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御用 下——七曜公
七曜公  发于:2014年0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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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平乱

 于此同时,霍中佩用了三天的时间,终于攻破金耀门和大梁门,只要曹门一破,皇位就近在咫尺了。 皇帝的五千御林军拼死抵抗,终归是寡不敌众,依靠着三重城门才勉强抵御了三天。 霍中佩却依然有块心病,张太尉的三万禁军至今也没有动静,张太尉就像不闻天下事一般,持着虎符按兵不动,既不帮皇帝抵御自己,也不投靠自己攻进皇城。 事情都太顺利了,让霍相感到有种不适感。 腊月廿十九这一天,晋王爷的近十万襄平军冲入京城,直取皇城。在曹门之下,赵桓夕和霍相会师。 紧接着,赵桓夕举起剑,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霍相看着举着刀剑朝自己冲来的襄平军,终于发现自己被晋王爷摆了一道,连忙率着一小拨骑兵择路而逃。 然而此时的霍家军已经吸纳了众多流民和一些官员的家丁,数量已经远超过襄平军,襄平军虽然训练有素,但长路奔波,士气已经消耗殆尽了。两方交战时间一长起来,襄平军立刻落了下风。 皇帝端坐在太和殿内,空荡荡的太和殿,只有远公公和婢女馨儿两人立在一旁候着。 远公公面色苍白,拿着拂尘的手簌簌发抖。他走上来,对皇帝道:“皇上,曹门快要破了。” 皇帝淡淡地道:“无妨。” 远公公和馨儿交换了一个眼色,远公公又道:“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不,咱先避避?” 皇帝看向远公公,道:“公公,从小便是你带着朕,待朕如孙儿一般,朕很感激。现下皇权即将倾覆,这是赵氏的事,与你无关,和馨儿也无关。麻烦公公带着太子和后宫嫔妃,去福宁殿中,那里有一个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宫外。” 远公公听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老奴跟着皇上已经二十年了,老奴就是死了也要跟在皇上身边。馨儿,方才皇上说的事,你都听清楚了么?快去办吧。” 馨儿踟蹰了一下,看见远公公催促的眼神,急急地福了一福,往殿外跑去。 皇帝缓缓立起身,一寸一尺仔细地把太和殿环顾了一周。 自从第一次站在这里,面对跪在下面的满朝文武,至今已经八年有余了。 皇帝淡淡地笑。多少次想逃离这里,不知为何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午时时分,曹门被破了。 霍家军和襄平军都涌入皇城,霍相提着刀,领着几个士兵,迫不及待地冲入太和殿,看见皇帝身着月白色便服,闲庭观花一般悠闲地坐着。 “霍宰相。”皇帝见了他,把茶碗递给远公公,笑眯眯地看着霍相。 霍相被他看得心里有些慌,但想到如今已经万事俱备,再也回不去了,遂一提气,斥道:“赵桓羽小儿!你昏庸无道,奢靡腐化!我等奉承天运,要净革朝野!今日就别怪我不顾君臣之义了!” 皇帝仍是笑,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服下摆,道:“霍宰相,你想做皇帝,想必也知道,皇位之争,向来只有一个人能活。活下来的人都是奉承天运,死掉的人都是罪名满贯。” 霍相眯着眼,“那便如何?如今我活你死,奉承天运的人是我!”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道:“作为当今皇帝,朕教你两件事:一,不要轻视你的敌人;二,永远不要把后背留给别人。” 霍相听罢一惊,猛然回头,却看见跟着自己的几名霍家军都举着兵器对着自己。 霍相心里一沉,一名士兵从殿外冲进来,喊道:“霍大人,不好了,有内鬼!” 那士兵刚说完,接着就惨叫一声倒在血泊里。一名老持着带血的剑踏进殿来。 “老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皇帝对他点点头,“张太尉。” 霍相错愕地看着张太尉,似乎还在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张肃,你竟然……” 张太尉对他冷哼了一声,道:“霍宰相,如果你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要这个皇位,深谋远虑如你,怎么会没发现我那三万禁军已经偷偷混入了你的霍家军中?” 霍相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如纸。 殿外厮杀声响成一片,身着霍家军的人打作一团,霍中佩的人彻底懵了,不知道为何己方的人会对自己兵刃相向,为了自保,也把兵器指向了自己的人。霍家军从内部迅速地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 霍中佩不得不承认,这场战役,是他败了。在皇帝冷静地审时度势的时候,他的心急暴露了他最大的弱点。 霍中佩面无血色,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发出兵器撞击地面的声音。 张太尉看向皇帝,道:“皇上,外面已经整顿完毕了。” 皇帝点点头,走向殿外。 冬日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柔,像天上的瀑布静静地倾泻下来,笼着金色的琉璃瓦,还有红色的皇城墙。皇帝伸出手,阳光从指缝间漏过去,映出一方日光。 皇帝缓缓握住拳头,像是把天降之物握在了手心。 突如其来地,身后的太和殿中传来“轰”的一声,巨大的气流从身后冲出来,热浪把殿前的人都掀翻在地。 爆炸! 士兵大声叫喊着,皇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脑袋里嗡嗡作响,好像钻进去无数只小虫子一般。 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皇帝跌倒在地,意识朦胧中看见太和殿燃起了熊熊大火,房檐一块一块地脱落崩塌,整个宫殿正在分崩离析。 皇帝马上就意识过来,霍中佩早已做好了最坏打算,如果失败便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皇帝不由得失笑,“永远不要轻视敌人,我怎么忘了……” 后脑被掉下来的琉璃瓦砸中,血流过脖颈,一串串地滴在地上。皇帝闭上眼,等晕眩感消失了一些,扶着廊柱缓缓站起身。 火的海洋。不仅是太和殿,在福宁殿和东宫的方向也冒起了浓浓的黑烟,皇帝不由得心中一紧,如果事前没有让馨儿把太子带走,这时太子恐怕已经遇难了。皇帝对霍中佩的敌意更强了,没想到霍中佩竟狠毒如此,如果夺宫失败,连三岁的小太子也不放过。 殿前的喧哗声消失了,士兵们见起了这么大的火,都退了出去。皇帝揣度了一下局势,发现在火扑灭之前,自己必须得想办法逃出去,否则要等侍卫们从护城河内取来水把火扑灭,至少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了。自己身处起火中心,到那时可能连尸首也烧成了灰。 皇帝脱下面袍,捂住口鼻,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放眼望去,所有的一切都湮没在火海之中。 红的窗棱,白的帷帐,黄的房檐,绿的草木,如今都是火的颜色,火的温度。 皇帝匆匆忙忙地往正殿跑,衣角燃了起来,皇帝赶紧用脚踩熄了。 跑到正殿,皇帝的心一沉。 唯一的出口已经被火烧塌了,殿门前还有两具已经烧焦了的尸体。 火苗吐着火舌向皇帝舔来,想要把皇帝卷进火中,皇帝一路往角落里缩,已是退无可退。 滚滚浓烟熏得人头脑发涨,炙热的空气让人难以呼吸。 后脑的钝痛和极度的口渴刺激着皇帝的神经。 朕要死了么? 辽事已平,霍乱已定,多年的心事都了了。朕却要一个人孤单地死在这里么? 皇帝突然想起那只金羽的凤凰,不知道在这火海当中,它有没有逃出去? 死亡带着绝对的热度,一步步地逼近,皇帝闭上眼。 淮昌回来后,找不到自己,会不会难过?皇帝不知怎的冒出这么个念头。 突然,天空中爆发出一声撕破天地的嘶吼,皇帝心里一震。 接着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声越来越大,打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是几十年来冬日里下的最大的一场雨。 平武六年,腊月廿十九日那天,京城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皇城上空积聚厚厚的云层,乌云像翻滚地巨浪,一层叠着一层,云层之中,有一条发着银光的蛟龙在乌云里翻腾盘旋,若真若幻,有如神迹一般。银蛟龙硕大无比,头尾相接能够围起整个皇城,它一声嘶吼,整个京城都随之震颤。 天空像破了个洞,雨水像瀑布一样泻入凡间,浇在燃着熊熊大火的皇城之上。 大火被雨水压制,火焰越来越低,越来越暗,最后全都消失在湿漉漉的灰烬中,只剩下浓浓的白烟。 大殿顶上被火烧塌了,破了个大洞,雨水哗啦啦地淋下来,皇帝很快被淋得湿透了。皇帝的冕冠歪了,皇帝一把将它掷在地上,冲出殿外,看见了那条巨大的蛟龙。 蛟龙悬浮在空中,接受雨水的浸润,又像是在操控雨水,如同水的君王。 皇帝浑身湿透,原本素雅的长袍拖在地上,蹭得脏兮兮的;束发披散开来,被雨水打湿贴在白皙的面颊上。 站在神兆面前,皇帝感觉自己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人偶。 一个盘旋在云端,一个伫立于废墟。 但银蛟龙却像是看见了他,目光一瞬不瞬,像是在静静地凝望着他,硕大的龙头伏了下来,像是对人间的君王致敬。 在万千瞩目之中,他还是能一眼就看见他的存在。 一眼,万年。 皇帝与那双硕大的湛蓝的眼睛对视了只一瞬,银蛟龙的眼中似乎露出几分无奈,空中传来低沉的叹息,银蛟龙仰起头对天长啸,窜进了云里。 皇帝看着银蛟龙消失在天际,终于脱力地跌在地上。不久,侍卫们冲了进来,皇帝已经晕了过去。 39、宴席 那一日的皇城失火,远公公和、张太尉和霍相都没有活着出来。后宫众人和太子琉奚跟着馨儿溜出了宫外,得以逃过一劫,此乃大幸。 福宁殿修缮的时间里,皇帝搬进了承德殿。 在百姓兴奋的议论声中,京城迎来了一年里最热闹的华岁节(春节),平武七年在蒙蒙细雪中开始了第一天。 前几日还沉浸在紧张恐怖当中的京城,祸乱一平,马上就进入了过节的气氛。商贩又是满面堆笑,推着承载各式各样食品货物的车子,在大街上穿梭叫卖。家家户户挂红贴金,多样的红灯笼挂满了街市,喧闹嬉笑声从茶楼柳巷飘出,酒香饭菜香弥漫在深街小巷。 京城的人们最期待的,还是上元节(元宵节)。每年的这天,皇帝都会穿着明黄的衮袍,登上皇城的城墙,接受百姓的敬拜,整个京城的人几乎都涌到城墙边来,为了一睹天子的尊容。子时十分,皇城内还会燃起烟花,十色的花火,这是京城的孩子们每年最期待的事情。 不仅如此,今年的上元节,北上守国抗辽的大英雄镇国大将军魏青和卫国大将军赵桓夕将凯旋归来。皇帝为了庆贺抗辽胜利,下诏取消了上元节那夜的宵禁,上元节整个晚上,京城四面城门大开,放下城桥,特准京城外的百姓前来观摩军队的回归。 上元节当夜,京城张灯结彩,城墙前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人欢喜笑闹,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红的灯笼和彩的纸扎,等待皇帝的驾临。 子时未至,皇帝在万众高呼之下登上皇城墙,明黄色的灯笼照得整座城墙像一座发光的宝石宫殿,皇帝面带微笑,雍容华贵,三千威仪。 晚风已经带了些属于春天的潮湿气息,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白雾散在夜空中。 这是我的天下,我的国家,我的百姓。 我终于都保护住了。 皇帝轻轻笑起来,城门缓缓地打开了。 魏青披着闪亮的甲胄,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昂首策马而来,跟在他身后的是赵桓夕和吴枉。吴枉率兵攻入辽人腹地,俘虏了辽人首领,立了大功一件,脸上挂满了笑容。赵桓夕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京城,看上去有些紧张。 京城四角的城楼上开始鸣钟,恢弘的钟声悠悠扬扬,在繁闹的京城彻响,军队踩着钟声,一步步走向皇城。 一声破空之声响起,烟花骤然绽放于天际,流星般的花火从天空滑落,寂静的夜空宛如一个玉树琼花的世界。民众欢呼起来,山呼万岁。 皇帝却没有看烟花,眼睛紧紧地看着行进的军队,想在里面找到钟雪麟的影子。 军队来到皇城之下,皇帝的仪仗从城墙上下来,所有的骑师都翻身下马,三名将军拜倒在地上。 钟声响了十二下,烟火止息了,上元节庆结束了。 夜晚却还没结束。 皇城里灯火通明,皇帝设盛宴,为凯旋归来的英雄庆功。 清尊绿醑,雅曲朱弦,瑶席云宾,花池琼筵。 皇帝面带笑意,端着玉杯慢慢地斟酌,静静地注视宴席上嬉闹畅饮。环顾了一圈,却仍然不见钟雪麟的影子。 皇帝挥了挥手,招来立在一旁的陈公公,对他耳语了几句,陈公公面露难色,不一会儿把魏青和陆皖柯带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淡淡地笑着,问道:“朕特意给你们设的宴席,可尽兴么?” 两人赶紧喏喏,脸色却不甚好看,丝毫不像打了胜仗的样子。 皇帝也不在意,又问:“淮昌身体不适么?为什么没有出席?” 魏青和陆皖柯交换了一个眼神,陆皖柯猛地跪下来,低声道:“钟大人为了救微臣,身受数剑,战死沙场。” 皇帝似乎顿了一顿,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失。 默了片刻,皇帝抬眼看着魏青,表情有些茫然,“你们在戏弄戏弄朕么?淮昌到底在哪里?” 魏青垂下眼,惨然道:“皇上,陆大人所言属实。” 皇帝身子一晃,随即扶着座靠稳住身体。 “不可能……朕不相信!你们……你们……”皇帝面无血色,话说到一半,胸口沉重得像要窒息,接着呼吸一滞,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头涌出。 “皇上!” “万岁!” 一口鲜血溅在明黄色的宴台上,触目惊心。皇帝面如白纸,身体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 陆皖柯赶紧迎上去扶着皇帝的手臂,皇帝脸色一寒,回手扇了陆皖柯一个巴掌。陆皖柯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胡说!你们这是谎报!欺君!来人,把他们拉下去!来人!” 皇帝再也说不出话,只觉一阵阵剧烈的恶心,头晕得想要炸开了一样,胸口气血翻腾,接着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在场的文武百官,没有人敢动,没有人说话,奏乐舞蹈的戏子全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敢抬头看天子的龙颜。 魏青伏在地上,高声道:“皇上!钟大人身中数剑,左胸一剑穿体而过,无可医治,且在战场之上,无法救援。等战役结束后,钟大人已经去了。战争无眼,皇上请节哀吧!” 魏青的话,像带刺的锤子,一字一锤,敲得皇帝头晕目眩。皇帝踉跄地上前,抓住魏青的领口,“你明知道他在那里,为什么不设法救他?为什么没有救他?!” 魏青咬了咬牙,心里一横,沉声道:“臣已在密函中据实禀报了,是皇上下令进攻的!” “朕?”皇帝怔了怔。 是我害死了他? “朕没有下令……” 那又如何?明知道深入辽军是多么危险的事,自己还是下令让他去了。 是自己把他送上这条路的。 就跟茜儿、洪都尉、昱敬一样,自己又害死了张太尉、远公公。 还有淮昌。 陪自己饮酒赏花的淮昌,在火场中惊慌失措的淮昌,挨自己一剑却仍对自己笑的淮昌。 自己却害死了他。 “不……不……淮昌……不……” 那人的体温仿佛还在掌心,那人的笑还在脑际,与那人一起的时光掠过眼前。 那夜的荷花,荷叶青青葱葱,荷花娇嫩欲滴,轻薄的雪浮在花瓣上,每一瓣花瓣都晶莹剔透,莹莹如发着淡光,仿若散落雪地上的粉色水晶。 那夜的雪,狂风卷着飞旋的雪花,遮天蔽月,铺天盖地。 那人的胸膛,厚实温暖,仿佛永远都在那里张开怀抱等待自己。 “不……” 胸膛像是破了一个口子,空荡荡的,鲜血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来,腥甜的粘液从口中涌出,像是再也止不住了一样。 皇帝以前还从不知道,原来人可以流这么多血。 失去意识之前,皇帝看见臣子们带着惊慌的表情朝自己冲来。 平武七年初春,皇帝大病一场,病情不断恶化,整个太医院忙成了一锅粥。直到来年入秋后皇帝的病情才逐渐地好转过来。 40、祭山 白龙被玉帝打入了西方极乐境。 极乐境终年严寒,千年冰封,万年飘雪。严寒之下,除了耐寒的苔藓和韧革,其他的生物都很难寻见。 白龙躲在冰冻数尺的冰晶湖底,数着昼夜的变换,三百六十五个昼夜,然后又是三百六十五个昼夜。白龙在湖底一呆就是八年。 直到这一日,托塔天王李靖来了。 李靖一反常态,没有穿那件他最喜欢的将服甲胄,而是穿上了毛茸茸的狐裘。 他朝呆在湖底的白龙笑了笑,摊平手掌,宝塔悬浮起来,落在结冰的湖面上。冰封的湖面应声而裂,湖面开始汹涌。 白龙纵身跃出湖面,在空中盘旋了两周,落在厚厚的积雪上。 “这里真冷,”李靖笑道,“辛苦你了,龙仙座。” “好久不见,塔仙座。”白龙道。 李靖收回宝塔,把脸裹在狐裘里,摇摇头,道:“不久不久,对你来说是八年,在天界只是八天。你应该庆幸,帝座没把你忘了,否则你可能就要在这里呆好几百年了。”李靖顿了顿,露出个笑容:“别来无恙。” 白龙仰起头,道:“如果是那样,即便是违背帝座的谕令,我也要出来。” 李靖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龙仙座……哎,奉劝你一句,在帝座面前,可得顺从着点。” 白龙点点头,算是知道了。李靖不安地瞟了他几眼,带着他往天庭飞去。 天庭之上,云烟缭绕,玉帝端坐以待,怀中抱着一只灵虎崽。 见到白龙来了,玉帝眯起眼笑了,“龙啊,前段时间辛苦你了。” “小仙职责之内的事。”白龙恭敬地道。 玉帝道:“罚你去极乐境的原因,可知晓?” “略知。” “哦?那你说来听听。” 白龙深吸一口气,答道:“小仙肆意妄为,在凡人面前显露仙行,还擅自左右了历史进程。” 皇城失火那天,如果自己没有出现,皇帝理应是会死在火场中,接着小太子琉奚继位,改国号,纪新年——这些都已经记载在命格簿中了。 然而自己的出现,熄灭了本应焚毁一切的大火,救下了皇帝,更改了命程。 天庭明文规定,诸仙绝不能直接干预世事,也不能在凡人面前露出原形。白龙暗自叹了一口气,可惜自己两条大忌都犯了,玉帝盛怒,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玉帝敛了颜色,俯身放下灵虎,灵虎轻轻嗷叫一声,踏着不稳的步伐走远了。 “你既然知道这是天庭大忌,却仍是知错犯错,如此为何?”玉帝问道。 白龙答道:“这个人小仙不能不救,就是要让小仙一命换一命,小仙也心甘情愿。” 玉帝看着白龙,眉间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座真是欣慰,半年的时间,你竟然变了这么多。” 白龙一怔,玉帝又道:“本座知道你想回凡间去,本座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白龙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但是”玉帝道:“你必须找出’劫‘在哪里。” 劫?白龙想起命格老人曾和自己说到过这个字眼。 玉帝继续道:“根据命格簿记载,凡间面临一大劫难,而这全都是由你种下的。你必须把它找出来。” 白龙心下没底,自己什么时候种下了一个劫?这么重要的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玉帝意味深长地笑了,道:“命数皆是注定,劫数仍未可知。” 白龙还想问什么,只见玉帝轻轻一弹指,白龙胸膛一片火烫,足下一空,同第一次情形一样,白龙再一次从天庭直接坠入了凡间。 白龙还有一肚子的疑问没有问出口,只见天庭中央的大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成为了云端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缝隙。 “轰隆”一声巨响,白龙感觉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抬头四望,自己竟摔进了一座破屋当中,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 屋外传来人们吆喝的声音,说是看见天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接着脚步声快速地往屋里走来。 白龙心道不妙,若是在这里被发现了,那就有口说不清了,说不定要把自己当成天上掉下来的童子,送到庙堂里面去祭佛。 白龙这么一想,赶紧爬起身来,钻进了炉灶深处。从炉灶里刚好能够看见几双脚走进了屋里。 “你们看那个洞!神物降临咱们家了!” 孩童的声音兴奋地叫嚷起来,一个女人嗤道:“别叫!还不给天神祖宗磕头,让他保咱们家平安。” 孩子听话地闭上了嘴,在地上噔噔地磕起头来,一副不把头磕破不罢休的架势。 终究是母亲心疼儿子,让他磕了几个头就把他拉了起来。 一开始的男人说道:“在圣上祭山的当口,有神物降临,咱们是不是该去报官?” 女人答了声什么,白龙全然没有听见,“圣上祭山”几个字冲入脑中,白龙突然发觉自己又离那人这么近了。八年前的往事统统涌了出来,那人的一笑一颦仿佛就在眼前,沉重的思念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家人商量了一阵怎么处理这堆废墟,又谈起皇帝祭山的事来。 白龙压着激动,仔细地听着,掐指一算,不由得欣喜若狂起来。 每年的皇帝祭山是皇室的一件大事,每年冰雪开化万物复苏之时,皇帝会携同小太子驾着万人仪仗驾临徽山桐岚寺,在桐岚寺斋食薄宿一个礼拜,净心自律,闭关面佛。在祭山的第一天,徽山不会被封闭,所有的百姓都可以来到徽山之上,与皇帝一同面佛祈福。 而这一天,就在三天后。 三天之后,就可以再一次见到那人了。 白龙一阵头晕目眩,只得深深呼吸了几口,压住满腔的激动。 再晚些时候,一家人终于离开了屋子,可能是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断垣残木没法住人了。 白龙趁着夜色跑出来,在乡民处买了一匹马,问清了方向,连夜赶回京城。 春暖已悄悄拂过京城,杨柳抽绿,桃花傅粉。姑娘们脱下了厚重的冬衣,穿上了嫩色的裙衫,街头巷尾一派轻快的色调。 白龙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当夜,命格老人来了。 命格老人端坐在木几旁,一脸愧色。 白龙让店小二送来茶水,给命格老人斟上,命格老人啜了一口,露出一副难喝至极的表情。 白龙却喝得很自得,命格道:“凡间的茶水如此难喝,龙仙座竟然还这么盼着来。” 白龙笑笑,不置可否。 命格顿了顿,正色道:“老夫此来,是来传达玉帝之命的。” 白龙轻叹,早知道玉帝不会这么好说话。 命格摸出三颗红色的朱丹,放在案几上,道:“谕令有三:第一,绝不能直接干预世事;第二,不能在凡人面前露出原形。这是仙座你知道的。第三点……钟雪麟这个人已经是死了,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钟雪麟,并且不能让任何人获知你这个身份。” 白龙一怔,不由苦笑。钟雪麟在八年前的战役中已经死了,如今若是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恐怕连皇帝也接受不了吧。 钟雪麟立起身,顺从地答道:“小仙知道了。” 命格老人捻着胡须眯眯眼笑了,手指在桌上轻叩,三枚朱丹浮起来,撞入白龙的胸膛。白龙轻哼一声,胸口有三处地方隐隐发热,像是在灼烧一样。 命格道:“这是帝座的丹封,丹封在体,仙座如今就与常人无异,无法再使用仙力;如违背了方才所说的三点,丹封会代替帝座施以惩罚。” 白龙暗自发力,胸膛果然一痛。白龙叹道:“明白了。” 命格老人笑眯眯的,从窗口迈出,转瞬消失了。 白龙在客店里住了两日,皇帝祭山的日子终于来了。 金声玉振,仪仗威武。 上百名内廷侍从持着静鞭、罡铜、兵器、旌旗等仪仗器物行在前方,皇帝乘着明黄的高辇,黄旗紫盖,仪态万方。内侍舞着幡幢,举着宫扇、伞盖,后方跟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金甲兵士。整个仪仗队犹如一条金色的巨龙,浩浩荡荡沿着山路往上攀援而去,盛大壮观。 白龙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仰着头眺望。皇帝的高辇在重兵拥护之下缓缓经过,白龙的视线越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一眼就定格在了那人身上—— 白龙呼吸一滞。 繁缛的华服下面,纤细白皙的脖颈,轮廓温和的脸侧,若脂的脸,点朱的唇,如水的眼。天子的庄仪,接受万民朝拜,君临天下,却又怅然若失。 鉴安…… 八个暑往秋来,皇帝似乎变了一些,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白龙呆呆地立在当地,目光无法移开。 人群推攘起来,都想要更加靠近那位天下的主人,沾一点天子的圣光。 白龙回过神来时,中和韶乐已经飘远了,人群不断往山上涌去,白龙被夹在人群当中,被人潮卷着往前走。 韶乐悠扬地响起,皇帝的高辇驾临桐岚寺,皇帝在万民跪拜之中走下高辇。接着大典在金钟玉磬的声乐中开始了。 皇帝面向西面,行过大礼,从司仪手中接过青铜酒樽,向四个方向持酒拜祭,接着将酒樽中的甘液泼洒在地上。 乐声止息了,白龙赶紧跟着百姓一道齐齐跪下,双手合十,在内心祈福。 愿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静默了片刻,乐声响起,皇帝在百官簇拥下走入桐岚寺。 万民欢呼,白龙爬起来,想再看看皇帝的脸,却被前方一层一层的人遮挡住了。 皇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寺庙里。 41、重逢 入夜后,寒冷降临徽山。百姓早已自行下山去了,白龙躲在一处阴暗处,躲过了巡山的侍卫。亥时时分,桐岚寺里响起佛钟,接着熄灭了灯火。 白龙深吸几口气,跃上寺庙的围墙,静候了片刻,算准了侍卫的巡逻时间,跃下围墙,偷偷溜进了一间偏房中。 一阵浓烈的香料味扑鼻而来,一屋的锅碗瓢盆告诉白龙这里是桐岚寺的膳房。 白龙看着偌大的桐岚寺,有些头疼:这么多间禅房,皇帝到底在哪里? 要是在院子里乱转被发现了,恐怕要被当成刺客抓起来。 白龙正在踌躇着,突然听见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接着两个人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白龙一怔,莫非遇到了同路? 那两个人低声探讨了什么,接着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白龙探出头去一看,不禁失笑,于是立起了身子。 那两个人像是受了惊吓,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一个人差点叫出声来,被同伴迅速地制止了。 “你……你是什么人?”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秀气的眉目中有股贵气。 白龙几乎是没犹豫,双手合了个十,一副谦卑的模样,答道:“贫僧乃是桐岚寺的香火师慧知。两位施主半夜造访,不只有何要事?” 男孩看了一眼白龙束起来的头发,眼中有些疑惑。 一旁的男子白白净净,表情焦虑,刚才差点叫出来的就是他,他轻轻扯了扯男孩的衣袖,轻声道:“太……主子,大师在呢,咱们快走吧……” 男孩哼了一声,道:“初儿哥哥,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么,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初儿一脸无奈,憋了一阵说不出话来,男孩又盯着白龙看了一阵,哼了一声,瘪瘪嘴道:“真无聊,走吧。”男孩说完,把手里的一个小瓷瓶随手一扔,带着初儿离开了。 白龙拿起男孩扔下的瓶子,瓶子里装了些淡黄色的粉末,散发着静芷草的甘苦味。 白龙失笑,这不就是泻药么? 白龙把小瓷瓶装入袖中,小心翼翼地跟上两人的脚步。 两人东绕西绕,最后来到一个小荷塘旁。荷塘之畔,有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对月而立,如水的发和姣好的面庞沐浴在静好的月光下,祥和恬静。 似乎是听见了两人的脚步声,男子缓缓回过身,对着两人的方向轻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男孩唤了一声“父皇”,扑到男子的身上,伸手抱着男子的腰,露出十多岁孩子那样甜美的笑容。 要不是白龙已经见识到小太子恶魔般的一面,现在一定也被他的甜美欺骗了。白龙不禁感叹,现在的孩子都太可怕了。 皇帝轻轻拍了拍小太子的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跑?” 小太子无害地笑着,道:“父皇也没睡,奚儿来看看父皇。” 皇帝安静地笑了,道:“知道了,朕马上回去。初儿,把琉奚带回去吧。” 太子发出不满的声音,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初儿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皇帝。 小太子走远了,皇帝仍是静静地立在荷塘边。春季降至,池中的小荷已经崭露出嫩绿的尖角,晚风席过,正微微发颤。 月光在皇帝的面庞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如同下一刻就要羽化成仙一般。白龙悄悄地看着,不由得发出一身叹息。 皇帝侧过头来,问了一声,“琉奚?” 白龙赶紧敛了声音,缩进阴影中。皇帝定了一阵,有些警觉起来,往这边走来。 “是谁?” 白龙深吸一口气,定下心来,缓步走了出来。 皇帝就站在自己面前,八年的思念,八年的等待。 如今就在眼前。 白龙踟蹰了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抬着头看皇帝。 八年的岁华,在凡人的主人身上多少刻下了点痕迹。他的面庞不再像从前那般少年的温润,而更富有男子的英华俊美,他的身板也不是少年那样单薄青涩了,而是修长挺拔,极具英气。 然而眉间那抹怅然的情绪,仍能牵动旁人的心神。 皇帝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甚至在目光扫过白龙的时候都没有一丝停顿。 白龙一愣,皇帝的目光甚至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皇帝似乎像没有看见自己一样。 怎么会? 皇帝轻轻蹙起眉,就像八年前那样。 “是谁?”皇帝又问了一遍。 白龙心下发慌,声音也有些发颤,“皇上……” 皇帝身形一颤,视线看向了白龙。 准确的说,是看向白龙身后的某处。 白龙胸膛里是抑制不住的难受:皇帝的目光没有聚焦。皇帝看不见自己。 或者说,皇帝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的眼睛……”白龙轻轻地问道。 皇帝蹙着眉,似乎感觉到两人的距离太紧了,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白龙也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赶紧道:“对不起……我、我叫钟离。” 白龙话刚出口,不禁为自己汗颜,自己无缘无故地报出姓名,皇帝肯定会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皇帝听了白龙的话,似乎很有兴趣,眉目间缓和了许多,问道:“姓钟离?” 白龙道:“姓钟,单名一个离字。” 皇帝闻言,垂下眼睑,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抬头道:“这里已经封禁了,你怎么进来的?” 钟离支吾了一阵,尴尬地道:“去了一趟膳房,被香火师父赶出来了。” 皇帝轻轻地笑了,道:“阁下若是肚子饿了,到朕的禅房来吧,朕让人给你做些吃的。” 钟离不知道皇帝为何对自己这么热情,自己不是桐岚寺道僧,半夜出现在这里已经十分可疑,而且方才还这么无礼,皇帝不罚自己已是走运,不想皇帝不禁不追究,还邀请自己一同用膳。钟离知道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拒绝,但满心的欣喜已经代替理智做了选择。 钟离就这么屁颠屁颠地来到皇帝的禅房。 皇帝的禅房中弥漫着淡雅的熏香,熏香炉袅袅地生着如丝如缕的白烟,在空中缓缓消散。 皇帝命人端来了茶水,又上了些清淡的点心。 钟离看着皇帝仍然明亮的双眸,不相信他已经失明了,于是伸出手在皇帝面前无声地晃了晃,皇帝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珠连动也不动。 钟离半天没有动静,皇帝询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好吃……”钟离听见自己声音闷闷的,皇帝却不信,伸手摸索着拿起玉箸,伸向一片云片糕,却没有夹中。 钟离觉察到皇帝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心下酸涩,赶紧伸出手把住皇帝的手,引导他的手持着玉箸夹住了那片云片糕。 皇帝的手有些凉,被钟离温暖的手碰到的时候莫名地抖了一下。 皇帝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诚如阁下所见,朕双眼失明,如今连独自用膳也是不成的了,真是贻笑大方。” 钟离看着皇帝无所谓的淡笑,心疼不已,真想伸出手把他拥进怀里。 钟离深吸一口气,犹豫了一阵,道:“皇上的眼睛,已是无法了么?” 皇帝淡淡地说:“已经八年了,恐怕此生便是如此了吧。”说完皇帝安慰似的对钟离一笑,道:“早已习惯了,阁下不必忌讳。” 钟离再也忍不下去,伸手把皇帝搂在怀中。 他曾经那么倔强,那么骄傲。怎么能忍受这种如同一个废人一样的生活? 连吃饭穿衣都要靠别人,更不可能再离开那栋高高的皇城墙。 他再也无法亲眼看见自己守护的这片江山,辽北壮阔的大漠,江南秀丽的山水,岭南飘香的瓜果,东海汹涌的浪潮…… 他曾经这么喜欢在路途中从马车的车窗往外看,钟离还轻轻楚楚地记得皇帝看见美景时眼中闪过的那一瞬惊艳。那是钟离眼中的风景。 “对不起……”钟离喃喃着。 如果八年前我陪在你身边,你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如果这八年我陪在你身边,你也不会这么无助。 “我不会再离开你。”钟离喃喃道。 皇帝的呼吸似乎有一瞬停住,接着变得不稳起来。 皇帝的身体颤抖起来,背脊僵硬,但却没有推开钟离的怀抱。 “你是谁?”皇帝问道。 “我是……我是……”钟雪麟张开嘴,胸膛埋了丹封的地方有种剧烈的炙烤感,像是要把人从内到外烧着了一般。 这就是玉帝的丹封。 钟离咬了咬唇,答道:“我是钟离。” 皇帝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身体也放松了。烛火映在皇帝细腻的脸上,睫毛在皇帝的眼下投下一层薄影。 八年了,眼前的人还是如此容易便慑住了他的呼吸。 皇帝不动声色地挣开钟离的怀抱,轻轻地笑了。 “朕有些累了,这些你若是不嫌弃,便带走吧。”皇帝站起身来,指了指木几上的点心。 钟离见皇帝要走,赶紧抓住他的手。 “明日我还能来么?”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接着马上消失了。 “随缘便是。” 皇帝说完,转身摸着引路的凭栏,往内室走去。 钟离怔怔地呆在原地,看见皇帝伸手拨开帘子,停住了脚步,回头轻轻地说了句:“命数早已注定,邂逅便是幸运,何必执着于更多呢?” 皇帝的身影隐没在帘子那边,钟离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无处发泄,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注定。 皇帝竟然与玉帝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是身处高位的人的通病? 钟离见过了皇帝,郁闷至极,跑到一株古松上吹了一夜初春的夜风,等春日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才稍微舒畅了一些。桐岚寺里有开始了新的一天,敲钟声和诵经声四起,钟离听得厌了,在松树枝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42、雨夜 朝夕只是一瞬,钟离醒来时,日已西山,鸟儿鸣叫着往山林深处飞去,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火红的夕阳有种悲凉之感。 钟离坐在树上,看着安静的荷塘,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亥时时刻,桐岚寺坠入了完全的黑暗,只有少数几个禅房还燃着灯火,窗格被橙红的烛火映在地上,留下格子状的阴影。 亥末时分,皇帝还没有出现。 钟离焦躁不已,在荷塘边来回踱步,决定再等半个时辰,若皇帝还不出现,就闯进皇帝的禅房去。 正在犹豫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声。 “钟离。” 钟离猛然回头,看见皇帝由一个内侍搀扶着走来。皇帝身穿一件湖蓝色便装,头发随性地披着,没有束起来,有一种懒散的味道。 “皇上……”钟离松了一口气,刚才一度以为皇帝讨厌了自己。 皇帝对身旁的内侍低声说了句话,内侍恭敬地退下了。 “我还以为皇上已经睡下了。”钟离道。 皇帝道:“是睡下了。” “那……” 皇帝轻笑着,道:“今夜有些冷,你若是在这里等,可能会生病。” 钟离这才发现皇帝穿得很单薄,大概是从床上起来套上面服就来了这里。 皇帝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皇帝,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以为自己能够入刀山下火海,拼命折腾自己的身体。 怎么会在乎别人生不生病的问题? 钟离赶紧道:“我皮糙肉厚的,怎么会生病?倒是皇上,还是快些回去休息才是。” 皇帝点点头,朝钟离伸出手,面有赧色,道:“能否?” 钟离赶紧喏喏,上去扶住皇帝的手,扶着他回了禅房。 皇帝仍是命人端来了点心,坐在一旁等着钟离吃完,然后再回内室休息。 连续几日,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亥时左右,在荷塘边相见,然后一同在禅房内用点心。 钟离不由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混吃混喝的乞丐。 终于到了皇帝祭山的最后一天,次日皇帝就要离开徽山,回京城去了。 这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春雨刺骨寒冷,浇在身上寒气像渗进了皮肤里。 钟离等在树下,思忖着要不要直接去找皇帝,免得累他受雨淋之苦。 亥时未到,就见迷蒙的雨中一顶明黄色的雨盖,匆匆向荷塘跑来。 钟离赶紧迎上去,见皇帝身上被雨打湿了一大半,月白色的锦衫衣摆上沾了泥土,狼狈极了。而举着雨盖的内侍已是全身湿透,正在雨中瑟瑟发抖。 钟离唤了一声,皇帝听见钟离的声音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淋湿了么?”皇帝问道。 钟离摇摇头,突然想到皇帝看不见,又道:“没有。” 皇帝像是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走吧。” “不好……” 皇帝顿了顿,疑问地看他。 钟离心一横,把皇帝抱紧在怀里,道:“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与你无亲无故,你也不问我是谁,这是为什么?” 皇帝似乎被他抱得有些不舒服,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却挣扎不开,只得由他抱着。 “这很重要么?”皇帝淡淡地说道。 钟离语塞,皇帝又道:“我知道你是钟离,还不够么?” 钟离怔了怔,皇帝轻轻挣开他的怀抱,一旁的内侍低低地埋着头,不敢多看。皇帝的表情有些无奈,他静默了一阵,最终抬起头,对钟离轻笑了一下,“到禅房去吧,待会要着凉了。” 钟离点点头,皇帝没有看见,钟离接过内侍手中的雨盖,一手搂着皇帝的肩,把皇帝护在怀中往回走。 皇帝回到禅房,脱下了湿了的面服,里面果然只穿着一件亵衣。皇帝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接着坐在暖炉旁,手指冻得发白。 钟离心下愧然,皇帝为了自己大雨天跑出去受冻,自己还责怪了他。 皇帝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然后双手就触碰到了一片温暖柔软的肌肤,皇帝身体一颤,知道钟离在用身体给自己暖手。 皇帝道:“朕明日便要回京了。” 钟离紧了紧皇帝的手,道:“皇上信缘,而你我的缘不会就此断了的。我保证。” 皇帝轻声笑了,道:“皇城不比这小小的桐岚寺,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溜进来的。”皇帝思忖了一下,似乎觉得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又补充道:“万一被抓住了,报上名号,朕会出面保你出去的。” 钟离也笑了,道:“皇上竟如此小瞧我的本事,太让我寒心了。” 皇帝道:“阁下翻墙入室轻车熟路,莫非是惯偷么?” 钟离失笑,“什么样的偷儿会偷到这连肉也没有的桐岚寺来?” 皇帝笑出声来。说话间,屋外侍从敲了敲门,说是沐浴用的热水已经烧好了。 皇帝站起身来,钟离扶着皇帝的手臂往内室走。 沐浴间内放了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中泡了一袋中药包,氤氲的水汽散发着浓浓的草药的味道。 钟离看着皇帝熟稔地开始解衣宽带,赶紧移开视线,尴尬道:“皇上,我去叫下人来给皇上沐浴吧。” 转瞬之间,皇帝已经把身上的衣服脱光了。 皇帝光洁匀称的身体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面前,钟离再也挪不开视线,呼吸像是停止了一样。 八年来,皇帝更加成熟了,面庞的轮廓更加深刻,而身体也更有男性的特征,不再是八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了。 钟离的目光被皇帝左肩上形状狰狞的粉色疤痕吸引过去。肩头上的那一片是赵信的长剑留下的,左臂上那条长长的划痕和腹部的伤疤,都是皇帝自己留下的。八年过去了,伤疤仍然没有褪掉,大概永远也褪不掉了吧。 皇帝面向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接着朝钟离走来,伸出手勾住钟离的脖子。 “为什么要叫他们?阁下不愿代劳么?”皇帝轻声说道,温热的气体喷在钟离耳际,钟离立刻把持不住,伸手环住皇帝的腰身,热烈的吻不断地落在皇帝的脖颈、锁骨上。皇帝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身体随着钟离来回游动的手缓缓升温,身体内部似乎躁动起来。 钟离有些诧异,以前的皇帝,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最后的那个吻,已经是皇帝所做的最大胆的事了。 这八年,皇帝到底经历了什么? 钟离这么想着,不禁烦躁起来,手上的动作更粗暴了些,皇帝似乎感觉到了钟离的变化,轻轻呻吟出来,在钟离怀里不适地扭动身体。 突然,皇帝惊呼一声,自己被打横抱起,还没回过神来,接着身体就坠入了一个更炙热的所在。 皇帝发现自己被扔进了浴桶中。 “钟离,你……”皇帝赶紧在浴桶中稳住身体,伸手拨开脸上湿漉漉的头发。 后背靠上了一片结实宽阔的胸膛,钟离不知何时脱了衣物,也坐进了浴桶当中。皇帝刚想责备他,却感觉钟离的手正顺着自己的身体往下游去。 “鉴安……” 断断续续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多地从皇帝的唇间溢出,钟离卖力地抚慰皇帝的前端,唇齿或吮或吸,在皇帝的脖颈啃啮。 皇帝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愉快,在释放的瞬间,皇帝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钟离似乎看见有水珠划下皇帝的面庞。 “淮昌……” 诱惑的水声之中,皇帝的声音像是氤氲在这水汽里,如梦似幻。 皇帝似乎在颤抖,白皙的背绷得紧紧的,脸埋在自己的双膝上。 打湿了的发丝飘在水中,像晕在水中的墨水。 钟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伸手环住皇帝的身体,静待他平静下来。 烛火安静地燃着,时而随风轻晃,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时明时暗。 屋内只闻嘀嗒的水声,和两人不一的呼吸声。 水逐渐凉下去的时候,皇帝道:“对不起。” 钟离更紧地抱住他,道:“是我对不起你。” 43、故人 钟离扶着皇帝站起身来,用长巾把皇帝身上的水擦干了,给皇帝穿上亵衣。 皇帝像个乖巧的娃娃,顺从地让他摆弄自己的身体,眼中看不出喜怒。 把皇帝伺候上床歇了,钟离坐到了皇帝榻边。 皇帝躺在玉枕上,还未干透的头发铺散开来,像墨色的蝴蝶。钟离伸手捻起一缕乌丝,绕在指间把玩。 皇帝叹了口气,问道:“钟离,你到底是谁?” 钟离顿了一顿,道:“皇上不是说,这不重要么?” 皇帝感觉着男人温暖的肌肤,有些黯然,道:“这只是朕的一己之见罢了。一个名字代表的东西,远比官职、财富、地位这种东西少得多。钟离,你待朕如此,朕必然不会亏待你。朕是皇帝,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朕都能给你办到。” 钟离的身体一僵,语气不由得有些硬。 “在皇上的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么?为了功名而接近皇上?” 皇帝又恢复成往常那样平淡如水的样子,听见钟离的话,也不急着反驳,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道:“不……只是朕除了这些,已经没有别的能给了。” 钟离顿了顿,道:“皇上可以满足我一个请求。” 皇帝的笑温婉如水,没有好奇也没有不满,只是安静地听着。 “什么请求?” “我希望取代那个人。” 皇帝怔了一下,“那个人?” 钟离道:“淮昌。刚才皇上喊了他的名字吧。” 皇帝的眸子忽然明亮的起来,像是夜空突然划过千万流星,直直地映入心底,冠玉般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明朗,接着阴霾逐渐布上来,遮蔽了光彩照人的眼,湮没了脸上的喜色。 “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皇上不妨把我当成他的替身,我愿意代替他陪着皇上。我……我绝不会离开皇上。” 皇帝的笑容敛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气息爬了上来,“你们总能这么信誓旦旦。” “皇上……” 皇帝面向他,钟离不由得心神一震,只见皇帝脸上温和的微笑退了下去,露出下面冷漠轻蔑的表情,像是在嘲弄面前的人。钟离发现自己太掉以轻心了,这些天来在桐岚寺,皇帝每日都是一副大贤人圣者的模样,时时刻刻摆着一张温文尔雅的微笑,钟离差点都以为皇帝已经脱俗向仙看透世事,不再因这无妄红尘而悲喜嗔怒了呢。 原来,只是自己还没有戳中皇帝的痛处。 皇帝的痛处就是钟雪麟。 皇帝撤下了温柔的伪装,换上防备的面容。钟离对这强烈的反差有些接受不来,这就叫做晴天下的雷霆,白云中的电闪雷鸣?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钟离琢磨了一下,道:“想必是皇上心中极重要的人了。” 皇帝笑起来,星眸闪烁,眼角翘起,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线。但钟离看了,却觉得冷嗖嗖的,这么姣好的面庞上挂着这么个冷冰冰的笑,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他嘛,重要固然重要。朕,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了。” 钟离怎么觉着这句话说得有些恨恨地咬牙切齿? 一定是听错了,这就是皇帝的思念吧?极重的思念,会化为心头深深刻下的印痕,触及时痛入骨髓。疼痛的思念,那便是要咬着牙来挺过的了。钟离想着,胸膛里不由得感激起来,皇帝一句“喜欢”,到如今已逾八年,竟然还这么思念着自己。 皇帝的眸子没有焦距,映着明晃晃的烛火,像是有火焰燃在眼中。皇帝道:“钟离,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想替代他?” 钟离听出来皇帝语气中一丝丝的不屑,心道自己现下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光蛋,竟然想取代皇帝心里的那人,真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皇帝的心防一层又一层,岂是如此容易能攻破的?今夜的荒唐……咳,大约和两人第一次的床第交合一样,是皇帝的放纵罢了。 钟离转念一想,自己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光蛋,都能混上了皇帝的龙床,皇帝的放纵,未免也太放纵了些? 钟离赶紧晃晃脑袋赶走这个想法。 钟离还想说什么,皇帝转过头去,道:“朕累了。你走吧。” 钟离见皇帝面色不善,还想赖着不走乞求皇帝的原谅,于是恋恋不舍地又纠缠了一会,皇帝不理不睬,只是轻蔑地笑着,钟离只觉自己的厚脸皮已经被磨掉了好几层,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摆出一副你再不走朕就叫人了的架势,钟离才悻悻然转身离开了。走之前还帮皇帝换上了熏香,沏好了一壶热茶。 皇帝静静地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握紧的拳头总算是缓缓地松开了。 这不速之客,就这么突然出现在自己如一潭死水的生命里,从自己身体最深处,拉出了破碎成一片一片的灵魂。 原以为已经封锁的疤痕,被拉扯得支离破碎,痛彻心肺。 为什么这两人会如此相像? 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产生了是那人的错觉,所以才会对他格外的关注。越接触得多了,就越觉得像。 那人的声音,那人的触感,那人胸膛的温度,那人言语中的温柔,全在这个男人身上重现了。 太可恨了,老天夺走了他,为何又要送来一个如此相像的人,勾起他的痛处? 若非天神作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更可恨的,是自己竟又不自觉地沉浸了进去,被牵着走。 胸膛的窒息感愈发强烈,钟离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皇帝支起身来,用力地咳了起来,腥甜黏稠的液体流在手心,皇帝有种头晕恶心的感觉。 那么多年都没有吐过血了。今夜,自己为什么又失控了呢? “淮昌……” 是因为又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么? 努力想要深深埋起的这个名字,又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应该忘掉的事,却在这个初春的雨夜,全部像野地里的绿草一样,一簇一簇一丛一丛地生长起来,细细密密地扎着自己的心。 心早已凉了,碎了。记忆却永远完整,即使被密封,也不会被打碎。 死者安详地离去,生者却要生生受这活罪。 多么不公平啊,钟雪麟。 明明……明明是你先不守诺言,凭什么,受惩罚的,却是我? 真真是……太可恶了。 皇帝想着,咬住下唇。 次日午时十分,百官来到徽山山脚,恭迎皇帝下山。接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又缓缓地向京城盘旋而去了。 在京城外的最后一日,皇帝没有见到那个奇怪的男人,却也不介意,一路上听着初儿给自己念着这几日堆积起来的奏折,很快便回到了京城。 44、比试 皇帝赵桓羽八年前一场重病,命是保住了,但眼疾却是留下了,直至五年前的冬天,皇帝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朝中重臣也只有区区几人知道这件事,其余的人平日里除了上朝基本见不着皇帝的面,也就无从猜测。 朝廷经过八年前的那次肃清,如今已是井然有序地运行着,朝中有三位位高权重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开府仪同三司兼太子太师陆皖柯,正一品;知枢密院事兼太子太保安子遥,从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兼太尉何允冲,从一品。此三人分职三司,将朝中大权分立管理,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统筹全局的重大决策,全权由皇帝亲审。自从这项革新施行以来,朝中再无权臣一手遮天之事,官官勾结买官卖官之行也被极大地压制了,朝廷上下呈现出一派安定之象。 然而人心永无满足,天下总有动荡。 皇帝刚回到京城,就接到密报,皇帝离京的这段时间内,有刺客闯入了皇城。刺客身手矫捷,三千御林军硬是搜捕了大半夜也没把刺客抓住。 “刺客?”皇帝听陈公公读完了密报,低头沉思起来。既然是刺客,怎么会在自己离京的时候潜入?这说明他的目的不在自己身上。 皇帝寻思无果,只得作罢。过了一会,公公来报说陆皖柯求见,皇帝点点头让他进来。 陆皖柯走进来,皇帝道:“乾之,关于前几日的刺客,乾之有什么见解?” 陆皖柯道:“臣以为,可能与江东匪寇有关。” 皇帝皱皱眉,“江东匪寇?只是地方土匪兴风作浪罢了,岂能当真?” 陆皖柯道:“但我朝已前后发派四名官员前往视察镇压,均无果而归。江东匪寇实与一般的土匪有别,请皇上明查。” 皇帝道:“知道了,就按你的想法办。” 陆皖柯拜了一拜,又道:“臣还有一谏。” “你说。” “刺客行刺时皇上不在,此乃大幸。但刺客没有抓到,恐怕还会再来行刺。臣以为应当扩充御林军,在民间招募技艺高强的人士,纳入御林军中,保卫皇上的安全。” 皇帝点点头,道:“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下去吧。” 陆皖柯回了声“臣告退”,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看皇帝,忽然感觉皇帝的表情似乎比平时都灵动得多。迟疑了一阵,陆皖柯道:“皇上,这次的祭山,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一怔,道:“此话怎说?” 陆皖柯笑笑,道:“不……可能只是错觉,臣失言了。” 说完,陆皖柯弓着身体退下了。 朝廷募兵的诏文很快就贴遍了京城的街街巷巷,青壮年们都跃跃欲试,要知道御林军不比其他军队,进了御林军就像拿到了皇城内的铁饭碗,既不用到塞外守疆,也不用抗敌打仗,比一般军队的待遇是好得多了。何况御林军一辈子都能留在京城,呆在天子身边,和别人说起时绝不会丢了面子,告老后还能拿到军队的体恤金,凭着体恤金,回家养老亦是足够。 于是募兵的这天,来到金耀门外应召的青壮年少说也有上万,每个人都是精壮威武,穿着利索的短打,摩拳擦掌。 钟离身着一身素色锦袍,混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午时,一名身穿武将服的男子从午门内走出来,站到城楼上,人们停止了喧哗,都抬起头来看他。 钟离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晋王爷赵桓夕。据说八年前那场祸乱平定之后,魏青便请求告老还乡,皇帝封他爵位和屋邸,并赏他子子孙孙均可入京官的厚赐。魏青走后,赵桓夕论功居次位,任镇国大将军兼太子少保,持半枚虎符,掌管镇国军十五万兵士,可谓是权力如日中天了。 赵桓夕的左眼带着黑色的眼罩,五官轮廓都与皇帝有些许神似,乍一看的确是个好看的男子,却比皇帝少了些温和多了些凛冽,有着熟于战场厮杀的人独有的嗜血气息。 等人们都安静下来后,赵桓夕说话了。 “诸位,御林军乃是圣上的亲卫军,进入御林军后,你们的生命便不再属于你的妻儿父母,你们的一切都要献给当今圣上。你们作好觉悟了么?” 人群一阵哗然,钟离不由得失笑,这是哪门子的鼓舞士气?简直是在恐吓人啊。 赵桓夕笑眯眯的看着脚下各异的人,继续道:“做好准备的人上台前来,与区区在下过招,十招内不落下风者,便可被选为御林军。”赵桓夕说完,足下一点,跃下城楼,落在早些时候搭好的擂台上。 看了他的轻功修为,一半的人已经打了退堂鼓,也有的掂量着自己的分量,想要在这擂台上一鸣惊人。一名壮汉高喝一声,跃到台上,抡起手中的大锤。 赵桓夕从腰间抽出佩剑,说了一声:“请教了。” 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舞出来,赵桓夕人已经来到壮汉面前,壮汉大惊失色,忙向后退去。剑光如瞬,只听壮汉惨叫一声,大锤哐当掉在地上。 人们有是一阵哗然。只一招,就刺破了对方的手腕,让对方无力拿兵器。赵桓夕的剑,既快且狠。出剑见血,毫不犹豫。 比起皇帝的剑法来说是高明多了,钟离想道。 更多的人退缩了,赵桓夕持着剑,悠然地立在台上,迟迟不见有人上来挑战,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戏谑。 “怎么,偌大的京城,全是些贪生怕死之辈么?”赵桓夕笑道。 赵桓夕这一言果真激起了众怒,又有几名汉子持着武器跳上擂台与他挑战,赵桓夕的剑越战越快,越战越狠,到最后赵桓夕似乎已经沉浸在比武的乐趣中,粘着对手不断调弄,一直把对方斗得筋疲力尽为止。 “妖怪!”有人这样评价着,愤愤然离开了。 只过了两个多时辰,午门前的人已经少了一多半,更多的人只是在看热闹。 赵桓夕仍然兴致高涨,丝毫不露疲色。 皇帝正和陆皖柯在御书房中商讨江东匪帮的事,陈公公来报说晋王爷把招兵的事弄得一团糟,陆皖柯的脸立即绿了,忙向皇帝赔罪。 “晋儿?他去作甚么?”皇帝道。 陆皖柯绿着脸,支支吾吾道:“晋王爷听说臣主管募兵之事,那日来到臣府上,说是要替臣物色新兵。臣以为晋王爷精通兵术,阅兵无数,此事交与他做,应当是上佳之策,谁知……” 皇帝轻笑起来,道:“起来吧。晋儿自小嗜武如命,也怪不得他。只是苦了那些应募的兵士。” 陆皖柯道:“臣这就去看看。” 皇帝忽然来了兴致,道:“朕与你一同去。” 钟离总算把赵桓夕的剑招都记得差不多了,跃上擂台,抽出袖中的短匕首。 赵桓夕看看来者的服饰,讪笑道:“这位公子,刀剑无眼,莫要毁了公子这身雅袍才好。” 钟离笑道:“不需将军挂心,在下自有分寸。” 赵桓夕不跟他废话,左手捻了个剑诀,身形灵动,如风似的剑飞快地刺来。钟离用短匕格开了这一剑,和赵桓夕展开招式对起剑来。赵桓夕只觉对方的招数真真是邪门至极,他那手中剑就像施了妖术一般,怎样强硬的攻势到他剑上都像刺在了棉花上,莫名其妙地被消去了剑劲。 有意思。 赵桓夕笑起来,剑招更快地递了出去,钟雪麟记得之前见过他使的这一招,后招乃是从后往上的挑刺,于是先把短匕伸向了赵桓夕的剑路上。 赵桓夕心下一惊,剑路立即换了方向,剑招随之而变,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阻塞停顿。 忽然,围在擂台旁的人高呼了起来,钟雪麟回头一看,心中登时震了一下。 城楼之上,身穿明黄色衮袍的男子戴着金黄色镶玉的御冕,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上前来。 就在钟离发愣的时间里,赵桓夕立刻找到了他的破绽,长剑从左肋下刺过,钟离反应过来,慌忙一闪身,剑划破衣服,发出撕拉一声。 赵桓夕笑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袍子。” 钟离轻笑一下,发起了进攻。 45、杖责 皇帝站在城楼上,听见底下的喝彩声越来越响,兵器相交了数十次,两人仍然没有分出高低来。竟能和赵桓夕打得相持不下,绝不是一般人。 突然,人群爆发出一声叫好声,一旁的陆皖柯也不禁低呼出来。 “怎么了?”皇帝道。 陆皖柯道:“那名武士冲破了晋王爷的防御,打落了晋王爷的剑,还……” 陆皖柯顿了一顿,皇帝询问地看他,陆皖柯支吾道:“还撕破了晋王爷的衣服。” 人群的嬉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还有人轻佻地吹着口哨。 赵桓夕又羞又愤,身上的将服被划开撕破碎成两片,连亵衣也被划破了,露出下面的肌肤,由于常年不见日光,下面的皮肤光洁白皙,像刚煮好的鸡蛋一样,引来围观人猥亵的目光。 “看看,皮肤真好,像小娘们似的!”有人笑叫着。 人群又是一阵猥琐的大笑,不堪的词语不断蹦出来,赵桓夕的脸越来越白,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 钟离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此时的他更像皇帝了,心里生出一股愧疚和怜惜之情来,于是脱下面袍披在他身上。 赵桓夕像是触电了一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袍子扔掉,裹了裹身体气冲冲地走了。 陆皖柯向皇帝说了台下发生的事,皇帝轻笑一下,道:“去问问那名武士的名字。” 一名小兵领了命令飞快地冲下城楼,没一会便跑了回来。 “启禀皇上,此人名叫钟离。” 皇帝的身体震了一下,心道:天下莫非如此之小? “姓钟,单名一个离字?” “是!” 陆皖柯看见皇帝嘴角的一抹阴森森的笑,心道莫非皇帝与他是相识?只是皇上这笑,着实是有些诡异…… 果然,皇帝缓缓开口道:“此人武力惊人,赏赐他白银五百两。当众责辱皇亲,杖责一百,立即执行。” 陆皖柯以及周遭一众人都惊呆了,先赏几颗糖果再捆一个耳光?这莫名其妙的赏罚着实是不能深究,光明正大的比武,敢比就要敢输,哪有输了还要打压胜者的?姓钟名离的男人也未免太悲催了。一百廷杖?这不是要了命了么? 陆皖柯终究是从小把皇帝看大,立刻就想明白了,赢了晋王爷不是问题,撕破了晋王爷衣服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姓钟单名离”这几个字! 陆皖柯恍然大悟,不禁扼腕:兄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姓钟没问题,叫什么离呢?这不是在提醒皇上姓钟的那人已经离开了么? 城门里走出一名玄色官袍的男人,身后跟着四个身着朱色服饰的侍卫,侍卫两人搬着一张长凳,两人拎着水火棍。 长凳吭地架在擂台上,钟离看着眼前的架势,意识到皇帝是铁了心要打自己,心里不禁发毛了,朝城楼上投去错愕的眼神,陆皖柯不忍再看,心道你自求多福吧。 皇帝清风含笑,金玉发冠,锦袍云袖,面朝西首,丝缕黑发被风吹起,凌乱而不失威仪。 钟离正错愕间,已被两侍卫架着压在了刑凳上。 玄色官袍的男人高喝一声:“打!” “一!”水火棍带着破空之声落下来,钟离感觉自己的肺腑都要震碎了。 “二!三……”接着,棍杖丝毫不留空隙,一下一下像雨点一样落下来,钟离还没回过神来,血已经哗哗地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地。 这……怎么回事?钟离仍处在错愕的状态,背后皮肉绽裂血肉横飞都顾不上了。 自己让晋王爷出丑了,所以抚逆了龙鳞?不对啊,晋王爷和皇上什么时候变那么要好了? 钟离脑子里思忖着,竟忘了去思考后背的疼痛,肱臀大腿上的肉开始一片一片往外飞,钟离仍是一声未发。 周遭的人没心没肺地高呼着,就好像刚才给他喝彩时一样卖力。 陆皖柯看得心惊肉跳,看那血流成河的样子,再打……再打恐怕就要连骨头都打碎了。 “皇上,这人倒是条英雄啊,这么打法都不叫唤,”陆皖柯暗道换了自己早叫得声嘶力竭了,怯怯然接着道:“只是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皇帝迎风而立,裙带飘飘衣袂款款。他回眸一笑,道:“那就先记下,明日再打。” 陆皖柯心下抖抖,赶紧回了句“是”,让侍卫下去传报去了。 皇帝转身走了,留下一抹明晃晃的背影,陆皖柯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捉摸不清君王的心思了。 古称“君心难测”,又称“伴君如伴虎”,陆皖柯不由得认为古人说得真是精妙。 本以为皇帝睡了一觉就忘了钟离这个茬了,谁知皇帝次日下了早朝来就让陈公公叫住了陆皖柯,让陆皖柯随御驾,去大理寺狱监察钟离服杖责。 陆皖柯傻了眼,从没见哪个皇帝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去牢狱视刑的,皇上最近有些不对啊。 陆皖柯按捺下好奇,恭恭敬敬地让自己的车辇先行回府,换乘小马跟着皇帝的御辇来到了大理寺狱。 案犯钟离被两名狱卒押着,带到了府堂之上,钟离被蒙了眼,一副茫茫然的模样,身上满是血污,看样子昨日的旧伤还未处理干净,今天就又被赶鸭子上刑了。陆皖柯同情地看他一眼,暗道今日在这么打法,不死才怪。 钟离被架到刑凳上时也不慌张,只是叹了口气。 皇帝失明后耳朵反而更尖了,皱眉做了个且慢的手势,挥了挥手让大理寺徐磬过来听命。 徐磬恭敬地靠了过去,皇帝低声道:“问他叹什么气?” 徐磬抬起头,朗声道:“案犯钟离,府堂之上,你叹什么气?” 钟离又叹了一声,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连叹气也不准了么?” 徐磬皱眉,道:“圣上恩泽,你当众羞辱晋王,仅罚你杖责,你还不谢主隆恩?” “不错,我是要谢皇上。但谢乃是两方之事,一人道谢一人领情,如此才是正理。若能再见他一见,我自然是要好好谢他的。”钟离朱唇微张,说出这番话来,府堂上众人都是一愣。 这人,莫非是被打疯了?听这意思,竟然是想见皇上…… 诸人的眼睛都不断地往右首檀木案前端坐的君主脸上瞟。 钟离叹口气,“不仅要谢他手下留情,还要谢他那一方荷塘月色,还有那个雨夜……” “哐啷”一声,众人都是一激灵,钟离住了话,头侧向右手侧。皇帝立在案前,面容阴沉,案上的笔架竟是打翻了,判官笔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陆皖柯赶紧上去扶着,徐磬也跑过来听皇帝的训斥。 皇帝挤出一个笑,道:“不必多言了,打吧。” 钟离蒙着眼,嘴角却牵起一丝笑意来。他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心里竟涌起了感激,皇帝居然特意赶来这偏远的大理寺狱来看自己,这说明自己对于皇帝,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否则皇帝这么个天下第一大忙人,怎么会抽空来看自己呢?皇帝能来,自己挨几下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火棒连成一片似的撒下来,空气中似乎能听见皮肉破裂血肉乱飞的声音。 徐磬上下看了这个案犯一遍,暗暗佩服。他在大理寺任廷尉一职,每日同作奸犯科无恶不赦之徒打交道,案犯大多是些江湖上奔命刀尖上舔血的莽汉,行刑时动辄嘶吼叫嚷哭天喊地把祖宗先列三姑六婆都求了个遍,这般淡然自若讳莫如深的奇怪案犯倒是少见。 陆皖柯却觉得此人已经疯了,被廷杖打得皮开肉绽筋肉断裂就差半身不遂的人,竟然还笑得出来。更骇然的是,他不仅笑,还要边面向皇帝边笑,皇帝虽看不见,但立在皇帝身边的陆皖柯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浑身沾血的褴褛男子,对着他似疯似邪地露出癫狂的笑容。 皇帝只听见廷杖声却不闻惨叫,以为是廷尉在偷懒,于是道:“大理寺的饭没吃饱么?怎么连点力气也没有?” 廷尉咬了牙,更卖力地挥起棒子,皇帝说要打,那就要狠命地打,拿出吃奶力气来打,往残废里打,往死里打。 陆皖柯骇得险些晕过去,血肉模糊之中,他似乎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了。 哪知钟离不叫反笑,他这么朝着陆皖柯森森一笑,血肉溅在他白皙的脸上,如同嗜血的幽魂一样。 陆皖柯倒吸一口气,晕倒了过去。 徐磬见陆皖柯晕倒在这府堂之上,赶紧叫廷卫停了下来。 钟离松了一口气,想挪动一下身子,后背却像火烧了一样,没有一块是不像针扎一样疼。 皇帝困惑的声音道:“乾之怎么了?” 徐磬见惯了血淋林的场面,素日里车裂、腰斩、凌迟、刖刑、开颅等刑罚见得多了,这点小阵仗就像和风细雨,丝毫不能入眼。 于是徐磬回道:“陆大人定是政务缠身,连日劳顿疲乏过度,这刚一放松便睡着了。” 整个府堂上的人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气,这分明是吓晕的,怎么就成了太过无聊睡着了? 皇帝点点头,对徐磬道:“朕带乾之回去了,案犯交押大理寺,随爱卿处置。” 钟离闻言,突然从刑凳上蹦起来,一把扯开蒙在眼上的黑布,挂着一身血淋林的褴褛破衣和一背的血肉,直直地冲向皇帝。 徐磬大惊,疾呼道:“压住他!压住他!护驾!” 一众廷卫一拥而上,高喝着冲向钟离,抱着他的大腿身躯,把钟离压倒在地。 钟离身上缠着这许多人,终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用力仰起头盯着皇帝,手用力向前伸,似乎要去够什么东西。 徐磬发现他是想抓皇帝的衣摆,赶紧扶着皇帝往后退了几步。 “皇上!我……”廷卫一肘子顶在钟离后颈,钟离闷哼一声萎顿在地上。 皇帝皱皱眉,徐磬扶着皇帝,命人抬了陆皖柯,往府衙外走去。钟离抬起头,看着皇帝渐行渐远,心中一恸,不知从哪里蹿上来一股劲,将压着自己的人甩动了些,仰起头喊道:“皇上!我想留在皇上身边……皇上……皇上不是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么?请皇上应允我,让我留在皇上身边……” 皇帝面上难堪,心中却颤颤。他的声音与那人太像太像,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那人冷冰冰地躺在自己面前,这时自己恐怕会觉得真的就是那人在说着,要留在自己身边。 恨就恨在,明明不是他,为何要这么像他?不仅声音像,连说的话也这么像,让人难堪难过,让人心生希冀又失望。如此的来回折磨,不如一开始便斩断;这把燃不起的鬼火,还不如一开始便踩死熄灭。 真真是该死可恶至极。 那人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身后,萦绕在耳畔。皇帝的脚下软软的,身子却毅然决然。 46、质问 皇帝回了宫,心神不宁,闻得西方传来轰隆的闷雷声,心下更是烦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详之事正待发生。 有句话叫做“祥瑞不来,灾祸常至”。还有句话叫做“人的预感,好事十之七八都是幻觉,坏事十有八九都会中招。” 皇帝还没用完早膳,陈公公便来报说廷尉徐磬来了。 皇帝侧过头问一旁的陆皖柯,“昨天那个案犯,大理寺怎么处置了?” 陆皖柯答道:“据说是要流放到岭南。” 皇帝颔首,心道发派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徐磬小碎步地走来,跪在地上说有要事禀报。 皇帝示意他说,徐磬瞄了一眼周遭,发现陆皖柯、赵桓夕竟然都在,思忖了一下爬起来走到皇帝身边,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身体一震,像被雷扫过一样,脸色刷得就白了。 “此事当真?”皇帝厉声道。 徐磬顿了顿首,“千真万确。” 陆皖柯和赵桓夕面面相觑,心中极好奇能让皇帝这么震惊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陆皖柯弱弱地想着,莫不是那个姓钟名离的男人死了吧? 皇帝脸上的表情堪称复杂,又急又惧又惊又怒,颜色也是一会一个色,叫人看了好生担忧。 “摆驾大理寺。”皇帝道。 陆皖柯迎上来,“皇上,已是早朝的时间了。”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冰冷的气息从皇帝的全身冉冉流出,扑面而来,简直要把陆大学士掀到地上去了。 皇帝冷言道:“那些个老臣,一日不弹劾别人憋不死。” 陆皖柯赶紧顺着皇帝的意思,“是是。臣这就叫人备御辇。” 皇帝领着陆皖柯乘着高辇来到大理寺,钟离已经被押了上来,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一副气血虚弱憔悴损的模样,至少没有昨日看得这么吓人了。 徐磬见皇帝没有坐下的意思,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堂下跪着的,可是案犯钟离?” “正是。”钟离答道。 “案犯钟离,你是何地人啊?” “郢县人。” “今年贵庚几何?” “廿十了。” 陆皖柯听到这里蹙了蹙眉,这股子颐指气使的样子,可不像是个廿十岁的少年,非得说的话,只能是一个廿十岁的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徐磬点点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案犯钟离,你……你生父是何人?” 钟离抬起头,口齿清晰地说道:“生父名为钟雪麟,乃是前保和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太子少师。” 皇帝先前已作好准备了,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身形又是一个不稳。陆皖柯则是蓦然瞪大眼睛,像是突然被刮了一个巴掌,脑袋里面呼啦啦一下千万只蜜蜂同时起飞,四处乱窜。 徐磬等皇帝缓了缓气,正准备接着问,皇帝迈上前来,颤声道:“你……你有什么证据?”皇帝抱着这最后一根稻草,若是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马上治他欺君之罪、诽谤朝臣之罪,这回非要把他打得再也不能胡说八道为止,打死了也无妨了。 钟离抬头看着皇帝,道:“请皇上作证,我父亲左胸膛上,有一颗花瓣形的朱砂痣,这事,应当是没错的吧?” 徐磬厉声斥道:“这算得什么证据?” 皇帝身形晃了晃,众人只需看皇帝一眼,就知道钟离说的是真的。只是皇帝的表情太过可怖,好像溺水垂死的人, 皇帝面色雪白,陆皖柯扶着皇帝的手,皇帝才稳住了身体。 “这……不能算是证据,为他沐浴的小厮也能看见那颗痔。”皇帝道,语气却虚了许多。 钟离道:“这话有理。那么就唯有请廷尉大人呈上物证请皇上过目了。” 徐磬挥挥手,一名廷卫端着一个朱色漆木案台走上来,上面放着一片扇形的银白色薄片。 那日钟雪麟亲手把它系在了皇帝的腰带上,说这是龙的鳞片。皇帝心下一沉,抚上自己腰间,触手处冰凉温软,皇帝将龙鳞摘下,放在案台上,乍一看,两片鳞片模样像当,只有些许纹理的差异。 “这是龙的鳞片。父亲原有两片,我持有一片,另一片,应当在皇上那里。”钟离把事先想好的话都说了,看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果然疑虑全消了,在大理寺府衙之中,皇帝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负,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扶一把。 钟离正是这么想的,于是他迎上去扶住了皇帝的手臂,唤了声:“皇上……” 皇帝猛然一哆嗦,一扬手把钟离掀翻在地上。 “你明知道……”皇帝稳住身形,只见他秀面煞白,话音也颤了,“还与朕……害得朕……” 众人只道皇帝见到故人之子心念故人,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哪里知道皇帝此时的复杂心绪? 皇帝是想说:你明知道我和你爹的关系,还和我做了这般那般的事情!害得我差点违背了伦理,乱了纲常!好在你还有一丁点儿良知没有做到最后,否则不是让我这个江山的主人如何去面对普天下的百姓啊?如何有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皇帝想到桐岚寺的那个雨夜,简直是郁闷得肝肠寸断,冷汗连连,腹中呕意大作,隔夜的吃食都要吐出来了。 皇帝愤愤然几近晕厥,还道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日,原来竟是父子,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怎么没有想到! 实在是昏庸,无能! 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勾引了故人的儿子,简直是令人发指。 皇帝好歹还知道到自己还在府衙内,险些在这么多人面前失言,赶紧噤了声,横着眉涛涛的怒气压得一屋子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陆皖柯八年来,头一次感觉到皇帝有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这都是拜钟雪麟的儿子所赐。凭着钟雪麟的关系,这个叫钟离的男人以后的人生大概以后便是一帆风顺了吧? 陆皖柯这样想着,却听皇帝沉声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众欺侮晋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徐爱卿,按照我朝例律,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徐磬听皇帝叫到自己,分外为难,听皇帝的意思是要治钟离的罪,但皇帝和钟雪麟的关系不是一向好得很么?这下要是说错了话,以后可再难为人了。 徐磬冷汗都下来了,拿眼神不断瞟着一边的陆皖柯。 陆皖柯气定神闲,视线追着飞进大理寺府衙的一只蛾子,轻巧地避开了徐磬的目光。实际上陆皖柯自己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 徐磬支吾了半天,摘引了刑律上的几段各相驳斥的文字,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横眉,冷冷道:“行了,搞不清楚就流放吧。” 徐磬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接道:“那去岭南吧。” 皇帝冷哼一下,道:“太近了,去琼岛。” 徐磬赶紧喏诺,同情地瞟了一脸震惊伏在地上的案犯几眼。 皇帝顺了顺气,不管这人是谁,总之以后与自己没关系了。皇帝整了整衣服,一拂云袖往外走去。 钟雪麟知道不能再这么楞下去,否则真的要被押到海上孤岛去耕田了,于是鼓起气势叫到:“皇上!我……父亲留下一句话,要我转达与皇上。” 皇帝再怎么想离这个男人远远的,听见这句话也还是停住了脚步。 皇帝转过头,欲言又止。 徐磬是个直性子,见皇帝憋得难受的样子,口一快便问道:“什么话?快说!” 钟离抬头,一副为难的模样,猛向陆皖柯使眼色。 陆皖柯一向对这般攀关系上位的官员甚是厌恶,此次皇帝有意杜绝这种不良作风,陆皖柯深感欣慰,自然是对钟离视而不理,头一偏又去看蛾子去了。 钟离气得简直要吐血,徐磬见他眼睛都快眨巴碎了,低声问陆皖柯道:“陆大人,我看这案犯,不是有眼疾就是脑袋有病。” 蛾子飞出屋外去了,陆皖柯回头看钟离,见到他眼睛都眨巴出泪花了,叹了口气,道:“我看是两者都有。”说完走上前去,靠在钟离身边笑眯眯地道:“钟小爷,我和你父亲是至交,你有什么事,同我说行不行?” 钟离摇摇头。 陆皖柯笑容滞了滞,低声道:“那由我转告给皇上,可好?” 钟离眨巴两下眼睛,像在思考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接着凑到陆皖柯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陆皖柯的笑脸立刻就垮了,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容,迅速地伸出手捂住了钟离的嘴。 陆皖柯走到皇帝身边,皇帝道:“他说什么了?” 陆皖柯尴尬地干笑了两声,道:“皇上,让钟小公子亲自和您说吧。” 皇帝走上前去,在离钟离还有三尺的地方停下来,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 钟离干笑道:“皇上,离这么远,别人都要听见了。” 皇帝又往前迈了一步。 钟离无奈,敞开嗓门道:“我父亲说了,若是皇上八年后还未纳妾而后宫空虚,让我……” 迅雷不及掩耳,一屋子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冲到钟离面前,一抬腿把钟离踹倒在地上。 钟离果真闭上了嘴,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笑着,道:“所以皇上还是靠近了些才好……” 皇帝的脸都气得扭曲了,狠狠地道:“流放!即日启程!”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离计谋不成,内心沮丧,心道皇帝这些年来真的变了,从前哪里会这么狠心的呢?生气的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耍耍小性子就算了,现在动不动伸拳出腿的,这样子简直就是个乖戾残暴的暴君啊。 钟离的千年龙心收到了创伤,缩在牢房一角,茶饭不思,成天唉声叹气。 47、翻身 皇帝刚回到御书房,陈公公就来报说太后来了。皇帝一皱眉头,赶紧迎出来。 太后全氏步履款款水袖翩翩地踱进来,皇帝迎上去,太后伸出保养得白皙细嫩的手握住皇帝的手,带着他来到偏室坐了。 全太后并不是皇帝的亲母,先帝膝下子嗣不多,偏偏皇子们又都是多病难活,未及束发就都纷纷夭折了,还有一个皇子更是在一场火事中被奸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等到先帝重病之时,竟只剩下这么一个同婢女生下的儿子了,便将赵桓羽立为太子,交托于全氏抚养。 孤儿寡母虽都看对方不顺眼,但碍于形势便就一拍即合,先帝仙逝后,两人除了日常请安以外,基本没有什么交集。 今日太后亲来,皇帝知道一定没什么好事。 全太后婉婉地微笑着,道:“皇儿啊,最近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 皇帝恭敬道:“母后何出此言?” 全太后端起茶碗,缓缓地啜了一口,道:“听闻皇儿最近常往大理寺跑,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总是不放心。” 皇帝心下了然,全氏家族在朝中气焰不小,一些小的权财买卖总是少不了的,全太后早就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人,自己与大理寺关系一密起来,全太后当然会担忧,所以来这里和自己和稀泥。 皇帝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前些天抓到一个人,这人比较有意思。” 全太后抬眼,“哦?什么人?” 皇帝一想到这事就郁郁,悻悻然道:“不知母后是否还记得抗辽一役中牺牲的钟少傅,是他的儿子。” 全太后当然记得钟雪麟,八年前因为他死了,皇帝差点没挺过来,这事朝廷上下都知道,但就是没人敢再提。 全太后揣摩着皇帝的表情,想着有了这人,皇帝大概就没心思再管全氏家族的那点事儿了,于是缓缓道:“钟少傅的儿子,叫什么名字?钟少傅饱读诗书文采盎然,想必公子也定是一表人才熟读经论的吧。” 皇帝还是郁郁,无精打采地答道:“哦,他叫钟离……母后问这个做什么?” 全太后放下茶盏,微笑道:“既然如此,把他召到宫里来如何?陆大人政事繁忙,总不能好好指导琉奚的功课,让钟小公子来与琉奚陪读岂不正好?” 皇帝赶紧打起精神,道:“如此不可,这钟离目无王法胸无纲伦,不仅当众欺侮晋王,还……咳,总之这样的人决不能为人师表,以免误人子弟……” 全太后眨眨秀目,问道:“胸无纲伦?” 皇帝干咳一下,道:“总之不是个好人。” 全太后笑了笑,管他是不是好人,能让你这么语无伦次的人,哀家说什么也要把他弄进宫来。 “这世上之人孰能无错?何况若是晋王有错在先,总不能牙被打掉了和血吞,钟小公子这般做也许是有缘由的呢。” “何况……其父钟少傅乃是我朝之大功臣,亏待了其子,世人恐怕要说我赵氏人心淡薄了,这不是让官民上下人人心寒么?” 皇帝被全太后娓娓动听的一番述说说得语塞,总不能说这钟少傅之子差点睡了自己吧? “但是……” 全太后立起身来,侍女迎上来搀扶着往外走去,“就这么办了,哀家也乏了,过几日再来会会这位钟小公子。” 皇帝听着全太后的脚步声远去了,立在原地呆了一阵,叫来陈公公口传旨令。 却说钟离坐在这牢狱之中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哪里惹怒了皇帝啊?见到钟雪麟的儿子,皇帝不应该是高兴的么?怎么气成那样。 锁牢房的铁链哗啦啦地响了,两个狱卒簇拥着赵桓夕走了进来,赵桓夕一挥手,狱卒冲上来押着钟离开始剥他的衣服。 钟离懵了,这么快就要去琼岛了? 没一会,脏兮兮的囚服被扔在一边,钟离赤条条地缩在角落,赵桓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一挥手,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地淋下来,初春的寒意刺入骨髓。 “钟小公子。”赵桓夕轻飘飘地说。 钟离抬头看他,“晋王爷,你……是来寻仇的?” 赵桓夕朝他笑了笑,道:“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我之间怎么会有什么仇呢?”赵桓夕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挥手道:“再来一桶。” 又是一桶冷水泼在钟离身上,冷水像是浸入了毛孔,内外都是冷冰冰的。 赵桓夕笑着道:“去面圣,总不能这么脏兮兮的吧?你看看,还没洗干净呢,来人啊,再拿一桶水来。” 钟离听见“面圣”二字,顿时身体也不冷了,光着身子也不害羞了,猛然站起来,全然不顾赵桓夕错愕的目光。 “水桶拿来!”钟离说着,接过狱卒手上的水桶,悉数淋在自己身上,甩了甩头发甚是神清气爽。 “走吧。”钟离朗然笑道,兀自拉开牢门走了出去。 赵桓夕在背后瞪大眼睛,这人……这人是唱戏的怎么着?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刚才不是一副病蔫蔫的样子么,怎么一桶水淋下去就成倜傥公子了呢? 这都不重要,只是……他可是还是光着身子的,这么走进大理寺去徐磬还以为自己对他怎么了呢! 晋王爷赶紧追上去,把衣服往他怀里塞,钟离侧过头对他灿然一笑,说了句:“不用。” 赵桓夕简直要被这个灿烂的微笑亮傻了,愣了一阵的时间钟离已经走远了,赵桓夕又追上去,抖开了衣服亲自往钟离身上套。 “晋王爷,你怎么不等下官先进来了……”徐磬被几名狱卒簇拥着往这边走来,话说到一半看见赵桓夕拿着几件衣服,正奋力地给坦胸露体的钟离系衣服带子,一番折腾下来,赵桓夕也被钟离身上没干的水沾湿了衣服,显得凌乱不堪。 徐磬愣在当场,呆了一阵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徐大人!”赵桓夕叫住他,把剩下的衣服往徐磬怀里一塞,怒气腾腾地走了。 徐磬看着钟离,“你……”又指指大步远去的赵桓夕,“他……”徐磬暧昧的笑笑,“你们在比武么?我不会告知皇上的。” 钟离终于穿戴整齐进了宫,徐磬领着他来到御书房,却见赵桓夕和陆皖柯已经在里面了,赵桓夕没精打采地瞥了钟离一眼,很有些哀怨的味道。 钟离的目光却是直接黏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穿了一件玄色镶金龙凤戏珠堂服,金玉发冠衬得脸庞愈发的白皙秀气。 “钟离来了。”皇帝淡淡道。 钟离细细地看着皇帝的脸,从微蹙的秀眉到如水的双眸,再到高挺的鼻梁然后是点朱薄唇,这一副面庞,再看个上千年,恐怕也看不厌。 御书房静默了下去,好半晌没听见钟离的搭话,赵桓夕心道真是个不懂礼数的狂妄小人,怕是见到皇帝尊颜吓傻了吧?于是抬眼向钟离瞟了一眼,只见钟离双目呆滞,眼神直勾勾地射向皇帝,嘴角含着傻笑,整个一傻二呆。赵桓夕看了如此不堪入目的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接着心情愈发地悲怆了。 皇帝抬起头,皱着眉又唤了一声,“钟离。” 钟离这回听见了,敛了傻笑回道:“是我。” 在场人等均是一阵冷汗直流,这人莫非是真傻啊? 皇帝只想赶紧让他滚得远远的,就不追究他这次的失仪了。皇帝道:“你是钟少傅之子,看在汝父功绩,特赦你的罪,赐你五品官衔,任右武大夫,兼任太子少师,归属镇国大将军管辖。钟离还没有宅邸吧?先借居镇国将军府。”这下该满意了吧?快领旨谢恩滚得远远的吧。 只听赵桓夕悲叹了一声。 钟离眨巴眨巴眼睛,道:“皇上,我不想跟着晋王爷。” 赵桓夕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道:“你别得寸进尺!你是什么好东西,轮得着你在这儿挑三拣四的?你不跟着本王,本王还不稀罕你呢!” 徐磬赶紧拉着赵桓夕,道:“晋王爷息怒,息怒。” 陆皖柯道:“皇上,钟小公子入仕的事儿,不妨缓一缓,让钟小公子自个儿打算打算……” 钟离抢白道:“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留在皇上身边。” 一众人表情各异,纷纷噤了声,皇帝的表情像活吞了蟑螂似的难看。 “不行。”皇帝沉下声来。 “皇上说要答应我一个要求的。”钟离道。 “不行。”皇帝道。 “那晚……”钟离抬头看皇帝。 皇帝气急,一双明眸像是要滴出水来,面对这么个无赖痞子,自小习读经书礼教的脑袋哪里够用? 皇帝一扬手,砚台笔墨全都洒在狐绒地毯上。“你……你胆敢威胁朕?” 一众人赶紧团团跪下,呼道:“皇上息怒!” “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要命了?!”皇帝一手撑着檀木案,面色煞白。 钟离看着皇帝急得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心里顿时便软下来了。 “我知道了,”钟离道,“钟离领旨谢恩。” 皇帝脸色难看,陈公公迎上来扶着皇帝往偏殿走,回过头来对一众人道:“皇上龙体有恙,各位大人自行回去吧。” 众人各自说了告退,赵桓夕埋头往外走,一路走到午门,一回头看见钟离还跟着自己。 赵桓夕暗道了一声呜呼哀哉,以后被这么个妖怪缠着,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你还跟着本王做什么?” 钟离恭敬地抱拳道:“晋王爷,皇上旨意,以后我就是王爷的人了。” 赵桓夕瞪眼睛看他,是什么样的脑袋能把皇帝的旨意曲解成这样?真想刨开来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幺蛾子。 “我给你钱,你自个儿出去找个地方蹲着还不行么!”赵桓夕摸了摸袖袋,脸登时塌了下来,忘了今天穿的是朝服,压根没带银两。 “你在这等着,我回去给你拿。”赵桓夕道。 钟离又跟上来,眨眨眼睛,“晋王爷,你不会是想着把我扔在这就不管了吧?” 赵桓夕愤愤然,竟然被猜中了,这妖怪虽然疯癫但不笨啊。 赵桓夕不再理他,出了午门便登上自己的车辇,一回头却见钟离也轻巧地跃了上来。 “回将军府。”钟离对轿夫道。 48、设计 钟离就这么在赵桓夕的府邸上住了下来,隔三差五地拿着赵桓夕的钱上街上买点瓶瓶罐罐,看样子很有长住的趋势,甚至有喧宾夺主的迹象。 赵桓夕很是纳闷,皇帝自从那日把这妖怪扔给了自己以后,就再没传过自己进宫。这右武大夫的职位是个军中文臣,在和平时期根本就是个闲职,连军营都不必去,莫非皇帝就打算让自己一辈子养着这么个七尺妖怪当小白脸么? 赵桓夕想想就开始打寒颤。 钟离这次回京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皇帝去哪自己跟到哪,旁的事情一律不管,平日里借着个太子少师的名义混进宫去也就是晃荡一圈,被陈公公挡在御书房外就悻悻然回将军府,次日再兴冲冲地跑进宫,如此而已。 白龙位列仙班,已经放荡偷懒了上千年,这点清闲他还是熬得住的。 熬不住的是皇帝。 陈公公这日第三次来报说钟少师来过了,皇帝眉心一簇,茶水泼出来一些。 “走了么?”皇帝问道。 “走了,但……”陈公公顿了顿,犹豫着道:“钟大人送来了这个……” 陈公公将一枚物件放在桌上,皇帝不能视物又不愿表现出好奇的样子,便淡淡道了句“知道了”,让陈公公退了下去。 陈公公离开了,皇帝伸手将那物拾起,着手处温润细腻,是一枚上好的玉簪,簪头还坠着一条盘旋的龙。 皇帝只觉好笑,当自己是女子么?竟送些这般秀气的东西。 皇帝将玉簪随手放在了一旁,只觉得在御书房坐了一天实是气闷,于是唤来初儿吩咐去御花园散步。 姹紫嫣红,莺歌燕舞,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 初儿搀着皇帝,笑语道:“这花正是盛开时候,真是好看呐,不知道荷花开了没有。” 皇帝偏头微笑道:“当真如此好看么?” 初儿意识到皇帝看不见,自觉失言,赶紧不说话了,皇帝道:“朕在这宫里呆了近三十年了,年年花开都是一个样,那边一簇月季,这边一丛三色堇,却也不觉得如何好看。” 初儿道:“宫里头的花儿开得最鲜最大了,这儿的花也不好看,别处的花就更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 鲤鱼池边上传来一阵喧哗声和着水声,时而还爆出一阵阵喝彩。 初儿问道:“好像有什么热闹的事儿。” 皇帝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还是让初儿带着自己去了。 走到鲤鱼池边上,初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皇上,是钟离大人……” 皇帝当即便想转身走,却听一人高呼道:“皇上!快来救臣下!” 围观的宫女公公都低着头,斜着眼睛看皇帝,皇帝只得按耐着想走的心思,对钟离道:“你……好端端走在道上,怎的就掉下去了?” 钟离头上顶着池泥混青苔,一身的鱼鳞鱼粪便,花色的锦鲤绕着他的身子打转,时不时上来啄上两口。 钟离仰着一张无辜的脸,道:“臣好端端地走在道上,不知从哪伸出来一只男孩儿的小脚,把臣踹进了池里,皇上……皇上要为臣做主啊!” 皇帝一阵恶寒,这厮又叫又嚷的是想让整个宫里的人都听见么,究竟演的是哪出? 皇帝道:“初儿,你看看这围观的人里有没有小男孩儿。” 初儿环视了一周,支吾道:“有……是、是太子殿下。” 小太子琉奚闻言瞪了初儿一眼,高声道:“父皇!我没有踹他,是他诬赖奚儿!” 皇帝道:“不是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从今日起禁足十日,抄写中庸十次。” 琉奚脸憋得像个粽子,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我还没踹呢他自己就跳下去了,真真是气死本殿了!” 钟离在几名公公的拉扯下终于从池子里出来了,带出来一身水草泥泞,腥臭味几近刺鼻,钟离甩开公公的手,卷着一席腥臭的风奔向皇上,扑通一下伏在地上,道:“求皇上为臣做主。” 皇帝后撤了两尺,不动声色地掩鼻,道:“还有什么事?” 钟离不动声色地爬前了几步,一伸手抓住了皇帝的堂服下摆,可怜月白色的雅袍,转瞬间又臭又脏。 “臣现在这样,若是回去将军府,晋王爷……晋王爷定会将臣拒之门外,然后让侍卫打死臣的……” 钟离说着,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皇上也知道,晋王爷一向视臣如粪土,巴不得除臣而后快,臣就是晋王爷的肉中刺眼中钉。皇上,臣活得好苦啊……” 钟离说完,低下头来以衣袖擦拭眼角,却把臭烘烘的鱼粪蹭到了脸上,初儿看着一阵恶心,不忍再看把头偏了过去。 皇帝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了,自己当初就算是瞎了,也不能看上这么个无耻无赖龌龊恶心的东西啊,自己甚至还和他有过那么一夜的肢体接触。皇帝想到这里冷汗都冒出来了,不由得伸出手来拍了拍衣服,像是要拍掉什么脏东西。 什么叫虎父无犬子? 这话没错。 但是没人说过虎父会生妖怪啊。 皇帝真为钟雪麟寒心,竟然留得这么个儿子,还不如无后呢。 “那你想怎么样?”皇帝道。 钟离道:“为了不让晋王爷更加厌恶臣,臣得先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身体……” 皇帝道:“初儿,带钟大人去玄清池伺候洗浴,再传晋王爷入宫,把人领回去。” 初儿正要答应,钟离又哀叹了一声,皇帝只作充耳不闻,钟离又开始嘟囔着“命苦,日子没法子过了”的话。 皇帝横眉冷对,冷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钟离道:“要让这么多人看见臣的丑态,臣……臣还有什么脸面再在这宫里了?” 皇帝不禁愕然,你还知丑么?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皇帝又问了一遍。 钟离眨眨眼睛,像是沉吟了一阵,道:“皇上那儿人最少……” “你……”皇帝已经不知道是好笑还是生气了,“你别仗着钟雪麟的名义得寸进尺,别以为朕不敢治你。” 钟离又眨眨眼睛,“臣没仗着父亲的名义,臣想留在皇上身边与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臣就是想留在皇上身边。” “只不过……”钟离低下头,一副羞愧的模样,“如果皇上想治臣的罪,那臣可经不住大理寺的刑罚,可能会说到某些寺庙某些晚上的事……” 皇帝无语,精神挣扎了片刻,让初儿带钟离到福宁殿沐浴,自己便回御书房去了。 钟离心情大好,扯着初儿的衣袖说东道西,初儿捂着鼻子搭话他也不介意。 最后,钟离对初儿说了一句:“下回进宫来时给你带些外头的糯米糕,看看是不是比宫里的好吃。” 初儿怪异地看他,把他扔在福宁殿自己就先开溜了。 钟离屏退了宫人,舒舒服服地享受完皇帝的浴池,在福宁殿里东看看西看看,发现福宁殿还是和八年前一样,连熏香的气味也没有变。 唯一的不同,在于墙上挂着的一张裱起来了的字——“逸雨涵梦”,钟离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皇帝曾经送给自己的那张。原来挂在钟府的客堂上,如今竟到了福宁殿。 钟离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个“逸”字会那么怒气腾腾的呢?皇帝还说过,他讨厌下雨,那为什么还要写这么一幅字? 钟离没思索多久,看着皇帝那张明黄色的龙床,迟疑了一阵还是坐了上去,抱起皇帝用的玉枕,像是能感觉到皇帝的体温。 夜色很快就降临了,春夜温暖潮湿,昙花香气郁郁,红色宫灯映着金黄色琉璃瓦,别是一番幽静明媚。 皇帝推开走进福宁宫,却听见一男子的声音道:“你回来了。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皇帝当即转身朝殿外走去,却被拉住了胳膊。 “你……你怎么还没走?” 钟离道:“臣、臣方才沐浴时摔了一跤,腿疼走不了路……” 皇帝无语,叫来初儿,道:“不是让晋王来接他么,人呢?” 初儿一脸委屈,又不能照晋王的话直说“管他死活,死在那头最好,尸体运回来让本王再砍上两刀。” 皇帝猜到了个大概,叹口气道:“初儿,让人准备车辇,送钟少师回府。” 初儿领命下去了,钟离又期期艾艾地喊起疼来,“皇上……腿疼得车也没法坐了……” 皇帝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厚脸皮?脸是树皮粘的么,打也打不疼。 皇帝道:“待会让御药房拿些镇痛膏来,贴一剂就好了。” 钟离摇摇头,“不成。” 皇帝的面色又不善了,“你又想怎么样?” “这是臣的旧疾了,唯有皇上和臣一同乘车同臣说话,才可不疼。” 皇帝感觉这春天的夜晚,怎么这么冷啊? 皇帝耐下性子,“让初儿陪你,也是一样的。” “不成,不成。非得是至阳的男体才可。” 皇帝的表情已经很是难看,钟离知道自己玩笑开得过火了,赶紧接着道:“而且今天是花朝节,夜晚京城是有花市的,奇花争艳百花簇拥,还有花灯舞狮皮影戏猜字谜,岂不热闹有趣?” 皇帝一愣,听他的意思,是想带自己去集市玩? 这八年来,皇帝除了每年的祭山回离开皇城,就再没有机会到外面去了。这个提议着实很诱人。 只是…… 钟离突然伸过手来握住皇帝的手,轻柔的捏了捏皇帝的手心,“别怕,有我在呢。” 狗嘴里突然蹦了一句象牙,皇帝只觉得浑身难受,抽回了手。钟离讪讪的笑笑。 “臣已经备好了便服,臣来帮你换吧。” 皇帝道:“朕自己有手。” 接过衣服,闻到上面一股熟悉的檀木香味,与面前这个龌龊无耻无赖的男子浑然不搭边。 钟离,你到底是谁呢? 皇帝已经调查过钟离的底细,更是派人到钟雪麟的家乡去寻访钟雪麟的父母,回报说是确实有这么个儿子,同钟雪麟一同到京城来了,年龄特征也相符,应该就是钟离本人无疑。 但……皇帝实在是不能接受钟雪麟有个这么人神共愤的儿子。 而且,八年前,钟雪麟的儿子就十二岁了,那钟雪麟莫非十三、四岁便有了孩子?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皇帝脱了面服,穿上钟离给的便服,面前的人却没了动静,皇帝好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打量自己。 钟离突然笑起来,一双手伸到皇帝胸膛上开始解皇帝的衣带。 “你做什么?放肆!”皇帝心下一惊,挥手想甩开钟离的手,却被钟离抓了个正着。钟离握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轻笑道:“皇上饶命,臣只是怕皇上这样将衣带悉数系错地出去,有伤大雅。” 钟离比皇帝高出半个头,皇帝一只手扶在他肩上,正好能闻见钟离脖颈间男子的体香。想起那夜险些酿成大错,皇帝尴尬地别开脸。 钟离系好皇帝的衣带,道了声好了,又将一条绸丝放到皇帝手上。 “牵着这个,就不会走丢了。”钟离道。 钟离牵着皇帝,走进福宁殿中的密道,皇帝感觉不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莫非以前来过? 钟离笑着,故意暧昧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爹是谁啊?” 皇帝噤了声,任由他牵着走。 49、对诗 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锦灯华上,金灯红烛,暗香疏影,花香馥郁。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香,有的清新淡雅,有的萦绕口鼻,夹杂着烛油燃烧的味道,更显甘甜神秘。 耳际传来各色叫卖声、笑闹声、喧哗声,拥挤的人流从身边走过,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皇帝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以往的上元节,也不过是在城楼上远眺脚下连成一片的锦灯,如今身处其间,才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它的热闹。 热闹的地方,人心也会暖一些。 钟离走在身边,时而牵动绸缎,告诉皇帝他就在身边。 “主子,主子。”钟离唤了几声,皇帝却不理他,听着街边的叫卖声和吆喝声,似乎魂魄都沉醉了进去。 “鉴安。”钟离唤道。 皇帝听见这熟悉的声线喊自己的名字猛然回头,却被钟离突然拉进了怀里,男子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上来,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身边疾驰而过。 “放肆……”皇帝挣开钟离,一扯绸缎,那边却是不收力般空荡荡的。 皇帝心里登时慌了,“钟离?” 没有人答应。 “钟离!”皇帝提高了些声音,但周遭的喧哗声更甚,皇帝的呼喊声完全被掩下去了。 手突然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皇帝抬头,“钟离?” “我在这里。”钟离温和的声音道。 “你方才,到哪里去了?” 钟离笑笑,道:“以为见到故人了,只是认错人了。”钟离顿了顿,笑道:“主子害怕了?” 皇帝蹙了蹙额,钟离赶紧笑了笑放弃了这个话题,牵着皇帝的手,道:“那边像是有人对诗,据说对赢了的可以让华大师卜算,华大师的卜算听说是京城最准的,去看看么?” 皇帝点点头,钟离没有再用绸缎,而是直接牵着皇帝的手。 钟离往马车驶离的方向看去,方才看见的在车窗内的人,确实是林逸清吧?虽然已过了八年,但那张戏谑清秀的脸仍然没变。而且,那马车中传来了灵虎的气息,看样子那只笨猫已经找到主人了。 林逸清到京城来做什么? 两侧是来往的泱泱人流,陌生的声音说着无足轻重的话,像棉絮丝丝缕缕地钻进皇帝的脑子里,在里面积聚纠缠,让皇帝心神如一团乱麻,茫茫然不知所以。 皇帝的手被温热的手掌牢牢地牵着,就像那次在山中逃亡时一样,身边的景物人群一直在后退,只有面前的这个背影和掌心的温度给自己依靠。 钟离终于停了下来,这里花香最是馥郁,却不显喧闹,只听一人轻轻吟道:“桃花褪艳,血痕岂化胭脂。” 一名男子扑扇着羽扇,朗声回道:“豆蔻香销,手泽尚含兰麝。” 皇帝听罢,低叹了句“对得好。” 羽扇男子向对方抱了一个拳,道了句“承让”,羽扇一翻又吟道:“沽酒欲来风已醉。” 对方答道:“远客还归酒巷深。” 羽扇男子眯起俏眼,轻笑道:“这对得还算工整,就是立意不深。” 对方讪讪地陪了个笑,道:“公子好才华,在下佩服。” 那人退了下去,羽扇男子环视一圈,笑道:“若是没人来对,这头筹可要让小弟夺去了。” 皇帝脱开钟离的手,走上前去,道:“我来同你对。刚才的上联是’沽酒欲来风已醉‘,我的下联是’卖花人去路还香‘,何如?” 围观的人众同时叫了个“好”,羽扇男子的表情有些愕然,不一会就又露出笑容,“对得好,请。” 皇帝略一沉吟,念道:“缘何邀月问天,想是平生知己少。” 羽扇一合,男子淡然笑道:“只可把酒看花,懒开醉眼看人忙。” 皇帝露出一抹笑来,道:“潇然洒脱,好对。” 钟离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总算放下心来,再抬眼看那持羽扇的男子,却觉得他好生面熟。 没一会儿,两人便又对了数个回合,这回是羽扇男子出题,他合上羽扇,轻敲手心,道:“时候不早了,这一题阁下若是能对上来,这头筹便让给阁下了。我的题目是:“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境。” 皇帝听罢题目微一皱眉,这题要对得工整不难,但要对出意蕴来却不容易。 皇帝思忖了一阵,竟是毫无头绪。 正要认输,却感觉有人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一团纸。皇帝在袖中不动声色的打开了,手指抚上纸面,感觉到纸面上刻着字,皇帝逐个字摸过去,俨然就是题目的下联。 羽扇男子笑了笑,“这题确实有些难度,让我来对也是对不上的。” 皇帝抬起头,忽而一阵春风拂过,花瓣翩翩,花香在风中弥漫,皇帝长发翻飞,星眸璀璨,他一字一词,轻声念道:“痴声痴色痴梦痴情,几辈痴人。” 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境。 痴声痴色痴梦痴情,几辈痴人。 热闹的街市,繁华的锦灯,却在他这轻声吟读下黯淡了颜色。月上九霄,春多温柔,夜多暗淡,诗也寂寞,人也孤单。 听众爆发出一阵叫好声,羽扇男子愣了一阵,向皇帝抱了个礼,笑道:“精彩绝妙,真是妙对。我输了,心服口服。”说罢,男子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走向候在一旁的人。 钟离这才看见吴之游,吴之游面色严峻,一直在瞟着皇帝,看来是早就认出了皇帝。钟离再仔细看了一阵那持扇男子,认出来他就是跟在林逸清身边的那名娈童。 他们见皇帝没有带守卫,会不会起歹念? 钟离一面拉近自己与皇帝的距离,一面盯着对方的动静。 皇帝回过头,道:“你还会作诗。” 钟离拉回视线,看着皇帝含水的美眸,“那当然,堂堂一国太子的少师,怎可不会作诗?” 钟离牵着皇帝的手,道:“很晚了,卜算完了就回去,好么?” 皇帝像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 华大师已经摆好了仪仗,向西点一支高香,又在高处点一支白色天烛,他拉着皇帝的手,轻轻一抹,皇帝只觉指尖酥麻,一滴血落在香兰汤中,晕了开去。 华大师注视着汤中的血逐渐晕成了一副星图,细读之下一阵心惊。 “这位施主,既是来卜算的,老道便直说了。施主的命理极是复杂,命中有一颗天狼星,阻断了命路,命支旁生,虽有大富大贵之相,却是命路短浅,无法长久,此乃天狼之灾。但又因如此情缘占尽,情恨交叠,纠缠不清。” 皇帝似乎有些失神,钟离皱眉,“什么命路短浅,江湖术士的话不足为信,我们走吧。”说完牵起皇帝的手走了,华大师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许久叹了一口气。 “方才那人卜算的结果,能告诉我么?”一名持羽扇的男子走上来,问道。 华大师深深叹一口气,道:“老道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命数,帝王星光芒微弱,却占尽了帝王命理。原应是命数已断了,却无中生有生生地多出来一条命支。真真是奇怪之极。” 钟离牵着皇帝往回走,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卜算的事,一路上心不在焉,时常碰着身边经过的人,钟离伸过手将他护在胸前,皇帝蹙额,挣开他的怀抱,道:“人多,规矩点。” 钟离看了他一阵,从皇帝腰间取下那枚龙鳞,放在他手心,低声道:“别理那老道的胡言乱语,皇上是真龙天子,有神龙护体,怕他作甚?” 皇帝忆起那日皇城失火,天空中盘旋的银蛟龙,因为它的出现,自己有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这算不算是真龙显灵呢? 突然,一阵炮竹声在耳边炸响,皇帝只觉耳际嗡的一声,接着身体便失去了平衡,踉跄时绊着不知谁的脚,皇帝摔在地上,额角刻在石板路上疼得厉害。 “钟离?”皇帝伸出手,手心冰凉,等了好一阵,也没有人来握住自己的手。 脑中还在嗡嗡作响,周围的人潮喧哗声和逃窜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没有一点实感。 “你又在戏弄我了么?快过来!”皇帝伏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上却站不起来。 在这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像浓稠的墨水,一股一股地填入心脏,让人胸口发胀,像要窒息一般。 无助、害怕、惧怕。 这些弱小的人才会有的情绪突然在这个君王身上爆发出来。君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如果不是皇帝,就连一个普通的凡人也不如。 “钟离……钟离……”皇帝还在呼喊着,声音却被完全埋没了。 50、寻找 炮竹声在人群中炸响的一瞬间,人群就疯了,拼命地往四面八方逃窜,钟离只觉手中一松,回头时皇帝的人就不见了。恐惧的人流比汹涌的潮水还要更有力量,推着钟离越走越远,钟离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搜索皇帝的踪影,却是了无踪迹。 “鉴安!鉴安——”钟离一面维持着身体平衡,以免被人群推倒,一面高声喊着皇帝的名字。 钟离心惊起来,皇帝眼睛不能视物,在这种混乱之中太危险了。何况,那炮竹炸得时机太巧,恐怕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如果是这样,皇帝现在恐怕…… 钟离又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找到皇帝,却看见了那只镶着雪白鸵鸟毛的羽扇。羽扇男子立在高地,面色不佳地在人群中扫视,一旁立着同样脸色严峻的吴之游,还有一人白衣青发,眉目间隐约含笑,怀中抱一只雪白的猫咪,不是林逸清又是谁? 钟离心道:果真是他们在搞鬼! 钟离不动声色地往他们的方向移动过去,立在人群外恰好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你这蛮子,让你再等等,你这么急做什么?急着投胎么?”羽扇男子咄咄逼人地说。 吴之游也阴着脸:“我也没想到他怎的就一转眼就没影了。” 钟离听到这里,知道他们也没找到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羽扇男子轻哼一声,“没本事还找借口,算什么英雄好汉?” 林逸清轻笑着说:“急什么?此次不成,还有下次。现在事情闹大了,待会官府的人就要来了,我们这就走吧。” 羽扇男子见到口的肉就要插翅飞走,甚是不甘,道:“再等等如何?这机会难得,说不定待会就找着了。” 林逸清道:“长昀,来日方长,敌在明我在暗,总有下手的机会的。” 羽扇男子又嘟囔了几句,几人起身往暗处离开了。 钟离的脑袋像是被人用敲钟的大锤撞了一下,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十多年前的记忆像是隔着一层水,看不清楚又摸不实在。 “长昀”这个名字,似乎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胸口就像是被填进了一团团棉絮,又痒又酸,甚是难过。 这酸酸涩涩的,是什么情绪呢? 只是难受得无法自拔,自己与这个名字,似乎已经纠缠了许久许久。 但对“长昀”这两字的唯一记忆,就是那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在荷花池畔的那个小小的邂逅。 这么小的事,在白龙上千年的时光中,连一粒沙尘也算不上。 名为长昀的那个男孩,粉红着一张脸,在自己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吻。 千年的记忆中,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钟离愣在原地,酸楚滋味许久才缓缓地退去,人群没有之前那么疯狂了,钟离再次冲入人群,发狂似的搜索皇帝的踪影。 夜深了,宵禁的钟声敲了十二次。钟离站在灯火阑珊的地方,怔怔地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吆喝叫卖的小贩也收拾起推车回家去了。 皇上,究竟到哪里去了?寻了大半夜,整条街都被翻了个遍,仍是找不着皇帝的影子。 钟离大骇,自己……竟然把当今圣上给弄丢了?钟离如今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 钟离立在原地思索了一阵,拔腿往将军府的方向跑去。 子时已过,镇国将军府竟还是那般灯火通明,钟离跑得气喘吁吁,衣服也乱了,衣带也开了,头发也散了,跑到将军府门前抓住一名侍卫就喊:“快,把赵桓夕叫起来!” 侍卫看着眼前这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对他叫喊,当即吓得脸都白了,腿一软跌在地上逃也似的爬进了府内。 赵桓夕很快就出来了,还穿着整齐的堂服,玉面金冠,仪表堂堂,他眉峰一蹙,上下打量了钟离一遍,低沉道:“你这祸害,大半夜到哪里撒野去了?” 这衣衫凌乱面貌不堪的样子,莫不成与人偷腥被抓奸在床了?如此作风不良的事,若是奏上一本,还不让他立马滚蛋? 赵桓夕肚子里算盘打得好好的,钟离冲上前去,不顾赵桓夕惊愕的表情,一把抓着他的手臂往外拖,“你没睡真是太好了,快,带上你的常备军,随我来!” 赵桓夕一怔,当即反应过来,这妖怪,是想让本王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呐?还要带兵?这妖怪偷个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喝高了吧你?来人啊,给钟大人醒酒!”赵桓夕一声令下,几桶冷水哗啦啦地浇在钟离身上,钟离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几桶冷水下来火也熄了锅也冷了,整个人都傻了。 赵桓夕见他呆愣愣的模样,深感欣慰,道:“钟大人,感觉好些了么?还有些晕?送佛送到西,再让你醒醒!” 说罢,一身粗体胖的妇人走上前来,伸手就给了钟离几个嘴巴子,钟离只觉一阵头昏眼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千年老龙的脸,就这么被不知哪儿来的村妇给糟蹋了!这贬低人糟蹋人的法子真是高水准高智商,这晋王爷赵桓夕的整人方法真是高啊,这脑子真是够用啊。 村妇打得正兴起,又往手上抹了些猪油,好打得更痛快些,钟离赶紧伸手握住村妇的手,诚恳地道:“大婶,累了吧?累了歇歇!” 一双疼得水汪汪的美眸看着村妇,通红的脸颊上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笑意,妇人的脸刷的热了,羞涩地别过头去。 赵桓夕看着他这副不要脸的模样,真想在他脸上划两刀,看看他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钟离站起来,又扑到赵桓夕面前,“快点兵,皇上有难!” 赵桓夕马上敛起颜色,露出严肃的表情,“怎么回事?” 钟离眨了下眼睛,意识到如果告诉他自己带皇帝出宫,可能钟离这条小命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皇上……丢了。”钟离言简意赅地说。 赵桓夕一对秀眉横飞入鬓,好看的眸子瞪成了个杏子大小,“你这祸害!你把皇兄带出宫了?你……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啊?你、你、你……”赵桓夕气得大呼小叫语无伦次,最后你了半天接道:“你简直气死我了!” 钟离低着头,一脸心虚的模样。 赵桓夕怒哼一声,撂下一句话,“回来收拾你!”接着冲出府去。 钟离浑身湿答答的,夜风袭来,后脊一阵发冷,也顾不得这么多,随便抹了一把脸便跟着赵桓夕冲了出去。 宵禁之后,全城戒严,官兵军马穿行在静谧的京城中,星河横在头顶,橙黄色的下弦月神秘安静。 晋王爷赵桓夕骑着高头大马,竖着俊眉面目冷峻,不怒自威。身侧一匹矮腿马上赫然乘着仿佛刚从汤里捞出来的钟离。 “停,停!”钟离喊道,“皇上就是在这里不见的。”街上炮竹燃过的残渣还留在地上没人清扫,与刚才不同的是方才热闹喧哗的人群早已不在。 赵桓夕招来一人,“这旁边都是些什么地方?” 那人答道:“皇城在北边。从这儿向西走是帽儿街,有些个赌坊;东边是岚洞池,南边是……是烟花胡同。” 赵桓夕朝钟离瞟了一瞟,像是在怀疑钟离是不是把皇帝带到烟街柳巷去了。 钟离梗起脖子,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 赵桓夕点了两人,“你,带队去帽儿街;你,去岚洞池。” 那两人领了命并不退下,还在等些什么,赵桓夕阴着脸,道:“本王带兵去南边,这样何如?” 两人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喏诺:“好,当然好。” 钟离策马上来,“我跟你一同去。” 钟离心道:皇上总不至于趁我不备,跑到烟柳之地去撒欢了吧? 却说皇帝无助地跌在地上,险些被疯狂的人群踩死,突然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皇帝大喜,喊道:“钟离!” 那人就这灯火细细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眼中含着滚滚热泪,面颊潮红,玉面凤眉,在橙红的烛火下显得分外楚楚动人。 只可惜是个瞎子,还是个男瞎子。 捡到皇帝的这人名曰张周,住在烟花胡同,是个有原则的人贩子。张周的原则就是,见到好货先自己享用了再卖到馆子里去。 “小美人,你真是个尤物。”张周不是没玩过男人,但是还是喜欢女人柔软的身体,但面前这个我见犹怜的男子,却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更惹人怜惜。 皇帝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钟离,而且还是个恶棍,张口便要喊,一团臭熏熏的布捂在皇帝口鼻上,皇帝就这么在一股恶臭中晕了过去。 皇帝醒来时,张周正在解自己的亵衣带。 皇帝简直要惊呆了,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人QJ男人么?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还要被自己撞见了,真龙天子还要不要做人了? 皇帝伸手去推兽性大发的QJ者,却只觉周身软绵绵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药效还没退掉,本想拒绝的手软软地撑在张周身上,更像是欲拒还迎,一双星眸更像是要滴出水来,张周简直要血脉喷张不能自已了。 “你等等……”皇帝心下大急,开口道,“我有钱,我给你钱……你还要什么,我、我都能给你……你还是想做官,我让你做官……” 可怜一代英明君主,在这个时候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张周嘿嘿地笑着,“小美人儿,我也有好东西要给你,你看看喜欢不?” 皇帝羞愤之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张周又欺身上来,皇帝大骇,手足无措地笼着身上的衣服往后退,手指却碰见一枚尖尖的东西,皇帝心下一紧,是钟离那日送的盘龙玉簪子。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它藏好,抬头对张周说:“那……那你到这边来,可得对我温柔些……” 张周见美人儿归顺了自己,心下大喜,心心念念的都是把美人儿的身子揉碎了一饱声色之福,闻言哪里还管这么多,三两下把衣服剥了个精光,扑向缩在角落的皇帝。 皇帝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一咬牙,将袖中的簪头对准了男人的喉头,只听男人发出了“呜”的一声,腥热的液体飞溅在皇帝的脸上脖颈中。男人只痉挛了一阵便不动了。 血的气味,腥臭,粘稠。 皇帝挣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踉跄地逃开,在屋内疯狂地摸索着出路。 51、心声 赵桓夕与钟离两人将烟花胡同的馆子都翻了个遍,把正在梦想中沉沦的胭脂俗粉都搅了起来,引起一片莺啼鸟叫,纷纷往官兵的脸上飞白眼。 赵桓夕刚审问完最后一个老鸨,老鸨瞪着一双金鱼眼,愤愤道:“王爷你自个儿天生娇贵,不用保养这脸蛋还滑得跟鸡蛋似的,咱们姑娘可不一样,这少睡一晚上觉,明儿个就都成黄脸婆了,你说这馆子还开不开得下去啊?” 赵桓夕搜查了一夜还没有找到皇帝,心下正烦着,听老鸨这么一说更是郁郁,冷哼一声道:“那本王就让你们都好好长眠如何?” 老鸨面色刷的绿了,赶紧告退逃也似的走了。 钟离急得火急火燎,偌大的京城,皇帝到底到那个旮旯胡同里去了? 突然一名侍卫跑过来,说有抓到一名浑身沾血的可疑男子。 钟离和赵桓夕都是一滞,互望了一眼便抢了出去。 冷清的街道上,只听得见马儿的响鼻声,还有几人踏在石板路上的步履声。 侍卫持着长戟围了一个圈,手中的戟都对着包围圈中的那人。 那人穿着单薄的衣服跌坐在地上,浑身浴血,面庞湿润一片,滴滴晶莹,眼中印着暗淡的下弦月,尽是茫然失措。 钟离只看了一眼,胸膛像要被压碎了一般难受。他冲上前去,推开士兵冲进圈内,抱住跌坐在地上的人。 “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受伤了么?怎么……这么多血啊?哪里疼?你说话啊……都怪我,都怪我……”钟离抱着浑身是血的男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是生气,你打我……你打我泄气好不好?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赵桓夕看见眼前的一幕,呼吸都乱了。 这妖怪,居然,敢碰皇兄的身体! 赵桓夕走上前去,为皇帝披上一件裘服,接着拉着钟离的手臂想把他从皇帝身上剥下来,却是越拉他抱得越紧,赵桓夕彻底是口瞪目呆,真是个拉不断扯不断的狗皮膏药啊!偏偏皇帝像呆了一般全然没有反应,任由钟离死死抱着,纵使赵桓夕想上刀子也得小心伤了皇帝。 最终无可奈何下,赵桓夕把他两人一同抬上了车,运回京城等看了太医再说,顺便问问有没有驱妖的药。 回道福宁殿,太医好说歹说,再加上赵桓夕威逼利诱,钟离总算是放开了皇帝。 赵桓夕没有了顾虑,忍耐了已久的怨气总算是爆发出来,抄着玉枕就往钟离身上招呼,嚷着要为民除害,钟离的脑袋被玉枕拍了一下,登时眼冒金星,心道再这么打下去吾命休矣!赶紧拔腿就跑,赵桓夕正在气头上,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挥着玉枕绕着福宁殿追打,玉枕到处,昂贵的瓶瓶罐罐金石俱碎,看得旁人很是心痛。 太医看见他们越跑越快,在福宁殿里绕圈圈绕得人眼睛都晕了,颤巍巍道:“王爷,大人,请别再绕了,再绕这针就扎不准了……” 两人闻言赶紧都停了下来,隔着一张玉几对峙。 天亮时分,陈公公走出来对两人道:“皇上没有受伤,大概是受了惊,太医给皇上服了写安神镇定的药,皇上已经睡去了。” 陈公公见两人没有什么反应,又道:“王爷,大人,请回吧?” 钟离抢先道:“我不走。” 赵桓夕瞪眼道:“你这祸害,还嫌害皇兄不够么?” 钟离哼哼唧唧,赵桓夕又要上来掐架,却见钟离突然垂泪道:“是我把皇上害成这样的,我心里难受,皇上若是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赵桓夕突然见他哭,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堂堂七尺妖怪,哭个什么劲啊? 赵桓夕常年在战场厮杀,脾气不如皇帝这般温和,更有些暴虐,但常在军旅之人都是心地耿直憨厚老实,见人哭了,总不至于落井下石,于是语气也温吞下来,对钟离说道:“皇兄福大命大,定会没事的。” 钟离胸中又酸又胀,想到如水月光下,浑身浴血的皇帝,还有皇帝那一颗颗温热的眼泪,更是难受得无法自拔,登时哭得更难以自禁了,一把把眼泪都蹭到赵桓夕衣服上。 赵桓夕看着自己衣服上的秽物,脸都绿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呐? 赵桓夕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推开钟离,说道:“行了,你在这等着吧,本王回去了。” 钟离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泪汪汪的眼睛看向赵桓夕,道:“等我回来。” 赵桓夕忍住一阵恶寒,摔门而去。 皇帝歇了三天,三日不上朝,朝臣们都前来拜访,均被钟离挡在了外头,连陆皖柯也不例外。众朝臣均是惊愕不已,这新来的公公,怎么这么放肆啊? 钟离简直是把福宁殿当成了自己家,白日里卧在皇帝龙榻边上看会儿书,喂皇帝吃药,晚上给皇帝梳头讲故事,整个一母爱泛滥。 到第三日,皇帝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钟离。”皇帝唤道。 钟离大喜,凑到皇帝身边嘘寒问暖,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 “朕不想见到你。”皇帝道。 皇帝早就醒了,那天钟离在福宁殿大哭,哭得皇帝做了个噩梦惊醒过来,但为了不跟他打照面,皇帝就这么装睡了三天,谁知这厮竟然赖在福宁殿不走了!以后得在福宁殿门前立个牌子:钟离与狗不得入内。 钟离眨眨眼,笑容淡了下去,干笑两下道:“不妨。我在这儿坐着,不说话便是了。” 皇帝淡淡地转过眼,道:“你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了,你又何苦这么纠缠呢?” 钟离静默了一阵,缓缓伸出手,点了点皇帝的胸膛,道:“我想要皇上的心。” 皇帝一怔,半晌才轻轻道:“这颗心,早已经是破烂不堪的了,你要了又有什么好处。” 钟离看着皇帝孤寂的侧脸,道:“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若有意,我便为你将这千千结悉数解开,纵是要花上个十年二十年,到时你我均是斑白老儿,庭前闲坐,赏月观花,那便又如何?” 钟离的手握着皇帝微颤的手指,皇帝感受着这与那人相似的触觉,却是良久不能回答。 是夜,钟离还是被皇帝赶了出来,连同他的书卷铺盖还有用过的茶杯水盏一同扔在了午门前。 钟离苦笑,想要虏获皇帝的芳心,还是任重而道远啊。 钟离找来一辆车辇,把东西先送回了将军府,自己又到别的地方去吃了点酒菜,以免赵桓夕一生气起来又要让自己饿肚子。 夜已深了,钟离晃晃悠悠回到将军府,一进门就看见赵桓夕穿戴整齐正襟危坐,一脸怒容。 钟离低着头,“我回来了。” 赵桓夕瞪着眼,“你这祸害,回来这么晚,又到哪撒欢去了?” 钟离眨眨眼睛,抬头小心翼翼道:“你……你莫非是在等我?” 赵桓夕大骇,“你做什么春秋大梦?本王等你?” 钟离又眨眨眼,“那你在这做什么?” 赵桓夕怒目圆瞪,哼了一声,“这将军府是本王的,本王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一个居人篱下的东西,管得着么?” 钟离道:“管不着,管不着。” 赵桓夕哼一声,拂袖回房去了。 皇帝病愈后仍是对钟离避之不及,钟离每日上午准时到御书房报道,傍晚守在福宁殿门口截堵皇帝,害得皇帝每日走在皇宫里都是战战兢兢鬼鬼祟祟的,像是生怕鬼魅从哪里冒出来一样,晚春的艳阳下,皇帝常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真是流年不利,妖魔鬼怪四处横行,明年非得换个法师作法才行。 钟离却乐此不疲,除了每天做着一个合格的跟踪狂应该做的事以外,钟离还有副业,就是去寻找那个叫“长昀”的人。 人要吃饭睡觉,钟离就从饭馆和客栈开始找起,一开始还是暗访,后来直接偷了赵桓夕的令牌,到客店往桌子上一拍,客店老板个个都低头哈腰无话不说。钟离顶着晋王爷的名号,到哪儿都是一帆风顺,享尽尊贵,钟离不由得感叹,当皇亲国戚感觉就是好啊! 一番寻访下来,线索还是有的,林逸清这三人似乎已在京城逗留了数月,那皇帝祭山期间出现的那名刺客,按其身手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吴之游。 钟离一边往嘴里夹着菜,一遍思索着:林逸清心思聪颖,特意冒这么大风险潜入皇城,总不至于无功而返,不是为了行刺,那是为什么呢? 林逸清身边的那个羽扇男子,真的就是荷花池畔的小男孩么?如果是他,那他在林逸清身边绝非巧合。十多年前的小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桓夕与他同台而食,见他漫不经心地夹菜,把一盘好好的隔水蒸豆腐搅得稀巴烂,实在是没心思再吃了,遂放下碗筷,随口问道:“想谁呢?” 钟离眼波一转,甚是惆怅,只轻叹一声,一副少女思春状。 赵桓夕打了个寒战,思及他抱着皇帝哀嚎的模样,鸡皮疙瘩浮了上来,晋王爷一支削葱般的素指微微发颤,指着钟离鼻尖:“你……你这妖怪,竟、竟在意银我皇兄!” 看着他一副淡淡忧伤令人作呕的模样,晋王爷赵桓夕总算恍然大悟,这些天这妖怪每天早出晚归,原来都是去跟踪皇帝去了。 真是太变态,太恶心了! 钟离抬眼看了赵桓夕一眼,轻轻啜了口茶,指头在茶盏边缘拂过,轻轻吟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王爷,你没有相思过什么人么?为何在你眼中,这情愁情思,竟是这么不堪?” 赵桓夕怔怔地看他,此时窗外雾散云开,月光如水如丝,从窗口铺泻进来,如同星河决堤泻下的静谧瀑布,安静地洒在钟离身上,他的睫毛上缀着几点皎洁,眼睑下铺下一层静好的阴影,嘴角的一抹隐隐的笑意在如练月色之下,有种动人心魄之感。 赵桓夕心头像是被触动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收回视线。 真是该死。赵桓夕想,平日里惹人厌的妖怪说点好话就成仙了。 一时间月光铺洒的屋内气氛静谧而诡异,赵桓夕站起身来,钟离见状,道:“你吃饱了?” 赵桓夕“嗯”了一声,钟离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这么多菜肴,浪费了多可惜。” 赵桓夕抽抽嘴角,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哦,那钟少师务必秉承这一遗训,好好把这些都吃完。来人啊,看着钟少师,不吃完不让他下桌。” 52、冰荷 春末而夏至未至之时,迎来了皇帝二十九岁诞辰。 钟离少师一大早起来神清气爽,对着一片粉藕糕乐呵呵地笑了半天。 赵桓夕听着那阴恻恻的笑声,只觉头皮发麻慎得慌。 “钟少师何故这么开心啊?”非得让全府的人一早上受这背脊发凉的罪。 钟少师看向他,带着满眼的春光咧开嘴笑了,那叫一个千树万树梨花开。 “圣上诞辰,那是国之大吉之日,今天益嫁娶、益出游、益送礼、益表白……咳,身为臣子,我为皇上高兴,身为官员,我为百姓高兴。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不高兴呢?” 赵桓夕看他一时笑得像偷腥成功的猫,一时羞得像怀春的阁中少女,满心的情欲挡也挡不住,一枝桃花简直要从钟少师的眼中口中耳朵中伸出来了。 “你、你……”赵桓夕颤巍巍地指着他,“你莫非又在……又在……”又在意银我皇兄!但后面这几个字晋王爷是怎么也不敢说了,免得又引来钟离一阵文绉绉的说教,说自己这蛮汉子不懂相思情愁。 这副眼放绿光口水直流的模样,就是文人骚客口中的相思?这、这分明是传说中色狼的样子啊! 钟离少师可不管赵王爷内心的纠结,用过早膳拍拍屁股就溜回房间里去了,没过一会,房间里传来噼里啪啦翻箱倒柜的声音。 赵王爷站起来,偷偷走到钟离房外,从窗户缝往里看,竟然看见堂堂七尺妖怪翻出了一件花哨风流的艳丽衣服,在铜镜前左看右看时不时露出个自恋的微笑。 晋王爷赵桓夕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妖怪,简直是玷污了妖怪的名声! 钟离将那件花哨的便服穿了,又扎上一条水蓝色腰带,腰间配着那片和皇帝配对儿的龙麟,一甩长发,唇间一抹戏谑的笑。 赵桓夕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有这么一瞬间,晋王爷赵桓夕竟然觉得眼前的妖怪,居然这么好看。这妖怪,平时会这样笑么?不是傻呵呵的笑,也不是色迷迷的笑。他收起那副傻样,竟是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朗朗才子。 这世人真是瞎了狗眼啊!赵桓夕暗暗想着,没留意把自己也骂成了狗。 钟离如浴春风地捧着一盆子什么东西登上骄子离开了将军府,盆子上罩着一层布,晋王爷看不真切,只闻到所过之处香气四溢,街坊邻里都探出头来,顶着鼻子嗅。 来到午门前,已经有几十名大小官员提着捧着拖着拉着贺礼,排着队等着公公们登名验收。 皇帝的寿宴在戌时。从上午开始,大小官员就陆续从午门进入,带着自己准备的献礼交给公公们验收,官职较小一些的官员若是想让自己的献礼更早地呈给皇帝,以便让皇帝注意到自己,就得给验收的公公也准备些礼金。 这验收的程序简单得很,公公往装贺礼的箱子里瞄一眼,就知道来者诚意足不足家底厚不厚野心大不大,公公再尖着嗓子说一声,“哎哟,大人哎,您送这玉盘子前边的大人都送重了好几只了,皇上看到您这儿,早就看厌了,您还是再备一份礼儿吧!” 公公这话,只对官小家薄的官说,那些官员升官心切,马上就急了,连连握着公公的手,把银子银票往公公袖里揣,公公只需一掂量银子的重量,脸色马上就不一样了,有时笑得如花般灿烂,有时翻翻白眼说句“奴家会想想法子的”,也就罢了。 午门之前,身着各色厚重朝服的官员熙熙攘攘,抢着往寥寥几位公公袖子里塞东西,场面热闹如集市。钟离突然觉得公公们就像寺庙里张大嘴供人投钱许愿的钱龟,伸着脖子动也不动,就收得满盆满钵。 钟离捧着盆子直接跑到队伍最前头,公公伸手拦住他,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大人,凡是讲个规矩,这送礼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钟离笑眯眯地看他,“我不是送礼,我要进宫面圣。” 公公看着他手上的东西,说:“不送礼,这是什么?” 钟离正了正色,讳莫如深地咳了一下低声道:“公公,我和圣上是什么关系,你还不知道?” 公公闻言果真脸色瞬变,前些日子皇帝生病卧榻,钟离少师和皇帝日夜相对,传闻还同榻而卧。不仅如此,钟离还自作主张地把来探病的朝臣拦在门外,皇帝也没有降罪于他,看来,皇帝对他的宠爱,当真要好好思量。皇帝面前的红人,就算现在只是个芝麻小官,也是不可估量的,万万开罪不可! 公公们极善察言观色,赶紧屈躬哈腰,极尽奴颜婢膝之所能,口口声声说:“大人和圣上的关系,哪里用得着送礼,奴才老眼昏花,走眼了,走眼了……” 钟离喜笑颜开,“对,这可不是送礼,这是定情信物。” 在公公们僵硬的笑容中,钟离大步流星地从午门走进宫去。 皇上此时还在御书房办公,福宁殿里只有几名公公和侍卫在守门,钟离又把“和皇上的关系”一说,守门的侍卫赶紧把钟离请进殿里。 钟离笑吟吟地说:“有好处本官定不会忘了你们。” 众人都动容了,后宫就是需要这样一位贤良爱民的主子啊! 钟离屏退了下人,把福宁殿的门窗都关了起来。 夏季将至,京城已经有些闷热了,但还不至于到要用冰块来降温的地步。 钟离将那盆子放在皇帝卧榻前方的地上,掀开罩布,一抹柔弱的银光映了出来,接着清幽的香气充盈了整个福宁殿,幽然淡雅。 嫩白色的荷花如柔美的少女,又羞又娇,浑身散发着温润婉约的气质,花瓣上坠着淡蓝色的冰晶,冉冉地散着白色的凉气,夏季的酷暑顿时消失了,福宁殿中一片清凉之感。 冰荷冰荷,冰雪中的荷花,即使在盛夏,其花瓣上的寒冰也不会消失。 这样,就算皇帝看不见花,也能闻得着,摸得着,感觉得着。 钟离正陶醉在极好的自我感觉之中,突然听见一声喷嚏。 钟离猛地一个激灵,皇上? “皇上?”钟离唤道。 又是一声喷嚏,钟离这回听得确切,声音是从帷帐后传出来的。钟离悄声走上前,猛地拉开帷帐,一抹寒色晃过,钟离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天地旋转,哐当一声,钟离被摔在床上。 钟离晃晃脑袋,定住视线,看见了眼前持刀顶着自己的人。 “是你!” “是你!” 两人齐声开口。 “你知道我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两人又不约而同。那人明显有点懵。 “你道我是谁?”他道。 钟离仔细看了几眼,雪肤朱唇,秀眉若黛水眸如墨,一把羽扇别在腰间。 “你是长昀。”钟离道,“你又道我是谁?” 长昀身子震了一下,眸中聚起一丝冰冷的杀气,“你是那天赵桓羽身边的走狗。你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字?” 走狗,对主卖乖为主卖命,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人啊,钟离觉得这个比喻恰当极了。 钟离笑笑,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道:“我是禹笙。” 说完这话,长昀的脸刷地变了颜色,眼睛瞪得像一对圆杏,好一会才颤巍巍地开口,“禹笙?真是你?” 钟离看着他的反应,心下也是一惊,十有八九他就是长昀,若是装总不会装得如此夸张。 盛夏午后,荷花池畔,那个小男孩涕泪涟涟,却一副倔强逞强的模样。 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渐渐地和面前容貌秀丽的男子重叠在一起。 钟离道:“当年的事,真对不起。”与你定下承诺,却没有来赴约。 神兽白龙,就是这么一个吊儿郎当的仙,对玉帝的话也从来都是面里恭敬,一下来就抛诸脑后,天庭上下都知道他的性子,听之任之。 与一届凡子做的一个小小的约定,白龙哪会记得? 只是不知为何,提起“长昀”二字时,心里这份内疚难堪之感会这么强烈。白龙不禁在想,莫非是在凡间呆的时间长了,也学会凡人那套礼节来了? 真是烂泥也能扶上墙啊。 长昀的脸忽而白忽而红,好不壮观,他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你竟也知道对我不起么?” 钟离握着他持刀的手,深深地看进他眼里,认真地说:“我……以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真对不住。”现在他知道了,心伤的疼痛,远比身体之痛还要痛上百倍千倍。体味过心痛的人,就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了。 钟离继续道:“以前做错的事,现在我会悉数补偿给你。长昀。”曾答应圆你一个愿望,现在虽然已经不能使用仙力,但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办到。 长昀的脸一阵扭曲,时而阴沉时而明朗,像是在思虑什么事。 突然他笑了,挑起刀尖抬起钟离的下巴,“好啊,那你先为我杀死赵桓羽,如何?” 钟离的身体抖了抖。他还沉浸在十多年前的那个美丽的邂逅中,竟然忘了面前这个笑容诡谲的男子,其目的就是要铲除皇帝,另立新帝。他的愿望,就是谋反篡位啊。 钟离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少年不再年少,眼前的男人只是一匹凶狠的野兽,他钟离难道还抱着什么清风和露的幻想么? 钟离的眼中流出些悲切来,他说:“只有这个,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做。” 长昀顿了一顿,眸中有什么情绪在涌动,“赵桓羽就这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 钟离道:“他没什么好的,但我就是喜欢他。” 长昀眼中的情绪化作一抹讥讽的笑,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福宁殿外传来几声响动,钟离身子一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立起,趁长昀不备一把抢过长昀手中的刀,一个使劲把长昀的手反缴在身后。 长昀的脸色阴了下来,却挣脱不开钟离的束缚,“你……你要把我供出去么?” “嘘,别出声!”钟离低声道,压下长昀的头,把他推到龙床之下,自己也一弯腰缩了进去。 53、榻上 殿门打开了,几个人缓步踏了进来,钟离从床下望去,看见了皇帝明黄色镂金的锦靴。 皇帝怎么提前回来了? 皇帝在殿中顿了顿,问旁人道:“有人来过么?这香气是怎么回事?” 一名公公恭敬地道:“回皇上,钟少师钟离大人来过了,说这是送给皇上的……的……”定情信物这四个字是打死也不敢说的了。 长昀却是猜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钟离。 皇帝“哦”了一声,被公公搀着走到榻旁,说:“朕累了,休息一会。有人觐见一概不见。” 公公领了命,正要离开,皇帝又道:“等等,若是钟少师来……” 钟离听见皇帝特意提到自己,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期待着皇帝说出“就让他进来”这样的话。 皇帝顿了一顿,接着说:“乱棒赶走。” 钟离表情一僵,长昀差点笑出声来。 公公退出去了,殿内只剩龙榻上下三人各怀心思地呆着。 皇帝坐了一阵,脱下靴子赤着一双玉足,走到冰荷前,伸手向荷花探去,触碰到花瓣的冰凉,皇帝像是受惊了一样收回手,又缓缓抚上花瓣。 钟离看着皇帝眉目间的一丝黯然,像憔悴的西子惆怅春花的凋落,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想起八年前的那个雪夜,漫天的飞雪,遍地的荷花。 皇帝抚弄了一阵荷花,卧上龙榻歇息了。 偌大的福宁殿安静下来。 床下心怀鬼胎的两人坐立不安,大气也不敢出。 钟离急得浑身冒冷汗:这般握着刀躲在龙床之下的样子,实在是很糟糕啊! 皇帝的呼吸渐渐趋于平淡。长昀轻轻推了推钟离,钟离回过头,看见他对他做着口型:还我刀。 钟离知道他还在想着刺杀皇帝的事,对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长昀忿忿地看他,做口型说道:骗子。 钟离哭笑不得,一边是愧对已久的人,一边是挚爱一生的人,这真是自古忠义两难全,做好人难啊! 钟离也对他做口型:这里行事危险,我想办法帮你出去。 长昀冷冰冰地看他,钟离用手指了指福宁殿中的一个角落,做着口型:那边有暗道,伺机从那里出逃。 长昀满脸的不信,伸出手来夺钟离手中的刀。钟离连忙闪开,长昀却欺身压了上来,把钟离按在身下,伸手去够刀。 皇帝在龙榻上安然地睡着,榻下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纠缠在一起。 钟离简直要哭出来了,要是被皇帝看见,简直就是捉奸床下,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了。 两人扭打得不分轻重,皇帝失明后对声音极端敏感,马上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床下有人。 “谁!”皇帝低喝一声,伸手拿下挂在榻旁的御剑,正要高声叫人,一个人影从床下溜了出来,一闪身跳到了龙床上,伸手捂住皇帝的嘴。 “皇上,皇上!是我!” 皇帝惊慌之中听出这声音就是自己巴不得避而远之的钟离钟少师。 钟离见皇帝的身子缓缓地松弛下来,舒了一口气,放开捂着皇帝嘴的手。 皇帝横眉冷对,冰冷着一张脸,等着钟离的解释。 钟离本就做贼心虚,此时被皇帝罗刹一般的表情吓得更是心惊肉跳,平时一张伶牙利嘴,此时一开口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皇、皇上,臣是来……是来……” 钟离微一侧目,吓得妖容失色,差点从龙床上滚下去。 长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正高举短刀,就要做那行刺圣上之事。 “不行!”钟离高呼一声,从龙床上跃下,把长昀扑倒在地,两人登时扭打做一处。 皇帝也惊诧了,这钟少师怎么自己滚下床去了? “你又在玩什么花样?”皇上诧异地说。 钟离不愧是千年的老龙,刚才受了点惊吓,心神未定,此时已危机百出,早已吓得过了,索性豁出去,畏头畏尾的样子早已抛诸脑后。 他一面用身体压制住长昀,一面仰头高呼:“臣害怕,臣不敢说,怕说了皇上要臣的命!” 皇帝听他喊得歇斯底里,像是什么重大的事情,遂正了颜色,道:“朕准你说,饶你不死。” 长昀的刀又被钟离缴走了,长昀眼中喷着怒火,像是想把钟离盯死在眼前。 钟离指着暗道的方向,用眼神示意长昀快快离开。 钟离深吸一口气,心里念道:今天是天下之吉日,益嫁娶、益出游、益送礼、益表白……于是鼓气高喊:“臣……臣喜欢了皇上……臣喜欢皇上好久了,皇上你……你和我在一起吧,我……我会对你好的,我照顾你,每天给你读折子,给你做饭……伺候你吃饭穿衣……逗你开心,你想听曲儿我给你弹琴,你想散步我给你铺路,我……我真的会对你好的,我心里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求你跟我好吧!” 平日伶牙利嘴舌灿莲花的钟少师,面对心爱的人,表白的时候竟笨拙得像山野武夫一样粗鄙直白,把皇帝惊得呆在原处。 皇帝像被闪电击中被雷霆劈中一样,脑子里嗡地炸了。 仁慈的天神,你在和朕开玩笑。 长昀还在挣扎不休,钟离一咬牙,大骂道:“臣痴心妄想胡言乱语,臣掌嘴!” 说着,一巴掌甩到长昀脸上,长昀登时傻了,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巴掌啪啪地落在肉上,听得皇帝一阵心惊。 “行了,别打了。”皇帝道。 钟离停下手,心里感激不已,皇帝竟然在怜惜自己,不想让自己挨打。顺带着对被自己打成猪头的长昀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长昀简直气得想吐血。 殿外的公公听见声响,敲了敲殿门问道:“皇上,有什么事么?” 皇帝愣了好一会方才道:“没事,在外头候着吧。” 钟离说完那一通告白的话,竟也感到羞愧了,本想着在花香四溢幽幽烛明的浪漫气氛下,来一段感人肺腑的倾述衷肠,哪知竟成了这幅狗屁不通的模样,真是又羞又愤,不能自已了。 钟少师还想着补偿一些自己在皇帝心中的才子模样,又接着道:“咳……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你若像那明亮的皎月,我便做漫天的繁星,簇拥你,陪伴你,不让你感到寂寞寒冷。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钟离轻轻地吟完,皇帝又愣了。 皇帝想起钟雪麟给自己的传信,上面工工整整地题了几个字:醉问红豆知几何?只有相思无尽处。 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日钟离一只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薄唇轻启,睫毛在风中轻颤,他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若有意,我便为你将这千千结悉数解开,纵是要花上个十年二十年,到时你我均是斑白老儿,庭前闲坐,赏月观花,那便又如何?” 十年二十年后,到时你我均是斑白老儿,庭前闲坐,赏月观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钟离表白的声音太大,把殿外的公公婢女都引来了,窗户上人影稀疏而立,长昀见事情已无可乘之机,暗骂一声,推开钟离往暗道跑去。 皇帝回过神来,似是听见异样的响声,皱了皱眉头,“什么声音?” 钟离一惊,用力干咳一声,见皇帝疑惑的表情更甚,而长昀还在不紧不慢地研究暗道机关,不禁大急,脑子里突然卡了壳,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了。 皇帝还要再问,钟离突然扑身前去,压在了皇帝的身上,头一抬含住了皇帝的唇。 钟离急得要哭了,皇上啊,这人我不得不救,你可别再问了。 皇帝大骇,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 长昀在优哉游哉地摆弄着机关,钟离只得含着皇帝的唇不停地又啃又咬,只觉唇上又软又热,鼻尖萦绕的都是皇帝身上熏香的气息,不知不觉竟又意乱情迷起来。 皇帝怵在原地,既不反抗也不回应,竟是被吓呆了。 长昀总算是摆弄开了暗道,听着殿内传来的银靡之声,嘴角肌肉不自觉地跳了跳,打了个寒颤,走进暗道中,把暗道入口关闭了。 钟离见长昀走了,总算舒了口气,注意力回到正在进行的这个吻上来。 皇帝的唇像一块酥糕,又香又软,钟离细细地尝着,舌头一翘便溜进皇帝口中去了,卷起皇帝的香舌,又是缠绵又是挑逗,弄得皇帝喘息连连,拒绝不像是拒绝,反倒更像是邀请了。 钟离一鼓作气,把皇帝放倒在床上,加深了这个吻。 侵城掠地,站稳脚跟,要在皇帝的身体内立下战旗,继而才能在皇帝心中插上自己的名牌。 钟离这么想着,吻更加肆虐霸道了。 皇帝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一横张嘴咬在钟离乱动乱窜的舌上,钟离痛呼一声,抽身离开。 “呜……”钟离一脸无辜,“动死呢,杭桑(痛死了,皇上)……” 皇帝脸上浮着潮红,钟离一离开自己的身体,瞬间感到胸膛一片凉意,皇帝马上意识到钟离这恶棍,居然不知不觉中已经把自己衣服解开了! “你这……你这……”色狼变态混账痞子! 皇帝毕竟是习读礼教之人,这种话在心里说说便算了,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 钟离眨巴着眼睛,看皇帝又羞又怒的样子,像个抓狂的猫咪,实在是太可爱了,遂又动了坏心思,在皇帝赤裸的胸膛上挑逗地舔了一下,皇帝的身子果然又是一震,脸上的潮红更重了。 “钟离!你放肆!朕要治你犯上!” 钟离又眨眨眼,“皇上这就叫人进来抓臣吧,否则臣可就要继续了。”说着,手掌在皇帝胸前抚过,向下滑去。 皇帝羞愤不已,竟然脖子一僵晕了过去。 钟离见皇帝晕了,也不敢再肆意妄为,心下深感歉然,匆匆把皇帝的衣服穿好,盖好锦被。 皇帝睡着时,脸色红晕未退,仍是蹙着眉,似乎在恼怒些什么。 钟离轻笑一下,大概是在恼自己吧。 钟离走出福宁殿,殿门口候着的公公婢女侍卫一行人迅速退散,躲在远处偷偷地看他,似乎怕靠近他染上了他的疯病。 钟离望望天,今天还是没有成功抱得美人归,但钟少师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总能磨成针。 54、别枝 晚宴开始了,官员们的贺礼一件件地送到皇帝眼皮下,朝官大多不知道皇帝看不见的事,所以皇帝虽然看不见,也得装模作样地看一眼,摆摆手让公公拿下去。 晚宴进行了没多一会,全场官员都心中怯怯,这圣上的脸,怎么一回绿一会红,跟花灯似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好生可怖。难道是今年的贺礼,皇上都不喜欢? 赵桓夕坐在上首处,早就发现了皇帝的异样,他放下酒樽,来到钟离的席前。碍于周围人的目光,晋王爷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他一扬眉,轻声对钟离说:“钟少师,这莫非是你搞的鬼?”言下之意:说!你对皇兄干了什么! 钟离眨眨眼,无辜地道:“晋王爷所言何意?臣的贺礼,皇上可是喜欢极了,我们君臣二人,一同度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下午,真是可喜可贺。” 赵桓夕瞪大双眼,像看一只鬼魅一样地看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道:“你……你这妖怪……对皇兄……” 钟离笑着,起身搀扶住赵桓夕,道:“晋王爷醉了,我扶王爷回府。” 赵桓夕气得路也走不稳了,一路上扭来扭去,对钟离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旁人看来的确像是喝多了。围观的官员纷纷道:“钟少师摊上这么个难伺候的主,真是猛兽遇狠主,妖怪遇仙人,绝妙了。” 皇帝听见下头的骚乱声,唤过公公问道:“怎么回事?” 公公答:“晋王爷有点喝多了,钟离少师扶他先行回去了。” 小太子琉奚还对钟离诬陷自己一事怀恨在心,忿忿然念叨:“父皇面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真是难看!你看那脸都快贴一块儿去了,哪有点人师的模样!” 皇帝静默下来。 回到将军府,赵桓夕还是心中憋不住,问道:“你到底送了什么给皇兄?” 这夜圆月如盘,白月如练,钟离一身花哨的便服,头发没有完全挽起,乌发如水如墨。钟离看向晋王爷,想到了在龙榻上的那个冗长的吻,不禁伸舌舔了舔唇。 月色如华,面前的男子一脸坏坏的笑,舔唇的动作像一把刷子,刷得晋王爷心里痒痒的。 这人,到底有多少个模样?怎的一时妖怪一时仙,如今又像媚人的妖精了? 晋王心有戚戚焉,拂袖溜回了房里。 没过多久就是春蒐,自古农事奉行春蒐、夏苗、秋猕、冬狩,皇室贵族最看重的就是春狩秋狝,也就是春季和秋季的围猎了。 春天的动物刚度过一个食物稀缺的寒冬,纷纷离开温暖的巢穴外出觅食,此时虽然肉量不多但没有多少脂肪,肉既精又瘦,被奉为上品。 春蒐这日,赵桓夕穿着一套精简的骑装,披一条红色披风,披风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晋王爷赵桓夕本身便生得英气勃发,如今穿着劲装,骑在皮毛发亮的高头大马上,显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赵桓夕低头对骑着矮腿马的钟离道:“好看么?” 钟离只得答道:“好看。” 赵桓夕又问:“怎么好看?” “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赵桓夕仍不满意,“和皇兄相比呢?” 钟离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皇帝的身上。皇帝虽不打算下场围猎,但为了一显威仪,仍是骑了马,他身穿明黄色绣九龙戏珠图案绲边骑装,腰佩一把闪亮的宝剑,玉面金冠,面如傅粉,目似朗星,丰姿威仪,不可方物。 钟离叹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赵桓夕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阵,别过头不再理他了。 风席卷过偌大的围猎场,蓄势待发的皇亲贵族人人斗志昂扬,座下骑乘踢着腿打响鼻,身上的披风随风翻飞,煞是好看。 林中候着的侍卫赶起一群刚刚飞回来的野雁,呼啦啦一声雁群从头顶飞过。 皇帝辨别着声音,迅速从箭筒中抽出镶金羽箭搭在弓上,一张弓拉满,稳稳地指向空中,只听一声破空之声响起,一只大雁应声悲鸣,向地面栽下来。众人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极富力量的动作看得钟离呆了,自己一直把皇帝想象得太弱小了,像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钟离差点忘了,皇帝在最残酷的夺嫡中存活下来,又铲除了比自己强大百倍的霍相和辽人,就算在失明后,皇帝还能重振朝廷巩固统治。 皇帝不仅不是个弱小的人,他的强大甚至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林逸清这般足智多谋的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钟离讪笑一下,神色有些暗淡:在皇帝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赵桓夕转过头,看见钟离望着皇帝已经失了神,心里暗骂一句:真是个见色眼开的东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皇帝的箭就像一个号令,小太子琉奚率先冲入了林中,众人都扬开马鞭,朝林子里策马驰去,空地上很快便只剩皇帝和钟离以及数十个持刀侍卫。 钟离驱着矮腿小马往皇帝身边蹭,皇帝正要从马上下来,钟离赶紧翻身下马扶住皇帝的手。 “钟离?”掌心传来的触觉太熟悉,皇帝脱口而出道。 “是我。”钟离喜笑颜开,皇帝一下就认出了自己,说明皇帝一直念着自己呢。 皇帝皱眉,“你怎么不去狩猎?”言下之意你呆在这里干什么,扰得人耳根不清净。 钟离眨眨眼,道:“此处风景独好,”钟离看了看光秃秃的草皮,“在这里赏草谈天,难道不是别有一番情趣么?” 皇帝瞥他一眼,道:“哦,那钟爱卿好生赏着,朕不奉陪了。” 皇帝转身上了马车,钟离后脚赶紧跟着跳了上来,“此处风光也好,从这个窗口往外看,一寸日光一寸天,真是分外有趣。” 皇帝冷眼看他,道:“看完了?看完了下去。” 钟离收起笑脸,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皇上……臣、臣腿还伤着呢……” 皇帝没好脸色,钟离看了他一阵,笑嘻嘻地道:“皇上莫非还没原谅臣那日在福宁殿……哎,那日是臣心急了,以后一定不会了,等皇上心甘情愿了臣才……” 皇帝的脸顿时变得像石板一样又冷又硬,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钟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赔了一个笑,没等皇帝伸腿,自己就先溜下了马车。 钟离下了马车,抬头看见初儿立在一旁冷眼旁观,遂露出一抹悻悻然的笑容,初儿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钟离在心中饮泣,这真是虎下平阳被犬欺,这千年老龙,生生活成了病猫。 日落西山,皇亲贵族都策马回来了,有的满脸愧色,有的却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比如说射下大雁五头铃鹿三头野兔数只以及土狼一匹的晋王爷兼镇国大将军赵桓夕。 钟离踱着步子在他那一群战利品前逡巡,走到土狼前面,那土狼不知是不是闻见了钟离身上的野兽气息,刷地睁开雪亮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对钟离嗷了一声,尾巴摇得比哈巴狗还勤快,极尽那媚上祸主之能事。钟离摇着脑袋深表同情地看他,道:“你本是南阳一匹狼,到了皇家成了一条狗,咱两人同病相怜,在此处相见,真是世道沧桑不可多言啊……” 赵桓夕瞥他一眼,道:“你自言自语什么呢?” 那狼看见赵桓夕,就像小偷见了大理寺卿一样,立马抖成了个筛子,钟离早已把这狼同化成自己,见同盟有难,自然是对共同的敌人投去满满的敌意。 “你……你要对它怎么样?” 赵桓夕看着钟离,觉得他小心提防自己又要护着狼的样子像极了保护小鸡的母鸡,于是忍不住笑了,说到:“杀了,做条裘袍给你。” 钟离瞪大眼,这么变态的事确实像这个男人能做出来的,他为了整自己,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只是可怜了这匹无辜的狼。 钟离蔫了下来,讪讪地道:“你别杀它,行不?” 赵桓夕愣了许久,钟离抬头看他,却见他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恍惚。 过了好一会赵桓夕方才回过神来,道:“哦,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钟离瞪大眼,“当真?” 赵桓夕似乎有些着恼,蹙着眉头,点了一下头匆匆地走了。 那土狼似乎知道自己重获了自由,在旁边一干野兽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朝天嚎叫了一声,撒丫子冲进林子里不见了,急得连对钟离表达感谢都忘了。 钟离笑着摇摇头,叹道:禽兽啊禽兽,过河拆桥,真乃禽兽作风。 之后,晋王爷赵桓夕的样子就变得有些奇怪。这话不仅是将军府里的下人在说,连朝臣也在议论。 却说那精神病一样的钟少师,整天不干正事,净往皇宫里跑,晋王向来是避而远之,比逃窜的鹿跑得还快,能传话的就不说话,能写信的就不见面,能离开一丈绝不靠近一尺。 这些天来,晋王爷却一反常态,每日定时定点询问下人,有没有看见钟少师啊?钟少师吃饭了吗?没吃?那请他来和本王一同用膳吧。不来?那就不用请了,直接架过来。 两人上朝时破天荒地乘坐同一辆车辇,晋王爷居然也不让钟少师跑着去上朝了。下朝时晋王爷还会在殿门口等着钟少师,同他一同回府。 这真是月亮日头出,太阳往东跑啊。 这年头,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这人人唾弃的钟离钟少师,居然又成了热山芋了。 朝官们看着晋王爷和钟离在午门前拉拉扯扯,不敢多看,只好低头走过,心里暗念: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这天,晋王爷居然拉着正准备去皇宫报道的钟少师,笑吟吟地说:“钟少师若是闲来无事,同我去军中看看如何?” 钟离也是诧异,回道:“我有事。” 晋王爷也不恼,道:“反正进了宫皇兄也不见你,怪没趣的。你身为我军的右武大夫,时时也得到军中转转,否则传出去了,该说我镇国军连个像样的军师也没有,成天游手好闲,多不好听。” 这话分明是说钟离不是个像样的军师,成天游手好闲,让镇国军名声不好听了。 钟离受晋王爷挤兑多了,这点委屈还是受得住的,只回了一句,“我就是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官儿,将军若是嫌弃我,向皇上请柬免了我的职便是。” 谁知晋王爷竟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握着钟离的手轻声道:“本王……本王怎么会让皇兄免了你的官呢?本王只是随口提提,你不愿就算了吧。” 钟离浑身一阵恶寒,这乖戾暴虐的霸王赵桓夕,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和善了?吃错药了吧?回去一定要好好打赏抓药的医师。 钟离越想越不对,晋王爷赵桓夕这般蛇蝎心肠的男人,定是在设计陷害自己,一定不能中了他的圈套,此时只能将计就计了。 于是钟离改口道:“哎呀,王爷诚意邀请,身为将军的副官,怎能不领情呢?待下官换件衣服,这就和王爷去。” 赵桓夕一改失落的表情,换上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朗朗笑道:“好。” 这天,钟离一路谨慎提防,生怕不小心中了赵桓夕的计,骑着他那匹矮腿马在军中晃了一圈,硬是担心得什么景色都没有看到,连赵桓夕一路谈笑风生也没有听进去。 末了,两人并肩骑马回将军府,赵桓夕看着他,水样的眸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赵桓夕突然道:“钟少师,你怎么骑这种马?回去让人给你物色匹好马。” 矮腿马腿短步小,骑得人又颠又晃,却又跑得极慢,原是给孩童骑的,赵桓夕却不安好心,想让钟离出丑,才让他骑这矮腿马。 钟离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晋王爷。 敢情晋王爷赵桓夕你现在才看见这矮腿马么?你这眼神,也有点儿太好了吧。 “钟少师,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晋王爷见钟离久久没有反应,问道。 话?什么话? 矮腿马的事? 钟离少师一路猜测着晋王爷的叵测之心,晋王爷说的话竟统统没有听见。 赵桓夕的脸在夕阳下有些红,他低头轻笑了一下,竟有些羞赧的味道。 “钟离,你莫不是又在装傻?” 钟离瞥他一眼道:“我何时有装傻?” 赵桓夕看着他,道:“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大智若愚。” “当然是大智若愚。”钟离笑道。 “那我刚才说的,你可愿意?” 钟离只当他在说换马的事,心道晋王爷莫不是发现他对自己太过分了,现在诚心诚意认错,自己又怎能不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钟离回头甩给他一个明媚的笑,道:“好。” 他这随口答的一声“好”,他自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皇帝却全都明白了。 这天和两人同行的另一名镇国军副官名叫全昭,是镇国军的左武大夫,自古右上左下,全昭在镇国军服役近十年,却被钟离这么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愣头青比了下去,心中甚是不平。这天跟在将军和右武大夫身后,把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大喜,次日就跑到御书房,说有要事要报。 “爱卿要报何事?”皇帝淡淡地问道。 全昭吸了一口气,将两人那日的话悉数说了出来。 一旁立着的陈公公观察到皇帝越来越冷的眸子,心中叹气,这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全昭一番洋洋洒洒的供词,大概的意思就是:晋王爷恋上了那妖怪一样的钟离钟少师,趁着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骑着一对儿小马,对心上人吐了心声,述了衷肠。然后,钟少师听完他的一路情话,当即肯定地“好”了一声。 皇帝听完,对说得气喘吁吁的全昭温和地一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全昭退了下去,陈公公安静地在皇帝身后扇着帷扇。 皇帝好一会方才说:“你说,钟少师这个’好‘,是几个意思?” 陈公公揣测着皇帝的心思,缓缓道:“要奴才说,钟大人心里定是有了人,又不敢忤逆王爷的意思,才这么应了一声。” 皇帝默了一会,不再说此事。 直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皇帝才意识到今天钟离又没有来御书房,反倒是全太后牵着一脸得意的小太子琉奚来了。 全太后笑吟吟的,握着皇帝的手,道:“皇儿啊,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怎能不和哀家说?” 皇帝垂下眼,“没什么要事,怎能无故叨扰母后?” 琉奚在一旁道:“父皇,奚儿知道钟……少师总来骚扰您,您就直说了吧!” 全太后问道:“确有此事?” 皇帝的表情淡淡的,心道:那日钟离在福宁殿大呼小叫,又是表白又是念诗,半个皇城都听见了,这两婆孙早就知道这事,心怀鬼胎,还用得着朕说么? 皇帝答道:“钟少师为人热情,常来叨扰是有的,骚扰却也说不上。” 全太后心道,都叨扰到床上去了,不是骚扰那便是两厢情愿了? 如此想着,全太后认为钟离是棵好苗子,得先抓到手上再说,于是道:“皇儿,钟少师也愈廿十岁了,可否有订亲的姑娘?” 皇帝暗暗蹙额,立马明了全太后的心思,全太后是看准了钟离和自己关系密切,想给钟离枕边安个全氏的人,好把钟离拉到自己那边去,以后好探自己的口风。 只是钟离还只是个芝麻样的小官,全太后未必也太看得起他了。 皇帝正在措辞推脱,却听小太子喊道:“订亲的姑娘是没有,相公却是不缺!” 皇帝险些被一口气噎着,全太后喷出一口茶来。 小太子琉奚正正经经地道:“那钟……少师,是个断袖!” 童言无忌,把母子两人不敢说的都说了出来。 小太子见自己的话反响甚好,继续说道:“那断袖好生厉害!奚儿听说,最近,连晋叔也被他给……” 太后却没听说钟离与晋王的事,忙问:“给怎的了?” 小太子扭捏了一下,说:“给……给断了袖!” 全太后有点怵,自己的探子分明说的是皇上和钟少师,现在怎么成了王爷和钟少师了? 这钟少师,下手也太快太准了吧。 如果是与晋王……那他的价值就没这么高了,全太后把提亲的事按下不提,决定回去好好探探再说。 三代人又叙了一会家常,全太后推说累了,皇帝把小太子留下,将全太后送出殿去。 小太子琉奚发现父皇的眼神有点不对,心下慌了起来。 果然,皇帝微启双唇,“心术不正。抄写《礼记》十遍。” 琉奚眼泪马上蒙了上来,“父皇开恩啊——奚儿是为了父皇好,怕父皇被那断袖给骗了!那断袖口口声声说喜欢父皇,到头来还是喜欢了晋叔!哼……要不就是攀高枝儿,攀不着父皇就攀上了晋叔,奚儿……奚儿都是为了父皇啊!父皇可千万不能信了那断袖的话!那骗子,分明是他自个儿跳进池里的,非说是奚儿害他,奚儿好冤啊!呜……” 说来说去,小太子还没忘钟离害他抄写中庸之仇。 皇帝的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把小太子搂进怀里,说:“知道了,父皇错怪了琉奚。” 琉奚大喜之下,哭得更犀利了。 晚宴开始了,官员们的贺礼一件件地送到皇帝眼皮下,朝官大多不知道皇帝看不见的事,所以皇帝虽然看不见,也得装模作样地看一眼,摆摆手让公公拿下去。 晚宴进行了没多一会,全场官员都心中怯怯,这圣上的脸,怎么一回绿一会红,跟花灯似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好生可怖。难道是今年的贺礼,皇上都不喜欢? 赵桓夕坐在上首处,早就发现了皇帝的异样,他放下酒樽,来到钟离的席前。碍于周围人的目光,晋王爷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他一扬眉,轻声对钟离说:“钟少师,这莫非是你搞的鬼?”言下之意:说!你对皇兄干了什么! 钟离眨眨眼,无辜地道:“晋王爷所言何意?臣的贺礼,皇上可是喜欢极了,我们君臣二人,一同度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下午,真是可喜可贺。” 赵桓夕瞪大双眼,像看一只鬼魅一样地看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道:“你……你这妖怪……对皇兄……” 钟离笑着,起身搀扶住赵桓夕,道:“晋王爷醉了,我扶王爷回府。” 赵桓夕气得路也走不稳了,一路上扭来扭去,对钟离又是拳打又是脚踢,旁人看来的确像是喝多了。围观的官员纷纷道:“钟少师摊上这么个难伺候的主,真是猛兽遇狠主,妖怪遇仙人,绝妙了。” 皇帝听见下头的骚乱声,唤过公公问道:“怎么回事?” 公公答:“晋王爷有点喝多了,钟离少师扶他先行回去了。” 小太子琉奚还对钟离诬陷自己一事怀恨在心,忿忿然念叨:“父皇面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真是难看!你看那脸都快贴一块儿去了,哪有点人师的模样!” 皇帝静默下来。 回到将军府,赵桓夕还是心中憋不住,问道:“你到底送了什么给皇兄?” 这夜圆月如盘,白月如练,钟离一身花哨的便服,头发没有完全挽起,乌发如水如墨。钟离看向晋王爷,想到了在龙榻上的那个冗长的吻,不禁伸舌舔了舔唇。 月色如华,面前的男子一脸坏坏的笑,舔唇的动作像一把刷子,刷得晋王爷心里痒痒的。 这人,到底有多少个模样?怎的一时妖怪一时仙,如今又像媚人的妖精了? 晋王心有戚戚焉,拂袖溜回了房里。 没过多久就是春蒐,自古农事奉行春蒐、夏苗、秋猕、冬狩,皇室贵族最看重的就是春狩秋狝,也就是春季和秋季的围猎了。 春天的动物刚度过一个食物稀缺的寒冬,纷纷离开温暖的巢穴外出觅食,此时虽然肉量不多但没有多少脂肪,肉既精又瘦,被奉为上品。 春蒐这日,赵桓夕穿着一套精简的骑装,披一条红色披风,披风在风中飘荡猎猎作响,晋王爷赵桓夕本身便生得英气勃发,如今穿着劲装,骑在皮毛发亮的高头大马上,显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赵桓夕低头对骑着矮腿马的钟离道:“好看么?” 钟离只得答道:“好看。” 赵桓夕又问:“怎么好看?” “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赵桓夕仍不满意,“和皇兄相比呢?” 钟离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皇帝的身上。皇帝虽不打算下场围猎,但为了一显威仪,仍是骑了马,他身穿明黄色绣九龙戏珠图案绲边骑装,腰佩一把闪亮的宝剑,玉面金冠,面如傅粉,目似朗星,丰姿威仪,不可方物。 钟离叹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赵桓夕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一阵,别过头不再理他了。 风席卷过偌大的围猎场,蓄势待发的皇亲贵族人人斗志昂扬,座下骑乘踢着腿打响鼻,身上的披风随风翻飞,煞是好看。 林中候着的侍卫赶起一群刚刚飞回来的野雁,呼啦啦一声雁群从头顶飞过。 皇帝辨别着声音,迅速从箭筒中抽出镶金羽箭搭在弓上,一张弓拉满,稳稳地指向空中,只听一声破空之声响起,一只大雁应声悲鸣,向地面栽下来。众人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一串行云流水又极富力量的动作看得钟离呆了,自己一直把皇帝想象得太弱小了,像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钟离差点忘了,皇帝在最残酷的夺嫡中存活下来,又铲除了比自己强大百倍的霍相和辽人,就算在失明后,皇帝还能重振朝廷巩固统治。 皇帝不仅不是个弱小的人,他的强大甚至让很多人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林逸清这般足智多谋的人,这么多年来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钟离讪笑一下,神色有些暗淡:在皇帝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又到哪里去了? 赵桓夕转过头,看见钟离望着皇帝已经失了神,心里暗骂一句:真是个见色眼开的东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皇帝的箭就像一个号令,小太子琉奚率先冲入了林中,众人都扬开马鞭,朝林子里策马驰去,空地上很快便只剩皇帝和钟离以及数十个持刀侍卫。 钟离驱着矮腿小马往皇帝身边蹭,皇帝正要从马上下来,钟离赶紧翻身下马扶住皇帝的手。 “钟离?”掌心传来的触觉太熟悉,皇帝脱口而出道。 “是我。”钟离喜笑颜开,皇帝一下就认出了自己,说明皇帝一直念着自己呢。 皇帝皱眉,“你怎么不去狩猎?”言下之意你呆在这里干什么,扰得人耳根不清净。 钟离眨眨眼,道:“此处风景独好,”钟离看了看光秃秃的草皮,“在这里赏草谈天,难道不是别有一番情趣么?” 皇帝瞥他一眼,道:“哦,那钟爱卿好生赏着,朕不奉陪了。” 皇帝转身上了马车,钟离后脚赶紧跟着跳了上来,“此处风光也好,从这个窗口往外看,一寸日光一寸天,真是分外有趣。” 皇帝冷眼看他,道:“看完了?看完了下去。” 钟离收起笑脸,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皇上……臣、臣腿还伤着呢……” 皇帝没好脸色,钟离看了他一阵,笑嘻嘻地道:“皇上莫非还没原谅臣那日在福宁殿……哎,那日是臣心急了,以后一定不会了,等皇上心甘情愿了臣才……” 皇帝的脸顿时变得像石板一样又冷又硬,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了,钟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赔了一个笑,没等皇帝伸腿,自己就先溜下了马车。 钟离下了马车,抬头看见初儿立在一旁冷眼旁观,遂露出一抹悻悻然的笑容,初儿白了他一眼,别过脸去。 钟离在心中饮泣,这真是虎下平阳被犬欺,这千年老龙,生生活成了病猫。 日落西山,皇亲贵族都策马回来了,有的满脸愧色,有的却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模样,比如说射下大雁五头铃鹿三头野兔数只以及土狼一匹的晋王爷兼镇国大将军赵桓夕。 钟离踱着步子在他那一群战利品前逡巡,走到土狼前面,那土狼不知是不是闻见了钟离身上的野兽气息,刷地睁开雪亮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对钟离嗷了一声,尾巴摇得比哈巴狗还勤快,极尽那媚上祸主之能事。钟离摇着脑袋深表同情地看他,道:“你本是南阳一匹狼,到了皇家成了一条狗,咱两人同病相怜,在此处相见,真是世道沧桑不可多言啊……” 赵桓夕瞥他一眼,道:“你自言自语什么呢?” 那狼看见赵桓夕,就像小偷见了大理寺卿一样,立马抖成了个筛子,钟离早已把这狼同化成自己,见同盟有难,自然是对共同的敌人投去满满的敌意。 “你……你要对它怎么样?” 赵桓夕看着钟离,觉得他小心提防自己又要护着狼的样子像极了保护小鸡的母鸡,于是忍不住笑了,说到:“杀了,做条裘袍给你。” 钟离瞪大眼,这么变态的事确实像这个男人能做出来的,他为了整自己,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只是可怜了这匹无辜的狼。 钟离蔫了下来,讪讪地道:“你别杀它,行不?” 赵桓夕愣了许久,钟离抬头看他,却见他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恍惚。 过了好一会赵桓夕方才回过神来,道:“哦,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钟离瞪大眼,“当真?” 赵桓夕似乎有些着恼,蹙着眉头,点了一下头匆匆地走了。 那土狼似乎知道自己重获了自由,在旁边一干野兽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朝天嚎叫了一声,撒丫子冲进林子里不见了,急得连对钟离表达感谢都忘了。 钟离笑着摇摇头,叹道:禽兽啊禽兽,过河拆桥,真乃禽兽作风。 之后,晋王爷赵桓夕的样子就变得有些奇怪。这话不仅是将军府里的下人在说,连朝臣也在议论。 却说那精神病一样的钟少师,整天不干正事,净往皇宫里跑,晋王向来是避而远之,比逃窜的鹿跑得还快,能传话的就不说话,能写信的就不见面,能离开一丈绝不靠近一尺。 这些天来,晋王爷却一反常态,每日定时定点询问下人,有没有看见钟少师啊?钟少师吃饭了吗?没吃?那请他来和本王一同用膳吧。不来?那就不用请了,直接架过来。 两人上朝时破天荒地乘坐同一辆车辇,晋王爷居然也不让钟少师跑着去上朝了。下朝时晋王爷还会在殿门口等着钟少师,同他一同回府。 这真是月亮日头出,太阳往东跑啊。 这年头,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这人人唾弃的钟离钟少师,居然又成了热山芋了。 朝官们看着晋王爷和钟离在午门前拉拉扯扯,不敢多看,只好低头走过,心里暗念: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这天,晋王爷居然拉着正准备去皇宫报道的钟少师,笑吟吟地说:“钟少师若是闲来无事,同我去军中看看如何?” 钟离也是诧异,回道:“我有事。” 晋王爷也不恼,道:“反正进了宫皇兄也不见你,怪没趣的。你身为我军的右武大夫,时时也得到军中转转,否则传出去了,该说我镇国军连个像样的军师也没有,成天游手好闲,多不好听。” 这话分明是说钟离不是个像样的军师,成天游手好闲,让镇国军名声不好听了。 钟离受晋王爷挤兑多了,这点委屈还是受得住的,只回了一句,“我就是这么个游手好闲的官儿,将军若是嫌弃我,向皇上请柬免了我的职便是。” 谁知晋王爷竟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握着钟离的手轻声道:“本王……本王怎么会让皇兄免了你的官呢?本王只是随口提提,你不愿就算了吧。” 钟离浑身一阵恶寒,这乖戾暴虐的霸王赵桓夕,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和善了?吃错药了吧?回去一定要好好打赏抓药的医师。 钟离越想越不对,晋王爷赵桓夕这般蛇蝎心肠的男人,定是在设计陷害自己,一定不能中了他的圈套,此时只能将计就计了。 于是钟离改口道:“哎呀,王爷诚意邀请,身为将军的副官,怎能不领情呢?待下官换件衣服,这就和王爷去。” 赵桓夕一改失落的表情,换上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朗朗笑道:“好。” 这天,钟离一路谨慎提防,生怕不小心中了赵桓夕的计,骑着他那匹矮腿马在军中晃了一圈,硬是担心得什么景色都没有看到,连赵桓夕一路谈笑风生也没有听进去。 末了,两人并肩骑马回将军府,赵桓夕看着他,水样的眸子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赵桓夕突然道:“钟少师,你怎么骑这种马?回去让人给你物色匹好马。” 矮腿马腿短步小,骑得人又颠又晃,却又跑得极慢,原是给孩童骑的,赵桓夕却不安好心,想让钟离出丑,才让他骑这矮腿马。 钟离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晋王爷。 敢情晋王爷赵桓夕你现在才看见这矮腿马么?你这眼神,也有点儿太好了吧。 “钟少师,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晋王爷见钟离久久没有反应,问道。 话?什么话? 矮腿马的事? 钟离少师一路猜测着晋王爷的叵测之心,晋王爷说的话竟统统没有听见。 赵桓夕的脸在夕阳下有些红,他低头轻笑了一下,竟有些羞赧的味道。 “钟离,你莫不是又在装傻?” 钟离瞥他一眼道:“我何时有装傻?” 赵桓夕看着他,道:“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大智若愚。” “当然是大智若愚。”钟离笑道。 “那我刚才说的,你可愿意?” 钟离只当他在说换马的事,心道晋王爷莫不是发现他对自己太过分了,现在诚心诚意认错,自己又怎能不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钟离回头甩给他一个明媚的笑,道:“好。” 他这随口答的一声“好”,他自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皇帝却全都明白了。 这天和两人同行的另一名镇国军副官名叫全昭,是镇国军的左武大夫,自古右上左下,全昭在镇国军服役近十年,却被钟离这么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愣头青比了下去,心中甚是不平。这天跟在将军和右武大夫身后,把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大喜,次日就跑到御书房,说有要事要报。 “爱卿要报何事?”皇帝淡淡地问道。 全昭吸了一口气,将两人那日的话悉数说了出来。 一旁立着的陈公公观察到皇帝越来越冷的眸子,心中叹气,这日子又该不好过了。 全昭一番洋洋洒洒的供词,大概的意思就是:晋王爷恋上了那妖怪一样的钟离钟少师,趁着春风和煦,鸟语花香,骑着一对儿小马,对心上人吐了心声,述了衷肠。然后,钟少师听完他的一路情话,当即肯定地“好”了一声。 皇帝听完,对说得气喘吁吁的全昭温和地一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全昭退了下去,陈公公安静地在皇帝身后扇着帷扇。 皇帝好一会方才说:“你说,钟少师这个’好‘,是几个意思?” 陈公公揣测着皇帝的心思,缓缓道:“要奴才说,钟大人心里定是有了人,又不敢忤逆王爷的意思,才这么应了一声。” 皇帝默了一会,不再说此事。 直到了用晚膳的时间,皇帝才意识到今天钟离又没有来御书房,反倒是全太后牵着一脸得意的小太子琉奚来了。 全太后笑吟吟的,握着皇帝的手,道:“皇儿啊,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怎能不和哀家说?” 皇帝垂下眼,“没什么要事,怎能无故叨扰母后?” 琉奚在一旁道:“父皇,奚儿知道钟……少师总来骚扰您,您就直说了吧!” 全太后问道:“确有此事?” 皇帝的表情淡淡的,心道:那日钟离在福宁殿大呼小叫,又是表白又是念诗,半个皇城都听见了,这两婆孙早就知道这事,心怀鬼胎,还用得着朕说么? 皇帝答道:“钟少师为人热情,常来叨扰是有的,骚扰却也说不上。” 全太后心道,都叨扰到床上去了,不是骚扰那便是两厢情愿了? 如此想着,全太后认为钟离是棵好苗子,得先抓到手上再说,于是道:“皇儿,钟少师也愈廿十岁了,可否有订亲的姑娘?” 皇帝暗暗蹙额,立马明了全太后的心思,全太后是看准了钟离和自己关系密切,想给钟离枕边安个全氏的人,好把钟离拉到自己那边去,以后好探自己的口风。 只是钟离还只是个芝麻样的小官,全太后未必也太看得起他了。 皇帝正在措辞推脱,却听小太子喊道:“订亲的姑娘是没有,相公却是不缺!” 皇帝险些被一口气噎着,全太后喷出一口茶来。 小太子琉奚正正经经地道:“那钟……少师,是个断袖!” 童言无忌,把母子两人不敢说的都说了出来。 小太子见自己的话反响甚好,继续说道:“那断袖好生厉害!奚儿听说,最近,连晋叔也被他给……” 太后却没听说钟离与晋王的事,忙问:“给怎的了?” 小太子扭捏了一下,说:“给……给断了袖!” 全太后有点怵,自己的探子分明说的是皇上和钟少师,现在怎么成了王爷和钟少师了? 这钟少师,下手也太快太准了吧。 如果是与晋王……那他的价值就没这么高了,全太后把提亲的事按下不提,决定回去好好探探再说。 三代人又叙了一会家常,全太后推说累了,皇帝把小太子留下,将全太后送出殿去。 小太子琉奚发现父皇的眼神有点不对,心下慌了起来。 果然,皇帝微启双唇,“心术不正。抄写《礼记》十遍。” 琉奚眼泪马上蒙了上来,“父皇开恩啊——奚儿是为了父皇好,怕父皇被那断袖给骗了!那断袖口口声声说喜欢父皇,到头来还是喜欢了晋叔!哼……要不就是攀高枝儿,攀不着父皇就攀上了晋叔,奚儿……奚儿都是为了父皇啊!父皇可千万不能信了那断袖的话!那骗子,分明是他自个儿跳进池里的,非说是奚儿害他,奚儿好冤啊!呜……” 说来说去,小太子还没忘钟离害他抄写中庸之仇。 皇帝的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把小太子搂进怀里,说:“知道了,父皇错怪了琉奚。” 琉奚大喜之下,哭得更犀利了。 55、出行 晋王爷恋上钟少师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朝野。 大臣们个个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说看他们成天拉拉扯扯的样子,就知道有鬼。 还有的大臣悲切地感叹,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昨天龙床今晋王,这钟雪麟的儿子,就是不同凡响,放个屁也对皇家人的口味。 大伙儿上朝时都心中喜洋洋地等着看皇帝如何大发醋意,把钟少师这负心薄幸的白眼狼整成条摇头摆尾的看门狗。 朝廷上下人心向阳,好像一场情场争夺战马上就要在皇城内上演了。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只有钟离还毫不知情。 这条白眼狼还每天想着如何逃出将军府去,到皇帝的御书房报道。只可惜自从他那天说了个“好”字,就像签下了卖身契,赵桓夕一副主人看管奴隶的模样,让人把小奴隶重重监管起来,钟离终于成为了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白脸,除了上朝时能远远地从后排瞄见一眼皇帝的尊荣,就再没有机会接近皇帝的身边了。 钟离好生奇怪,他那声“好”,到底好什么了? 赵桓夕日日往他房间里跑,握着他的手坐在榻上,时而聊聊军营的事,时而说说塞北江南。 钟离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脑子真是不够用,晋王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想生生把自己逼疯么? 更重要的是,再不见见皇帝,钟离真的要相思成疾了。 这日上朝时,陆皖柯上奏说江东匪帮一案,甚是蹊跷,传闻道他们当中的同党,近期居然出现在京城,像是在伺机做什么不轨之事。 更可怕的是,先前派去江东查案的两名大臣,现在都没有回来,连个传信也没有,很可能是被匪寇扣押住了。 安子遥道:“私自扣押朝廷钦差,这事不容小觑,必须要速速派兵前往。” 皇帝沉吟片刻,问道:“乾之认为何如?” 陆皖柯道:“不可派兵。声势过大,匪寇闻风即散,不仅无法镇压匪帮,还会危及到两位大臣的性命。皇上请三思。”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道,“但匪寇之事不得不平,我朝仍需再派得力大臣前往探查。” 陆皖柯道:“须得是有勇有谋,功夫上佳者方可出任此事。” 皇帝环视了一周,朝中一片寂静。 人人心里都有了数,朝中有三宝:陆乾之的三寸舌,徐磬的判官笔,赵晋的上方剑。 说到功夫和胆识,赵桓夕必须被奉为第一人选。 赵桓夕踏前一步,道:“臣弟愿意出任此事。” 钟离蓦地心花怒放起来,暴虐霸王不在家,自己岂不是想去哪去哪,想看谁看谁? “但……”赵桓夕接着道,“臣弟想请一人随同出使……” 钟离的心吊了起来,满朝文武都乐了,等了好半天,终于等来了这一刻的好戏。 果然,只听赵桓夕掷地有声地扔出一句话,“钟离钟少师。此人曾与臣弟比武,胜了臣弟,此人的功夫修为远在臣弟之上。” 后排扑通一声,一个人趴在地上,仔细一看,不是钟离又是谁? “臣……有病在身,不能远行!请皇上明察!”钟离喊道。 皇帝脸上阴了下来,这对狗男男,一个唱钗头凤,一人唱踏歌行,把决断的事都留给朕,叫朕如何做也像是带着私心,真是可恶啊。 钟离悄悄抬头,看见皇帝阴晴不定的脸,又看见晋王爷一脸受伤的表情,心下惨淡,晋王啊晋王,我和你究竟有什么仇?我不过是喜欢你哥哥,你为何总要想方设法地阻拦呢? 皇帝最终开口道:“钟爱卿去抑或不去,自个儿和晋王商讨吧。” 钟离的脸白了,晋王爷的脸绿了。 这……这算什么暧昧不清的旨意? 文武大臣纷纷乐开了花,果真是爱情力量大,连皇帝都这般优柔寡断了。 皇帝点点头,“退朝。” 大臣们一脸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三人果然没有辜负大伙儿这么多天来的期盼,这戏好看,真是好看。 大臣们相互小声议论着往殿外走,却见一人迅速地穿过人群,往殿首冲去。 赵桓夕傻了眼,刚才分明看见钟少师在后头站着,怎么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钟离好不容易逃离了霸王的管制,当然是直冲向皇帝的所在,远远看见皇帝明黄色的背影,钟离大喊道:“皇上……皇上!等等臣下!” 皇帝转过头,眸子里无悲无喜。 “钟爱卿。” “我……臣有话,要对皇上说!” 皇帝淡淡地看他,“有话,为何刚才朝上不说?” 钟离也不管陈公公还看着,伸手就握住皇帝的手。 “臣不去江东!” 皇帝道:“不是让你和晋王好好商量么?你若是不愿去,和他说便是,何必来和朕说?” 钟离哭笑不得,和那霸王说,他就是硬抬也要把自己抬上车的。 钟离抬起一双凄凉的眸子,看着皇帝道:“皇上就不管臣了么?臣被恶人欺侮,皇上也不管了么?” 皇帝怔了怔,恶人,说的是晋王爷? 钟离拽着皇帝的手,声声凄楚,“臣只想陪在皇上身边,臣哪儿也不想去,臣若是离了皇上,臣就不想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道:“你跟着晋王,也能活得很好。”说完,不再理会钟离,拂袖走了。 钟离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回头见晋王爷追了来。 晋王爷找到了钟离,满心欣喜,却见钟离一脸的沮丧。 “你……怎的不在殿内等本王,自己走了?” 钟离垂头丧气地叹口气,抬头看着晋王爷,满面愁苦,道:“皇上他……又讨厌了我。”这句话说了一半,钟离简直要饮泣了。 晋王爷愣了愣,看眼前的男人一副难受伤心的模样,心下十分不好受。 原来他,即使答应了同自己在一起,心里也还是想着别人。 钟离说:“皇上不想理我了,不想让我呆在京城了……我离了京城,想见他一面就更难了……” 赵桓夕没有搭话,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回了将军府。 第二天,赵桓夕解除了钟离的监视,钟离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又自由了,稍稍有些欢欣雀跃了。 到了夜晚,钟离又恢复了往常没心没肺的模样。 赵桓夕问他,“你决定去是不去?” 你若是不去,本王就放你走,你爱莺就去喂鸟,爱碟就去捕蝶,与本王一概没关系。 钟离笑脸一扬,道:“去!为何不去?” 赵桓夕诧异地看他,“那……皇兄那边……” 钟离嘿嘿地笑着,道:“我自有办法。不过王爷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钟离道:“王爷请奏皇上要带一名随从,那我也要带一名随从。” 赵桓夕不明就里,点点头道:“你爱带就带,这事随你。” 到了晋王离京东行的那天,赵桓夕终于知道了钟离的办法说的是什么。 晋王爷掀开马车门帘,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人玉面秀眉,睡梦中微微蹙着额,不是皇帝又是谁? 晋王爷心下大骇,这人的办法,就是把皇帝下药绑了出来?这人说的随从,就是当今圣上? 钟离笑眯眯地坐上马车,道:“别声张,我可是假传了圣旨,才让徐廷尉答应代批奏折的。王爷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不能反悔。” 晋王爷简直要气晕了过去,这人到底把江山社稷当成什么儿戏了? 马车辘辘地驶离京城,皇帝才缓缓醒来。 “陈公公?”皇帝唤道。 手被握住了。皇帝猛然一个激灵,“钟离?” “我在。”钟离道。 “你……不是去江东了么,怎么……”皇帝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严肃起来,“这是哪里?” 钟离转过头对晋王爷道:“这里是哪里了?” 晋王爷阴测测地答道:“雍州。” 皇帝瞪大眼。 “你们……”绑架当今皇帝,什么居心? 钟离没等皇帝问完,先发制人道:“臣和晋王知道皇上每日处理政务,疲倦乏累,眼下浩然盛世,天下太平,皇上也应该多散散心,享受享受大好河山了。” 皇帝冷眼以对,回道:“掳朕出来,却是为了社稷着想,钟爱卿你的境界真是高啊。” 钟离假意没有听出皇帝语中的讥讽,干笑两声道:“谢皇上夸奖。” 晋王爷看他那副倒贴没人要的样子,哼了一声,望向窗外看景。 越往江东走,水域就越多,寄生于水域的各类禽鸟也越多。钟离念着皇帝目盲,一路讲解,“那边有牧民在放牛,嗬,牛冲进水里头去了,野鸭子飞起来了,真是好看。” “前方有处沼泽地,上边有两对儿黑颈鹤,好生恩爱,真是让人心生嫉妒啊。” 皇帝对他横眉冷对,晋王爷也是一脸怨气冲天的模样,只有钟离本人乐在其中。 皇帝堂堂一国之君,硬是被有情人的儿子和情人儿子的情人绑了出来,偏偏自己对其父有情,却不能与其子斩断情丝,生生受着伦理纲常的折磨,怎能不心生反感? 晋王爷本想着与钟离两人,离皇帝远远的,日夜相对,说不好还能对出点浓情蜜意来,现下情敌直直地怵在那,怎能不心含怨念? 只有钟离一人陶醉在其中,一面和心上人的行车看景,一面暴虐霸王在圣上面前也不好再欺负自己,钟离简直觉得这就是人间极乐。殊不知赵氏兄弟二人对其怨恨已深,受了气不约而同地把怒火都洒向了他。 人若是想刁难另一个人,花样多得是。 皇帝坐车坐得闷了,对钟离道:“唱歌给朕听。” 钟离羞了羞脸,不得已扯着嗓子唱了两句,却见皇帝一脸难忍的表情说:“比鸭子叫还难听,去抓只鸭子来唱给朕听。” 钟离只好遵旨,叫停了马车,卷起裤脚跳进水塘里,扑腾了半天也没抓着一只鸭子,却粘了一身臭烘烘的池泥。 皇帝掩鼻道:“真臭,吹干了再进来。” 钟离钟少师只好跟着马车跑,跑累了坐在车顶上,让夏日的烈焰烘烤湿哒哒的衣服。 皇帝吃厌了干粮,对钟离道:“朕想吃鱼。” 钟少师只要又跳进池子里,扑腾着抓鱼,好不容易抓着一条,皇帝却皱皱眉说,“好浓的血腥气。” 钟少师又是一整天呆在了车顶上。 赵桓夕始终还是心里念着他,等皇帝睡着了,就把钟离叫进车里来。 赵桓夕看着他,说:“你活该。” 钟离笑道:“我愿意。千金难买我高兴。” 赵桓夕下定论道:“受虐狂。” 钟离笑着接受了这个评价,心里还是很畅快。 56、情意 一行人快到江东的时候,已是盛夏,烈日当头,知了鸣啼,水面上荡着一层看不实在的模糊幻影。 马车里闷热得像个蒸笼,钟离觉得自己就像是蒸笼里的包子,被闷得外酥里嫩的。 皇帝和王爷都是贵胄子弟,从小礼教严谨,不管盛夏严冬,亵衣衬衣面衣这三层衣物总是不能少的。虽然夏季的衣服都是绸缎,丝薄如纱,但三层叠在一块,还是闷得人浑身冒汗。 皇帝皱着眉,额头冒了一层汗珠,额上的乌发都贴在皮肤上了。 “这天……真是热啊。”钟离喊着,热汗哗哗地流。 银蛟龙生于西方极乐境,那里终年积雪,致命严寒,冰晶湖底更是冷得鲜少生物能够生存,白龙习惯那里的寒冷,自然是抵受不住夏季的酷热了。 晋王爷也热得难受,看着钟离已经脱剩了薄薄一层,讥道:“再喊热本王让你打赤膊,那就凉快了。” 钟离反唇相讥,“下官是怕王爷你看见下官的身子,更热了。” 钟离说者无心,但晋王爷和皇帝听者有意,一人羞恼地红了脸,一人表情更冷峻了。 皇帝心中暗道,跟这两人在一块,真是让人急躁心烦啊。 三个人各怀心事,居然也一路相安无事地来到了江东。 江东商贾云集,哪座城里都有热闹的集市,一副繁华盛世、朗朗乾坤的模样。 这次出行,要趁匪寇不意出奇制胜,只能低调行事,捕风捉影,找到匪寇的落脚地。 为了这个目的,晋王爷让随行的侍卫在城外守着,只与皇帝和钟离三人,伪装成商贾进了江东中心的厢州,寻了一处人流众多的客栈入住。 客栈名叫合月楼。 赵桓夕走进客栈,对客栈老板道:“我们行商经过想住店,开三间上房。” 客栈老板瞄他一眼,扔下一句话,“没房了。” 赵桓夕憋了一路的气,遇到这么个言辞不善的老板,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离赶紧上去拉住,从赵桓夕腰包里掏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道:“我家主子身体金贵,麻烦老板了。” 老板看着银锭子,眼睛都直了。他抬头对钟离道:“客官,真的没房了,今早几位道上的老爷来了,把上房都占满了。” 钟离道了声谢,拿回了银子拉着赵桓夕就走。 还没上马车,客店老板追出来,叫道:“有两位老爷把房让了出来,现在有两间上房,客官还要住么?” 赵桓夕还道是老板不舍得银锭子,脸阴沉沉地张口就要训人,钟离拉着他,低声道:“这事有蹊跷,我看那道上的老爷,八成是我们要找的人。” 赵桓夕顿了顿,道:“我们被认出来了?” 钟离道:“未必。说不定是看上咱们的钱了。” 两人齐齐看向皇帝。君王在上,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皇帝轻轻点头,道:“住便住,还不舍得钱么?” 开好了房间,三人又左右为难起来。 两间上房,总得有两个人一块儿住。这住店的要么是一家子,要么是江湖兄弟,同睡一榻是没什么,但放在这心思各异的三人身上,就怎么看怎么别扭。 钟离看看皇帝,和皇帝睡一道,那是他巴不得的,但皇帝定不会同意。和晋王爷睡一块儿,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让皇上和王爷睡,那就更是奇怪之极了,搞不好还弄出点人伦上的差池来,那自己就是天大的罪人了。 王爷也很是为难,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 皇帝突然发话了,“今晚探查消息的事,就交给钟爱卿了。” 钟离一怔,苦笑不已,原来皇帝一点也不着急是因为他压根也没打算让自己睡。 “臣遵旨。”钟离道。 夜幕降临,皇帝和王爷的房里冉冉地燃着烛火。其余的几间上房却是漆黑一片,人影也没一个。 钟离蹲在阴暗处,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回来。 夜已三更。 困意来袭,钟离打了个哈欠,强打起些精神来。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身后,人影被烛火投射到钟离的面前。 钟离猛然回头,却看见皇帝身穿一件素白色长衫站在身后,长发披散着,衣袂飘飘。 “皇……主子。”钟离唤道。 皇帝道:“还没有动静?” 钟离道:“是。主子怎么还不睡?” 皇帝默了好一会,答:“来看看你是不是打瞌睡偷懒了。” 钟离笑了,道:“何至于!主子的命令,小的自然是全力做好。” 皇帝走上前,凭栏而立。 星河横在头顶上,亿万颗宝石静静地发亮,乍一看是蓝色,再仔细看时里面红黄蓝绿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夜风吹动皇帝的乌发,发丝飘在空中,微弱的星光洒在皇帝姣好的面颊上、鼻梁上,像是敷上一层珠粉,柔和静好。 “万里山河,千百人家,都在朕的手上。” “只要朕愿意,翻掌为云,覆掌为雨。” 钟离见他朱唇微动,轻轻地飘出这么一句话,不知所言何意,只得静静地听着。 皇帝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星光点亮了他的唇角。 “但皇位很大,人心很小……” “这星这月,这云这雨,朕只愿能有一人,与朕同赏,共待天明。” 皇帝的眉间似乎有股淡淡的怅然,他伸手抚上钟离的脸,指尖轻点钟离的唇心。 “如果是这样,漫漫寒夜,凄清冷雨,大概也能熬过吧。” 钟离伸手将皇帝拥入怀中,皇帝的身子软软的,不像平日一样拒绝自己。 “臣可有幸,成为皇上心里那人?” 皇帝默了好一阵,忽而叹出一口气,钟离的心提了起来。 皇帝轻轻开口说道:“你若是要别的,朕都能给你。但这颗心……” “终究并非是朕能做主的啊。” 不是不能,却是不敢。 多少的冷雨,多少的孤寂。 相识相知,欣慰欢喜,相失相忘,悲伤苦痛。 十六年前的那个盛夏的午后,微薄小雨,荷花池畔,那名笑容脱俗的白衣男子,八年的等候,没有等来那个未完成的诺言。 八年前的沙场一别,那个总是胸有成竹的男人,对自己许诺说绝不分离,再见时却已是物是人非,生死之别,天各一方。 如何能再相信,如何敢再相信? 星河在头顶静静地流淌,星光刺破黑夜洒向凡间,如同微弱的圣光,皎洁神秘。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钟离心中也有一条河,河水像破冰决堤一般,冲刷得钟离胸膛里又胀又酸。 皇帝怔了一下,道:“钟离,你怎么哭了?” 钟离看着皇帝,没留意到自己正在落泪。 “皇上……没有直接拒绝臣,臣……好欢喜……” “好欢喜……” 纵是把心窗死死地关住、锁上,在某些星光灿烂的夜晚,遇见几颗晶莹、一点温热,些许的微风还是会吹破窗纸,吹进心里来。 皇帝任由男人抱着,轻声叹息。 57、画舫 守了一晚上,那几位道上的老爷,还是没有回来。 赵桓夕起来时,皇帝和钟离已经坐在饭桌前饮茶了。 赵桓夕在长凳上坐下,叫来小二又置了一人份的碗筷。 钟离的眼睛红红肿肿的,皇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赵桓夕一惊,对钟离道:“你……昨夜被打了么?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钟离昨夜听皇帝倾述了心声,心情又是酸楚又是喜悦,恨不得再大哭一顿,眼睛里水汪汪的,听了赵桓夕的问话,钟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晋王,楚楚可怜地道:“小的只是见那春花凋零,触及心头事,起了那伤春之感……” 晋王爷嘴角肌肉抽动了一下,别开眼不忍再看。 三人正在用茶,门外走进来几名彪壮的汉子,在客店里巡视了一番,目光落在三人的脸上。 大汉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走来。 “三位,我家老爷有请,不知可否赏脸到自家画舫小酌一番?” 等了一夜没等到的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赵桓夕道:“敢问阁下老爷是?” 那汉子道:“我家老爷是本地茶坊的老板,与三位有面缘,特来邀请,若是三位有事在身,那便不叨扰了。” 钟离和赵桓夕交换了个眼色,却听皇帝道:“不妨。我们三人今日本就无事,会会贵人也是好的。” 那汉子道:“甚好。午后将有马车来迎接三位,三位准备好了便可出发。” 说完,汉子抱了个礼先行出去了。 钟离看着皇帝,有些诧异于皇上的主动,道:“主子,此事蹊跷,不可鲁莽。” 赵桓夕也有些忧心忡忡,道:“兄长留在客栈等候,我与钟离前去便是。” 皇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们不需顾虑我,放开手脚即可。” 在客栈消磨了半日时光,午膳过后,三人换了衣服,坐上来者备的马车,一路东行,来到一处碧水湖畔。 湖水碧绿青翠,湖心漂着几只画舫,几朵粉嫩的夏荷开在湖面,极是恬静安逸。 汉子带着三人乘上一只小船,悠悠地朝画舫划去。 画舫内隐隐传来丝竹声,竟是是宫音礼乐。 钟离不由得想道,如此佳境美景,竟听些正儿八经的礼乐,真是庸附风雅反倒显得做作了。 画舫的主人迎了出来,他身子魁梧高挑,露出的手指润白细长,显然是娇生惯养的主儿。但不知为何,竟带着一副面具。 钟离不禁失笑,想起当年从周白泽手中救出皇帝时,自己戴的那副哭丧脸的面谱。 那人说:“三位肯来,张某荣幸之至,请坐。” 主人伸出手,将三人请入席中坐了,命乐师弹奏小曲助酒兴。 三人的心思全不在酒乐之上,见酒过三巡,那主人仍未提正事,只是呆愣愣地坐着听曲喝酒,一壶酒很快就尽了。 三人不禁觉得,这人莫不成是闲着太无聊,才找人来陪他喝酒的? 钟离却总觉得有股违和感,突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凝重地对钟离道:“这里有问题。他们认出我们来了。” 赵桓夕道:“何以见得?” 钟离道:“你看那些上酒的婢女,若我们三人的酒樽都空了,总是先给主子斟酒,其次给你斟,最后才是我。三次都是如此,绝不是巧合。” 赵桓夕一愣,恰巧此时三人的酒樽又都空了,婢女盈盈碎步走上来,斟满了皇帝面前的酒樽,接着绕过坐在中间的钟离给赵桓夕斟上酒,最后才到钟离面前。 这顺序,竟是按照尊卑来排的。 赵桓夕面色一沉,“果真如此。如今该怎么办?” 钟离不动声色地喝酒,道:“不要声张。伺机而动。” 如今敌在暗我在明,既不知道对方如何认出了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这场硬仗恐怕凶多吉少。 如果他们是要找的江东匪寇,那他们当中必有见过皇帝或晋王的人,那会是谁? 这江东匪寇,果真不简单。 又是一曲完了,乐师垂着手立着,等着主人下令换曲。 那人愣了半天,好一会叹出一口气,从袖里抽出一条手巾擦了擦眼角。 这面具男……竟是哭了。 三位客人傻了眼,请人喝酒,话没说两句,听着听着礼乐竟然哭了? 赵桓夕干笑一下,开口道:“阁下可是看着这春花凋零,触及心头事,起了那伤春之感?” 钟离偏头看他,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面谱上两颗亮晶晶的眼珠子冉冉地往外冒着眼泪,他以袖遮面,道:“让贵客见笑了,张某不是伤怀,而是喜极而泣。” 钟离道:“为何而喜?” 那面具男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点在一旁的高烛,道:“时候快到了,告诉你也无妨……张某欢喜的是,多年来苦苦寻觅的人,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桓夕听着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他果真不怀好意,低喝一声,“你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同时从腰间抽出长剑直指那人咽喉。突然,帷帐后一抹寒光闪过,只听一声刀剑碰撞的鸣金之声,晋王爷的长剑生生折了个方向,刺入一旁的酒缸中。 酒缸应声而裂,甘甜的酒水冉冉溢出,整个舫舱内飘着阵阵酒香。 面具男笑道:“公子好魄力,神清散药效已发,竟还有如此体力,真是让人佩服。” 赵桓夕早已气虚,靠撑着剑稳住身形,此时面色煞白,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持剑的手一软,身体跟着摔在地上。 钟离心下一惊,看向皇帝,果然看见皇帝也晕了过去,只有自己身为龙仙,凡间的毒药对自己无用。 那面具男笑吟吟地看着钟离,等着钟离毒发晕倒,钟离也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解救之法。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谁也没动,最终面具男沉不住气了。 “阁下何许人也?如何知道酒里有毒?”他说。 钟离眨眨眼睛,道:“阁下何出此言?酒里明明没有毒偏说有毒,莫非是在探在下的话么?” 皇帝和晋王爷虽然生在帝王家,不知江湖险恶,但也不是傻子,酒里下毒这种玩烂了的把戏,还是知道提防的,陌生人请的酒,怎么能说喝就喝?其实是装作喝酒的样子,实际上在袖里藏了一个水囊,将酒水悉数倒入了囊中。 可惜面前的男子是个江湖上跑熟了的老油条,下毒的手段防不胜防,三人还是中了招。 面具男笑道:“那依阁下说,毒在哪里呢?” 钟离垂眼沉吟了一阵,一会儿方才抬头道:“十有八九在那柱高烛之中,阁下的人事先用了解药,所以才没有中毒,在下说的可有错?” 面具男朗朗笑着,“妙哉妙哉!阁下真能人也,不仅毒气不侵还能一眼识破我的计谋。只可惜即使知道了下毒的手段,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钟离嘿嘿地笑了一声,道:“未必。” 话音未落,钟离人影忽地跃起,只见虚影一闪,钟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抢到了面具男面前,面具男大惊失色,猛然拔出剑朝钟离劈去,钟离对他莞尔一笑,闪身避过,趁面具男不备将他身后的高烛夺在手中。 钟离持着红烛,啧啧叹道:“木质的画舫雅虽雅极,却有一个致命缺点……” 钟离笑了一下,一扬手将红烛扔入流淌开来的酒水之中。 轰地一声,从烛火落地的地方开始,火蛇嗖地蔓延开去,火焰在瞬间便覆盖了整个舫舱,火苗舔上纸糊的窗,一会儿火焰就爬上了船顶,把整个画舫裹成了个火球。 “就是难防火事。”火焰映在钟离的脸上,橙红一片。 “失火了!失火了!船燃起来了!”画舫里炸开了锅,一时间乐师舞姬婢女小厮乱成一片,大肆叫闹,紧接着只听扑通扑通的声音,人们像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扎。 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静谧的夜里把湖心照得一片明亮,像一块橙色的铜镜。 钟离一手拉着赵桓夕一手拥着皇帝,奋力朝船边跑,面具男的剑如影随形,在后边又刺又砍,钟离负着两人,躲得好生辛苦。为了护着两位主子,钟离身上中了数剑,疼得他步履都不稳了。 面具男怒气腾腾地吼道:“小儿莫跑!” 钟离也气势汹汹地回一句,“不跑等着你砍么!” 话还没说完,面具男的剑又来到了面前,钟离一咬牙,将两人推入水中,赤手空拳地与面具男拆起招来。 十多招下来,钟离心下大骇,睁大了眼睛,愕然道:“你是……” 面具男怒吼一声,抡着剑花攻上前来,钟离侧身避过,心下担忧昏迷不醒的两人,大声道:“我有急事,不和你玩了!” 说完,钟离伸手一档再反手一推,将面具男推开数尺,纵身一跃,扎进了湖里。 58、泣语 湖底深邃漆黑,湖面喧闹明亮。原本静谧的湖上扑腾着数十个人影,将一面水镜打得稀巴烂。 皇上,皇上在哪里? “鉴安!鉴安——”钟离在水面快速地划着水,见到人就扯住,每次发现不是皇帝心里就下沉一分。 鲁莽,真是鲁莽!居然把昏迷的皇帝扔下水,这不是要了命了么? 钟离强压下胸中的恐慌,拼命地划着水找着。 “钟离!”一人喊道。 钟离猛然回过头去,却见晋王爷赵桓夕划着水游过来,头发全都湿了,一缕缕粘在脸上。看来是浸到水中把药性洗去,反倒清醒了。 “鉴安呢?”钟离着急地问。 赵桓夕瞪大眼,“没和你一起?” 钟离暗骂一声,不再理他,又扎进水里。 赵桓夕伸手把他拉起来,喊道:“糟了,皇兄不会水——” 钟离看着他的眼神都直了,大骂道:“怎么不早说!” 赵桓夕答道:“没想到要下水啊!” 钟离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声道:“分头找,哨声为号。”说完,快速地游走了。 面具男背后燃着火焰,却仍不弃船,火焰扬起灼热的气息,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映着火光很有种修罗的感觉。他对着湖面高喊:“活捉三人者,赏金五百两!” 本在向湖边游去的中人听了诱人的话,立即又有了干劲,扑腾着往回游,湖面登时又热闹起来。 钟离心下一凉,暗道不好,抬头就见五六个人划着水朝自己飞快地游来,钟离一心念着皇帝的安危,急得手脚发凉,心一横张嘴咬破了手指尖,将血涂在胸膛上。 体内的银蛟龙似乎在咆哮,想要冲破这具身体的束缚,直冲天际。 胸膛突然像被火烫伤一般疼痛,银蛟龙的嘶吼声蓦地消失了,钟离吃痛地呼出声,腥臭的湖水冲进口腔。 钟离仰起头探出水面,猛地吸了几口气。 胸膛上的三颗朱丹痔火烧火燎地疼。 这该死的丹封! 银蛟龙被玉帝以丹封禁锢在这具凡人的身体里,丹封一日不除,白龙就只能是凡人。 玉帝老儿,你这是要害死凡人的君主啊! 三个人游上来扣住钟离的手脚,钟离激烈地挣扎,但江东人自小近水,大多熟知水性,在水里的力量远比钟离要大,钟离的挣扎很快就被他们制服了。 鉴安……鉴安…… 丹封还在阵阵作痛,钟离又惧又急,被人在水中拉扯着浮沉,脑子里混沌一片,只知道自己被抬上了岸,用绳索缚了手脚扔在车里。 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行了多久,停下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钟离被混混沌沌地从车里拉了出来,带进了地下,关进了一座牢房一样的地方。 钟离腿上拴着锁链,锁链那头固定在墙上,钟离也不去丈量自己能够活动的范围有多大,一进牢房就安静地缩在草垫子上,愣愣地看着天窗透进来的微薄朝阳,连别人喊他也充耳不闻。 有人来给他送过三次饭,统统都是一口未动地端了出去。 又过了一日,赵桓夕也被关了进来,脚上也被拴上了相同的铁链子。 赵桓夕走过来,坐在钟离身边。 “钟离。” 这个抱着腿缩在角落的男人明显地憔悴了,眼眶凹了下去,颧骨突起,头发脏兮兮的,脸上粘着湖里的污垢,已经干了。那一双时而精明时而狡黠的眼睛此时像一汪发臭的死水,毫无波澜。 赵桓夕伸手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别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钟离怔怔地转过头,眼神有些呆滞地看他,还没说话,眼泪刷地流下来,他颤抖地张嘴,道:“鉴安在哪里?” 赵桓夕第二次见他哭,又是为了皇帝,心下淡然,语气也凉了一些,“不知道。” 钟离不住地流眼泪,却又不发出声音,只是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流得晋王爷心里也是酸楚难耐,过了好半晌,赵桓夕又道:“如果……皇兄驾崩了,你怎么办?” 钟离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像水阀被冲开再也关不上了。 他抽抽噎噎,涕泗涟涟地哽咽道:“我回来……本就为了他,若他……我,我还活在这凡间做什么?没了他,这一生了无生趣,我也不愿再活了……” 他几行清泪像蜿蜒的小溪直流进晋王爷心里,几句泣语说得晋王爷愣在当地,心中像碎了一地冰渣,扎得人又冷又疼。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有的人为情而生,也有人为情而死。 赵桓夕脸色煞白,语中凄苦地道:“我待你不好么?皇兄心里半分也没有你,我却把你装在心里,你如此待我,这……究竟是为何啊?你对得住我么?” 钟离愣了愣,转过头看他,只见他口唇发白,面色苦楚,眼中似有水光在流动。 钟离这才发现了晋王爷对自己的情意。 人间的情爱多么耐人寻味,有人在看景,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景色。 有的人苦苦求索仍是不得,但自己的身后也有人在对自己苦苦求索。 但天下之大,人心之小,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从此,日中思念,梦里相见,心只为一人而痛,眼泪只为一人而流。 须得修几世缘分,才可换来今生一眼回眸? 须得修几世缘分,才可换来今生一刻钟情? 情长缘浅,本没有谁对得起谁,谁对不住谁。 凡世间,雕栏画栋,千万人家,多少相遇,多少邂逅,若得与一人一眼万年,两情相悦,这一生又怎会有遗憾,怎会有不甘? 钟离看着他,眼泪簌簌地流淌,“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赵桓夕看着他落寞的模样,眼中酸楚,不置可否兀自闭上了眼。 接下来的几天,钟离仍是呆呆的,赵桓夕逼着他吃饭,他便张开嘴呆滞地咀嚼,赵桓夕一度以为他疯了,说什么都是不理,只有在提到皇帝的时候,他才会有些反应。 赵桓夕不由得苦笑,我这般照顾你,你眼里没有我,心里还在想着他。 赵桓夕再也忍不下去,对钟离道:“皇兄心里没有你,你又是何苦?” 说完,赵桓夕叫来看守的人,道:“这人疯了,我要换个牢房。” 赵桓夕被带了出去,牢房里又安静下来。 外面是歌舞升平繁花盛世,在这牢狱中永远都是无尽的黑暗。 白龙曾与黑暗相伴了五百年,在寒冷的冰晶湖底,阳光无法穿透那么深的水,无论寒暑、不分昼夜的黑暗。 白龙记得沉睡前,暴雨连连,伴随着雷霆闪电,九弟身上浴血,哀嚎着盘旋,他说,哥,杀了我,你就能活下去。 白龙记得泪珠从自己的眼眶中滚落,那时暴雨如注,海面波涛滚滚,天地尽灰,如同末日一般。 九弟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我二人,只有一人能活,而我宁可死了,也不愿从此孤独地活着。哥,对不起,我想让你活着。” 九弟嘶吼一声,冲向一侧的岩壁,只听一声巨响,九弟的身形软软地坠落,坠落,最终隐没在深谷之中。 白龙如同疯了一般,时而冲入怒涛之中,时而在空中穿刺飞旋,暴雨倾注,雷霆滚滚,这暴雨一直下了三个月,白龙心力交瘁,最终跌入极乐净冰晶湖中,陷入了冗长的睡眠。 五百年的睡眠,五百年的孤寂。 直到二十年前,那个荷花池畔的午后,看见那男孩儿纯净的眼泪,白龙顿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有的时候,救赎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笑容一句话,能够触动内心深处,足矣。 九弟是对的,如果不得不有一人死一人活,死者已然安息,生者却要承担伤痛活下去,活着的人难道就比死者幸福么? 白龙再也不愿看见心爱的死去了。 与心爱的人惺惺相惜时,千年也算短。与心爱的人分离时,半刻也算长。 如此煎熬,如此痛苦,鉴安,你也承受过么? 是夜,牢房里来了一个人,钟离抬眼看去,竟是命格老人。 命格同情地看他,发出一声叹息,道:“龙仙座,老夫万万没想到你会成了这幅模样。” 钟离对他道:“我只想知道鉴安是不是还活着。” 命格摇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钟离垂下眼,像是连争辩的力气也没了。 命格又道:“玉帝让老夫来问问仙座,’劫‘找到了吗?” 钟离不愿与他再说,只随口答道:“毫无头绪。” 命格又叹一口气,“那也难怪。难为仙座了。”命格说完走上前,拉起钟离的手,将一物放在钟离掌心,钟离只觉掌心炽热如炙,连忙抽回手,却见手心上印了一枚形状复杂的朱色图案。 命格道:“此乃’刍‘,若是找到了’劫‘,便可用它来破。” 命格仍像平时那样什么也不解释,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对钟离抬手抱了一礼,道:“告辞了。” 59、伏诛 又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数日,牢房门打开了,面具男子走进来,身后跟着的雅袍锦衫男子竟是赵桓夕。 钟离抬头看他,问道:“鉴安呢?” 赵桓夕面容憔悴,微微蹙额,别开脸去。面具男应道:“死了。” 钟离道:“我不信。” 面具男道:“他本不会水,又中毒昏迷,掉进水中溺亡几乎是板上钉钉,有什么可不信的?” 钟离抬头看他,浑浊的眼中透出一丝光来,他这是几日第一次露出些笑意,道:“你若不来,我可能还会怀疑。但你来了,他一定还活着。” 面具男一怔,钟离继续道:“我这样一个小角色,襄平王赵信怎么会特意来看我呢?” 面具男静默了片刻,赵桓夕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来,他问道:“连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你是如何……” 钟离道:“那日在画舫上和他交手,他的功夫家数和你虽有一些相异,但支出同家,当时便有所怀疑。之后见你虽被打入牢房,却干净如斯,浑然不像我这般从湖里出来的肮脏,就猜到了。” 赵信缓缓地笑了,道:“你就是那个钟雪麟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佩服。” 钟离转过眼,安静地让人把脚镣打开,蒙上眼,押着往外走。 鉴安活着,比一切都好。 眼前突然一亮,遮掩布被解开了,一阵恍惚过后,钟离一眼就在赵信身后看见了皇帝。 皇帝身穿素色长衫,束一条蓝色发带,虽不甚华贵,但也干净整洁,比起钟离这般肮脏发臭要好许多了。皇帝负手而立,眉头微蹙,眼中透着一丝焦虑。 钟离只觉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如同一直堵着的七经八脉一顺儿都通了,血液又开始流淌了。 赵桓夕的脸色暗了下来:一直如同行尸走肉的钟离一看见皇帝便一扫颓色,笑容爬上他的嘴角,亮晶晶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九重星辰,深邃得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钟离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身子一震,像是松了一口气,眉目间露出一丝温和来,他对着钟离的方向点了点头。 赵信对皇帝道:“赵桓羽,你可猜到我是谁?” 皇帝回了一声,“皇叔。” 赵信笑笑,道:“好皇侄儿,那你可猜到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皇帝道:“你一向不服父皇,隐世八年,却仍未断绝权势之念。你蓄势已久,不就是在等朕落入你手,好逼朕交出皇位么?” 赵信笑道:“说得好。你既然知道,何不趁早拟下退位诏书,免得你我翻面,坏了叔侄情分。” 皇帝苦笑,第一次你觊觎我皇位,我设计陷害取你兵符;第二次你对我刀剑相见一心要我姓名,第三次你设下鸿门宴要套我入网逼我立退位诏书。这般性命相搏尔虞我诈,何来的叔侄情分。 皇帝道:“朕若不写,那便又如何?” 赵信垂下眼笑了,道:“你面里柔弱内里刚硬,你若不依,我唯有先取你性命,再设计入宫杀掉小太子。怪只怪你不爱女人,膝下无子,山不转水转,太子一死,皇位便是晋儿的了。” 皇帝道:“若凭你之力便想伤了太子,你未必太小瞧朕了。” 赵信点点头,道:“我怎敢小瞧你?所以今日务必请你立下诏书吧,皇侄。” 说完,赵信持着长剑猛然刺入钟离腹中,钟离没有防备,吃痛之下闷哼一声,皇帝听见他的痛呼神情一震,显然心神有些动摇了。钟离赶紧闭紧了嘴,任由赵信的长剑在肉里使劲,硬是不发出声音。 然而皇帝已经知道了赵信的手段,一张好看的脸雪一样白,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担忧,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钟离你……你怎么样?” 剑在伤口上来回绞着,钟离纵是痛得冷汗直流也不能出声。 唯有血滴落地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出响声。 赵桓夕面色铁青,硬是别过脸不去看钟离的表情。 赵信轻轻叹了一声,笑道:“自古君王无情,说得半分没错。” 君王,坐在天下人之上首,俯瞰一切,掌控一切。高处不胜寒,一代君王纵使坐拥万里江山、千百人家,却连一个同榻相依的人都没有,血缘至亲尔虞我诈,臣子官员千人一面,皇位之上,如何不冷,如何不孤独? 这星这月,这云这雨,朕只愿能有一人,与朕同赏,共待天明。 皇帝记得与钟雪麟分离那日,钟雪麟在自己耳边叹道,你若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自己再没机会回答他说,我也希望如此。 皇帝垂下眼,声音平缓又清晰,“你不要伤他,朕立诏书便是。” 钟离愣了一下,猛然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眸子里漾着些许的笑意,钟离想起那夜的星河,朗朗星光之下,皇帝衣袂飘飘,他说,漫漫寒夜,凄清冷雨,若有一人相伴,大概也能熬过。 钟离声音发颤,“皇上……” 皇帝轻轻地含笑,道:“叫鉴安便是。” 钟离记得八年前,林逸清将假匕首刺入自己的胸膛,皇帝仍没有妥协。 时隔八年,场景未变,人事已非。 钟离的胸膛里有什么情绪正在缓缓地流出,像一股暖流,流入四肢。 皇帝为了自己,将皇位拱手让给了别人。 皇帝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头压着的石头轻了许多。 登基十多年,为了这个皇位这个国家,他几乎不计代价,无所不用其极。 多少人为这个目的而死。作为君王,皇帝明白,每一个皇朝都是以无数人的牺牲作为代价的。他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到最后,遍体鳞伤,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去,孑然一身,空余一个冰冷的宝座,孤单寂寞。 皇位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权钱财色,没有的人羡艳眼红,有的人提心吊胆,到头来不如一个结实的怀抱让人感到踏实温暖。 赵桓夕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两人静静地相望眼中含笑,不由得苦笑出来。 自己曾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渐渐的路上有了光亮,有风,还有花朵的芬芳,自己欢欣奔跑,以为遇见了灿烂,空气里都是幸福的味道。可是故事的最后,纵使嫉妒却也哭不出。原来,自己无论多么努力,也不过是路过了别人的春天啊。 赵信转头对赵桓夕道:“晋儿,快拿纸笔来。” 赵桓夕看见父亲眼中的欣喜若狂,那么多年的心愿即将达成,饶是素来沉稳的襄平王也耐不住了。 赵桓夕垂下眼,却不动弹。 赵信心里雀跃,并不责怪,又催促道:“晋儿,回京后父亲就是皇帝,你就是太子了,怎么不高兴?” 赵桓夕抬头看着他,眼里又是悲切又是怜悯,他淡淡地道:“父亲,大势已去了,你又何苦呢?” 赵信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的擂鼓呐喊之声,赵信心里一惊,推开赵桓夕抢出门去。 阳光下铁骑盔甲闪闪发亮,近千名持械兵士整装而立,红色黄边的军旗猎猎作响,当间一个“魏”字触目惊心。为首一名高马猛将,金甲铁胄,威风凛凛。 猛将朗声高喊:“草民魏青——前来救驾!” 赵信大惊,早闻镇国将军魏青隐退后回到江东故乡,却不知他何时集结了如此众多的家兵。而且,自己的府邸低调隐秘,他是如何寻来的? 魏青抽出长剑,高喊道:“叛王赵信,你意欲弑主,天理难容,速速归降吧!” 赵信气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浑圆,他怒吼一声,“赵桓羽小儿在我手中,今日我赵信就是死了,也要玉石俱焚!” 魏青一惊,不敢再用言语激他。赵信已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铁牙一咬抽剑便要取皇帝的性命。 一转身,一枚寒气阴阴的长剑直抵赵信的咽喉。 赵信抬眼,面前的男子表情凄楚,眉目间甚是难过,正是他的儿子赵桓夕。 “父亲,这天下终究没有你的份,你为何总是看不穿呢?” 赵信身躯颤抖,眼睛气得布满血丝,“是你……是你背叛我,给魏青通风报信……” 赵桓夕目中有悲痛的情绪在流淌,他说:“对不起。” 就在这几句话的空档,魏青已经率领几匹轻骑抢杀进来,从背后封住了赵信的退路。 赵信不敢置信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手中剑失力地掉落在地。赵信的模样似乎颓然老了二十岁。 赵桓夕凄然地道:“放弃吧,父亲。” 皇帝和钟离被松了绑,从内室走出来,钟离上去握住皇帝的手,内心纵有无数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诗书才华惊人的钟少师看着皇帝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地泣语道:“鉴安,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皇帝笑了笑,回握着他的手。 这一次,竟然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赵桓夕走到皇帝面前伏身跪下,道:“叛王赵信被伏,臣弟应受连坐,请皇上赐罪。” 皇帝道:“你情急救主,衷心可鉴,功大于过,赦你无罪。起来吧。” 赵桓夕仍是跪着不起,道:“臣弟有一事要请奏。” 皇帝道:“何事?” 赵桓夕顿了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钟离,钟离看见他眼中的绝决,心下了然。果然,赵桓夕接道:“臣弟请愿辞退镇国将军一职,隐归襄平。” 皇帝一怔,不禁失笑,朕的镇国将军就如此难做么?先是魏青,如今连尚武如命的晋儿也不愿做了。 皇帝颔首道:“准了。” 赵桓夕伏倒在地,“谢主隆恩。” 60、血帕 赵信被押送回京,魏青救主后皇帝要给他封赏,魏青朗然一笑,道:“我本布衣,来去自如,见路不平,拔刀相助,何足挂齿?”说完,领着众家兵绝尘而去。 皇帝笑语:“这八年身在江湖,果真染上一股江湖气。” 钟离见皇帝虽不说,但言语中甚是向往,于是提议道:“匪寇已平,天下安定。反正都出来了,不如多待些时日,转到秋冬再回京也不迟。” 皇帝迟疑了片刻,末了露出笑来,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点亮他的眸子,像是漫天的星光。他点点头道:“好。” 是夜,赵桓夕来到钟离房里。 钟离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默了片刻道了声“对不起”。 赵桓夕落寞地笑了一下,道:“你这祸害,害本王丢了二十万大军,本王的将军府,以后又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钟离干笑一下,道:“你不走,也是可以的。” 赵桓夕心中苦笑,不走,看你们每日目中传情卿卿我我,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赵桓夕道:“天下如此大,总不能老在京城待着。据说塞外好马满地跑,姑娘美丽又大方,不像汉人的姑娘这般多规矩,天高地阔,到那里,人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想去看看。” 钟离笑道:“原来是想看姑娘了。” 赵桓夕也笑,笑完了坐在钟离身边,从袖中摸出一张袖帕。 “记得之前闯进攻的刺客么?”赵桓夕道,“那是父亲派的人,他就是为了这个而去的。” 赵桓夕将帕子放到钟离手中,忧心忡忡地看他,道:“你们此行回京,必定艰难,万事小心。” 钟离打开手帕,上面几行血字,触目惊心。钟离逐字读完,心中凉了大半,像是有一桶冰水当头淋下,冻得他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抖。 “此事可是真的?”钟离瞪大眼睛,脸色煞白地问。 赵桓夕道:“从父亲枕下搜出来的,又拷问了父亲的亲信,应当不假。如果我没猜错,父亲本想凭着此事,起兵逼宫,如今事情败露,不知是喜亦或是祸。” 钟离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桓夕细细地看他许久,末了叹一口气,笑道:“原来你长得很是英俊,当时怎的就觉得你形貌讨厌呢?这人的喜恶,真是奇怪之极了。” 赵桓夕站起来,朗朗道了声“告辞”离开了。 钟离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人生在世,要与多少人擦身而过,能在生命中留下印记的,只有那区区几人。用不了多久,你再听见“钟离”这个名字,恐怕也就是一笑置之,淡如静水了吧。 钟离把目光放回到血帕上来。 鲜红的字仿佛透着血渍,“父尹少卿,母元珠儿,于盛智十八年七月廿四日诞子,委身赵氏,实乃无奈。现约于庚癸年八月廿一之夜,尹君搭救我母子二人。特此立誓,绝不相弃。” 下面是两枚手指印。手帕脏污发黄,似乎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钟离捧着手帕的手瑟瑟发抖。他突然想起来好多事。 他想起林逸清曾说过皇帝是杂种,那时皇帝突然的暴跳如雷让自己愕然。 他想起传闻中一场大火中被奸人掳走的皇子,至今下落不明。 他想起荷花池畔的男孩,他的脸和那个羽扇的男子的脸逐渐重合起来。 他想起华大师所说的,命数短浅,帝王星黯淡。 他想起玉帝口中的那个“劫”。 一阵夜风席过,钟离猛然打了个哆嗦,才发现浑身已被冷汗浸湿了。 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他的父母做了一个约定,约在十年后的那夜,里应外合,将他母子二人偷出宫去。但事实上皇帝没有出宫,逃出去的竟是长昀,十多年前的那个大火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长昀才是真正的皇子,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应该是他。所以他才这么恨皇帝,才想方设法除掉皇帝,伺机篡位。这本来就是他的皇位! 而襄平王赵信定是抓住了些风吹草动,顺着十多年前的大火查起,一步一步找出了长昀,再深入往里查,竟然查出皇帝不是先皇的儿子,所以又起了歹意,派刺客入宫偷走信物,想凭借此物将皇帝拉下马,自己堂而皇之地上位。 劫。劫数。天下的灾祸。 事情不会到此为止。 刚刚安定下来的朝廷虽然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但凡皇朝盛世,十年安定五年动荡,这安定只是暴雨来临前的宁静,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只待东窗事发,朝廷内部很快就会发生变乱。 辽人首领受辱而死,辽人养精蓄锐八年,一心报复,近来又和东瀛交好,若我朝内部动乱,外部闻风而变,必将趁我朝虚弱之时出击。如此内外夹击,天朝之瓦解,指日可待。 天劫,人祸。 钟离捧着手帕,冷汗淋漓。 棋走偏锋,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 不,这棋局,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 劫数,就在这血帕之中。 钟离的手微微发着颤,血色的字在面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楚。 今天,是离京的第几天了? 钟离迫使自己压下心惊,一日一日地数来。 三十五日。若快马加鞭地返京,也需要五日。四十日,凭林逸清的聪慧,吴之游的身手,长昀的胆识,四十日拿下朝中大臣简直是绰绰有余。 太子……小太子琉奚,是不是已经遇难了? 夜入二更,钟离房中的油灯仍亮着,屋外有个人影来来回回地走动,似乎在迟疑要不要推门进来。 钟离苦笑,拉开门道:“皇上,怎么还不睡?” 皇帝正在思忖什么,抬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踏进房去。 “朕躺在榻上,思及这几日的事,又念到这么多年来心事繁琐,如今总算是都可以放下了。”皇帝回头对钟离轻轻一笑,钟离看得仔细,皇帝这笑很温柔,和平日里都不一样,他的笑先点亮了眼睛,眼睛里流出一丝喜悦,再蔓延到嘴角,缓慢得像悠悠的一池春水,慵懒又温和。 皇帝伸手握住钟离的手,顿了一下,缓慢地把头靠在钟离的肩上,钟离能看见他净白的脖颈似乎浮上一层羞赧的颜色。 “如今天下太平,来日方长,日后出来的机会很多。我们还是先回京城去,把政事交代了,方才能放心出行,你说呢?” 钟离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皇帝却是看不见他难看的脸色,只道他在思虑什么,又道:“琉奚也长大了,是时候让他主掌东宫接触朝政了,这番回去,朕便让乾之带他听政,再过几年,便把这皇位交给他坐,朕便当个清闲自在的太上皇罢。”皇帝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又觉得自己这皇帝做得太不负责任,竟把自己逗笑了。 钟离还是没有搭话,抱着皇帝的臂弯在微微发抖,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一定要回京么?” 皇帝发现他的异常,道:“走之前什么也没有交代,朕未免会挂心。只回去休整一阵便走……钟离,你怎么了?” 钟离浑身像坠入冰水中一样冷得打颤,他心中煎熬却又不能直说,此番回京,等着他们的不是朗朗未来,而是豺狼猛虎九重地狱啊。 钟离想过把真相直接告诉皇帝,劝他抛下朝廷,和自己一走了之,但他不敢说,不忍说。他太了解皇帝,皇帝从来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放下的人,京城里还有琉奚,还有他苦心经营了一生的家国天下,他钟离何德何能,竟要让他放弃这一切随他走? 钟离知道叛乱已是即成现实,早一天告诉皇帝,他们的快乐便少了一天,他希望皇帝多笑一笑,即使多一天也好。 钟离苦苦挤出一丝笑来,道:“我听说东海有医仙,妙手回春,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眼睛,我们顺路前去寻访,若找不到再回京,好么?” 皇帝清明的眼睛看着他,疑惑道:“你不想回京么?” 钟离汗如雨下,简直要把衣服都浸湿了。 他知道皇帝仍念着朝政,终究是难以说动了。他垂下头,好一会才答道:“不,还是听皇上的,回京吧。” 皇帝等人在江东休整了一天,次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赵桓夕策马来送。他如今是个自由人,说江东水好天高,要在此处多盘桓数月再走。他看着钟离,钟离对他虚弱地笑笑,赵桓夕叹了一口气,道:“皇兄……拜托你了。此次回京,凶险异常,你们万万要小心。” 钟离点头称是,赵桓夕又道:“你和皇兄的事……绝不会一帆风顺,此后定有坎坷,难事烦心事不会少。”赵桓夕顿了顿,“你要加油。” 钟离笑笑,道:“那是自然。” 启程的时候到了,钟离登上马车。赵桓夕策马前来,高声道:“若有缘,不久以后,赏花品美人,煮酒论江山。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钟离心中萧瑟,心中暗叹: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赵桓夕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露出一抹落寞的笑。 站得越高,越感寒冷,但若有一人在侧携手相伴,刀山火海,也不足为惧。这是多少帝王求索一生而不得的福分。 皇兄,你真幸运。 61、剧变 马车越行离京城越近,钟离的心境就越惨淡。 行至城门之下,马车被迫停了。 皇帝探出头去,对同行的下人道:“怎么回事?” 下人回道:“前边塞了好多车,都是要出城的。城卫在核查名实呢。” 突然,钟声大作。 “铛——铛——” 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人人抬起头静静地聆听这钟声。 钟声悠长深沉,一下一下,似乎撞在人的心里,震得人一阵阵心慌。 皇帝听了一阵,脸刷地白了。 “这是丧钟,”皇帝苍白着脸道,“只有国丧的时候才会敲响。” 钟离一怔。丧钟响了,是在昭告天下,皇帝驾崩。 皇帝神经质地绞着手,关节发白。丧钟还在敲着。 钟离知道,林逸清做事一定会做得滴水不漏。但他没料到的是,林逸清竟用这种方法,让皇帝再无法东山再起。 死人是无法东山再起的。 钟声住了,余音仍在京城灰蒙蒙的空中缭绕。 钟离道:“臣去看看。”说完翻身下马。 这日阴云密布,阳光透不过来,整个京城笼罩在阴沉沉的诡异气氛下,竟是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了。 城门处果真被大大小小的马车高辇塞得水泄不通,有几顶马车纹饰华丽精致,一看就是高官的车子,身后还随行着几辆辎重马车,看样子是准备逃难了。 钟离冲入车群,跃上一辆马车,里头的男人身穿华服吓得面色铁青,指着钟离的鼻子骂道:“你什么东西!” 钟离也不跟他废话,揪起他的襟口道:“你是保和殿大学士王承!大难当前,你莫非是要叛国出逃?” 王承盯着钟离的脸来来回回审视了许久,突然恍然大悟道:“是你!你就是那个媚上祸主的钟离!你你你……你这祸水!太平盛世,都毁在你手里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回来!” 钟离一怔,本想恶狠狠地从这人口中逼问出点情报来,没想到竟被兜头劈脸地骂了一顿 王承指着钟离的鼻子,张口又骂:“祸水!祸水!若非你迷了皇上心智,皇上怎会一月不早朝?怎会被奸人钻了空子?如今那奸人买通了朝臣,缴纳了兵符,圣上驾崩,太子被掳……哎,大势已去了!” 钟离听着他的指责,脑中一炸愣在当地。 事情落到如此田地,自己绝脱不了干系。 他曾经有太多机会将林逸清等人正法了:八年前是他私自放走了他们;花朝节时他本可以上告刑部,全程搜捕他们三人;在福宁殿中,若他供出长昀,一切都可避免。 是他的一己之私,害皇帝落到这种境地。 钟离问道:“太子被掳,现在在哪里?” 王承看透了他的心思,垂泪道:“没用的!你也快快逃命吧!天下已易主,先皇遇难,一切都完了!” “完了”两个字撞入钟离心里,钟离身子一震,头晕晕沉沉的。 钟离跌跌撞撞地冲下马车,往皇帝的马车跑去,却被一人突然拉住袖子。 钟离下意识地挥手便挡,那人似乎毫无抵挡之力,被钟离一甩便跌倒在地,钟离回头看去,见那人身穿玄色斗篷,脸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斗篷下露出一双晶亮亮的眼睛。 那人疼得在地上扭了半天也没站起来,钟离心下歉然,伸手将那人拉了起来。 那人像全身没骨头一样,钟离一拉,他就跟着跌在钟离身上,钟离心道不对,伸手便推,却听那人在耳边小声地道:“钟大人,是我。” 钟离怔了一下,“陆……” 陆皖柯在他手心上狠狠地掐了一下,钟离立即噤了声。 “皇上呢?”陆皖柯低声道。 钟离道:“在车中。” 陆皖柯皱着眉,握着钟离的手道:“你听我一言,眼下皇城大乱,官员们只道皇上殁了,大半的官员倒戈,要立封新帝。你被冠了弑君罪名,正在全城通缉,他们可能是知道,找到你就能找到皇上。总之,京城险恶,万万不可回去。你带着皇上,往东行,千万不要回头,到应城找个地方落脚,我会去与你们会合。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柴烧,知道么?” 陆皖柯说完这段话,脱开钟离的手,匆匆地道了一声“多谢”,低着头跑走了 钟离不敢再迟疑,垂下头小跑回到马车,皇帝安静地等着,既不焦虑也不恐惧,他的眸子里如同一滩深深的湖水,深邃得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钟离还没开口,皇帝淡淡地道:“宫变了。” 短短的半刻钟内,皇帝仅根据钟声就理出了头绪。 钟离轻轻地道:“皇上……” 皇帝抬起手,手指轻轻地点在唇上,似乎在思考。 “昭告天下朕死了,谁能顺理成章地继位?晋儿?不,他没法挤掉小太子。不会是三公,他们互相不服对方,都成不了气候。究竟是谁?” 钟离伸手握住皇帝的手,感觉到皇帝的手心冰凉一片,手指在微微地发抖。是恐惧?是愤怒?还是无奈? 钟离深吸一口气,心一横道:“是长昀。” 皇帝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像是听见什么极端可怕的事情一样,眼睛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虚无,脸色白得吓人,似乎还在思考这名字意味着什么。 “长……昀?”皇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打起颤来。 钟离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里一震,忙伸手将面前的人搂在怀里,心里又酸又痛,脑袋里烟雾缭绕迷茫一片,钟离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钟离道:“你还记得他?他就是那个火场里失踪的皇子,对么?” 皇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指抓在钟离的肩上,指甲都嵌进钟离肉里去了。 “别说了!别说了……”皇帝仰起头,眼里虚无一片。 钟离心惊又心痛,圈着皇帝腰的手臂不自觉地用力,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说了,我们先离开这里……你若是不想听,我再也不说了好么?” 皇帝点点头,钟离探出头去吩咐了两句,马车调转方向往东驶去。 马车行驶到应城只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远,皇帝逐渐平息了下来。 钟离让下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了进去,皇帝一直显得心神不宁,钟离不敢让他一个人呆着,便也留在皇帝房中伺候。 皇帝坐在榻上,静静地呆了许久。直到晚膳时间,皇帝才缓缓开口,道:“他是朕的弟弟。朕死了,他确实可以顺理成章地继位……不,这个皇位本来就是他的。” 钟离看了皇帝许久,默默地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道:“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 皇帝对钟离缓缓露出一个笑来,这个笑淡若春风清若溪涧,当中一点淡淡的怅然,看得钟离又是一阵心酸。 皇帝道:“朕要说。若是不说,怕以后没机会了。” 钟离皱眉道:“怎么会没机会?只要你想说,我每天听你说。你不想说的时候,我决不强迫你。” 皇帝笑道:“知道了。朕失言了。” 皇帝顿了顿,继续道:“这皇位本就是他的,他只是拿回了他的东西。他若是恨朕,朕也不怪他,只是……”皇帝默了一会,嘲讽似地牵起嘴角笑了,“他也夺走了属于朕的东西,朕不会原谅他,就像他不会原谅朕那样。” 皇帝说完这番话就沉默了,似乎在回想着什么。钟离好一会方才问道:“他夺走的东西,是什么?” 皇帝回握着钟离的手,笑道:“那时觉得是比天还重要的东西,现在想来,只是些无聊的小事罢了。” 钟离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不再多问。 知了在窗外有节奏地叫着,叫得人昏昏欲睡,烛火时明时暗,摇曳不定。两人肩靠肩坐着,一时无话。 62、月夜 入夜后,陆皖柯来了。 陆皖柯穿着一身低调的斗篷,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一钻进皇帝的房内就鬼鬼祟祟地栓上了门。 陆皖柯摘掉斗篷,扑通一声拜倒在皇帝脚下。 “皇上!”陆皖柯这两字喊出来,登时声泪俱下,“臣……无能!没能保住小太子,求皇上……治臣死罪!” 皇帝握着陆皖柯的手,将他扶起来。 “乾之,这些时日来,为难你了。”皇帝道。 陆皖柯听出了皇帝言语中的温和,伏倒在地上哭道:“臣……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道:“别动不动就说死,起来吧,告诉朕皇城内现下如何了?” 陆皖柯整了整衣摆,将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大概就是先皇的五皇子突然出现,持着先皇的信物,还找到了当年在宫中养育过他的乳母作证,证明他就是那个火场中被奸人带走的皇子。五皇子出现没多久,宫中就传出谣言,说皇帝病重了。大臣们预感到大事不好,纷纷来到皇帝寝宫觐见,但都被挡在了外面。捕风捉影的人开始传说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 之后,更戏剧的事发生了。 皇帝的母亲是先皇的一个婢女,先皇一次临幸后怀孕,诞下皇子后就封了个良人,先帝就再也没有搭理过她,也不让皇帝见她。这可怜的女人就这么在旁人刻意的忽视和冷对最后中被遗忘了。皇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同样是人,有的人咳嗽一下就像是天大的事一样,有的人默默地变成冻死骨也没有人过问。皇帝的母亲就这么不见了。 这个女人竟然在不久前又出现了,而且作证说皇帝并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而是她和一名已被诛九族的臣子私通的孩子。 陆皖柯说到这里,抬起头偷偷地瞄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这突然出现的女人很可能并不是皇帝的亲母,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把自己的儿子供出来,但不论是不是林逸清等人找来的假货,能起到迷乱人心的作用就够了。 皇帝安静地听着,既不愤怒也不惊惧,见陆皖柯停了下来,皇帝问道:“然后呢?” 陆皖柯赶紧低下头继续说,朝廷一片大乱,要知道皇朝统治,最看重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讲究的是血脉的承接,只要是皇帝的血脉,就算是大奸大恶也是好的。而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居然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而是个假货,这样的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丑闻,是绝对不能够允许的。 最先开始有所动作的是那些儒生,他们手捧着礼典经书在福宁殿前大声诵读,吵得福宁殿里公公婢女们整日不得安宁。接下来许多自恃才高八斗而不得重用的官员们也开始造反了,他们似乎是得到了五皇子的一些承诺,纷纷叫嚷着要废黜旧帝另立新帝。紧接着,一些保皇党的官员们开始收到威胁的信物,比如说放在府门前的血淋林的手掌,还有从墙外扔进府里的爬虫走兽。 废帝党一步一步地扎稳脚跟,直至今日,皇宫内传出皇帝驾崩的消息,保皇党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只剩下跑路这一条路可走,于是纷纷卷铺盖连日逃离京城。 这一切,都是在这一个多月内完成的。 这不伤一卒的宫变真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整件事乍一看骇人听闻,仔细一想却又顺理成章。 陆皖柯道:“皇上,事情仍有转机。那贼子信口雌黄,诬蔑圣上,使得朝中人心摇摆不定。此时只需稳定人心,揭穿贼子谎言,叛乱必将不攻自破。请皇上示下。” 陆皖柯果真眼见独到,一语中的,长昀的逼宫能够轻易成功,就在于皇帝不是先皇亲生儿子这一点。如果皇帝能够证明他是先皇的儿子,那么宫变也就不攻自破了。 皇帝看着陆皖柯,半晌对钟离道:“朕想和乾之说几句话。” 钟离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夜的月完全被乌云遮住,透不过一丝光来,就如同皇城内的局势,如墨水一般浓稠,只要陷入其中,顷刻就被沾染得漆黑一片,看不清眼前,甚至连自己也看不清了。 钟离叹了一声,抬头看天。命格簿里短短数行,哪能说得清这人世复杂、情仇纠缠? 钟离抚上手心的朱丹色印记,心中迷茫:“劫”已经找到,自己该如何做? 皇帝与陆皖柯说了很久的话,钟离在外头吹夜风吹得脸都麻了,陆皖柯才一脸心事凝重地走出来。 “陆大人。”钟离唤了一声,陆皖柯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道:“钟大人。” “陆大人不戴上斗篷再出去么?”钟离笑道。 陆皖柯尴尬地笑笑,把斗篷戴在头上,道:“忘了。”顿了一顿,陆皖柯走上前对钟离道:“我打听到了他们藏太子的地方,明日同我一道去探查如何?” 钟离诧异道:“当真?” 陆皖柯道:“是皇上养的死士传来的密报,应该没错。” 钟离思忖了一阵,道:“好,我随你去。” 陆皖柯道:“明日早膳过后,我再来此处。告辞” 陆皖柯压低斗篷,眼中似乎有些迟疑,他又看了一眼钟离,欲言又止,最后发出一声叹息,拢着襟口匆匆走了。 钟离推门走进皇帝的房间内,房内烛火幽幽地燃着,金色香炉立在一旁,袅袅地升起一丝白烟。房间里似乎有股淡淡的熏香气息。 皇帝听见钟离的脚步声,于是抬起头,对钟离笑了笑。他摸索着端起烛台,朝钟离走过来。 皇帝说:“钟离,我已经不是皇帝了。” 钟离看不出他眼中的喜怒,伸手握住他的手,问道:“如果不当皇帝,你想做什么?” 皇帝垂眼想了一阵,抬头笑道:“一亩薄田,一座破屋,牛羊数匹,有花、有酒、有月、有人,闲时作诗作画,忙时柴米油盐,如此做个闲散人便不错。” 钟离听完笑了,道:“有花有酒,有月有人,这般风花雪月的情趣,可不是一般百姓能有的。” 皇帝秀眉轻挑,钟离继续道:“花酒月难有,这人嘛……倒是有个候选,不知阁下中意否?” 皇帝笑起来,唇角稍稍上挑,眼中一丝温润,他说:“这人虽则百般不是,但既然是过日子,也就不挑剔这许多了,能将就着用就行。” 钟离心头一热,将眼前的人搂入怀中。 皇帝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丝抗力,皇帝静静地抬手环住钟离的腰,对方的体温逐渐地传过来。 皇帝抬起脸,轻声道:“我不是皇帝了,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如,你……你还要我么?” 皇帝的眼里有那么一丝担忧还有一点期盼,他的唇颜色偏淡,此时正紧紧地抿着。钟离轻轻地笑着,一个吻印在那双浅色的唇上 钟离知道他不仅在说眼睛的事,还有他因为一直身居宫中,许多一般人生活的繁杂常识也一概没有,若要一起生活,日常衣食住行都得从头教起,就跟教一个孩子一样,也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钟离想到皇帝连穿衣服都穿不好,以后或许还得手把手教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皇帝道。 钟离笑道:“我是在想,你就是现在这样也不错,公公婢女们做那些事我都会做,伺候你穿衣吃饭沐浴一回生两回熟,侍寝也不在话下……” 皇帝的脸热起来,半嗔半怒地看他,钟离赶紧又笑着改口,“可惜我也有老的时候,总不能一直给你当丫鬟使……我们还能养几个小孩儿,小时候教他们牙牙学语,长大了绝不让他们入朝为官,本本分分当个老百姓就好,到我们老了,堂前高坐,膝下儿孙满堂,岂不尽享天伦之乐?” 钟离热切地说着,似乎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指日可待了,皇帝静默了下去,忽而抬起手,手指点在钟离的唇上,钟离噤了声。 皇帝星眸含水,面若傅粉,一眼柔情,千金难换。他看着钟离,一点羞赧一点期盼,轻轻地道:“将来的事留待将来再说。那夜在桐岚寺没有做完的事……我可要秋后算账了。” 钟离心中一动,想到那夜桐岚寺夜雨中,皇帝滑腻娇弱的身子在自己手下发抖,身体竟也不自觉地发热了。 钟离笑道:“啧啧,一代君王,如此记仇,真让我等草民心寒啊。”说着,火热地吻落在了皇帝的脖颈上,红色的印记像香艳的宝石,一颗颗缀在白皙的皮肤上。 屋外,徐徐夜风吹过逐渐趋于宁静的京城,繁华褪去,喧闹也渐渐地销声匿迹了。十里楼台,万家灯火,这只是千千万万平凡的夜晚当中的一个毫不特殊的夜,漫漫长夜,有人对月顾影自怜,也有人举酒吟诗作乐,有人伤怀离别,有人共度春宵。 钟离看着皇帝微醺的双颊、氤氲的水眸,身体似乎浸在温暖的柔脂中,渐渐地连身心都要融化了。 明月从窗外铺洒近来,照在身下人铺散开来的乌发上,乌丝如墨色的锦布,在如水的月光下随着两人的动作微微颤动。眼前的这副身躯,似乎要静静地融入这柔和的月光中了,身子淡淡地反射着月色,如同下一刻就要羽化成仙,从钟离的眼前消失不见一样。 卿可见明月照万家,但我只希望月也好、星也好,都只照着你一人。 皇帝微睁着双眼,不知道是愉悦还是难耐,他双腿环上钟离的腰,直起身体在钟离唇上落下一个吻。 “钟离……” 皇帝的喘息声中溢出破碎的只言片语,“如果一开始……遇到的……是你,该多好……” 最难预料不过缘分,最难控制不过感情。 谁能参透同朝君臣,一朝相见,再无法相忘于江湖? 相见恨晚,相爱更迟。 终于能将所爱拥在怀中,共待天明,这是怎样的福分怎样的幸运。 只愿今生今世,再不错过,再无相离。此生足矣。 钟离俯下身去抱住皇帝的身子,两具身躯紧紧相贴,口唇相接,身体交合,两人的心跳重叠在一起,两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帷帐轻轻地随晚风飘动,烛光摇曳,月色朗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这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夜晚。 63、背水 钟离醒过来时,皇帝静静地躺在自己的胸膛上,钟离轻轻一动身,皇帝便支起身体,对他轻轻一笑,说:“睡得好么?” 钟离笑道:“美人在怀,温香软玉,怎会睡不好?” 皇帝嗔怒似地看他,忽而又笑了。 钟离看了一眼窗外,只见日已高升,已经不早了,暗道一声糟糕,问道:“什么时候了?” 皇帝眨眨眼睛,笑道:“如果你想问乾之的话,他已经来了。” 钟离苦笑,“怎么不叫我起来?” 皇帝只是轻轻地笑着,没有说话。钟离也没有留意,迅速地从榻上下来踩上便靴,匆匆洗漱一番后将用惯的短匕首藏在袖中。 “钟离。”皇帝突然唤了一声。 钟离抬起头,皇帝突然伸出手搂上钟离的脖子,双唇印了上来。 皇帝突然的热情让钟离有些吃惊,钟离怔了一下抱住皇帝的肩回应这个生涩的吻。两人很快又吻得气喘吁吁了。 皇帝轻咬下唇,眼中透着羞色,钟离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朗朗笑起来,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笑道:“娘子不舍得相公出门了吧?相公答应娘子,今晚早早地回来陪你。” 皇帝瞪着他,脸颊绯红一片,心下懊恼,昨夜什么荒唐事都做尽了,今日听他说这些话,怎么还会觉得如此不好意思? 钟离对他笑了笑,转身打开门正要出去,皇帝又叫了一声,“等等……” 钟离回头疑惑地看他。皇帝眉头微蹙,面色有些白,默了好一阵才叹了一口气,道:“昨晚做了一个梦。”皇帝顿了一顿,接着道:“梦到你我均是两鬓斑白,一方闲庭,荷花遍地。” 钟离有些诧异看他,一会儿后朗然笑了,说了一句“等我回来”,转身踏出门去。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腿脱力般软倒在榻上。 这世事,真是讽刺极了。 等待了八年又八年的幸福,好不容易得到了,却不得不亲手斩断抛弃。 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命本该如此?老天见不得人幸福,便要将幸福悉数扼杀么? 皇帝静静地想着,有人走进房内。 “老爷。”一名女子唤道。是槐亭。 皇帝抬起眼,眸子里宁静又镇定,“找到人了么?” 槐亭有些踟蹰地道:“找到了,就在城南的一所宅子里。但……” 皇帝点点头,道:“事不宜迟,走吧。” 屋内的柳原四使相互换了一个眼色,纷纷跪倒在地上,槐亭高声道:“老爷请三思!贼子的目的就是用太子殿下为饵,引老爷前去,老爷若是去了,就是中了贼子的圈套啊!请老爷……留在这里,我等誓死将太子殿下救出,请老爷静待佳音!” 皇帝淡淡地笑了,道:“太子在他们重兵看管之下,你们如何救他?” 槐亭顿了一下,唐宁接着道:“但就算老爷去了,他们也不一定会放松太子殿下的看守。” 皇帝摇摇头,道:“那宅子不大,他们关着太子一定不想引人瞩目,所以看守的人不会多。我若是去了,他们首先要看住我,必然要调派看管太子的人来看守我。这样,你们才有机会接近太子,知道吗?” 槐亭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咬咬牙,蓦然垂下泪来。 皇帝轻轻地笑了,“你们是我最能干的部下,这么多年来,我能给你们的太少了,真对不起。” 柳原四使齐齐拜倒在地上,“为老爷效力,是我等的荣幸。” 钟离随着陆皖柯策马向远离京城的方向走去,钟离心里疑惑,却见陆皖柯一脸心事重重不愿多说的样子,一直也没开口问。直到一路行至了乐县,钟离才忍不住问道:“陆大人,太子究竟在哪里?他们怎么会将太子关在这么远的地方?” 陆皖柯仍在想着自己的事,钟离连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陆大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钟离感到有些不对。 陆皖柯对他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接着盯着钟离的脸看了半晌,缓缓道:“仔细看来,你确实有一点儿像你父亲。” 钟离好一阵才意识过来他在说钟雪麟——另一个自己。 “你知道么?皇上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陆皖柯恍恍惚惚地看着前方,声音也是飘飘忽忽的,“以前的皇上,野心勃勃,剑拔弩张,虽然面上软弱昏庸,但内里比谁都看得清楚想得透彻。为了巩固朝政,皇上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害死了他的妻子……那时候,连我也有些害怕,不知道他下一步又要做出什么来。但是你父亲死后,皇上就变了。” 陆皖柯默了下来,似乎在回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方才说:“你可能也听说过……皇上病得很严重,那时太医院里人人胆战心惊,却就是治不好。不为什么,因为皇上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而能治这病的人已经死了。” 钟离知道皇帝病了,但如今听得缘由,还是在心中暗自悔恨。 “但皇上始终还是好转了过来,感情的事能伤人,却是害不死人的。但从那以后,皇上就不一样了。他收起了剑弩,没有了野心,也更难接近了……直到你出现。” 陆皖柯看向钟离,眼神里有哀伤的情绪,“朝中早已有了风吹草动,表面看起来是太平盛世,但这下面的水又混又深,错根早就埋下,越拖就越是错得无可救药,如今暗潮涌动越来越猛……这水之深,连皇上也无能为力!你知道么?你是钟雪麟的儿子,皇上不想让你淌这趟浑水,想方设法让你远离这一切,可你却……哎……” 钟离越听越是心惊,难怪皇帝对自己这么排斥,想方设法让自己远离漩涡中心,还把自己安排到赵桓夕身边,赵桓夕掌握兵权,他身边理应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你早就知道皇上的身世?”钟离问道。 陆皖柯看他一眼,道:“我父亲是两位皇子的太傅,三皇子字鉴安,五皇子字长昀。我于是从小就和两名皇子一同读书。失火那日,几乎所有于此事有关的人都死于火场,连我父亲也不能幸免……那场火事之后,几乎所有认得两位皇子的人都死了,除了我。” “那场火事中,五皇子被人掳走,三皇子却受了重伤,闭门修养了一年。十多岁的孩子那个时候变化最大,一年的时光,再见时就变得连我也差点认错了……可能是因为我是那场灾难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再见我时,他告诉我,说他不是先帝的孩子。真是可笑,这么轰动的皇子劫掳案,居然掳错了人,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但事已至此,为了保全三皇子的性命,只有将错就错了。我和他那时也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要骗这么多心思比针还尖的大人,不仅如此,最困难的还是骗先皇……这根本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从那时起,鉴安……他就不再是个孩子了。” 钟离听得有些愣,尹少卿和夫人等了十年的计划,竟然会弄错?这简直是场闹剧、笑话,不可思议。 陆皖柯笑笑,道:“错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钟离看着陆皖柯怅然的笑,有种难言的苦楚和焦虑在胸中蔓延,他警觉地问:“等着一天?这是什么意思?” 陆皖柯悲哀地看着他,缓缓道:“这是他不得不去弥补的错。钟离,你懂么?他背着这个错误活了这么久,害死了你的父亲,害死了很多人,他早就决定了要赎罪,背着太多的债,即使苟且偷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他不想让你知道,他要救你,他想让你好好活着,你还不明白么?” 钟离当然明白,他记得八年前的雪夜,幽幽荷花香,漫天棉花雪,皇帝的眼神落寞又怅然,他说,因为朕而死的人太多了,朕的臣子,朕的士兵,朕的百姓。但朕不能停止战争,也不能停下徭役,赈款年年都不够,索求无度的臣子数不尽数……死去的人的面孔,整夜整夜地出现在梦中,问着朕为何要让他们去死?为何死的偏偏是他们?丧子之父向朕要他们的儿子,寡妇要她们的丈夫。朕的身上有太多血债,但朕要拿什么去还他们? 但他有什么错?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帝王不得不做的事。 他想起皇帝早上那个苍白的笑,脆弱得仿佛马上就要破碎一般。那竟是他在和他告别。 什么庭前闲坐,赏花看月,什么合榻而眠,共待天明,竟全都是骗人的么? 钟离惨白着一张脸,挥起马鞭,一鞭甩在马背上,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往京城驰去。 一匹马从斜里刺出,横在钟离的马前。 “明知是死路,你为何还要去?你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么!?”陆皖柯看着他,满腔的苦楚。 陆皖柯又何尝不痛苦,何尝不难耐?那是他自幼的伙伴,鉴安把这个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人,为了报答他的信任,他便将他视为绝不可背叛的知己,一生都愿为他付出,即使是献出生命也未尝不可。 然而那孩子身穿太子的白龙衮袍,握着自己的手,温润如水地说,你没有错,为什么要死?错的是我,若有惩罚,就让我承受吧。 陆皖柯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心道,你没有错,五皇子也没有错,救子心切的尹少卿也没有错。那错的,究竟是谁? 钟离双目充血,眉目中即是着急又是痛苦,他开口,声音沙哑又带着恳求,“我一定要去找他,乾之,你应该知道的,爱的人死了,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比死了还要更加痛苦。” 陆皖柯一愣,思绪飞回到八年前,玉门关前那片修罗地狱般可怕的战场,他看着萨罗浴血的身影消失在飞扬的沙尘之中,他是多么想冲上去告诉他,他要和他一起,同生亦或是共死。 八年了,那人的音容笑貌已然逐渐淡去,他渐渐地遗忘了那人的模样。但思念从未减少过一分一毫,痛苦也在与日俱增。 被钟离恳求地看着,陆皖柯突然淡淡地笑了,说道:“在城南秋千胡同一所老宅里,宅子前有一株桃花,很好认。” 钟离愣了一下,接着扬手对陆皖柯郑重地抱拳,“多谢!” 陆皖柯淡淡地道:“不要谢我。我可能是在送你去死。” 钟离笑道:“即便我死了,我仍然感激你。” 陆皖柯莞尔,道:“你果然很像你父亲。” 钟离对他颔了颔首,一拉马缰,马儿一声嘶鸣疾驰而去。 64、生死 有道是生而为人,悲喜相伴,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 世情梦幻。复作如斯观。自叹人生,分合常相半。 人生如梦,聚散分离,朝如春花幕凋零,几许相聚,几许分离,缘来缘去岂随心。 很多东西,一旦错过,就再难以挽回。 乌云聚集在头顶,城池堪堪欲摧,不闻喧哗不见繁嚣,一切都静悄悄的。 钟离策马疾驰,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激起一串急促的鼓点。 城南秋千胡同,滚滚浓烟正从那里涌出,推着车的商贩和怀抱婴孩的妇女老人从浓烟中冲出来,惊呼声尖叫声被滚滚的爆炸声湮没。 老宅前的那株桃花被火焰点燃,灼灼桃花,苒苒火苗,火焰到处艳色桃花迅速枯萎成灰,碾落成泥。 钟离压制住内心恐惧,大骂一声翻身下马,冲入火场之中。 “钟大人!”一名女子叫道。 钟离回头看去,槐亭立在身后,以湿帕捂脸,对钟离招手道:“老爷在这边。”说完一转身,身形隐入火中。 钟离踩熄衣角上的火星,蒙上口鼻,跟着槐亭从一方小洞钻进屋里去。 除了槐亭,小太子琉奚、唐宁、海棠以及一名钟离没有见过的女子也在屋内,这屋里虽然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但热浪正滚滚从小洞涌进来,木制的窗棱和布匹上已经燃起一些火苗。 简陋的卧榻上横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上素白的缎子长袍染红了一大片,他的脸比冰霜还要惨白,他的眸子失去了光泽,如同没有生命的玩偶。 钟离胸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破碎了,遍地的晶莹。 “鉴安……”钟离冲上去,抚上皇帝脸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皇帝混浊了的眸子闪动了一下,接着缓缓地转动,看向了钟离。 不知是不死上天的怜悯,失明了八年的眼睛,居然在弥留之际,奇迹般地恢复了,眼前的男子有着熟悉的面孔,那脸庞已被泪水浸湿。 皇帝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在浅浅地笑,“这眼、这眉、这鼻子、这嘴……这么熟悉,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你……究竟是谁?” 随着皇帝的动作,胸膛上的伤口哗啦啦地涌出了更多的血。 “做了承诺了却不来兑现的是你么?答允了要活着回来却违诺的是你么?” 皇帝定睛在钟离的脸上看了许久,泪珠顺着眼角流入发丝中消失了。 “啊……你是钟离。我对不起的人……” “这一次,总算到我……来做坏人了。” “对不起……与你约定要……多年之后一同……赏月观花……庭前饮酒……” “让我……任性一次,当作……没说过,好么?” 钟离的眼前似乎被什么蒙住了,皇帝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不行……不行!我不答应!你自说自话,我决不答应!” 钟离低声吼着,取出短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隔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将血导入皇帝的口中。 皇帝的血混着钟离的血从皇帝的嘴边溢出,皇帝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 “不行!不行!不要睡!鉴安,你听我说,我一定能救你,我说过的,我是神仙,你记得吗?淮昌是我,八年前在火场中救了你的白龙也是我,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你,你要挺住,好么?!” 胸膛疼得似乎要炸开一般,一半火热一半冰冷,不知道是丹封的作用还是心痛。 钟离的声音冲入皇帝已经混沌的大脑中,皇帝的眼睛瞬间明亮了一些,看向钟离的眼神中有百般情绪在涌动。 皇帝轻轻地笑了,“原来……果真是你,难怪……这么像……” 皇帝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钟离的手心,“真是造化弄人……” 丹封越来越炽热,像三根火烫的针在胸膛里穿刺。钟离仍在努力地发功,想要以此来换回皇帝的性命。 皇帝的眼中逐渐趋于空虚,仿佛在看向一片虚无,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不过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 岁月如歌,红尘一梦,漫漫人生,往事一曲,朝朝岁月。 不过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啊…… 手中紧紧握着的手终于软了下去,柳原四使齐齐跪倒在地上,小太子琉奚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钟离呆呆地握着皇帝的手,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地退下去,钟离的心也就随着这温度一点一点地粉碎了。 “鉴安?”钟离轻声唤道。 皇帝安静地躺在榻上,就如同平时睡着了一样,眉心微蹙。 “不……” 好疼……好疼…… 心是不是没有了?否则怎么会这么疼? “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你说话啊……” 钟离记得他许许多多的样子,身穿明黄色衮袍时的威仪万千,面对满朝文武时的淡然自若,指着地图统筹谋划时的叱诧风云,褪下君王伪装时的落寞恐惧,看见美丽风景时的一眼惊艳…… 他从没想过这具脆弱但温暖的身体会在自己面前逐渐冰冷,他从没想过这张笑容落寞的脸会变得如此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了一样。 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阀,从眼眶一滴滴落下。 这一切都是错误。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钟离掌心的朱色印记在隐隐发热。 命中的劫数,由刍来破。 钟离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这就像某种本能,即使没有人教过,但到了那个时候,就知道该怎么做。 钟离举起短匕首,轻轻地划破了手掌心的皮肤,血珠从伤处渗出来,一颗一颗连成一丝,顺着朱印的轮廓,渐渐的,血迹凝成了朱砂印记的图案。 霎时间天旋地转,瓦砾纷飞,钟离忙伸手去抓皇帝的手臂,但眼前的景色却如同从井下往上看一样,一切都在飞快地旋转着,面前的一点光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钟离伸长了手臂,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靠近皇帝一步。 最终,眼前的一丝微光也消失了。 65、刍 身体好冷,似乎凉气从每一个毛孔钻进去,一直通到五脏六腑一样。 钟离张开嘴,却听见“咕噜”一声。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水里。钟离奋力扑腾着往上游,没多久就从水面上探出了头。 “湖里有人!”有人在远方喊道。 钟离晃了晃脑袋,甩开湿淋淋的头发,看见身边一簇簇的粉色荷花,水下一条条花色锦鲤绕着自己的身子游来游去,时不时上来啄上一口。 一阵嬉闹声传来,湖边多出了几个身穿华服面庞精致如雕琢的小孩儿。 一个孩子指着钟离大笑起来,“哈哈!脑袋只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一群孩子笑起来,突然一人惊呼道:“啊!是禹笙!” 钟离一惊,朝那孩子看去,只见他粉嫩的脸蛋上两枚水晶般剔透的明眸,柔软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戴着黄玉的金冠,更显尊贵。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能看出是个精致秀气的孩子了。 很快,一艘小木船慢悠悠地朝钟离划来,一名侍卫将钟离拉上船,往池边划去。 孩子们迅速围上来,刚才嘲笑钟离的孩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钟离笑道:“偷鱼大盗!” 认出钟离来的孩子朝那孩子瞪了一眼,道:“小晋,禹笙是客,不要失礼。” 被叫做小晋的男孩吐了吐舌头一脸的不情愿,钟离看了他一眼,不禁失笑,自小就这般精灵古怪,难怪以后会变成那样一副乖戾残虐的模样。 钟离道:“长昀,好久不见。” 长昀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笑了笑又做出一副嗔怒的表情,“一年了,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 身边一个穿着淡蓝色锦服的男孩笑道:“自古男子多负心薄幸,说的就是这般吧。”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整了整衣袖,向钟离抱了一礼,道:“我叫陆乾之,乾是乾坤的乾,久仰。” 钟离看着他那副小大人的样子,想到他在朝上指点江山的模样,觉得着实有趣,遂笑着做了个抱拳礼,道:“见过三皇子、五皇子、小世子、陆小公子,在下禹笙。”钟离朝那个一直寡言寡语的孩子看去,只见他低着头鼓着嘴,似乎在怄气。 长昀拉着钟离的手,笑得灿烂如桃花,他说:“禹笙,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可不准再走了!” 钟离笑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长昀有些奇怪地看他,“八月廿一日。” “什么年份?” 长昀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你不是神仙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今年是庚癸年啊!” 钟离暗暗心惊,果真来到了这天。 远方走来一名身穿朝服的中年男人,几个孩子见了他,立刻收敛了许多,向他施了个礼,陆皖柯唤了声“父亲”,皇子们唤道:“太傅。” 长昀拉着钟离的手,向那男人朗声道:“太傅,这就是长昀说过的仙人,禹笙。” 那男人抚着短须呵呵地笑了,向钟离抱拳施礼,道:“久仰久仰。在下陆甄。五皇子殿下常与在下提起阁下,说阁下上天下地无所不能,还能幻化为龙……这事可是真的?” 钟离一张千年龙脸也不由得羞红了一些,歉然地笑笑,道:“孩子的无忌之言,岂可当真?” 陆甄再一次抚须长笑,从袖中掏出一本《尚书》,对长昀道:“五皇子殿下怎可与凡家俗子相提并论?皇子殿下是将来要称王为帝的人,每出一言都必须思前想后,否则怎可为天下人所效仿?帝王所做的事,就是天下的规范;帝王所说的话,就是天下的真理。这话可是孟老先生所说的,五皇子连孟老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吗?” 长昀眨巴着水亮的眼睛,看了看陆太傅又看了钟离,钟离对他使了个眼色,长昀露出委屈的表情低下头,轻轻地答道:“长昀知错了,长昀不该乱说话。” 陆甄欣慰地点头,把《尚书》放在长昀手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五皇子殿下做错了事,也要受惩罚。这话是前代哲人说的,五皇子可认同?” 长昀低垂着头,眼睛里水汽逐渐积聚,简直要泫然欲泣了。 “长昀知道了。”长昀声音低低地说。 陆甄抚着胡须,对钟离笑道:“在下现在正要进宫面圣,阁下是皇子殿下的相识,便劳烦阁下督促皇子殿下的功课了。” 钟离本来就因为害长昀抄写而心怀内疚,赶紧答道:“荣幸之至。” 陆甄道:“在下今夜再来。告辞。” 陆甄浩然正气的身影渐渐走远,钟离才想起陆皖柯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在即成历史中,陆皖柯的父亲陆甄也死于那夜的火事中。钟离心下怅然,自己的随口一句话,也许就能拯救一个人的命。 回过神来时,陆甄已经走远了。 赵晋突然走到长昀面前,一脸怀疑地问:“他真是神仙?” 长昀鼓起嘴,明亮的眼睛看着钟离,像初生的小虎崽一样水灵。 钟离轻笑,牵起长昀的手走到荷塘边上,突然回过头笑道:“你们见过……八月雪么?” 话音刚落,只听哗的一声,荷塘中心升起一阵骤风,卷得池中的水向空中喷出,形成一股巨大的水柱,水柱直直地刺入云层,在层叠的白云中穿出一个大孔,云层缓缓地散去,紧接着在云雾缭绕的苍穹中,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如同漫天飞絮,飘飘悠悠地落入凡间。 八月,柳叶正绿,荷花开时,白雪却嫌春凄凉,琼英乱坠,穿庭作飞花。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色,像是痴了。 壮观的水柱如同天界刺入人间的斧杖,在小小的荷池中掀起滔天波澜,白雪如绵如絮漫天飞花,当中一男子,白衣飘飘,明眸皓齿,笑颜如水,像是要融入这水中,又像要踏雪而去,杳然神人。 雪越下越急,眼前仙人一般的男子似乎要隐入雪中去了。长昀心中一紧,冲上前去扑入男子的怀中,喊道:“不行!我不要你走!” 俄而天晴,云开而日现,水柱渐渐地息了,漫天飞雪越来越小,最后成为弥漫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的小水雾,在阳光下一晒就化为水汽消失了。 钟离握着长昀的手,轻笑道:“我还要看着你抄书,怎么会走?” 长昀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眼睛弯弯的如同下弦月。 66、童稚 钟离换了身干净衣服,初夏的微风吹过,桂花香夹在风中,很是神清气爽。 长昀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一字一字认真地抄写着《尚书》,小世子赵晋拎着一把短剑有模有样地练着刚学会的剑法,陆皖柯正面对一株桃花念念有词,大概是在对景吟诗。 钟离往荷塘边走去,看见一个瘦削的小小身影坐在荷塘边的石板上,在用芦苇逗弄池中的鱼儿。 钟离轻笑,坐到了三皇子的身边。 “三皇子殿下。”钟离开口道,“叫你鉴安可好?” 鉴安吃了一惊,抬头看眼前这个能呼风唤雨在夏天降雪的男人。 钟离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多少年后那个人的影子。 “你到底是谁?”鉴安看了他许久,问道。 “白龙,禹笙,钟雪麟,钟离……你想怎么叫都可以,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不是记住一个名字,而是……记住我这个人。” 钟离对他轻轻一笑,“因为,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要相见。” 再一次与那人相见,是贡生殿试,那人一脸木然地高坐堂前,问自己:淮昌意欲何处入职? 那时的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命运之轮已经开始旋转,而自己已经卷入了这场没有出路的错误当中。 钟离深吸一口气。此番此行,钟离已经做了决定,要还那人一个属于他的人生。 下一次的相见,不是在殿堂之上,不是在皇城之中,他不是君,他不是臣,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一朝相遇,携手相伴,共赏浮世繁华。 鉴安似乎不甚在意,随口道:“哦,你若是愿意,让皇弟求父皇给你安排个官差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干脆当个少师好了,那样每日都能到宫里来。” 钟离知道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又不能说清楚,只得干笑两声放弃了这个话题。 鉴安不胜烦躁似的拨弄荷塘里的水,钟离笑着道:“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 钟离笑了笑,伸手入池中,再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朵冰制的荷花,鉴安的眼睛刷的明亮了许多,接着又垂下眼睑装作毫无兴趣。 “这个给你。” 钟离将冰花放在他手上,鉴安抬起头,眼中有些疑惑,“真的?” “骗你做什么。”钟离笑笑。 鉴安小心翼翼地捧着荷花看了半晌,又道:“反正你待会又要送一个给皇弟的。” 小孩子的心思太容易猜了,就算想藏在心里,面子上也不自觉地表现了出来,钟离看着他一脸醋意的表情,笑出声来,“小小年纪,学人家吃醋。” 鉴安抬起头,“吃醋是什么?” 钟离眨眨眼,思忖了一下道:“就是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很羡慕的心情。”钟离看着鉴安,“如果我把这个送给长昀,你吃醋吗?” 鉴安低着头不说话,好一会方才道:“反正大家都喜欢皇弟,父皇也是,什么好东西都给皇弟,我比不上他。” 宫廷里从来没有平等可言,即使是十多岁的孩子,只要是皇帝喜欢的就人人趋之若鹜拼命巴结,皇帝不喜欢的就被冷落漠视,这几乎成为了千百年来宫中的规则了。 钟离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想到那人身穿皇袍时怅然的模样,心下酸楚,一伸手在鉴安粉嫩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道:“谁说的?我喜欢鉴安,有什么好东西一定都留给你,比如说……这个。” 钟离的手在鉴安面前划了一个圈,摊开手掌时,一枚冰制的羽毛静静地躺在钟离的手心上。 鉴安眼睛一亮,终于绽开一个笑容来。 “……谢谢。”鉴安捧着羽毛,轻笑着道。 日向西斜,天色将晚,火红的斜阳在荷塘上洒上一层红色的亮粉,水鸭慢慢地游着,似乎在享受一天内最后的时光,塘心丛丛荷花在夕阳下沉沉向晚,似乎要陷入沉睡了。 然而钟离知道,一切才正要开始。 婢女来报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长昀举着被墨水沾污的手朗声笑着朝钟离跑来,高声笑着喊:“禹笙!《尚书》抄完了,说好抄完要给长昀的奖赏呢?” 钟离感觉到旁边鉴安投来的不信任的眼神,干笑了一下,心想绝不能送他和鉴安一样的东西了,略一沉思,让婢女拿来一支毛笔,在荷池中沾了些池水。 长昀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钟离笑笑,“看好了。” 带水的毛笔在空中笔走龙蛇,钟离长袖如舞,身形变换之下手中的毛笔时点时顿时走时急,笔尖过处,水汽凝成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冰痕,形成几个冰制的字。 长昀跟着钟离的笔划轻轻念出声来:“逸……雨……涵……梦……” “逸雨涵梦!” 冰字在空中只停留了一刻,钟离身形一停,冰字就坠在地上摔成了冰碴。 孩子们欢快地高呼,眼睛里亮晶晶的,长昀大声笑着,问道:“逸雨涵梦是什么意思啊?” 钟离的表情淡淡的,他看着面前四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仍然无法把他们和他认识的那些人联系在一起。 在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里,长昀手持短刀要取鉴安的性命,满眼的杀意;赵桓夕身穿甲胄厮杀战场,如嗜血的夜叉越战越猛;陆皖柯位极人臣,熟于官场厮杀尔虞我诈;鉴安高坐朝堂之上君临天下,装出一副昏庸无能的样子,内心却在百般算计。 多年后的他们,和现在这些孩子比起来,多了些什么?亦或是少了些什么呢? 钟离眼前浮现出皇帝浑身是血躺在榻上的模样,他说,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不过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 钟离在孩子的欢笑声中静默地站着,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寂寞的笑来。 “林花凋谢,时光易逝,聚不由心,分不由己,所谓人生,大致如此。然而即便如此,若有袅袅逸雨,仍要相逢相知相爱相伴,即便不得不分离,也曾有过如诗涵梦,这样的人生便不是虚度。” 钟离抬首向西,残阳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橙光,身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无比落寞。 孩子们静默了一阵,赵晋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字:“酸。”孩子们轰地笑开来,钟离也不由得笑了。 晚膳过后,赵晋被家丁接回府里去了,两位皇子给皇帝和皇后请安回来,陆甄正好又有要事要留宿宫中,此时正带着陆皖柯陪同两位皇子正在吃小点心。 钟离心念着夜晚即将发生的事,心中不安,几人的谈笑也没有怎么听进去。 长昀突然拉了拉钟离的衣袖,皱着眉问他:“禹笙,你怎么不说话?” “嗯?” 长昀道:“我刚才请奏父皇,让你当我们的少师,父皇说过几日诏你进殿面圣呢。” 钟离看看鉴安,鉴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甄笑道:“皇子殿下为阁下请命,想必皇上也会认真考虑的,这样的好运,可是千金难求啊。” 钟离淡淡地笑道:“谢谢长昀。” 长昀拉着钟离的袖子,一脸向往地笑着:“这样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见面了。还记得么?你答应我要允我一个愿望,那个愿望我已经想好了。” “是什么?” 长昀笑得一脸神秘,看了钟离一阵,忽然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嗯……以后再告诉你。” 钟离苦笑,以后……真的还有以后么? 戌时未至,乳母来带两位皇子回殿休息了,长昀拉着钟离的手,眸子里璀璨如繁星,他笑着道:“明天还能见到你的,对么?” 钟离只是笑,握着长昀手的手心有些出汗。 67、事发 这夜的月亮格外的大,明亮的月光将整个皇城照亮,似乎是为了见证这夜将要发生的事。 钟离躲在一棵古松上,看着橙黄色的月亮安静地等待。时间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走得格外地慢。 皇城里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一样,只有偶尔巡逻的侍卫给这个寂静的宫城带来一些声音。 子时,巡逻的侍卫再一次走过鉴安居住的霁月殿,再过半刻便要巡至长昀居住的惜云殿,之后有至少半个时辰的时间,不会再有巡卫经过这两个地方。 钟离算准了,如果要动手,此时将会是最好的机会。 果然,巡逻的人刚走,远处便升起一股黑烟,伴随着烟雾是熊熊的火焰。 钟离一惊,是皇帝居住的福宁殿。 皇城的安静被猛然打破了,侍卫们奔走着往福宁殿跑,却听“轰”的一声,中宫方向也传来了爆炸声,火焰直冲天际。中宫,是皇后和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宫殿修建得较为密集,中宫失火,受难的就不是一人两人了。 钟离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声东击西之计。尹少卿的人先以这种方式将侍卫们都引开,保护更为重要的皇帝和皇后,而皇子的守卫力量就薄弱了,行动起来更为有把握。 钟离跳下树,朝鉴安的寝宫跑去。 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之后,整座皇城都笼在浓浓的黑烟之中,惊呼着的婢女和公公们护着自家的主子往外跑,人人都是衣冠不整,看样子都是匆匆忙忙从床上下来的。 钟离抓住一个婢女,大声问:“三皇子在哪里?” “不知道,不知道……” 鉴安的霁月殿中也隐隐透着火光,还没有烧到外面来,但里面已经着了。 钟离顾不得打湿衣物,直接冲入了殿中。殿内乱成一片,婢女们忙着逃命,花瓶玉尊都摔烂在地上。钟离穿过正殿,直接来到内室。帷帐之中,一个黄色的小人影面色煞白,已经被吓呆了。 钟离冲上前,拉起他的手臂,高声道:“鉴安,振作一点!我是来帮你的!” 鉴安吓得双手冰凉,嘴唇在微微发抖,他见了钟离,立即“哇”地一声哭了,扑进钟离的怀里抽噎。 钟离抱起他,心情虽然急迫,但也知道必须要和他解释清楚,于是钟离看着鉴安泪汪汪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鉴安,你安静听我说完这番话,然后相信我。” 鉴安瞪着眼睛,泪水一股一股地流下来,满脸的恐惧和疑惑,但还是静了下来等着钟离的话。 钟离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今夜之后,你的人生会是这样:几年后你会参加夺位之争,在将阻碍你的皇子除掉后,你将登上皇位,但你的皇权会受到霍宰相削弱,我朝将遭受辽人的入侵,你得想办法除掉霍相同时一举铲除辽军的威胁。你是一个明君,所以你胜了,虽然伤痕累累但你终究是胜了此战。此后,天下将迎来一个短暂的盛世,不久以后,你的皇叔赵信将会反叛,同时你的皇弟……长昀会逼宫篡位,而你必败无疑,因为你……不是皇上的儿子。” 鉴安愣愣地听着,眸子中充斥着怀疑和惊惧,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他颤抖地开口,“你……骗人……” 钟离抓起鉴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绝不会骗你。” 鉴安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仍然没能遏制住颤抖,“你……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会……” 钟离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忘了?我是神仙,我怎会不知道?” 鉴安一张小脸白得如同一张纸,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眸中布满了绝望。 钟离心中一恸,将他抱入怀中,“别怕,我是神仙,我能救你。听我说,今夜会有人来救你,你跟他走,就能见到你的亲生父母,他们会教你怎么做。以后,忘了朝廷、忘了皇宫、忘了你是一个皇子,做一个普通但是自在的闲散人,和我一起……品尝普通人的快乐和幸福,可好?” 怀里的人儿身子僵硬着,片刻后轻轻地点了点头,钟离不由得笑了,拦腰抱起他便往外跑。 殿内已经烧了起来,婢女们在高呼惊叫,一名婢女看见了钟离和他怀中的皇子,高声叫道:“你是什么人!要对皇子殿下做什么!” 她话未落音,钟离扬袖一挥,一枚短匕自袖内飞出,直取那婢女喉头,婢女应声倒地,一动不动了。 “啊!杀人了——”尖叫声充斥在霁月殿中,再也没人去管皇子的事,所有人抱头鼠窜,生怕钟离对自己下杀手。 钟离用衣服蒙上鉴安的脸,从那婢女的尸首中拔出短匕,朝长昀的寝宫冲去。 依据血帕上所说的,鉴安才是这夜应当被掳走的皇子,但不知为何最后逃出宫去的却是长昀。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长昀的寝宫内…… 惜云殿内火光烛天,殿前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钟离抱着鉴安冲入殿内,惜云殿内竟已是横尸遍地,从尸首的服饰判断,除了殿内的婢女、侍卫,死去的人中还有许多身穿夜行服不属于这宫中的人,想必就是尹少卿雇来的人了。 鉴安从衣料见瞄见地上的尸骸,身子一僵,不住地发抖,钟离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内室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哀泣声,钟离抱着鉴安冲入内室,满屋的狼籍,遍地的鲜血,穿着白色亵衣的孩子跪在血中,身侧立着同样满脸恐惧的陆甄和陆皖柯,地上躺着一个穿着婢女服饰的女人,她颈项被刺,鲜血不断地往外涌,已然是不活的了。 几名侍卫正在围堵一个身穿夜行服的人,那人出手又快又狠,显然是功夫修为不浅,但碍于人少力薄,已被几名持刀侍卫逼到了墙角,恐怕支持不了多久了。 钟离将鉴安放下,两个孩子立刻抱在了一起相互支撑,鉴安涕泪涟涟,长昀也是脸色煞白,但仍对鉴安说着劝慰的话。 钟离手持短匕加入混战,人影过处,刀过留痕,只听几声惨叫,几名持刀侍卫倒在地上,四肢还在不住地抽搐着。 那名穿夜行服的人诧异地看着这名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抱拳道:“在下吴之游,相救之情,难以为报。” 钟离道:“你可是为尹少卿办事的?我是尹少卿的内应,会助你们出逃。” 吴之游露出了然的神情,钟离走到两名皇子面前,陆甄冲上前将两人挡在身后,一双眼睛瞪得发红,胡须颤颤地发抖,他手指着钟离大骂道:“皇子殿下待你如亲友,你却原来是如此奸人!不忠不义,禽兽不如!你若要带走皇子,先从我的尸体上过去!” 陆皖柯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父亲!” 陆甄不退反进,面色铁青,目眦尽裂,“乾之,将两位皇子带走!” 陆皖柯呜呜地哭着,却是不动,陆甄再次高声斥道:“乾之,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陆皖柯低低地又唤了“父亲”,陆甄却是再没有转过身看他一眼,陆皖柯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拉起两位皇子,又是拖又是拽地朝外跑去,钟离想要上前阻拦,陆甄却拾起一把剑朝他迎面劈来。 “陆太傅!”钟离反手挡开,三个孩子的身影跑远了。 “奸人!纳命来!”陆甄歇斯底里,似乎拼上了命一般朝钟离冲过来,钟离怕再拖下去侍卫就要来了,到时再想逃脱就不可能了。 “陆太傅,你听我说!三皇子,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钟离喊出这句话,陆甄的动作顿了一顿,钟离看准了机会,上前一掌拍在陆甄的手腕上,陆甄手中的剑应声落地。 陆甄充血的眼愣怔地看着钟离,“你说……什么?三皇子殿下不是皇上的儿子?” 钟离从袖中掏出血帕,陆甄猛地伸手抢去,来来回回读了数次,面上血色尽褪,手发起抖来。 钟离道:“他不属于这里,请太傅宽容,让我们带走他,可好?” 陆甄颤抖地抬头,眼中充斥着果决之色,他毅然开口:“即便是这样,也要启奏圣上,由皇上裁决!” 钟离心下着急,陆甄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退让,钟离还要再劝,却听嗖的一声破空之声,一枚短刀从耳边擦过,回过神时陆甄已经头部中刀倒在了血泊当中。 钟离惊愕地回首,吴之游面罩下的眼睛充着血,他已经等不下去了,他冷冷道:“时间不多,没时间多说了。” 血冉冉地从陆甄的头上流出,钟离心一横,朝外冲出。 三个孩子像意识到危险的小兽,为了逃避身后追踪自己的捕食者,只能头也不回拼命地跑着,四周乱成一片,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逃命,没有人去管这几个身份尊贵的孩子。他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跑,直到跑得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 “鉴安!长昀!”一个声音叫着。 “是禹笙!他在叫我们,我们到他那里去好不好?”长昀气喘吁吁地道。 陆皖柯斥他:“不行!他是奸人,跟他们是一伙的,他杀了那几个侍卫,你也看见了!他要把你们带走,我决不能把你们交给他!” 长昀甩脱陆皖柯的手,他的衣服都被汗和血浸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脖颈上。“不……我要去找他,他一定不会骗我!” 陆皖柯气得几乎要发抖,“不要自作主张……” 鉴安走到长昀身边,低声道:“我也跟你去。” 长昀诧异地看他,陆皖柯气急败坏,却没法改变两位皇子的决定。 钟离远远地看见了三个孩子,立即跑了过来,衣摆上沾满了血迹。 陆皖柯指着他的鼻子,大叫着:“我父亲呢?你把我父亲怎么了!奸人!” 钟离咬着唇,歉然地看了陆皖柯一眼,将长昀拉到一边,长昀脸上沾着尘土,身上遍布着一块一块的血迹,但那眸子中仍然熠熠发光分外闪亮。长昀道:“禹笙,这些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钟离点点头,长昀释然地笑了,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钟离听了他的话,心下愈发的难受,更是不敢再看他如水晶一样剔透的双眼,怕被他看出破绽来。 “长昀……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么?” 长昀轻轻地笑着,道:“什么事,非要现在说么?” 钟离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长昀被钟离眸子里的凝重吓了一跳。 “长昀,不要问我为什么,从今以后,你便用’鉴安‘这个名字生活下去,可以么?”钟离缓缓地开口,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 长昀愣在原地,不明白钟离的意思。 “从今以后,你就是赵桓羽,是鉴安,你将会当上皇上,成为一名真正的君主。这是……能让你们两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你代替鉴安活下去,鉴安代替你……只有这样,才能打破’劫‘……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命数。” 鉴安不应该当皇帝,掌握帝王星的人是长昀,在钟离经过的那段历史中,两人的命运交换了,导致了致命的后果。所以,要打破劫,就只能将两人的命运再交换过来。然而,据命格簿记载,应当继位的君王确实名为赵桓羽,面对这样的矛盾,只能让两人交换姓名,代替对方生活下去了。 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孩子,不久将会作为鉴安登上宝殿成为皇帝,然后除霍相平辽寇,这一切都会与以前相同,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是皇氏的血脉,而真正的鉴安不会以此为由谋叛篡位。 这样,“劫”便会不复存在。 只是,长昀就不得不成为这场闹剧的牺牲品。 钟离的愧疚像千万只虫蚁,在他的胸膛中一口一口地啃噬着他的心,让他疼痛不堪。 长昀静静地看着钟离的眼睛,夜风卷起烧尽的炭灰,在空中打着转儿,圆月被黑烟遮蔽,火焰直冲入漆黑的苍穹。 “我知道了。”长昀缓缓开口,眼中有淡淡的笑意,“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似乎有什么东西刺入了钟离的胸膛,他难受得如同快要窒息了。 长昀伸出手抱住了钟离,小小的脑袋靠在钟离的胸前,抱得那样紧,好像知道眼前的男人就要离开了。 “禹笙,你答应我要允我一个愿望。别忘了。”长昀的声音闷闷的。 钟离伸手紧紧地抱他,心里的疼痛却无法抑制,“无论是什么愿望,我一定……为你做到。对不起……” 长昀点点头,放开了钟离,脸上湿润一片,“你答应我了,我等你。” 钟离点点头,转过身抱起鉴安朝远处等候多时的吴之游走去,身后的长昀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钟离胸中的毒刺越扎越深,痛苦如影随形。 钟离手心冰凉。 这……真的是正确的么? 68、情劫 白龙醒过来时,眼前是绝对的白,白得让人睁不开双眼。 “龙仙座,你醒了。”命格老人的脸出现在面前。 白龙猛地坐起身,抓着命格老人的胳膊就问:“怎么样,劫解除了么?” 命格老人哎哟哎哟地喊疼,白龙意识到自己失态,却仍是抓着他的胳膊不放。 “到底解除了没有?”白龙高声道。 命格挣开他的束缚,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埋怨的意思。 “龙仙座……有的事,不知道或许更幸福。” 白龙的心下沉了一下。 “怎么回事?” 命格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白龙,好半晌方才叹一口气,道:“玉帝口谕,你若是真想知道,先服下这个。”命格摊开手掌,掌心上放着一枚绿莹莹的珠子,珠子缓缓地飘起,轻飘飘地朝白龙飞去。 白龙接过珠子,问也不问便扔入口中。 命格呵呵地笑了,道:“龙仙座不想知道这是什么?” 白龙正色端坐,“不管是什么,我也会照吃不误的。” 命格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说:“这是锁魂丹,服下此丹,七魂六魄都将被禁锢在这屋子里,八天内你将无法说话、无法走动,连手指也不能动。” 白龙变了脸色,想要问命格老人为何要给自己吃这样的药丹,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命格面带歉意地笑了笑,“这是玉帝的谕令,龙仙座可不要怪罪老夫啊。” 命格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白色的瓷瓶,瓷瓶向一侧倾斜,一滴玉露在瓷瓶口停留了一阵,闪烁着晶莹光芒滴落在地上。 “嘀哒”一声,原本平整无瑕的地面竟如同水面一样被一滴水珠打碎了,激起一圈圈的涟漪,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 波澜的中心,隐隐有光从里面射出来。 命格抬起头,看着白龙的眼神有些悲哀,“龙仙座,你怎会忘了,老夫曾对你说过……这劫,是龙仙座亲手种下的。” 白龙怔怔地看着命格,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脑中逐渐有了轮廓,他的四肢变得冰凉。 荡着涟漪的水面上朦胧中显出了画面,白龙定睛去看,那竟是皇城中那个的荷花池。 “龙仙座,”命格仍是悲切地看着他,“五百年了,无论多少次重头再来,你仍然会做同样的事。” 白龙的呼吸变得不稳,荷花池畔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命格轻轻地摇头,身影变得模糊了,“你终究还是种下了,这个永远无法逃离的劫。” 命格说完这句话便消失了,纯白色的空旷房间内只剩下白龙一人,白龙似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颤抖的呼吸。 水面漾着浅浅的波澜,画面中朦朦胧胧,似乎在下着雨,荷花池畔那个小小的人影手持雨具蹲在树下,一动不动。 那是长昀。 画面中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只一会儿的功夫,画面就从亮转暗,进入了夜晚,小小的人影站起身,离开了荷塘,瘦削的身影显得那么弱小。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白龙意识过来,他是在俯瞰着他亲手改变了的凡间。 日升日落,春过秋来。 白龙曾经预言的事情都发生了,皇帝重病,几位皇子为了争夺帝位开始了残酷的勾心斗角,失败的人被落井下石永不可翻身,看上去弱小而不被其他皇子放在眼里的长昀却在最后出人意料地除掉了最有可能上位的大皇子,在夺位之争中活了下来并顺利登基。 每年的同一天,长昀总要到荷花池边,一呆就是一天,似乎在等候什么。而每一年都是那么相似,没有人来赴约,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独自立在池边,天下着雨。 钟离呆呆地看着,心里越来越冷,他的脑海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的心不住地发着抖。 他想闭上眼睛不再看这水中的画面,但他却连闭上眼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做到。玉帝想让他亲眼看看,他自己种下的劫数。 白龙想起来了,曾经在这样一个下雨天,也有一个人在荷塘边执着地等待着什么。那天,白龙作为关心皇帝的臣子焦急的跑去,那人身上被淋得湿透,浑身发着抖,却仍然坚持要多等一刻。 白龙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直到现在。 那一日,是九月初七。 那正是白龙第一次在荷花池旁遇见那个孩子的日子。 花开花落,暑去寒来。长昀不再是一个孩子,他的身体愈发的挺拔,面貌也更加硬朗,褪去了孩子的稚气,换上了少年的俊朗。 他的脸,越来越像一个人,白龙看着他,感觉身体似乎被浸入了冰水中,全身上下冷得不住打颤,连血液骨骼都要成为冰块一样。 那张脸,那张被白龙思念了千万次的脸,怎么会成了长昀的脸? 那样的云淡风轻,那样的不苟言笑,那样的怅然若失。正是白龙初次在朝堂之上遇见他时的模样啊。 这样的命运是一个劫,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白龙的眼睛无法从画面中移开,脑中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刚刚结束的那个漫长的夜晚。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命数皆是注定,劫数仍未可知。”这是玉帝说过的话。 命格悲切地看着自己,“五百年了,无论多少次重头再来,你仍然会做同样的事。” 五百年,无法逃离的劫。 这是一个死循环。 死一样的寂静寒冷涌进钟离的心中。 事情的始末,就如同雾中的景色,迷雾突然散去,一切昭然若揭。 原来,从一开始,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自己在那个荷花池畔遇见的那个有着清澈眼睛的孩子,就是八年后在朝堂上的君王。 那场火事中被救走的,也应该是他,只是自己的出现,将这一切都打乱了。自己把两个皇子的身份互换,让本应逃走的长昀冠上了鉴安的名字,留在了宫中代替鉴安成为了皇帝,而那个手持羽扇才华横溢的男子,才是真正的鉴安。 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让这一切陷入了无法挽救的悲剧。 白龙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策划得如此周密的事件竟会带走了错误的人。 为什么“长昀”对皇帝如此恨之入骨,设法篡位。 为什么自己听见“长昀”这个名字时会感到如此的愧疚。 为什么皇帝要在每年的九月初七这日在荷花池畔等候。 为什么皇帝笔下的“逸雨涵梦”四字会充满了浓浓的怒意。 白龙终于明白了,他是在恨自己,恨自己剥夺了他的自由,恨自己许下承诺却不来守诺。 第一次相遇,他对他许下诺言,他在雨中苦等他八年,却没有等来允诺的人。 第二次相遇,他答允他一定会回到他身边,他等来的却是他冷冰冰的尸体。 第三次相遇,他被伤得支离破碎,他却纠缠不休,一朝相知,却不得不再次分离。 这场情爱纠缠,他欠他多少,他又恨他多少? 原来,真正的劫数,是自己。 如果自己从未出现过,一切都将是另外一个样子,齿轮正确地啮合,历史将沿着正确的路径进行。 白龙的口中突然尝到一丝血腥味,他颤抖着竟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好一会儿后,白龙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动了。八天已经过去,画面中已经交替了近三千个昼夜,锁魂丹的效力退了。 一抬头,命格老人站在白龙的面前。 “龙仙座,你都明白了么?” “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白龙怔怔地开口,声音嘶哑。 命格老人手持拂尘轻轻一挥,在一张云凳上坐下,拂尘直直地指向白龙。 “这是玉帝特意为你而设的,惩罚。”命格看着呆在原地的白龙,淡淡地道来:“五百年前,你为了苟且独活,不惜弑亲,纵使是为了大义,也是天理难容。即使你们当中只有一人能活,但活下来的那人,不是最强,却是最恶,那就是你。”命格顿了顿,继续道:“不仅如此,你大闹数月,翻江倒海,暴雨倾盆,害死了多少无辜凡人,让多少平凡家庭毁于你手,这等大罪,就算是将你逐出天庭、打散你的魂魄也不足以平愤。” “所以玉帝设下这五百年的惩罚,让你尝尽人生四象:生、死、幻、灭,品尽生而为人的情长苦短,让你体会得到又失去之痛,让你品尝你亲手种下的灾祸和绝望,让你在情劫中苦苦煎熬不得翻身。只有如此,你才能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比起性命来说,是千百倍之重。” 这番指责一字重于一锤,一锤又一锤地敲在白龙的心上,白龙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惨白死灰。 自己的亲手种下的罪孽,自己不得不接受的惩罚,一切都是自己活该。 那么多的苦苦挣扎,拼死抵抗,原来都是旁人设计好的。白龙为自己的无知无力、渺小如斯感到悲哀。 到头来,虚梦一场,终将幻灭。这才真是,逸雨相逢,一场涵梦啊。 白龙轻轻闭上眼睑,一颗温热的泪珠滚下脸颊。 命格走上前来,拉住白龙的手,在他手心上放下一物。 “服下这回梦丹,你将会把前事统统忘掉,睡吧。” 白龙苦笑,服下此丹,自己又会像以前那样,将前缘尽忘,再醒来时,自己又会化名为钟雪麟,回到那人身边,重新相遇相知,相爱相离。 无数次纠缠,却终究无法长相厮守。 生生世世,无法脱离的情劫。 69、新生 白龙惨淡地笑了,摊开手掌,却发现手中没有丹药,而是一个图案复杂的朱色印记——刍。 白龙诧异地看向命格老人,命格捋着着胡须,对白龙呵呵地笑了,“无论多大的罪,五百年也已经够了。你既然已服罪,这惩罚也该到此为止了。” 白龙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命格笑眯眯地继续道:“记得老夫说的么?若是找到了’劫‘,便用’刍‘来破。龙仙座,劫……可找到了?” 白龙眼中一热,温热的水珠滚滚而下,心里酸楚一片,一开口却连话也说不出了,出口的都是抑制不住的哽咽。 命格老人慈祥地看着,轻声道:“既然找到了,就快去吧。” 白龙感激地看他一眼,手心发功,朱色图案发出鲜红的亮光,顿时天旋地转,白龙闭上眼,再睁开时,绿莹莹的湖水包围着自己,自己硕大的龙头嵌入了浅浅的池泥中,被自己压坏了的粉嫩的荷花上点缀着几点晶莹的水珠。 “啊!”一声惊嗤。 白龙把头从池泥中拔出,勉强把身子盘在浅浅的池塘中,环顾一圈,找到了发声的源头。 那是一个有着精致面庞的小男孩,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水汪汪的像玉帝摆在榻前的那颗漂亮的黑色水晶。 “荷花……荷花被你压坏了!你这条臭蛇!” 白龙轻笑出声,露出了巨大的龙齿,面前的男孩吓得后退了几步,又无畏地挺起了胸膛。 “别怕,长昀。”巨龙缓缓地开口,沉闷的声音仿若远方传来的雷鸣。 一阵银光闪过,眼前的白色巨兽消失了,一个白衣的男子立在池边,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倒挂的月亮。 男孩惊得捂住嘴,接着在白龙的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是真的!你……你是……” 白衣男子蹲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男孩的脸,眼中的爱怜让男孩羞赧地低下头去。 男子轻轻地握住男孩的手,小心翼翼地像是在抚摸稀奇的珍宝,“我叫禹笙,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可能不相信,我们曾经相爱,爱了整整五百年。” 男孩的脸唰地红了,亮晶晶的眼睛里像要滴出水来。 “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我才十岁……” 男子笑起来,温和得像春天的微风,眼中明亮如万里外的星辰。 “没关系,你忘了也没关系,你还会重新认识我,然后再次爱上我。这一次,只有相遇相知相爱,不会再有相离,我保证。”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他眸子中的深邃给吸了进去。 男子牵起男孩的手,在那细嫩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笑吟吟地道:“这一生,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相逢于如斯逸雨,共度一场涵梦呢?” 似乎有一种来自来世前生的情绪涌入男孩的心头,酸涩苦楚,让他泫然欲泣。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何如此熟悉,但又那么的陌生? 似乎已经纠缠了许久许久,但却又像从未相识? 这一次,还可以相信吗? 晶莹滚下面庞,男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八年后,江南晚春,娇尘软雾,十载西湖,柳絮纷飞,画舫听雨。 此时春花正盛,夏日未至,江南正值风光最好之时,真正是落花至流水香,白云尽清溪长,千里莺啼绿应红,多少楼台烟雨中。 雅致舫舱中,一缕熏香袅袅升起,几名风流文人品茶观花,谈笑风生落笔成文。 一名男子端着茶盏,茶盏中热气缭绕,他薄唇轻抿,眉目含笑,抬眼间星眸流转,时而静静聆听,时而随兴附和两句,目光却不时地飘向画舫外的春景,湖面上几只鸳鸯正在水中穿插戏水好不恩爱,他看着野鸳鸯无忧无虑地嬉闹不禁轻笑出声,没有发现画舫中的谈笑因他而停了下来。 “常公子对此有何见解?”问话的男子身穿玄色锦袍,脸上带着一抹狡黠的笑。 长昀垂下眼歉然地笑笑,身侧的吴之游俯身在他耳边提醒说,他走神前席上正在谈论当今圣上一举剿灭霍相叛党,并将辽寇打得再无翻身之力一事,一举而平天下,君王威仪响彻寰宇。 长昀沉吟片刻轻念出声:“西湖真境,圣治中兴。直须听歌按舞,任留香、满酌杯深。最好是,贺丰年、天下太平。” 长昀话音一落,座上诸客齐齐发出啧啧赞赏之声,那玄衣男子颔首笑着,道:“好一句贺丰年,天下太平。常公子初次来江南么?在下林逸清,如有幸,可否请公子到寒舍小坐?在下这几日闲来无事,陪公子随意转转也无妨。” 长昀只当他是寒暄,赶紧抱拳谢绝,道:“常昀本就是闲散人,随意走走便是了,怎敢叨扰阁下?” 林逸清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其实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在下有一友人,久仰公子大名,一直想与公子结交,但他这人不知怎的最近有些面子薄,非要让在下做这说客……公子可别介怀。” 长昀不知怎的心下一动,随口便答应下来。 曲径通幽,长昀跟着林逸清沿着一条幽径兜兜转转,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一方荷塘出现在面前,三百里镜湖,绿叶映芙蓉,接天荷花粉嫩欲滴,欣欣向荣,一簇一簇相接而生,蜻蜓点缀香蝶乱飞,甚是生机勃勃。 荷塘前一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微风袭来,衣袂飘飘,仿若仙人即将乘风而去。 长昀的心砰砰直跳,内心千百般的情绪在流转。 林逸清唤了一声,“我把人带来了。” 那人轻轻转过身,锦衣华冠,笑眼如月,眸子里深邃如海璀璨如星,眉眼春风化雨的温和,又有浓雾远山的清俊。 他轻轻地开口,眼中含笑,“好久不见,上次的答案,可想好了么?长昀。” 这一生,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相逢于如斯逸雨,共度一场涵梦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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