之后,火车到了白城,一个北方的小城。即便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八月,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几度,早上更是凉爽,人们不紧不慢地悠闲过活。谷宇听着当地人的口音,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们说话跟罗建飞真像,但是都没有他的声音好听。
谷宇花了点钱,将托运箱子寄放在一家小店里,用牵引套了飞龙,带着它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下县城的车票,罗建飞家的地址他记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常看他将自己的津贴寄回家去。罗建飞父母早亡,家里亲戚不愿意领养这个拖油瓶,靠着年迈的奶奶拉扯他长大。
到了县城,谷宇又买了点时下的水果,叫了一辆出租车,报上罗建飞家的地址,径直开过去。松嫩平原地势平坦,偶有小山包,起伏也不大,此地肥沃无垠,放眼是绿油油的稻田,大片大片的棉花地、甜菜地、草甸,蓝天白云绿草地,清幽的河流和水洼,令人见而忘俗,心旷神怡。最主要的,这些都是养育罗建飞的水土,怎能不令人亲切!
出租车司机有着东北人特有的豪爽和健谈,嗓门很大,性情开朗,一路问了谷宇许多问题,听说他从北京来访友,不由得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小伙子来看你对象的吧?”
谷宇愣了一下,旋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对象这个词真好,囊括男女,不分性别,不由得红着脸说:“还没有确定呢。”
司机大叔哈哈笑:“小伙子长得俊,丈母娘一见就喜欢,保准能拿下。”
谷宇笑了笑,丈母娘么,早就不在了。
地势平坦,路也好走,很快便到了地头,谷宇挥手作别司机大叔,带着飞龙进了庄子,寻了个老大爷问路:“大爷,我跟您打听一下,你们庄有个叫罗建飞的吧,您知道他家在哪儿吗?”一边说,一边给老大爷递了一把荔枝。
老人愣了一下,将谷宇打量了几眼,拿人手短,又不好不说:“你找建飞啊?他在外头当兵呢,没在家。”
“嗯,我知道,听说他还有个奶奶,我来看看奶奶。”
老人的脸色黯然下去:“小伙子,你来晚了。建飞他奶已经去了俩月了,建飞那阵子还回来过,你要是早来俩月,就能碰上他了。”
谷宇如遭雷击,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罗建飞——他能撑过来吧?
最后在老人的指点下,谷宇找到了罗建飞大伯家。罗大伯不在家,罗大娘在,她见到谷宇时面无表情,后来看见谷宇将自己拎的大包小包往她家炕桌上放,便高兴起来了:“你太客气了,来看看我们就算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来呢?这怎么好意思。建飞这孩子真有福气,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可惜他现在在部队,不在家。”话是这么说,却毫不客气地将谷宇带来的荔枝、桂圆抓出来,往孙子怀里放。
谷宇从未听罗建飞提起过奶奶以外的亲人,刚才那位老人也说起过,这大伯一家狠着呢,罗建飞父母去世后,接管了他家的责任田,扒了他家原来的房子修新房,把罗建飞和奶奶赶到老屋里去住。
谷宇说:“大娘,我想去看看建飞和奶奶住的地方。”
罗大娘连忙点头:“哦,哦,好。柱子,拿着老屋的钥匙,带这个叔叔去老奶奶住的屋去看看。”
柱子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吸溜着鼻涕啃荔枝,孩子有东西吃,心里高兴,忙不迭答应了。
谷宇牵着飞龙跟着柱子,拐了好几拐,终于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院墙早已颓塌,柴门半掩,两间颇有点历史的小屋失去了人气,只有门头上贴着的白色挽联还没有完全褪色。
柱子开了门,自己并不进去,站在门外等。屋里有点阴暗,谷宇过了好一阵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收拾得倒还是很工整,只是长时间没人住,已经落满了尘灰。
谷宇进了另一间屋,屋里有一张床和一张柜子,石灰墙上贴满了褪色的奖状,谷宇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全是罗建飞的,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一张不落,再往后就没有了。谷宇知道,罗建飞是高二的时候应征当兵的,应该是奶奶年纪大了,无力再负担他的学费,他选择了另一条人生路。
谷宇找了一圈,想找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回去,没有找到,东西应该都被罗建飞收走了。谷宇失望而归,不过在大伯家的相框里,谷宇看到了罗建飞小时候的照片,和好几个大点的孩子一起照的旧彩照,罗建飞最小,他站在最边上,抿着嘴笑着,十分腼腆可爱。
谷宇费了很大的劲,最后还拿了二百块钱,才说服罗大娘同意他把照片带走。因为和罗建飞一起照相的,是她家的孩子,这照片对他们来说也很有纪念意义。谷宇承诺说,回北京之后,一定找照相馆将照片复印冲洗出来,给他们寄回来,罗大娘这才同意的。
这一趟白城之行,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也可以说收获颇丰。谷宇将那张陈旧的照片放进钱包的最里层,不管怎么样,还算是聊以慰藉吧。
谷宇直接从白城买了去Z省的火车票,一路从北向南,途中又去北京转了车,辗转了两三天,终于到了那个他熟悉的地方。
他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却也难找到归属感。从小,他就在父母的吵闹和打骂声中长大,那两位稍有不顺,就拿他当出气筒,吃尽了苦头,后来他大了些,哀求这两口子离婚。但是这两口子却不愿意离,他们暴力成瘾,深知没有谁比对方更能让自己纾解内心的暴力因子。
从小谷宇身上就经常青青紫紫的,全都是被掐捏出来的痕迹,他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连个庇护的人都没有,小朋友也看不起他,唯一的安慰就是从外面捡回来的流浪狗。别人不要的,他偷偷捡回来养着,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来给小狗吃。
小狗比人好,你花钱花精力去讨好别人,第二天人家照样给你两个鼻孔眼,理都不理你;喂了一次小狗,第二次它就会跟着你回家,你难过的时候时候它会陪着你,无聊的时候会和你一起玩,比谁都懂得知恩图报。这是小谷宇的人生经历给予他的结论。
谷宇没有进家门,他站在自家楼下,听见二楼的窗口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父母的吵架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咆哮。楼上有个壮汉探出头来,大喝一声:“又找打是不是,你们再吵,我又拿斧头去劈你家的门去。”
屋里突然噤了声。谷宇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壮汉他不认识,应该是他离开后搬过来的。不多时,便听见他妈连哭带唱的声音:“我的儿啊,你个短命鬼,你怎么就牺牲了呢?你看看你妈是怎么被人欺负的,我这个烈士家属当得这么窝囊,别人不同情我还算了,还天天欺负我,谁把你放在眼里了,你就是白牺牲了啊……”
楼上那户人家嘭一声将窗户关上了。谷宇一脸郁闷,这都哪跟哪啊。
这时过来两个老太太,都是谷宇认识的,但是他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笑了笑。两个老太太拿着大蒲扇,一边摇一边说:“老谷家的婆娘又在嚎了,当初小宇多么好的孩子啊,他们哪天不揍个两三顿,现在人没了,每天倒是要哭上好几回,在生的时候怎么不对他好点?哎!”
“就是啊,作孽啊,摊上这样的父母,自己的命也不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吧。”另一个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
谷宇眼眶有些涩,站在那发了许久的呆,最后看了眼二楼的窗口,准备离开。这时楼梯口出来了两个人,定睛一看,可不是他爸和他妈,两个人收拾得光光爽爽的,手拉着手,丝毫看不出刚才还在出演全武行的样子。
谷宇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离开,他爸发现一个年轻男孩牵着一条狗站在那儿看他们,回头来瞅了一眼,面无表情。他妈拉了一把丈夫:“看什么呢?赶紧走吧。”
谷宇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抹了一把脸,拉了一下趴在脚边的飞龙:“走吧,飞龙。”他已经祭奠了自己的过去,接下来,就得全力以赴新生活了。
第五章:改头换面
回到京城,少不了被周昭云削一顿,他手机也没带,招呼也不打,一跑就是一星期,音讯全无,要不是留了个字条在家,还以为被谁绑架去了呢。
谷宇浑不在意地笑了笑,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的,又不是旧社会,他也不是什么豪门继承人,谁来绑架他啊。
周昭云见他手机坏了,给他买了个新的,卡也换掉了,以前那些狐朋狗友全都不许再联系。本以为季夏会反对,没想到他半句怨言也没有,只是平淡地接过了新手机。
离开学还有半个多月,谷宇找了个补习班,提前去感受一下高三的氛围。他翻开书时才发现,这个季夏,真是什么都不会,高中混了三年都没毕业,完全是没读过书。谷宇认命地拿起高一的课本,从头学起。
谷宇,哦不,现在该叫季夏了,因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是谷宇,人人都管他叫季夏,也有人管他叫小白眼狼,总而言之,不是谷宇。不管他是否情愿,他的确顶着季夏的皮囊,有一个继父,一帮子继兄,还有周家一帮子亲戚。此外还有姥爷一家子亲戚,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季夏,他不得不以季夏的身份存在着。
季夏,记下,谁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呢?似乎是想全世界都记住他,但是真正记得他的人有几个?季夏苦笑了一声,也许,能记得他的只有那条狗吧。
他在外面找了个小公寓,带着飞龙和行李搬了过去。对他的搬出去,除了谢雪莹和周昭云,似乎没有人不乐意。谢雪莹是觉得和儿子的关系刚有了起色,他就要搬出去,自然有点不舍;周昭云则是觉得,季夏搬出去,就脱离了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太好管。
离开周家大宅,季夏明显松了口气,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季夏了,语言行为肯定会和以前有很大的差别,虽然大家几乎都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但也架不住会出娄子,还是趁早搬出来的好。
季夏搬出来,谢雪莹非要给他安排个保姆给他洗衣做饭,被他拒绝了。他现在不是以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季夏,在部队生活的那几年,早就培养出他超强的生活自理能力和自制力,独自生活完全难不倒他。
他搬出来之后,周昭云倒是来了几次。有一次正好是晚上,彼时季夏下了晚自习,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做宵夜,准备吃了之后继续学习一个多小时,很简单的西红柿炸酱面,但是却让周昭云起了疑心。这个弟弟,他是看着长大的,别说做炸酱面,就是简单的泡方便面,估计都不知道先要烧开水,他怎么可能会自己做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