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捶皮几下,细数江山更迭有几个名姓堪载风流。 醒木一声,道尽李郑王朝倾二百春秋兴亡演义。 ****** 大郑王与他家师爷在乱世之中艰难创业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瑁 ┃ 配角:苏子清 序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路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征旗大将坛,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 今日不言诡怪魑魅,也不说那才子佳人,且来谈谈帝王将相、百代江山的事。 话说梁末年间,皇帝年幼,朝中大权把握在国丈为首的一干文臣手里。那国丈仗着女儿是皇后,自个儿又是先帝托孤重臣,不可谓不威风八面。结朋拉党排除异己,借着小皇帝女婿的手杀了不少人灭了不少族,朝野上下无不怨愤。有买凶搞刺杀的,也有自发想弄死国丈的,却奈何不了那铁桶一般的护卫军,甭管明杀暗杀,往往是筹划得风生水起,结果却太不如人意。于是慢慢地,对国丈敢怒的都被抄了杀了,剩下的都是不敢言的了。 莫不是天要亡梁乎? 《名臣传》上梁纪最后一个名字痛哭苍天不长眼之后一头撞死在了大殿陛前,吓得小皇帝当场晕了过去。 倒不是说这国丈有谋朝篡位的歹心,但此人当国前后弹劾迫害了不少忠臣良将。原本披挂上阵的一帮人走的走死的死,晚景颇教人心寒。致使晁王兵变时朝中无兵可调无将可用。怎能不说是国丈一手造就? 至他皇后女儿抱着那几岁大的丈夫跳湖自尽,国丈这才幡然醒悟,然则大错已就,晁王打进皇宫之后焉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不,拿剑抹了脖子殉国了。 晁王打进皇宫,代表正统的小皇帝死了,国丈也死了,梁王朝百年气数将尽。 半年后群雄并起逐鹿争霸,黄毛岗晁王被大将孙琦带着几个亲兵剁成了肉泥扔进荷花池,这孙将军不但接手了旧主的十万大军还有大小老婆,摇身一变自封顺天王,做起来千秋大梦。 于是群雄纷纷效仿今儿个你称王明儿我称霸,又是半年先后竟然冒出了三十几个“顺应天命”“天命所归”的大王。 至此,梁末郑初三十年的乱世,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一章:混混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魏,切糕沾白糖。 ****** 在梁朝最后一个小皇帝还没死的时候,朝廷虽已腐朽、百姓各种不能安居乐业怨愤漫天,但至少兵祸不兴、吃饱个肚子还是可以有的,也不至于流离失所。 这时候的汴梁城里边儿有一个混混叫李瑁,二十七八岁的一个光棍,没姑娘愿意嫁他,成日里游手好闲各处转转讹诈点钱什么的,又爱在腰里别着一壶高粱酒,不伦不类全没个正形。 此刻也是刚从市场敲了钱出来,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见着谁家美貌的小娘子还不忘上前调戏两句,直引得被骂个不狗血淋头也不过哈哈大笑全不在意。嘴里哼唱着不着调的曲儿走到路口转弯,恰好撞上个闷头而来的老道。 李瑁身高体壮,差点没把老道撞个仰倒,倒是正好让人家瞧分明了这个混混的一张脸。 老道眼睛顿时一亮,逮着他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细细巴着半天,直看得李瑁乐了,问说:道长瞧出什么了没有? 那老道嘴里边儿反复叨念“了不得”,然后又摇头叹气十分惋惜的样子,悲悯地拉住李瑁近前神秘道:阁下命中无富无贵,紫微入身不入命,本该是折损之相。然幸得命里有贵人相助,遇事总能逢凶化吉,虽波折不断却也好比龙借风浪扶摇九天BLABLA……不过, 老道抬起晶亮的双眼:命里无它终归无,你的格局,终也止于称霸一方,王不了天下。 ——这话说得,直把混混李瑁都给砸晕了。 李瑁呆愣愣地瞧着他,心说这是个江湖骗子吧?那也骗个有钱的呗,他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你就说他能当上皇帝他自己也不信啊。何况这时候小皇帝还活着没死呢,江山还是他梁朝张家的,就是晁王,也是秘密在预谋着造反还不确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李瑁下意识说了句:那你说咋办啊? 老道愣了一下,然后恼羞成怒,喷了李瑁一头一脸口水。 “旁人就是磕头来求我也不定乐意看上一卦,你你你你你……”一连说了五个你,声音都抖了,老道气得浑身乱颤,用手指着李瑁的鼻子,“你等着吧!”说完甩袖子走了。 等什么?李瑁也不高兴了,一个骗子还猖狂起来了。李瑁对着老道背影“呸”了声。 等什么呢? 等到大郑王王旗高悬城楼的时候,李瑁看着那猩红猩红的旗子,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汴梁路口一个其貌不扬的老道,当年浑不在意的话却一字一字清晰起来。 很难说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有一点点惆怅,一点点酸楚。大郑王吸了吸鼻子,多想把那年那个牛鼻子找出来暴打一顿。 李瑁讨厌算命的相师,那是有原因的,从还是个胚胎的时候李瑁的娘就被一个当地很有名的相师说过福气大大滴,能生个了不得的娃。 然这了不得的娃儿生来却把他那有福气的娘给克死了。 ——汴梁人李瑁,自幼丧母,靠老父做工供养长大,谁知成人后不叫省心,没个正经活干竟是成天混日子,尽处那些狐朋狗友。他爹一面操心儿子的将来,加之多年积劳成疾,竟这么病下了。 李瑁虽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 他衣不解带在床前伺候,人都瘦了一大圈,老父看在眼里,痛在心中。病榻上语重心长一句一把辛酸泪地劝儿子以后好好过活,娶个媳妇,做分正当的差事别再游手好闲了。 李瑁一一答应下来,于是老人安然阖眼撒手了。 二十八岁的李瑁抹着泪在城外安葬了老父,从此竟真个儿洗心革面做人了。起初街里邻坊自然是不信,觉得他撑不住几天肯定得打回原形。 李瑁也不管旁人怎么看,将家里的积余全部拿去孝敬知府老爷跟前的苏师爷,谋了个衙门的小差事,收起了从前的嬉皮赖脸,踏踏实实干活,人经此一事竟成熟了许多。 众人这才相信李瑁是真心改过了,自然乐见,于是这个昔日的混混走在街上时也有人会主动打招呼了,一来二去人缘竟然很好。隔年城东的王媒婆与李瑁说了门亲事,对方是裁缝的女儿,幼时身体孱弱,好不容易养好了也耽误了不少年,如今虽过双十,人却是极好且能持家的。 李瑁自觉自己老大不小且遭人厌,本以为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怎会嫌弃人家姑娘年纪大?二人见过两面都挺满意对方。三年孝期过后李瑁迎娶了妻子曹氏——这是他的结发妻子,明媒正娶,也是李瑁心中唯一承认的妻子。纵然日后如何宠爱刘氏也没有给那人任何名分,或许在李瑁的心中曹氏与其腹中骨肉仍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 就这样李瑁成家了,像做梦一样。新婚次日他带着媳妇到老父坟前磕头,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说自己很能干快升职了,媳妇也好,家里有人看管了,明年还会带孙子来看他老人家BLABLA……只可惜这些话终究没有应验的机会了。 两个月后晁王造反,叛军很快攻陷京城,不久传来小皇帝的死讯,梁王朝这座高楼轰隆隆倒塌,碎成了渣渣。 半年后孙琦兵变杀晁王自立,江山一时烽火延绵,但凡手里有点兵的都做着皇帝梦谁也不服谁,兵多的吃兵少的,兵少的就四处征兵。 李瑁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承天王搜刮壮丁拉入伍的,甚至连家都没来及回去通知一声。 他泪流满面被拖去原阳战场的队伍里,念着家中已经怀胎七月的妻子没想到自此竟成永别。 许多年后当李瑁成了大郑王,坐拥天下N分之一江山的时候,也曾派人去寻过她们母子俩,甚至不顾刘氏摔盘子砸碗的抗议,打定主意如果曹氏生的是儿子迎回之后立刻封为太子。可惜多年来始终没有寻获,也不知是刘氏暗中作梗还是她们母子早已死在了乱世之中…… 第二章:乱世 战场该是个什么光景呢? 擂鼓喧天不辨东西南北?满世界都是嘶喊声、钝器割肉声、骨头碎裂声,还有谁的惨叫连绵不绝。入眼血红一片,分不出哪个是敌哪个又是友。 不都长得一样么?一个鼻子两只眼,不都长得一样么…… 李瑁昏死在车辕下面,死里逃生,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丈已经打完了,没人来收拾残局,风声中偶尔夹杂着几声若有似无的呻吟,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李瑁觉得口干舌燥脑中还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眼前是跟曹氏坐在院子里吃饭,说着家中琐碎,柴米油盐……葡萄架下阴风嗖嗖吹着腿肚子,他打了个寒颤,终于清醒了。 李瑁试着活动四肢发现具在,松了口气,站起来时浑身疼痛难当,身上有不少伤口好在都是皮肉伤,血都不流了。 他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有点茫然,有点难过,还有点绝望。想要大哭出来都不知道是因为生还的喜悦还是对死亡的恐惧。 这一仗承天王魏成惨败,说全军覆没也差不了多少,魏成自己还被发现淹死在了泗水岸边,他逃了这么远终究还是没逃过“阎王”索命。而阎彤安可以欣然坐在他那虎皮大椅上清点胜利的果实了,如今鲁豫一带也尽归他手,终于是名副其实的霸主了。 这个不过三十来岁的男人有张灰白病瘦的形容,眼中却狠戾令人生畏。 而阎彤安所不知道的是,有个从原阳战场死里逃生的汴梁人李瑁,正搀扶着他未来的大军师苏师爷,两人一瘸一拐地向着击碎“阎王”千秋大梦的道路中蹒跚而去…… ****** 咱们回头来看看李瑁跟苏师爷,这两人具是被拉壮丁且躲过一劫的战友。苏师爷运气没有李瑁好,他挨了一刀在腿上,伤得比较重还发热了。不过这苏师爷到底命大,没药没医的情况下靠着喝凉水硬是给他扛过来了。真不知是李瑁之幸还是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总之,他未来的大军师、大郑朝的开国宰相,拿着龙头杖追着靖武皇后满金銮殿打的亚父——保住了。 李瑁与苏师爷二人窝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待了半个月,至苏师爷伤好了,趁着某天月黑风高,苏某人拉着李混混认真分析了下当今局势以及二人何去何从的人生大事。 李瑁说,我想回家。他媳妇还在家里等着呢。 曹氏还好么?自己没有回来她会不会担心啊?身子怎么样了?已经八个月了吧,自己失踪这么久她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 李瑁完全陷入了自欺欺人的胡思乱想之中,苏师爷也没打断他,他大病初愈没多余力气跟李瑁废话,也懒得安慰他。其实李瑁不傻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汴梁……早已回不去了。那日他们战败,魏成弃城逃跑,汴梁……汴梁如今是什么光景,无法想象,也根本不敢想。 苏师爷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掐了掐掌心,让自己清醒,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他们两个自身难保哪还有空去担忧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至亲之人。 抬眼看着李瑁苦逼的脸,沉默无声地瞧了好久。纵然这位慧眼如炬,但在当时俩残兵败将相依为命的境况下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咱们干吧!管他什么王什么侯,咱们自己单干得了!”这种话的。虽然在不久的将来苏师爷确实婉转地这么向李瑁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可是眼前,这个叫李瑁的家伙显然还不如自己靠谱。 苏师爷本名苏子清,也是汴梁人,收过李瑁的贿赂给安排过衙门小吏的差使。他家里勉强算富裕,总之供得起他求学读书。 苏子清一直想做名士,那种洒文舞墨泼酒成诗什么的,感觉特带劲儿。可惜没做成,他倒是有个名士老师,结果想不开去做官了,官是没做多风光倒把自己一头撞死在金銮殿。苏子清这一干弟子不是被国丈斩草除根就是躲回家去低调做人。没法子,为了活命。 所幸那时苏子清太年轻,还属于幼苗,没有被国丈拔了,人家压根儿也看不上。他返回汴梁之后应聘当了知府的秘书,小日子过得还不错就是偶尔泛酸起来觉得自己大材小用生不逢时。 老实说,苏师爷是看不上李瑁的,但凡能选择他绝对不会跟这个混混裹到一起。可当下局势混乱,总要找人抱团才好生存下来。李瑁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是苏子清当时唯一的选择。甭管是个混混还是什么吧,大家相互扶持先度过眼前难关活下来再谈有的没的。 苏师爷轻声说:我们去洛阳,投奔孙琦吧。 他也给了李瑁唯一的选项,不是孙琦,而是离开。完全不提他们可以窝在这不起眼的小村子里苟活一生。 苏师爷分析:如今豫北已落入阎彤安之手,我们…… 苏师爷想了想,继续说:他这人反复不定,御下严苛,且你我又是魏成旧部,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对待,不如去投奔孙琦。 苏师爷耐心给李瑁讲天下局势:孙琦刚愎自用又好色非常,不堪大气,但所幸手握兵马乃当今之最,阎彤安纵要与他一争高下也不是三两年内的事,你我二人于他处落脚再行谋划未迟。 李瑁自然是同意,他也没有其余的选项。 至于苏子清为什么不选择阎彤安,这个……也许只是彼时一个小小且随即的念头?从他腿上火辣辣的伤痛爬上头顶把“阎彤安”这仨字焚成了灰渣渣,却没想造就了日后翻天覆地的一个崭新格局。 若说每个人来到世间一遭都有其使命,那苏子清这人大概生来就是来恶心“阎王”的。而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他们俩也确实坚守着彼此的宿命互相恶心着。 半宿谈话耗费了苏师爷极大的体力,他重伤初愈撑不太久,说着说着自己先睡着了。 李瑁就听着苏师爷声音越来越小,肩头一沉,苏子清倒了过来靠在他肩上已经失去意识。 昏黄不明的烛光下映照着苏师爷柔和的面庞曲线显得特别美好。——这是个年轻英俊且心中有大主意的人,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名士,着经典兴学派,活得洒脱自在为世人所羡。而今却蛰伏在一个不起眼到没人来抢的小村落,伤病缠身死去活来。 李瑁难得起了同情心,看待苏师爷的眼光也不一样了,这是一起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革命友情啊。 苏子清睡中蹙着眉,腿疼。李瑁难得伤春悲秋了一把自动脑补苏师爷内心多么多么的脆弱、多么多么的无助、多么多么的恐惧,在这乱世人杀人之中只有自己是他的扶持他的依靠……李瑁顿时被自己脑补得心绪激昂恨不得摇醒苏师爷大吼“我绝不负你”什么的。 他伸手握住苏师爷的手,激动得有点颤抖。看着快要燃尽的蜡烛,心里一字一字说:乱世飘摇何所畏惧,与君扶持,不离不弃。 ——这当然不是他原创的。此话是前朝一位有名的公主说给自己驸马听得,彼时背景是公主要造反,拿剑指着驸马脖子威胁利诱。显然李瑁只记住了这句感性的话,压根儿忘了人家这话什么意境了。 乱世飘摇。也许应不了那前朝蛋疼的公主的景,却实实在在是他们当下的写照。 李瑁觉得眼前无路,一片漆黑,四面八方都是隐约的喊杀声等着随时向他们扑来。而他与苏子清必须要杀出一条活路才行。 李瑁抽了自己一巴掌想平复莫名激荡起来的情绪,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反而越来越亢奋。他浑身冒火恨不得冲出去一口气跑到阎彤安面前将人砍成肉饼,一时又犯贱想暴打苏子清一顿,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了,简直就像中邪。哪怕后来立旗称王的时候也没这晚如此兴奋。 苏子清其实睡得也不安慰,靠着李瑁的半边身子火热另半边冰凉,彷如他今后一生的写照,水深火热不足形容。 这年,三十岁的李瑁跟二十二岁的苏子清死里逃生斗志激昂,他们离开了窝了大半月的小村子,一路往洛阳走。有惊无险也还算顺利,墨墨迹迹花了三个月才到达目的地。 而他们就好像是阎彤安的先锋军,所过之处慢慢被阎军蚕食,至洛阳的时候二人惊觉事态似乎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阎彤安要跟孙琦杠上了! ****** 这章结尾我们顺便说说阎彤安这个人吧。这绝对是梁末郑初最具特色代表型的人物。二十九岁的阎彤安曾是地方部队的小军官,有多小呢?所管不过二十人。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军官他造反了!他在孙琦兵变的同时在山东造反了,借着那年蝗灾起兵,先是带上自己手下二十个人杀了屯田驻兵的将领,然后雷厉风行控制了整个兵营,后带人冲进衙门捉了鱼肉百姓的太守老爷公开处决,大快人心,从此民间声望达到尊敬。 阎彤安不是继孙琦之后第一个称王的,却是第一个称霸的。彼时除了孙琦之外,只有他脱离了朝廷自己单干了。 就是这么一个阎彤安,带着初时不过万的队伍从山东出来,磕磕碰碰扩大到五万人,短短一年时间他就先后踹掉了承天王、毓天王成为了东方最大的霸主,“阎王”之名令人闻风丧胆。又道此人用兵如神,有人说他是天神转世,手下也是天兵天将;有人说他师从一神秘高人传授兵法,所以能屡战屡胜。但到底怎样,其实也不是多么令人在意的事情。战无不胜的“阎王”终究会败,天下,还是李氏的天下。 苏子清说,因为老天更眷顾那个叫李瑁的混混多一点。 如果当初阎彤安得了陈平危,大郑会不会就姓阎了呢?如果刘氏给李瑁生了个闺女,那大郑会不会又改姓陈了呢?只是,再多的可能性也抵不过那一点的必然性—— “阎王”含恨,天下归郑。 李瑁跟苏师爷进洛阳的第四天,城门封锁,阎彤安大军驻扎城外二百里,风声鹤唳,一触即发。 第三章:危机 阎军一路向西打到了洛阳门口,差点没把孙琦吓死。 孙琦起初自是看不上这个小军官出身的“阎王”,他也没把谁放在眼里过。武将出身的孙琦也许年轻时候有过铮铮铁骨,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变得越来越贪图安逸,而且他本人一点也没有改朝换代当皇帝的雄心壮志。 孙琦好色,只要给他几个美人,他能老老实实宅在洛阳一辈子。所以从侧面来说他会造晁王的反只能说明晁王做人有多失败。 不过孙琦本事还是有的,但是干掉上司之后似乎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些,危机意识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在所有人都效仿他称王、不断扩大自身实力在乱世兢兢业业奋斗的时候,顺天王坐镇的洛阳车水马龙夜不闭市,彷如世外桃源。 阎彤安驻扎之后没有急着攻城,他很贱地占据了交通要道,断了洛阳的一切补给。 孙琦受不了了,洛阳也沸腾了。 ****** 在难民集中营挨饿的苏子清把阎彤安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跟李瑁进洛阳也过了几天,处境略显尴尬。想要投军吧两人这一路逃亡跟叫花子差不多,孙将军还真心不差两个面黄肌瘦的大头兵。 当初不想入伍被硬抓了去,如今想要投奔却无门路,苏师爷苦逼得不行,又怕李瑁要拆伙,也不敢表现出心内的捉急,只能强装淡定说休整几日看看情况。 彼时世外桃源的洛阳世族们仍坚持着布粥施善援助流民的好习惯,这才没让身无分文的两人饿死街头,但洛阳补给一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有钱人家里的屯粮撑几个月不是问题,就是平民省吃点也能挨到孙琦跟阎彤安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磕死,可没人管的流民就要遭殃了。 李瑁拿出一个馒头献宝一样递给苏子清,彷如当日他怀揣着五贯钱贿赂这位师爷。 苏子清气得不行,真想拿这馒头砸死李瑁。 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啊!!“就算吃过了这一顿下一顿还是挨饿,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们两个只能等死。” “那你说根本在哪里?怎么解决?” 李瑁也不生气,掰开馒头,因为搁了一天有些硬,还掉渣。 “你的根本在这里,”苏子清拍了拍李瑁的肚子,“解决方法在这里”,又指了指李瑁的手,“攒着力气,过几天还能抢到点东西吃,省得我们俩一起饿死。” 苏师爷叹口气,眼下只是饿了一天,流民不过情绪怨愤一下骂骂娘,等过上几天,这些饿红了眼的人就要冲进百姓家里或商铺去抢米粮了,如此节骨眼儿上孙琦自然不乐见眼皮子底下出这等慌乱,定然派兵镇压,到时候少不得就是城内大乱。阎彤安尚未攻门破城,洛阳怕自己就要闹起来了。 “那你呢?”李瑁忽然抬眼看着苏子清。 “我……”我老人家的身家性命都拴在你这个混混身上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离了李瑁他根本无法独活。 苏子清那位名士老师教给了他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却没教给他如何自食其力的小学问。他们这些人,于乱世,比贩夫走卒更加不如。这也是苏子清一直怕李瑁跟他拆伙的原因。 两人这边说话引来了一个围观群众。苏子清一抬头看见李瑁身后多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娃儿,鸡窝一样的头发下丝毫掩盖不了精致好看的眉眼,若能长成,将来必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苏子清打招呼,“二妞来了,”他招手让女娃儿过来身边,将李瑁手中的另半个馒头拿给她吃,“怎么一个人来此?白氏夫妇呢?” 这说的是带女娃儿一路逃难来的中年夫妇,自称是家仆。苏子清在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闲谈就摸出了他们的底细。 女娃儿姓刘,叫二妞,随家仆从山东逃难而来,这女孩儿就是被阎彤安干掉的那位鱼肉百姓的刘太守家遗孤。据闻刘氏夫妇被杀后,他们的子女下落不明不知所踪了。 山东逃来的人多得是,闲谈当然不会交老底,苏子清是看到二妞身上带的官印知道的。 梁代官印分为两种,一种发布公文用的大印,一种用来上书朝廷或者通信往来用的钮印,官员上任的时候这两印都由朝廷特殊部门制造颁授。苏子清当过师爷,自然认得官印。 估计是逃难时走散了、又或许担心她年纪小,留着信物傍身,将来认亲也不至于认错了人。 李瑁平日里跟二妞玩得很好。一来他挺喜欢小孩的,二来这娃儿长得实在好看,你也不能说他色胚,那时候的刘夫人牙才刚换完。对,这位便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刘夫人。史书上说她貌美善妒,野史里说她跟苏子清还有一腿。——从义女到宠姬,这位刘夫人传奇的一生单拉出来都可以写一篇乱世红颜的奋斗史。 李瑁把二妞抱到大腿上坐着,那娃也不腼腆,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前面乱糟糟的,白氏夫妇一大早就没见人。 所谓的难民营其实就是倚着城墙根搭起的一溜窝棚,李瑁他们来的比较晚所以住的地方比较远,更靠近居民区了,这边相对来说人少安静,但去吃饭走的路就多了点。 白氏夫妇逃亡中没半路把这个小拖油瓶扔了可见也是有责任心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不见人影了。 苏子清就让李瑁带着二妞玩,他自己慢慢踱到前面去,果然如女娃儿所言乱糟糟一片,人人都是一副紧张不安的便秘脸。 略打听一下得知原来早上有几个年轻体壮的抢了一个妇人的馒头,都饿了一天了肯定脾气不好,那几个人恶言恶语还动粗,妇人也没平白让他们抢食的道理,先是发生口角最后又打了起来。别说双拳难敌四掌,就是1V1一个妇人也打不趴一个大老爷们啊,结果可想而知。 后来那妇人的丈夫也加入战斗,不过双双战败,本来事情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的,那对倒霉夫妇只能互相搀扶着退出人们视线就差不多完结了。没想到几个人强盗的行为给另一些人开辟了新世界的大门——在饿了一天都肝火旺盛的情况下又再次上演方才一幕。这回涉及面有点大,抢的人不一定是弱势妇女,有腿脚麻利的逃到了街上,被洛阳守卫发现拿下了。据说这事惊动了顺天王,闹事的都被抓了去。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苏子清一边听着一边想,阎彤安写的好剧本,就是没按步骤来,虽然方向是没变,但是提前上演了。打砸抢没严重到影响社会治安,也只是发生在流民所这里,暴力镇压更是谈不上。 这事最开始的当事人可能就是白氏夫妇,看来他们也被抓走了所以见不到人。苏子清又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琢磨,事态没有向最坏的发展但并不表示危机解除,断粮依旧在持续,阎彤安的剧本也许不会改变,这只是突然增加的一个小插曲。如今想要真正渡过难关,唯有让顺天王开仓放粮,并且主动出击揍那个阎王才行 不过让顺天王开仓放粮谈何容易,如果孙琦能想到这点早就这么干了还用等到今天发生抢馒头事件?而堂堂顺天王身边不可能没人提起这茬,只能说孙琦自己不愿意这么做。 苏子清想得入神连什么时候走回来了都没发现,直到被李瑁从身后拉住。 “想什么呢?一脸要去找人拼命的架势。” 苏子清翻个白眼,可不是要拼命么,再不拼连命都要没了。 “二妞呢?” “累了,我让她先在我帐里睡下。” 苏子清把打听到的事跟李瑁说了一遍,本来以为李瑁会惊慌“那该怎么办”,询问他如何救出白氏夫妇的办法。谁知这混混竟然深沉起来,严肃正经得像中了邪一样。 “你说得对,如今为了一张肚皮,什么样的事做不出来?”李瑁忽然自嘲一笑,“我原本也跟他们一样,若不是跟师爷在一起被熏陶久了,只怕今天被抓进去的就是我。” 苏子清盯着他眨了眨眼睛,李瑁继续说,“今日抓十几,明日抓几十,后日就可抓几百。只要肚皮一日挨饿,这种事情就不会断绝,还会愈演愈烈。” 苏子清被他逗笑了,“看不出你还有这等远见。”其实李瑁挺聪明嘛,苏师爷刚想跟李瑁深入分析一下,一双手就按在了他肩膀上,对方一脸正色说,“你放心,明天我也去抢吃的,绝不会让你跟二妞挨饿。” 我说你上面讲了那一大堆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啊!!!苏师爷拍开李瑁的手,“少裹乱,你现在去烧点热水来。” “啊?” “多烧点,你也给我洗洗干净。” “你要干什么?” “待会儿再同你说。……再去偷两身好看合体的衣服。” “我去?” “难道要我去?” “好吧,我去。” 第四章:局势 苏子清所料不差,此时的顺天王就像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恨不得满地打滚。 他的首席谋士洪成丹已经叨念他两天了,大有不照做就一直念到他做的趋势。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孙琦一甩袖子,差点抽到了洪成丹的脸。 开玩笑啊,那些都是他多年搜刮积攒下来的民脂民膏,哪有散给人的道理,更何况那些平民一不能上阵杀敌二还要嗷嗷待哺拖后腿,他凭什么亏了自己十万大军顾惜洛阳百姓?更可笑还要包括那些无自理能力的流民!! “主公!”洪成丹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此人年逾不惑,经历过国丈摧残依旧坚定活到现在还混得让顺天王欲掐死而后快却又不舍,可谓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 “阎彤安一路领兵而来必然马疲人乏,他于此时兴兵,一无天时二不占时地利三有违人和,今围城而不攻,必是为了休整以待,要一举攻破洛阳啊。” “这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说再多少遍主公听不进心也是枉然。主公可记得刘继芬?他一方大员独霸山东多年如何让阎彤安扳倒?还不是因为惹了民愤?主公,主公……”拉住想要逃跑的顺天王的袖子,“此刻不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明日阎彤安振臂一呼他们就要开城门放人,洛阳失守,危在旦夕啊!” “他们敢!” 孙琦正要说什么,一个侍卫进来通报,说有两名男子带着一个女娃儿要求见顺天王。 这要是搁在前两天孙琦铁定让人直接把他们轰走,眼下一想甭管什么人进来帮他挡一挡洪成丹的口水也行啊! 清了清喉咙装模作样问,“所为何事?”竟然不问来者何人,洪成丹当即翻了个白眼。 侍卫递上一样东西,“那人说主公看过自会明白。” 这么神秘?不会是阎彤安的密使吧。 孙琦一脸疑惑地看向洪成丹,后者会意,上前从侍卫手里接果那东西。——是一枚钮印,青铜狮子钮印,是枚梁属官印。洪成丹翻过钮印看了看上面的刻字。 “是什么?”顺天王好奇地伸长脖子过来。 洪成丹抬眼看向自家主公,说出了一个名字,“刘继芬。” 鲁郡太守刘继芬,刚才还提到的那位被阎彤安爆掉的倒霉蛋儿。 ****** 苏子清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见到顺天王了,上前拜礼的时候眼角瞟到一旁站立的美大叔洪成丹,对方也在打量这个清癯不减风流的美青年。 苏子清先介绍了一下刘继芬的遗孤二妞小朋友,这小朋友往那儿一站顺天王立马变成和蔼可亲的邻家杯杯。说了一大通她老爹的好话顺便骂阎彤安人面兽心,把那鱼肉乡里的大贪官说得跟千古第一忠良似的。 二妞小朋友被领去一边玩儿了,苏子清这才简单介绍一下李瑁跟自报家门,当然不能说他们都是汴梁衙门的小秘书跟小吏,这时候为了抬身份还得把他老师架出来不可。李瑁也跟着增光了,突然多出个名士老师。 洪成丹一听这是熟人呐,大名士方静跟他还有点交情,一起喝过酒下过棋背后喷过国丈。不过方静学生千千万,眼前这俩看起来挺年轻嘛估计求学时还很小所以才躲过一劫? 方静带出来的有本事的徒弟不少,但是大部分都被国丈“咔嚓”了。 孙琦装模作样唏嘘了一番名士,然后问到了苏子清的来意。 苏师爷也不拐弯抹角,大王,开仓放粮呗~ 洪成丹眼睛立时一亮,孙琦眼睛立时一瞪。 感情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 苏子清把洪成丹这两天一直唠叨的话用自己的语言又复数了一遍给顺天王听。——这是个很会哄人的美青年,比起爱说教的美大叔,苏子清劝人的方式几乎就像小儿子在跟长辈撒娇。对美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的顺天王自然很吃这一套。 苏子清提到开仓放粮的同时还提到主动出击抽阎彤安一个措手不及,这时一直旁观的洪成丹出声反对,“不可,阎军虽然疲惫,但是我方守军的两倍,正面出击毫无胜算。” “如此僵持也不是办法,开仓放量不过解燃眉之急罢了,阎彤安一日不撤军,洛阳便一日不得安宁。” “此事主公早有主意,昨日已派人通知小孙将军(孙琦他侄子),大军再有五日便可到达,届时联合城内驻扎三万的兵马里应外合歼灭阎军。” 苏子清听罢皱起了眉,没再接话。孙琦倾身向前,“可有什么不妥”言语中竟然有征询之意。 站在后面当布景板的李瑁忽然有点生气,苏子清拿捏孙琦的弱点很准,但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不是个手握王牌的赌徒——这是苏子清给他说的,来时苏师爷说咱们这回要搏一搏了,成了我们以后有了着落,不成我们不用等饿死直接被打死。——然而话虽这么说,李瑁此时心里还是酸溜溜地想:什么靠你王霸之气震慑他,明明是色诱这老头。 不过李瑁真心冤枉孙大王了,人家虽然好色但是很有节操只好女色,只不过耳根子软偏听偏信美人罢了。真正那个有断袖之好的还在城外二百里驻扎呢。 苏子清卖了会儿关子抬起头来,眼波一转差点把顺天王电瞎,洪成丹却在这一眼中看到了另一翻流光溢彩,仿佛是数十年前的方静,仿佛是还年少轻狂的自己。 “大王还记得黄茅岗么?” 孙琦脸色立时变了。 自他黄茅岗兵变成功之后,很少有人当他面提起这番往事,毕竟不光彩嘛,背信弃主什么的。苏子清此刻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显然不是为了戳孙琦的肺管子这么蛋疼,顺天王不傻,一瞬间的恼怒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由青转白了。 同样白了脸色的还有洪成丹。君臣二人互看一眼,洪成丹心领神会请苏子清三人去客房休息。 待外人都离开,孙琦才哆哆嗦嗦说,“我待铳儿如亲子,他不会……他不会……” 洪成丹说不出话来,天知道他会不会。 黄茅岗之前谁又想过孙琦会杀主自立呢?这小孙将军如今手握大军,他要是有这个想法都不用背上杀叔夺权的罪名,只要借阎彤安的手就能置他亲叔叔于死地。 原本满怀希望等待的大军,会不会如约前来都未可而知了。君臣二人一时无语。 ****** 苏子清黑了一把小孙将军,在顺天王跟前露了个大脸,也能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了。 他才不管孙铳有没有那心思呢,甚至也不怕这小孙将军知道事情后来找他拼命。谁知到这一仗阎彤安与孙琦谁输谁赢,他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个主动的权利。而目前进展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发生,是一个号开始。 苏子清忍不住有点小得意,更多的是激动。 他心中早早便有一个方向,一个在太平之时未能一展长才的志向,即便在乱世之中也要想尽方法一飞冲天。他不甘拘泥于此,他不甘随波逐流由着他人主宰生死。 从另一方面说,大郑王也是被这个不安分的师爷一步一步推上顶点的。他其实不想做MT,他就想划划水。 三人被安置好吃了些东西就开始打听白氏夫妇的下落,据说闹事的流民都被关在大牢里,目前没听说有人死亡,估计暂时不用担心。 二妞挂念白氏夫妇,李瑁跟她保证一定会救人出来,苏子清一旁看着这混混心里直骂色胚,连幼齿都不放过。不远处的顺天王跟他麾下头号智囊挑灯夜谈一宿,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孙琦下令开仓放粮,城中百姓不安的情绪稍稍抚平,又恢复了之前的情形。眼前局面似乎有所起色,然而随后孙琦落下的一子又将战局全盘打乱,弄得人仰马翻,苏子清差点气得吐血。而三天后,蛰伏已久的阎彤安,他就要攻城了……本文由魔爪小说阅读器下载。 第五章:出师不利 其实阎彤安也挺无辜的,当每个人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添改剧本的时候,就没人想过“阎王”同样等不及吗?大军远征,补给上每天都是在烧钱,这一战要是不能抽孙琦两巴掌,阎彤安在军中的威信就要亮红灯。 洛阳城中发生的小混乱阎彤安并不知情,从外面看,洛阳依旧固若金汤。这座昔年故都有完善严密的防御系统跟坚不可摧的城墙,死磕当然不行,最好是把孙琦引出来。阎彤安一时有点发愁了,如何让孙琦出来呢? 这边,大清早苏子清跟李瑁又被顺天王叫去了。地点还是昨天的书房,孙琦旁边站着的也还是昨天那位美大叔。 美大叔与两人寒暄一番之后就进入正题,“贤侄(这说的是苏子清)昨日提出主动出击,不知心中是否已有定案。” 苏子清心想完了……我能不能说自己不按兵法啊,那都是我说着玩的咱们还是等援军来吧。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比比皆是,但背后必然都要有个杰出优秀的军事指挥,或者天意相助。苏子清显然不属于第一类,他对兵书读得算熟但是应用上一来没有实践经验二来他真心也不是那块料。 苏师爷没有主角金手指,他想捂脸装死。 美大叔还在用殷殷期盼的眼神看着这个貌似在卖关子的后生。后生简直要跪了!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胡扯。 正要开口时,旁边的李瑁忽然插话进来,“敌众我寡,硬拼是不行了,我们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是说……” “阎彤安拔军远征,粮草消耗具大,从后方补给太缓慢,就近又没人愿意帮他,”咦?这么一分析好像主动出击更中阎彤安下怀? 苏师爷蹙起眉,觉得是不是自己考虑太不全面了? “烧他粮草,也让他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洪成丹接道。然后认真想了想,对孙琦说,“我觉得可以一试。” 孙琦看向这个之前一直当布景板的青年,笑吟吟问,“你是……” “李瑁。” “哦,对,李瑁。那李瑁,你可愿为我效力?”这是要他包办到底了? 当然是不行啊!李瑁一个外行就当过一天兵,爬墙他都不会还搞偷袭呢,这不是找死么?!“大王抬爱,只怕他难以胜任。”苏子清立刻上前推辞。 孙琦问苏子清,“可是不愿?” “非是不愿,我这位朋友曾受重伤,之前一直伤病缠身能力有所不济。”苏子清偏头一脸惋惜,说的跟真的似的。 孙琦也表示惋惜,没有强求,其实他只是说说,他也信不过这个认识还不到两天的后生,偷袭这种事还得让专业的来。 ****** 当晚两队偷袭小队趁着夜色潜出城,悄悄靠近了阎彤安的驻扎营地。 之后的详情略过,总之,这个偷袭失败了。他们几乎是刚找到粮草位置就被发现,只烧了一点便被抓了个现行。阎彤安拷问俘虏之后知道了顺天王的计划,不禁嘲笑孙琦手下多庸人。 一军粮草是比主将还要重点保护的对象,这么十几个人就想断他大腿?孙琦很傻很天真哟,亏他还是带过兵当过大将军的人。 被阎彤安嘲讽了的某人大发脾气,从洪成丹到苏子清李瑁统统被他骂了个遍,更甚者还要把出主意的李瑁拉出去打死。 李瑁冤死了! 当然如果被这么打死了他就不是主角了。此时洪成丹适时上前劝道,“主公息怒,事前李瑁所言并无不妥,只是阎军防备超乎我等预计,又也许他们露了行踪才被发现。”总之责任推给了不在场无能辨别的人就对了。 李瑁在苏子清跟洪成丹两人的拼命使眼色下终于不甘不愿地上前请罪,孙琦哼了一声,勉强算是放过他。随即打法二人离开,与洪成丹又开始了君臣秘密谈话。 返回住处的一路上李瑁一直埋怨这个顺天王猪脑子,“我看我们还是去投奔阎彤安得了。” “你不要命了!”苏师爷赶紧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恐吓道,“在人家地盘上还敢这么说,你最好给我管好嘴巴。” 李瑁不满,拉下苏师爷的手,“你不信就等着瞧,我看他跟魏成也是一路货色。”说着也不再理苏子清,自己走了。 苏子清其实清楚孙琦不靠谱,但是能怎么样呢?再不靠谱人家是独霸一方的大王,在于他来说,投诚孙琦跟投诚阎彤安并没区别,都是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都不是他想要的。 李瑁并不了解苏子清,至少在当时他并不了解。 ****** 只开了两天的粮库又关闭了。民众还没从喜悦中平复下心情就再次蒙上一层冰霜。孙琦发令整军,他要与阎彤安一战。 李瑁跟苏子清被丢在一边并没有获权参与,他们只是从侍从那里打听来消息,顺天王要亲自领兵奇袭阎军,时间还是定在半夜。 子时的时候仍有火把流窜,为了让几万大军能成功打到奇袭效果不被过早察觉,孙琦还让将士把战马的马蹄子都用布包起来。 上万人悄悄出城,洛阳城中的百姓甚至不知道睡梦中有大军走过他们家门前。 第六章:承诺 李瑁是被外面混乱吵杂的声音吵醒的。穿好衣服出门便看到侍女侍从们四处乱窜,有裹着包袱的有挟着小木箱的,人人口中念着快啊跑啊迟了就完了。 李瑁伸手拦住一个问是怎么回事,那人看是前两天新来的客人,还算好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究竟。 “你还不知道呢,咱们顺天王跑了,不管我们死活了,赶紧趁现在也跑吧,晚了等阎彤安打进来就都得死。” 李瑁愣住了,孙琦跑了?这唱的哪出啊?他跑出去直接找阎彤安自杀吗? 不得不说孙琦还是有本事的,你看他在阎彤安眼皮子底下带着两万人跑了。这要换个人都做不到! 李瑁放开那人,赶忙去隔壁找苏子清,结果屋内竟是空的。李瑁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想法就是苏师爷也跟着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就朝着最坏的地方想了,还越想越生气,在房内到处乱翻一通,明知道人不在还是执拗地在找什么,像能从床底把苏子清给翻出来似的。 李瑁平时第一次尝到背叛,虽然是他脑补的,但当时那感受那么真切,他甚至丝毫不怀疑苏子清会这么干。 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离开你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如今你上了一艘大船就要把我甩到身后? 李瑁气得一拳砸在床板上。他这几天吃得好睡得好,又年轻身体恢复极快,直把床板从中间给砸断了。 外面混乱吵杂的背景都入不了他此刻愤怒的心,直到被女童清亮的哭声唤回神智。 刘二妞已经摸到他跟前了,哭得一张好看的小脸一团乱,估计被吓得不轻,嘴里直念着爹娘。 李瑁忙上前抱起她,心中酸涩难掩,又庆幸至少还有她不曾离开。这般紧紧护在怀中,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二妞,而是已经失去的一切。是曹氏,是那未曾蒙面的骨肉,亦或是苏子清? 二妞还在哭,这时背景又多出了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李瑁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苏子清。激动得差点要哭了,他竟然没走,没丢下自己。 李瑁抱着二妞夺出房门就看到在外面四处找他的苏师爷,苏师爷也看见了他,忙跑到二人跟前,不及喘顺了气,拉起李瑁的手便说,“孙琦跑了,现下不知道洛阳的守卫还剩多少,我们快去城门一探,要赶在阎彤安还没发现之前想好对策。” “你方才去哪儿了?”李瑁并不动,视线落在苏子清的脸上。苏师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去了天牢。” “可有见到白氏夫妇?”李瑁这才想起来被他们忽略两天的此行另一目的。 苏子清摇头,“我见到了当日被抢的夫妇,却并不是白氏二人。”瞧了瞧已经不哭但还有些抽抽噎噎的二妞,“如今我们三人都孤苦伶仃。二妞曾助我良多,虽然孙琦跑了,但当初若非二妞我们也见不到顺天王的面。” “我会好好照顾二妞,视如己出。”李瑁点点头,他明白苏子清的意思。这乱世之中他们两个有手有脚的大人都难以独活,何况一个幼女? 背景的人员还在流窜,打包一切可能带走的细软,他们三个就立在廊下显得那么突兀却没人会分神看上一眼。李瑁问二妞愿不愿意跟自己和苏师爷在一起,二妞当然是点头了。 “从今以后,有我李瑁的地方,便不会丢下你;有我活的一天,定保护你们不受任何伤害,不被任何人欺负。”他说到这里时已经看向了苏子清。 大郑王与他的军师之间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没有许过富贵荣华,没有“他日我若为王拜你为相”的誓约。然而却是这么一句话,让苏子清再也离不开李混混了。 ——得君此诺,夫复何言。 然此刻真不是酸的时候,苏子清也有点不好意思,你说你一个混混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啊!不能适应啊,突然觉得好难为情是怎么回事啊! 其实大郑王这辈子对他的军师说了很多甜言蜜语,语录都可出一本文集,反而是那个小气的师爷却从来不肯酸一句。 ****** 顺天王弃城而逃的事百姓似乎尚不知情,洛阳城里依旧乱,因为只开放了两天的粮仓就没下文了,流民在抱怨,百姓也在抱怨。 李瑁三人来到城门守军处,这里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苏子清松了口气,看来守城的营队还没有被带走,洛阳当下无忧,也只是当下。 “什么人!”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李瑁回头,看见一个士兵拿枪指着他。 苏子清抢先答话,“我奉主公之令有要事找将军相商。” 苏子清当然不知道守城的将军名姓,也就这么一称呼了,那士兵似乎也觉得别扭,就是说不出来哪里古怪。看苏子清陌生,但是顺天王身边那么多人他一个城门兵也没见过几个,说不定是什么大人物。 苏师爷继续说,“我身边这人有阎彤安的重要情报,必须告之将军。” “阎彤安的重要情报?”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二人看过去见城楼上走下一个身披红甲的男子,瞧着年纪也不大,表情自带嘲讽让人见了就心生欲望想去揍他。 “将军。”士兵肃手立在一旁。 男子走近,上下打量苏李二人,“你方才说,是主公派你前来?” “是。”苏子清回答得正直无比。那男子笑了起来,满眼讽刺。苏子清大概知道这人是清楚内情的,只是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苏师爷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将军借一步说话吧。” 男子收了笑,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终于还是松口,“随我来。” 第七章:守城 守城的将领姓施,单名一个毅字,官儿不大,管着洛阳大门跟外围的治安。他是被孙琦摆了一道留下来遮掩耳目的,也就是说,他也不知道孙琦打着偷袭的名义自己跑路了。 施毅正一肚子火。你说你要走把人带齐了啊,这回好了,知道的是他也被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孙琦一伙的骗大家呢。如今洛阳剩下的兵力尚不足两千,别说对付阎彤安,就是洛阳居民造反也够他喝一壶了。 正在城楼上吹风冷静头脑的施毅忽然听到下面吵嚷,还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自称是孙琦派来的,施毅当时真有股冲动下去把那人直接踢到阎彤安军营。结果瞥了两眼发现十分眼生,不由好奇起来。 之后的事简略说说,苏子清跟施毅一番锋机,无非是试探对方虚实跟确认大家都是被孙琦坑了这一共同战线。 接下来施将军表示他也要撤退,不干了!不管了!孙琦都跑了他也要带着弟兄跑。苏子清当然不答应。威逼利诱说尽一番,那施将军就是不松口铁了心要撂挑子不管。摆明了你想当英雄自己当,别拿我当傻帽给你垫背。 就在双方僵持的时候,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冲进来大喊,“将军!将军!不好了!阎军攻城了!” 阎彤安攻城选得真他妈是个时候…… ****** 阎军休整了几天觉得差不多可以动手了。人家千里迢迢从东到西可不是来洛阳门口野炊的,赶紧的,干活吧。 先是架起新建的投石车往城里扔伤害,由于设备简陋以及洛阳城门比较高,大部分的伤害都砸在了城墙上,饶是如此零星几个碎石落在城中也不是好玩的,首先遭殃的就流民所的窝棚。 一时间百姓陷入慌乱。 苏子清反应最快,“带两队人到城中巡守!叫所有百姓呆在屋里不要外出,街上禁止任何人走动。” 士兵当然不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施毅,后者没开口他就不行动。苏子清急了,“还愣着干嘛?晚了等他打开城门直接把脖子送上去让人宰割么?!” 士兵有点犹豫,但没有施毅下令仍旧不敢行动。 苏子清转过脸冷冷说,“如今阎彤安攻城,你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这时候一心御敌还有转机,否则……洛阳失守,阎彤安或许会放过百姓,但是身为守城将领的你如何处置不消我多言吧。” 苏师爷阴森森恐吓,施毅当下不高兴了,“你又能讨到好了?” 苏师爷冷笑,“我不过是逃亡来的流民,洛阳城破,我大不了逃去别处,施将军你呢?” 施毅被噎得半死,这人刚才还力争他抗敌搞得一副誓与洛阳共存亡的架势,如今拿这话嘲讽他,好像他施毅多贪生怕死似的。 其实也确实如此。谁不怕死呢? “照他说的做,”此时布景板已久的李瑁忽然开口,看向苏子清,“我相信师爷。” 李瑁视线落在施毅脸上,说得淡定,“最坏也不过一死。” 不过一死。 说得多简单,不过一死,但有谁真的能甘心赴死? 施毅不爱被人拿捏,但更不愿意死,于是点了点头、对士兵说,“照他说的做。” 士兵得令离开,施毅重新看向苏子清,“然后呢?” 如今既然走不得,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背水一战了。 ****** 大军来犯不是你说关上门就没事的。苏师爷是个军事才能只有五的渣渣,你让他带着两千人揍五万人那是不切实际的,别说他了,换谁都做不到。 孙琦走的时候也没事先跟大家打好招呼,在此的所有人都被他这招自抽耳光打得措手不及,偏阎彤安后脚就发难了,真心倒霉。如今只能先拖上一时半刻再好好研究对策。 苏师爷不会打仗,馊主意还是有的,很快就给施毅这样一个部署:城中现有的士兵除了巡城的两队人其余全部上城墙,把能用上的铁啊铜啊锅瓦瓢盆啊都用布包成一个一个球,沾上油点起来顺着云梯往下扔。再架几口大锅烧上滚油,城墙上只要有敌军冒头就照脸泼。 这方法很奏效,一时间城墙上下惨叫连连,那声音连城中闭户的百姓都听到了,吓得更不敢出门。就是累惨了己方的士兵,不敢松懈放一个人上来,忙到太阳落山了才终于盼到阎军收兵,手都抖了。 零星几个漏网之鱼也不敢留下活口,施毅生怕城中事情泄露给阎彤安,将所有登城的阎兵尽数斩杀。 傍晚之后阎军全部收兵,驻扎城外三十里处。 这一天总算蒙混过去,所幸阎彤安不知城内虚实没有硬冲,但接下来才是真正头疼的:如何教阎彤安撤兵呢? 苏子清站在城墙头,看着已经落下的夕阳茫然了起来。前路渐黑,周围越来越冷,苏子清心里也跟着越来越冷,一种无处升天的沮丧和绝望慢慢袭来,他下意识颤抖起来。 ——后怕。 非常的怕。如果今日阎彤安攻进城来是什么光景,他都不敢想。 李瑁从背后伸出一双手把苏师爷圈住,双臂收紧将人抱下城墙头。 “别愁,有我呢。” 苏师爷翻了个白眼,你有个屁用啊!你也就顶个屁大的用。 被他这么一搅合苏子清也不再胡思乱想,这时候没时间给他多愁善感,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错,他们输不起。 “施毅呢?” “清点伤亡跟部署值守。” 苏子清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李瑁看他又陷入沉思也不出声打扰。两人就这么继续抱在一起,谁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 第八章:赎城 阎军撤兵后,洛阳城内的虚实有没有瞒过他且不知道,但肯定是瞒不住城内的百姓了。一时间街上吵翻了天,有些人甚至已经卷包了包袱嚷着要开城门出城。 施毅当然不敢开门,部署完毕之后赶紧找到苏子清。经过方才一事他对苏子清的本事已经相当信服了,到底是文化人比较可靠啊,你看区区两千人抵御了十万大军,这不是亲眼见识到都不会相信! 其实施毅不知道这纯粹是他苏师爷的狗屎运,阎彤安那只是打个招呼,人压根儿没打算今天就破门而入! 苏子清灌了一壶凉茶已经冷静下来,见到施毅出现,又把接下来的计划在心底过一遍,捏着杯子沉吟半天还在反复推敲错漏。 ……其实早在阎彤安攻城之时、或者说更早,在千方百计求见顺天王之时、在千里迢迢投奔洛阳之时……苏子清就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他不是会心血来潮就做什么的人,每一步必要深思熟虑衡量再三。 ——苏子清啊苏子清,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种种惊慌担忧被心中巨大的期待生生挤开。成王败寇,豁命一赌。大抵是男儿就无法抵挡它带来的热血澎湃。 施毅显然感染不到苏师爷的自嗨,他忧心忡忡都快着急上火了,城中百姓如何妥善安置不说,那些流民可是不会耐心等他们琢磨出一个计策来,就要闹翻天了。阎彤安下次再来估计都不用大费周折,可以直接开入城内。 “接下来要如何?” “别慌,你叫人在宫门(旧朝宫殿,也是孙琦的住所)前架鼓,越多越好,从现在开始要足足擂满半个时辰,最好让城外也能听到。” “你这不是要唱空城计吧?”施毅皱起眉头,这法子肯定是行不通的。“先不管阎彤安吃不吃这一套,你听听外面,我压得了一时三刻也顶不过今晚了。” 苏子清摆摆手,“叫人把那些阎兵的尸体盔甲扒了,给换上普通衣服,丢到街上,就说这些人不听劝阻贸然离城,悉数被阎军所害。” 这事儿有点缺德啊师爷。施毅砸吧下嘴,“能行么?” 苏子清说,“赌一把了,”长出了口气,“眼下时间紧迫,你且让手下的人好好安抚百姓,我让李瑁去说。” 施毅就是不同意自家也没别的办法,“成,都听你的。”壮士断腕一般夹着头盔就要出去,又被苏子清给拉住了,“别忙,还有呢。” “还有什么?” “这才是重点。你可清楚城中有多少士绅?多少商户?……算了,总之把你觉得是有钱人的都给我召集过来,我有话说。” 施毅不解,“找他们来干嘛?” “放血。” ****** 洛阳宫门前一字排开十几架大鼓,空地上还堆了几具焦糊模糊的尸体。洛阳百姓果然被这架势吸引、也不闹了,自发围了过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不时看一眼死相难看的尸身。 李瑁扯开嗓门,按照苏师爷之前的交待、背课文似的对广场上群众解释目前局势,以及承诺会赶跑阎军保护洛阳人民的人身财产安全。他虽没什么演讲天赋,但是大大咧咧看似胜券在握的样子跟底下事先混进人群的士兵两厢配合,倒也一时唬住了百姓。 苏子清是个有自己盘算的人,他这时候出头可不是毫无目的的伟大仁义情操爆发。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师爷跟阎王是一路货,不过他是趁火打劫来的。 李瑁按照小纸条写的说,“今我接手洛阳于危难,自会竭尽全力保护周全,绝不轻弃城民百姓。”周围士兵面面相觑,到底没有这时候出声。 “但若有不信服我的、觉得可以躲过城外阎军,大可自行离去,角门那里我已做安排,谁要走的绝不阻拦。至于留下的,”李瑁状似不在意地抬手理了理衣服,又偷看一眼袖子里小纸条,“瑁自当保尔等安身立命家产无虑。” 下头一片安静,似乎效果已经达到。 但每每在故事的关键时刻,总要有不和谐的声音出现渲染气氛。于是终于有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 “凭什么?” 孙琦都跑了,凭什么相信你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 李瑁略有恼火,他的小纸条已经念完了,显然还是不足以教人信服,也觉得厌烦起来。已经帮助洛阳抵挡过一次攻击,还要如何?他本来就不是城中百姓,无家无产,这洛阳是好是坏与他何干?若非苏子清非要留下,他早就带着那一大一小跑了。 李瑁混混出身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所剩不多的节操都留待给苏师爷了,才没那爱心照顾不安的人群,当即冷着脸说“去留自便,言尽于此”甩袖走了。 下面被晾下的百姓也目瞪口呆。想着城外驻扎的阎军,又看了看那边还没人收拾下去的焦尸,一个个全没了主意。 信不信服李瑁,虽然是个选择题,但是在生死大前提下,根本就是一个判断题。 赌么?输不起啊…… ****** 他李大爷甩手走人,那边苏师爷就没这么潇洒了,狠灌了一大壶茶润口备战。 “虽说士庶不同席,然今情况特殊,若有不周之处各位海涵。”苏师爷客客气气跟一众肥羊见了礼,一一让了座。起初这些人还彼此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待苏子清开了口,渐渐都坐立难安起来。 阎彤安东据山东,为何千里迢迢来洛阳打劫,其实不难猜。他要打出震慑力跟威信,顺便搜刮点钱财。洛阳是什么地方?前朝故都!那是比之江南毫不逊色的富庶之地。 想要做大做强,钱是必不可少的。 阎彤安需要钱,比起现在拿下来也守不住的洛阳,他更需要钱。 苏子清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八成,不为什么,因为洛阳有钱。今日你在世外桃源吃喝享乐,明日城破纵有万贯家财也守护不住。洛阳的有钱人比百姓更怕死,而且他们还有更多留下的理由。 苏师爷一把温和的嗓音十分有说服力,对这些肥羊们一点一点分析了:你看阎彤安打下洛阳也没什么用,最后走了还是便宜别人,我们不如把家里多余的钱拿出来犒劳他们大军跋涉辛苦。可别心疼,这不过是出了点血,要是阎军真的攻城进来,烧杀抢掠,那就不是血的问题了,骨头和肉都要被啃了。 又是恐吓又是开解的,弄得肥羊们心里一阵一阵紧,晕头转向只能被苏师爷牵着鼻子走。 施毅一旁看得五体投地拜服,一张嘲讽脸都正直肃敬起来看着苏子清。 最后这些肥羊达成共识,大出血可以多吃点补回来,要是胳膊腿儿没了那就吃什么都补不回来了!于是纷纷表示支持苏师爷,愿意为了洛阳献出绵薄之力。 苏子清颇为满意,临了也不忘恐吓一下,“我丑话说在前,可别想着自家少出点都等着旁人出大力气,若是不能叫阎彤安满意,不但之前钱财白送,他后脚进城你也莫可奈何。” 一众肥羊纷纷擦汗说不敢。 第九章:交锋 六车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可能换回昔日桃源世外的安宁? 苏子清心中颇多感慨,一时有点伤春悲秋。那边儿施毅跟李瑁却起了争执,原因无他,施将军怕这俩携款跑了,坚持要李瑁留下,李混混放心不下师爷孤身涉险一定要跟去。 苏师爷上来劝,“就这么着吧,施毅跟我往阎军大营,你留下坐镇。”李瑁当然不干,被师爷摁了下去,“不过行前我有一事要先说。” 他搬了个凳子按李瑁坐下,身前施毅又三十来兵士围着,都眼巴巴瞅着这个主心骨一样的师爷。 苏子清说,“此去阎军大营,九死一生。成,洛阳无忧,败,你我皆身死人手。” 众人神情肃穆,苏师爷淡淡道,“若果明日洛阳危机得解,你是打算何去何从?”他指了指施毅,后者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刚要开口又觉察出来,表情更加严肃了。 “待孙琦归来,你是功臣还是罪臣?” 施毅咬牙切齿,心中大骂孙琦。他若能守住洛阳,平白便宜了孙琦老儿,论功行赏却未必轮到他,被当成替罪羊推出去可能性更大。 “我守洛阳,你道为何?我保尔等性命,又待为何?”这说的已经很明显了,只待施毅投诚。 后者心说早知道你不是好人,掀了掀眼皮看向苏师爷又李瑁,“你这般有把握?不怕到时候我反悔?”言下之意你们就俩最多算上一个小女娃儿还没有战斗力,自己怎么说可有两千兵士呢。施毅心里多少明白已经成定局了,不然也用不到此刻跟他打嘴仗。但还是得矜持一下、拿捏一下,为今后也有个身份。 苏子清哈哈一笑,“不怕你猜忌就怕你闷着。”苏师爷又自曝名士老师,这回李瑁不是同门了,改做了承天王部下大将,反正魏成死也死了死无对证。 乱世文人不那么好混,尤其苏子清这样没有战斗力的,须得依附一个武将。别管人心服不服你,你想自己挑大梁那也得有人愿意帮着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能保他们身家性命? 苏子清心里憋屈,还是得推着李瑁往前冲。“若非当初魏成不听我等,何至于此如此下场。”李瑁心说魏成认识我们是个谁啊!好在叫苏师爷瞪着叫他清楚这不是多嘴的时候,师爷怎么说就怎么是,说他就是魏成那他也是! 苏师爷继续编,“原阳一战,若非魏成一意孤行,何必葬送数万将士性命?这一路走来,为护将军脱险引开阎彤安,那些旧部想必也……”李瑁摸摸鼻子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将军仍思为救主报仇不肯投降阎军,便来了洛阳,孙琦起初也爱将军之才,结果一听要与阎军开战就自己吓怕了。” 他的话虽然漏洞百出,但死无对证,苏师爷还是特别能颠倒黑白的人,哪怕心中生疑最后还是信了他的鬼话。 “将军大才,必定横扫天下,尔若愿意,与我一同事奉将军,若不愿,我为你做主待洛阳得救放你们出城。”反正洛阳他是要定了,不差那两千个大头兵! 施毅气啊,好歹他才是守城将领,孙琦跑了洛阳也该归他啊!他也想过过当老大的瘾呢!但是又不能过河拆桥,况且河都没过,现在要是不答应保不齐这个黑心师爷就要做甩手掌柜,他拿着六车黄金也没把握说动阎彤安。 苏子清耐心等他,看施毅一张脸五颜六色变化过了,终归平静下来。狠狠闭了闭眼,在李瑁跟前跪下身。他身后的士兵早就没主意了,见老大都服了,纷纷也跪下。 “末将施毅,愿效犬马,事奉李将军。” 李瑁一呆,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他先还以为苏师爷只是推他出来说项而已。下意识上前一步扶起施毅,“将军请起。”想要说些什么,被苏师爷在屁股上狠拧了一把总算还记得现在不能乱说话,回忆着从前茶楼听说书里那些台词腔调,便道,“生逢乱世你我皆身不由己,李瑁不求闻达诸侯,只希望护持一方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不使骨肉分离,便是天遂人愿了。” 施毅抿着嘴有些羞愧,他实在是形势逼人低头,但闻李瑁一番话发自肺腑竟是这般心胸,想自己只为了谁个做老大而耿耿于怀,真是无地自容,羞得又低下头去拜了一拜,“将军高义,是我等之幸。” 苏师爷这会儿心里扑通扑通跳,有着奸计得逞的侥幸与兴奋,看着被一群人围住的李瑁虽然略显底气不足但落落大方没有任何畏惧,心里不由又酸溜溜的。 “时间也不早,便如之前行事,将军坐守洛阳,我与施毅前去阎军大营,只消带三百兵士即可。” 李瑁还是担心,苏师爷又安慰了他一会儿,碍于人前不能对自家“将军”打骂瞪眼,很是憋屈。 ****** 阎彤安不好女色,却有断袖之癖,特别爱些风流人物,比如苏子清这一类的。 大帐之中“阎王”一张灰白病瘦的脸面无表情,更显得双目炯炯。他一句话不说,整个军帐之中只听得苏子清的声音不紧不慢。施毅捏了把汗悄悄按在腰间宝剑上,那边苏师爷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阎彤安的视线几乎能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苏师爷心里叫苦,面上还要维持胸有成竹的风范,目不斜视,把此行的目的说完,老老实实闭口等着阎彤安。 阎彤安稳稳坐着,间或喝一口小酒,看着这个年轻风流的美青年心里爱得不行,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把人扣下来了。 “孙琦呢?” “跑了。”果然是瞒不住。苏师爷回答得坦荡,更让施毅几乎昏倒。 阎彤安不奇怪,甚至还有些松口气,孙琦这般胆小真是省了他许多事,伤亡减损到最低,此番西行连本带利物超所值实在划算。 “先生快人快语很合我脾气,我也卖先生人情,这礼,便收下了。”说完已经有人下去安排接收那六车金银。 “苏某代洛阳百姓多谢将军。”苏子清深揖到底,顺便不着痕迹擦擦额角鬓边的冷汗。 “先生是妙人,满肚才学屈居于此岂不可惜?”阎彤安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酒杯,仿佛是眼前青年衣下细嫩皮肤,“我欲礼待先生,不知可得尝乎?” 施毅虎躯一震,心中哭喊师爷千万不可抛弃糟糠啊!城中还有一大一小还等着您呢!!你要是没了我回去怎么向李将军交代啊!!!——但到底什么也做不来只能眼巴巴死死盯住苏子清。 苏子清当时要知道阎彤安打什么心思当时非得气死不可。所幸彼时对“阎王”知之甚少,当然不晓得他好断袖。于是听了那番话只是心里嘚瑟“你看连阎彤安都看得出我有本事”,勉强压下要翘起的尾巴,仍做那等高风亮节的学士貌,“谢将军抬爱,只是苏某早已事奉他主,仙师教导谆谆犹在,不敢做那二心之人。”端的是一脸正气斐然,好似随时准备抹了脖子明志一般。 阎彤安十分惋惜,这时候的士人最讲究风骨傲气,动不动就要死要活,比如那方静。在他看来死了不过白便宜国仗于事无成,但天底下那些士人眼中这就是以身殉国铮铮铁骨!阎彤安舍不得苏子清死呢,惋惜着再三劝不动也就放弃了。 他要是知道这位是他命中的克星,当时怎么得也要把苏师爷扣下弄死不可! 施毅跟苏子清都松了一口气,辞谢了阎王的设宴邀请逃命似的赶回城中,心仍旧悬着。只能但愿阎彤安言而有信。 第十章:靠山 第一天阎军撤出二百里之外,第二天没有动静,至第三天,阎军似乎是开始拔营回转了。 洛阳城中总算松了口气,众人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落回肚中,只除了苏师爷。 苏子清不想给他人做嫁衣裳,尤其不愿意孙琦回来,但不是你想他不回来他就不会来的,孙琦手里有兵。那么就需要找一个手里同样有兵可以跟他抗衡的靠山。 洛阳周围都是孙琦的领地,但是不要紧,洛阳如今已经是李瑁的了,只要拿着这座城当投名状,不怕人不心动。苏师爷这回挑拣再三选中了金钰国,虽然没有孙琦手上的兵马强壮,但也是一条不错的粗壮大腿。 他先跟李瑁沟通了下,李混混表示十万分信得过苏师爷,他拿主意就好。 灯下的苏师爷侧身坐在眼前,跟当初那小山村里病病歪歪的模样重叠,李瑁伸手过去握住苏子清的手,“但求安身立命。”苏师爷皱眉打掉他的手,“随波逐流,何以安身立命?”口气严厉,李瑁只得乖乖坐正听训。 “你我还在流民帐中时,谁理过我们死活?今日你是名士之徒,得孙琦青眼;你是魏成大将,得兵士依赖;若你还是昨日流民,有个甚么人会听你的言语?” 李瑁肃穆起来,苏子清又指了指隔壁,“二妞年幼,你能带她东奔西走到几时?这世间何处不是地狱?何处有安宁?你如何能安身立命?” 李瑁叹气,“我说不过你。师爷绸缪必然是好的。” 好个屁!苏师爷心里骂这个懒货,“说甚么我绸缪,我在一日自会为你安排,若有朝一日我死了,”“有我在谁也休想伤害你!”李瑁急急剖白。“那你就要做一番样子出来,”苏师爷大力拍了拍李混混的背,“你如今不再是甚么流民,而是昔日魏成麾下最得力大将,进可杀敌、退可守成,我与二妞、甚至城中百姓都仰仗你才能于乱世安身。” 李瑁被他说得热情澎湃,脑子一热当即拍胸脯保证,放心交给我吧。 苏师爷心里想但愿吧,给李混混洗完脑又出来去找施毅,“如今阎军已撤兵,恐孙琦复来,我们得早作打算。” 施毅也是一副“都听师爷的”样子,苏子清对他这反应却比较满意,“将军与我商议,或可投金钰国处。” 施毅算了算金钰国的实力,不怕孙琦报复抢回洛阳,当即也赞同了。 各人好眠一晚,次日起苏师爷安排李瑁带上洛阳地图投诚金钰国,施毅守城,没办法李瑁现如今手下也就他们俩,一个人恨不得顶八个用。这厢部署完毕并上五百兵士浩浩荡荡往泽州去了。 ****** 金钰国发家比孙琦晚,但在梁王朝时的地位比孙琦高了那么一点,人家是朝廷正儿八经颁授的大将。小皇帝死后他因不服晁王,自带了手下兵马屯聚泽州。其后经历诸侯混战于北方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是个有本事的人。 李瑁敬献洛阳,于金钰国可谓天上掉下的馅儿饼。眼前青年缓缓自陈,言本事魏成,但成天王不听其劝一意孤行闹个城破身死下场,他不肯归顺阎彤安便千里迢迢投奔孙琦,不想孙琦又是个孬种,他不屑为伍,独自率守城两千兵马据阎军与外,终是保下一方百姓。 金钰国听不禁要大赞李瑁傲骨,“将军大才!”他搓了搓手十分动心。阎彤安大军打眼前来回一趟不是瞎子的都看到了,洛阳如今还安然无恙必定赖这李瑁本事大。 李瑁上前,“孙琦实不可托,今献洛阳于将军,望将军庇护百姓,使乱世之中得有一方乐土。瑁愿事将军,以效犬马。” 金钰国哪会说不,巴不得得这一猛将。 苏师爷背后绷着脸看李混混做戏起来也是个以假乱真的能人,心中啧啧,但看他臣主二人相谈甚欢,也放下心来。 事不宜迟,金钰国也恐夜长梦多,当即下令派人随苏师爷一同回洛阳交接,李瑁自是留下来。金钰国不但设宴款待,还给李瑁安排了住所,又问家中详细。 一杯黄汤下肚,心中五味也随之翻涌上来。李瑁想着家中怀胎八月的妻子,忍住眼泪简单说了。金钰国嘴上安慰,心里却打起算盘。 李瑁混混出身,却长得一点也不贼眉鼠眼流里流气,相反,他长得端是器宇轩昂。隆准、日角衬得轮廓挺拔,一双剑眉之下双目有神却不见邪厉,因未到三十还没蓄须,方颚、大口一看就是伟岸之相。更搁不住他还有本事! 金钰国越看越欢喜,想着自己小闺女如今一十有八,正可般配。 什么时代联姻都是巩固关系的常用手段,比如这金钰国,生了四个女儿,头三个都是许配给自家得力干将,如不出意外后面也不能免俗。 金钰国捋须笑看李瑁,越看越满意,打定主意后又劝了几杯酒。 ****** 苏师爷觉得自己就是个丫鬟命啊!李瑁那处吃香喝辣他又得风尘仆仆赶回洛阳,好容易见了施毅安排妥当,又要携家小(施毅二妞并两千兵士)往泽州李瑁处复命。这一来一回可是折腾死了苏子清。 金钰国任命李瑁做偏将,这年头没了正经朝廷也没什么品级,金钰国自己尚且只是个大将军,下头自然只有偏将有得领了。李瑁只求了自己原班人马,金钰国也大方应了。 李瑁在金钰国麾下混得不好也不坏,有人欺他穷(手里人少),有人敬他本事大,还有金钰国身边的亲信知道一些主公的心思,对这个要做人女婿的李将军客客气气。 这边是一派祥和了,那边孙琦险些气炸,大骂李瑁苏子清狼子野心,可也没奈何。他欲跟金钰国讲理吧人家不鸟他,想要硬抢回来又被洪成丹劝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值不值。” 至于洛阳百姓,只要不成流民不夺他们家财,管你谁个坐镇洛阳呢。 第十一章:结亲 太平岁月转眼易过,自李瑁投奔金钰国之后已经半年。金老丈人考察了心仪女婿多许觉得自己没看走眼,某日趁着天气清爽约李瑁吃了回酒,把心意说了。 “谢将军厚爱。”怎么看这神情像有下文?果然李瑁顿了一息功夫继续道,“只是瑁早有妻,不敢求令千金。” 金钰国吹胡子瞪眼,又不好说你那老婆指不定死成灰渣渣了。这时也不想李瑁重情重义了,只觉得他忒不识好歹。 “我女儿样样好,比不得你先妻?” 李瑁还是坚决不松口,只辞谢。他心中除了曹氏不认别的女人。倒不是说他会为了曹氏守身如玉,其实彼时李瑁在泽州安顿之后早就开过荤了,但曹氏之于李瑁又岂是一般妻室而已?在大郑王的心里,曹氏早已成为了那昔日无忧无虑的汴梁的代名词——那里埋葬着一个普通混混曾经最卑微寻常的一生。 臣主二人不欢而散,回来之后李瑁一边给师爷汇报一边还没事了一样有心情泡个澡。要不是因为力气不够苏师爷真想把他从浴桶里揪出来摁到地上痛揍。 “这般好的机会错过还有下次?你竟然没答应!金钰国被你削了面子以后能饶得了你?!”苏子清狠狠敲着李瑁的脑袋,后者也生气起来一把攥住苏师爷的手,“我有妻室,难道为着荣华富贵做那等下作的事?”哼了一声,“谁要巴结谁便去巴结好了。”说着将苏子清的手一甩,跨出浴桶拿衣服草草穿了就走出净房。 苏子清被他说得脸色也不好看,李瑁何曾这般厉色同他分辨?当下追了出去拉住李瑁,“这岂是你一人之事?如今我与底下一干人等都指望着你,你不得势,要我们也跟着喝西北风么?你不与金钰国结亲,他如何信你?如何放权给你?指望这两千人能做什么?” 李瑁双眼通红,“你们又把我当做甚么人?荣华富贵的攀梯?追名逐利的工具?” “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当可放到一边。” 二人第一次吵起来,苏子清恨铁不成钢,奈何李瑁油盐不进。他向来拿捏李瑁惯了,此时心里不但有气更是一阵阵发凉。到底如今是独当一面的人了,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今日尚且劝不动他,以后李瑁还会听自己的吗? 苏师爷咬牙恨道,“他若是相中于我,自然乐意!” 这番话简直点燃了李瑁心中的火药桶,余下一点的理智都焚成了渣渣,当即挟了苏师爷在肋下,“好!我这就为你去求娶四小姐!”吓得苏子清忙抱住李瑁的腰死死拖着,“你疯了不成!” “到底是谁疯了?”李瑁气乐了,“是谁要做那金家的乘龙快婿?是谁、”说着悲从中来,竟湿润了眼眶,“……你又把我当做甚么人?”李瑁心中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觉得不该是苏子清来逼他做这种事情。 苏子清被他弄得讪讪,自李瑁手下挣脱出来,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叹口气反去安慰他,“我心里,你还是那日怀揣五贯钱来贿赂与我的混混李瑁。” ——当日情景,譬如今日汴梁,是再也回不去了。 苏子清渐渐冷静下来,心中也渐渐冷了。李瑁早已不是那个可随他摆布的混混,如今的他是金钰国的一员偏将,将来或可自立为王,到时他苏师爷还能这般全没顾忌与他说话?那不是找死么! 当初就该想到有这一天的。苏师爷满腹委屈,小心肝儿一抽一抽的疼,还要好言哄了李瑁,“你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大不了我们低调着不惹金钰国的眼,实在不行改投他处也是了。” 李瑁也平静下来了,看苏师爷这样躲着他视线觉得自己方才不该对师爷随便发脾气,心下愧疚,又想跟苏子清好好道歉,一时百种情绪开不得口。 苏子清却不等他,见人不闹了就要告辞,李瑁忙把他拉住。“师爷!我的好师爷!是我不好,我一时痰迷了心你别生气。”李瑁真不敢放人走,他们相处日久但看苏子清那脸色就知道这事不是善了了。 “我没生气。”苏子清心中有了忌惮,就不敢像从前一样跟他直来直去,又怕做得刻意了反再恼了李瑁,左右由着他拉着不好现在就走人。 “旁的事都可答应你,只这一条、只这一条!”李瑁就差指天发誓了,苏师爷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恐怕别的以后我也做不了主了。 这边纠缠一宿,那边金钰国也在自家里大骂李瑁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等等。自家闺女千百样好,下嫁于你还百般推辞,有本事当一辈子鳏夫啊!倒是四小姐知道了这事跑去父母跟前一通哭诉。 “听闻他言便知是有情有义之人,如此良配再难寻得了。” 四小姐发出惊人之语愿给李瑁当妾,吓得金钰国夫妇差点昏厥。 四小姐铁了心要嫁李瑁,“他前头妻子生死不明,女儿过去纵然做妾,与妻何异?纵是后头他有美婢成群,何人敢同儿相提并论?” 金钰国大骂女儿痰迷了心,四小姐哭着要上吊,一家人吵吵闹闹一夜,架不住四小姐以死相逼,第二天金钰国硬着头皮又去找了李瑁。 臣主二人一夜未眠都顶着黑眼圈,互相看见对方惨状也没了脾气。李瑁心里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儿是辜负苏师爷期望,一边儿是坚持原则问题,恨不得解了腰带自挂东南枝。金钰国也好不到哪儿去,儿女都是债啊直恨不得撞墙。 李瑁听闻四小姐这般惊人豪语也不免要呆住当场,这金小姐真是奇人啊!他没有前后眼,不然不会知道自家那一家子才叫奇人呢! 李瑁心中感激四小姐大义,又松了口气觉得对苏师爷总算有个交代,更加同情起金钰国为人父母的不容易,当即走上前跪在金钰国跟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谢将军成全。”声已哽咽。 金钰国叹了口气,勉励了他几句,臣主二人重归于好。 ****** 李瑁娶了金钰国的亲闺女当小,算是当时泽州的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一部分人恨李瑁命好,一部分人叹李瑁坚守原则,还有一部分人不屑他道貌岸然。 李瑁不甚好色,金夫人那几年着实过得也相当舒坦,金钰国看在女儿的面上多多提拔了李瑁。曾几何时只领着两千人投奔而来的李偏将,如今也是手握上万兵马的真格将军了。施毅不止一次庆幸自己跟对了人,若是当初稍有不慎,现在说不定早就做了地里黄沙。 待李瑁的长子满月,前来道喜的宾客几乎把他家院挤破。谁不知这是金钰国眼前红人?前不久金老丈人还把个洛阳重新交给李瑁镇守,过完儿子的满月宴便要一家子重往故地。李瑁自己都想不到两年前那个原阳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大头兵,如今也能坐在高台,听着一干人巴结奉承。 他看着金夫人怀抱幼子温柔娴淑,想起了不知生死的曹氏腹中骨肉,偷偷哭过一次。若她们还活着,也能这般陪在身边,那才是真的圆满。 苏子清敬完酒回到座上与施毅闲扯,对李偏将那炽热目光视若无睹。李瑁就着哀怨饮下一杯酒。都看他如今越发的正春风得意了,谁知道内里面就快愁掉头发。这一年,苏师爷与他越来越冷淡,不再像从前那般交心,眼看也要如那些旁人待他一样敬而远之了,李混混简直急得上火。偏偏每次拉住苏子清欲要剖白心意都被他不着痕迹地带了过去,李瑁没办法,已经做好跟他家师爷耍赖求饶的打算了。 第十二章:当时明月 李瑁现如今手中大约一万兵马,金钰国大手一挥又给了他一万,带着这两万余将士,李混混“衣锦还乡”。洛阳人民一听是李瑁来了都纷纷出门相迎,夹道欢庆。 交割完毕,李瑁于曾经住过两天的故宫安顿下来,后面布置收拾,他前面勉励诸将。这两年李瑁手下也添了两员将领,年长的叫冯裕,年轻的叫孟宏天。尤其是那孟宏天,三十多岁的年纪很有一番本事,只不过为人过于沉闷不怎么讨人喜欢,一直不低不高晾在那里。苏师爷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拐过来。 李瑁将两万兵马分作六营,自家领一营,命冯、孟二人各领二营。施毅也领了一营,又因他对洛阳颇熟,兼职管着城防。 晚间设宴之后李瑁装醉拉着苏师爷非要“故地重游”,苏子清没法只能跟着他。李瑁半身重量都压在苏师爷肩上,边走边数眼前事物,“……这里,记得是孙琦的书房,他总爱与洪成丹在此捣鬼,想必当日弃城逃亡时也是自这里出去的。” 苏子清嘴里胡乱应着,听李瑁一一数来,“……还记得那天我醒来便不见你,以为你叫孙琦拐了去,在屋内遍翻不着,直恨你……”苏子清心里默念我不跟醉汉计较,听他颠来倒去倾诉陈年苦水。 李瑁忽然停住了脚,也将他拉住,二人面对着面眼觊着眼,“还记得那日我说的什么?” 苏子清笑了起来,“你说的什么,都一一做到了。” 面前这人已蓄起短须,更显成熟稳重。又经这些年洗礼,比之当初那混混,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苏子清内心叹服,当真不是吴下阿蒙了。 李瑁闻言也笑了起来,双手包拢住苏子清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我有今时今日,不因命、不因运,盖因有师爷一路扶持而来。就如这般……”他引苏子清回头去看,只见二人并立身后,随侍的十几名亲兵并侍从都在一丈开外,保持着距离跟着,“乱世风雨,只得师爷,与我比肩而行。”说着盯住苏子清的眼睛一眨不眨。 苏师爷抽抽鼻子,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二人好久没这般说话,也许真个“故地重游”牵动心绪,苏子清竟然觉得这时候自己也该说点什么,方不辜负了眼前光景。但他又真酸不出来,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还是憋不出半个字。 李混混的感情世界其实相当纯粹。他觉得爱重一个人,那就是要努力一辈子的事。必然重他、敬他,必然舍身相护。而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他也确实这么做到了。唯一遗憾大约是没有滚床单?只是李瑁实在不敢强迫苏子清,除非师爷自愿,不然他觉得就是自己脱光了躺那里都是在逼迫对方回应。其实如果他真个主动躺平了,苏师爷大概也就半推半就从了吧…… 如此比较之下,那玲珑心肝儿的苏师爷可就显得有点儿渣了。大约太清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反而让苏子清有恃无恐。他拿捏了李瑁一辈子,不过仗着对方心悦自己。只是啊……于这动荡乱世之中能得斯人真诚相待,就是为他倾尽心血又有何妨? 好半晌苏师爷才回握李瑁双手,低声应道,“得君如此,不敢相负。” 二人花前明证、月下剖心,又渐渐和好如初。 ****** 李瑁回洛阳的头个月,各家纷纷设宴争抢拉拢,李混混也体验了一把夜夜笙歌的生活指标。期间有个大商人献上十来个舞女,李瑁推辞再三最后只留下一个,这名舞女后年给李瑁生下了他第二个儿子。 子嗣虽然不多好歹也有了香火延续,李瑁在老父的牌位前拈香祷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都说成家立业,儿如今也有个像样的样子了,阿大在天有灵……” ****** 洛阳这个世外桃源,不说纸醉金迷,也十分麻痹人心。无怪孙琦在这里越活越倒退,连李瑁也觉得生活别无所求安于现状。 李将军午后百无聊赖到处溜达,特意去寻苏师爷聊天,发现人倚在窗前读书。 “看的什么书?”这般入神,连李瑁一行人浩浩荡荡打眼前经过都没注意。 李混混早年没接受过文化教育,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至泽州时有了点家业被苏师爷以“当权者不可目不识丁”为由按着头扫盲了,总算能自个儿看个书信,写张条子,为了在外人面前装逼还下过功夫背几首诗文。 苏师爷迎李瑁进屋在身边坐下,把手中的书拿给他看,“下头孝敬的东西,倒是投我所好。”时人都知道李瑁对苏子清那是听之任之,但凡他提出的事儿,在李将军那儿就没有搁置超过一天。后来有求于李瑁的人就开始先去巴结讨好苏子清说情。 “这是仙师早年的手抄本,难得还有存世。”抚摸着整整齐齐的书页,苏子清跟李瑁回忆起这个大名士来。 方静也是个奇人,真才实学自不消说,他早年不肯入士,凭谁来求都能扫地出门。那时候方静更重传道讲学,自己盖了间书院教书育人,对门下子弟倾囊相授,也教出过很多有本事的弟子。后来国仗专权,方静一改往日做派,言“大厦将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可置身事外?”,竟然自请出仕,把个国仗气得,每日咒他吃饭噎死偏没个奈何。方静于天下学士心中那就是闪闪的红星,敢动他无异于是跟天下士子为敌。国仗是个奸臣不假,可没那份胆量,只能嘴上咒骂。然大厦颓塌岂是一人之力可以阻止?终还是含恨撞死在金銮陛前。 方静门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苏子清求学的时候没赶上好日子,方静已经不亲自带学生了。苏师爷在书院的日子只能捧着老师出的教材书自学,还要有师兄指点一二。苏子清骨子里也如天下诸多士子一般有个名垂青史的抱负,愿辅佐英主成就不世伟业,与他君臣相得流芳千古。但是乱世英主又不是萝卜哪有这么好找?不过苏师爷向来不惧艰难险阻,寻不到英主,那就自己捏一个出来! 所以洛阳这般安乐窝,堕落了孙琦、懒散着李瑁,却不能让苏子清的野心冷却分毫。今日劝李将军,“南阳土地肥沃,不如拿下来耕作养兵?”明日看谁不顺眼了,“XX多次寻衅,不给予颜色恐难老实。”众人心说你能老实下来就天下太平了! 今日占占这家的便宜,明日拿那边两座城池……李瑁就是个傻的也渐渐看出苏师爷的意图了,更何况金钰国已经无法坐视他们发展这般迅速而无动于衷。于是在师爷再过来找事儿的时候李将军打起了太极,各种歪题就是不接那茬。 苏子清心里憋气,可又不是摊牌的时候。李瑁跟金钰国多少有些情分在,又当了人女婿,轻易不愿翻脸。更要紧的是李瑁就没那个心啊!时至今日李将军有当下的成就也是他苏师爷硬塞过去的。 正苦恼如何再对李混混进行洗脑,这边瞌睡有人送枕头,一个亲兵蹬蹬蹬跑来递上拜帖,“洪成丹请见将军。” 第十三章:立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过洪成丹只要不是亲来当自杀式人体炸弹的、苏子清就不在乎他有什么目的,当即笑道,“洪先生真是我的福星。”洪成丹看他就如煞星了! 开了昔日议政偏殿,左右参将心腹分作两边,苏师爷于李瑁旁边坐着,只低了半席区分主次。李将军摆好了阵仗有请洪先生,苏子清在他耳边悄声说着,“但看他有甚么图谋。你只管好言好语同他说着,什么也别答应。”李瑁点头,不一会儿洪成丹已经被请了进来。 昔日故地重游,于洪成丹可别有了一番滋味。彼时那厢投奔而来的青年,如今已是主客易位,他还要先上前对李瑁行礼。亏得洪成丹心理素质这么多年来被孙琦练出来了,不然真个要捂脸泪奔。 “士别三日当刮目。”洪成丹也不知道是真心的还是故意刺他,反正李瑁全当夸奖大方笑纳了。 苏子清也来跟前辈叙旧,“昔时顺天王面前多得先生美言,承此之情总想报答一二,奈何如今分数两营,也不敢贸然相邀。今先生必要多住几日、让将军好一尽地主之谊。” 洪成丹心中苦笑,洛阳我比你们住得久哩!不过这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多谢将军美意。”转头又向苏子清,也一口一个贤侄顺着他的话聊上了。 李瑁得苏子清交代,只管与他曼扯,他不提来意李瑁也不询问,好似真个只全了“招待旧友”一般。不过一席毫无价值的闲谈,却叫洪成丹在心里搓揉了孙琦的小人儿多回。 ——瞧瞧人家年纪轻轻就这般沉得住气!哪像你简直是一孙猴子转世!! 洪成丹来洛阳三日,也不说孙琦也不说金钰国,众人自然不解他此行所求。李瑁待他亲切如常,这般稳得住,倒似无所畏惧。洪成丹不由琢磨起来,他原想着凡事谋划妥当,自己正可冷眼旁观将这李将军评估一二。当年短短相处的时间,他甚至从不曾仔细瞧过这人。可这几天相处下来又不由另眼相看,不得不服后生可畏。 第三日上洪成丹请与李瑁单独谈话,结果人由亲兵领到昔日与孙琦议事的书房时,里面等候的人竟然不是李瑁而是苏子清。 洪成丹心说就知道你也不是全能沉得住气,面上却做不喜。苏子清也做足了晚辈姿态,先是深揖告罪,“将军有事脱不开身,先生有甚么话可与在下说,也是一样的。” “一样?”洪成丹冷笑,“贤侄可做得了李将军的主?” 我还真做得了。苏师爷笑道,“先生说笑。”又请洪成丹上座,“先生想必有大事,我虽不才但得将军信赖,或可参与一二。” 他如此做低了姿态,再要是说“只同你们家将军说话”未免显得自个儿目中无人了。况且对象是李瑁还是苏子清,于洪成丹的计划并无两样。 洪成丹喝口茶润润嗓子,说起了“正事”。无外因为洛阳孙、金两家有了芥蒂,但好歹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啊请李瑁在金钰国前美言两句,让双方重修旧好。“……我长恨昔时相识日短,错过了贤侄,也是顺天王一生憾事。”苏子清不接话,安静听他讲着,“我也并不瞒你,此行来洛阳,我私底下还有分小心思,实是想问贤侄,”洪成丹目光炯炯,“贤侄有辅弼之才不该屈居于此,可愿随我一同事奉顺天王?” 他这话三分真七分假,若能挖了墙角拐苏子清一道回去自然是划算买卖,就是不成他也没什么损失。孙琦对洛阳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每欲夺回又诸多顾忌。一者金钰国不会坐视洛阳有失,再者李瑁兵强马壮,仅洛阳驻守就有近四万人。这些年李瑁往南面吞下了不少小股势力,虽名义只坐镇洛阳,但领地范围已经扩到了南阳去了。连金钰国都不得不打起十万分的小心。也正因为此,洪成丹觉得机会来了。 他与孙琦预言,李瑁与金钰国离心在即。顺天王但问如何应对,洪成丹说,“李瑁若安于洛阳,自然是金钰国之心腹,得力臂膀。但观他如今行事,可见也是个狼子野心之辈,必不甘屈居人下。正趁此机会我请前往洛阳,加速分化他们。”顺天王复议,又大骂一通李瑁苏子清。 及至再见李瑁,洪成丹反而推翻了之前的定论,只觉得这年轻人态度从容胸襟开阔,不似那等张狂之人。他是不知道这都是他那好贤侄苏子清的主意,若由着李瑁做主,让他在洛阳窝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可以! 苏子清谢过洪成丹的好意,心里想这老儿做戏也绷得住脸皮,什么辅弼之才,自己都要为他脸红。纵然苏子清自恃甚高,但一个洛阳守将的心腹参谋还真没什么政绩,就得他给了顶高帽。 两人又是一番相互吹捧,苏师爷连连辞谢,又表现得惶恐,洪成丹只表面惋惜。及至茶也喝完了话也没什么好扯的了,洪成丹也要辞行了。苏子清意思意思挽留一二,又让人通知李瑁,要亲自送洪成丹离开。 底下人先行退出来时,苏子清却于门内拜了一拜这位前辈,“谢先生大恩。”苏师爷语气诚恳、一揖到底,没让洪成丹看到嘴角噙着一抹奸笑。洪成丹被他拜得莫名其妙,险些张口就要追问“缘何有恩”了。 李瑁事后也亲自把洪成丹送出城,反程一路上洪老先生还在纠结于苏子清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此行应当算得圆满,没有任何意外全在自己所料之中。同苏子清一番谈话也隐约可知他们是有心自立的。其实洪成丹亲自出马真正目的是做给金钰国看,他是孙琦跟前心腹,身份特殊,于当日落难的苏李二人也有一份交情,就凭这两点,他只消往洛阳住上几日,就不信金钰国这三天能睡上好觉! 李瑁若倒霉不成事,金钰国也须落得自断一臂、元气大伤;若成了事,更能分化了金钰国势力,与顺天王而言怎样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何以苏子清要谢自己大恩呢?除了当年孙琦面前帮过两人开罪,洪成丹实在不记得自己于苏子清有什么恩惠。 后生可畏啊。他不信苏子清猜不着自己的计划,正因此计没得解,他才有恃无恐。李瑁既不敢把他收押落人口实,又不能拿下递到金钰国面前,洪成丹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肯定会叫李瑁落实了做贼心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旦生了猜忌之心,李瑁跟金钰国就注定要分道扬镳了。 上谋者善用天时地利人和,顺势而为,事半功倍。 洪成丹蹙眉。他借金钰国对李瑁的那份不信使分化二人,那苏子清又是借他之手成了什么呢? ****** 苏师爷是真要谢洪成丹大恩成全,他正愁怎么逼迫李瑁反出单干呢,洪先生就送来这等好的契机! 洪成丹走后李瑁也隐约觉察到了孙琦的诡计,有些发愁如何向金钰国表白,他这里肯定有金钰国的人,就不知道会不会刻意在老丈人面前给自己添油加醋了。 苏师爷说怕甚,“你道他猜忌你是一日两日?你如何表白也不过留给金钰国更多时间安排收拾了你。” 李瑁苦笑,这还不是拜师爷所赐?“如此道理,我就要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苏子清“啪”地一拍桌子、吓了李将军一跳,但见师爷冷笑看他,“忘恩负义?谁个与你有恩?他是搭把手助你于危难?还是救过你自家性命?我倒要说恰恰相反!洛阳何其大一块肥肉,你双手送上白让他占了两年;你为他招兵买马东征西战,不说功劳难道没有苦劳?就算是有恩,那也是早早就还清与他了!” 李瑁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心里还是过不去一个坑儿,“他好歹把女儿托付给我。” “是他死皮赖脸非要把女儿与你,可不是你上赶着求娶来的。”这话完全忘了当初谁千方百计劝说李瑁跟金钰国结亲了。“你便是立旗称王了,又不是就要与金钰国拼个你死我活,算什么忘恩负义?” 李瑁从没想过要自己当老大,况且觉得现状没什么不好,何必做那等劳神烦恼之事?天下不知多少人做着皇帝梦,偏偏李混混他不去往那边儿想。 苏师爷心说早知道这么劝不动你,还好老天派来洪成丹助我。 “如今却不是你想与不想的问题了,还是方才那话,你不愿做那忘恩负义之人,金钰国可会放过了你?洪成丹来洛阳待了三日,金钰国看在眼里会作何想法还用我说?” 李瑁非常为难,苏子清从来只会给他一样选择,唯一的选择。你看着是二选一吧,最后还得从了苏师爷。 苏子清再接再厉,“就算你舍得性命以证清白,身后两个小的要如何是好?二郎年幼不过襁褓小儿,谁能保证金钰国会念在情分帮你养大?就是大郎,今后还姓不姓李都难说。” 李瑁皱紧眉头,“大不了我们……”他说不下去了。如果今时今日手握千军万马都护不了儿子,要重新做回随波逐流的飘萍又哪里能敢保证可以将他们养大成人? 事关子嗣,不得不叫李瑁动容。从前无牵无挂,荣华富贵与他不过身外之物随时可抛,但如今一身所系非但有家小,还有几万士兵依仗于他,这就是几万家庭。李瑁纵然舍得自己性命,如何能够让这数万人家受自己牵连? 终于还是从了,“罢了,便按师爷的意思。” 第十四章:郑王 郑,重也。苏师爷于万千之中挑中此字为李瑁冠冕,始有大郑王。——朱红金纹的王旗高悬洛阳城头,烈烈肃杀风中,见证了又一人将要粉墨登场,问鼎中原。 当晚苏师爷与李瑁达成共识之后,立即就行动起来,先是派人拿住金钰国的人不使消息泻出。连金夫人也被严密监视,恐她生事。至于当初拨来的那一万人,早已分化在各处,且这些底下的兵士对上头也没甚死志,许其以优厚就乐颠颠地跟着郑王干了。 待到那边金钰国得到消息,李瑁早已称王,左右不过几天功夫,只把他气个半死,间或又骂起孙琦不定在里面挑拨了多少! 孙琦心中痛快,跟金钰国相隔千里遥遥对骂。洪成丹就没他这般乐观了,原本惜才之心如今所剩无几,越发在意起苏子清来。这人若不能收用,留着必成祸害!李瑁如此顺利脱出金钰国而自立为王,可见苏子清早已绸缪完备,只待时机成熟而已。 金钰国绝对不愿吃这个亏。李瑁称王后,洛阳至南阳一带尽被划分出去,他如何能善罢甘休?心里计较着必要好好教训这只白眼狼,但又投鼠忌器,只好隐忍着先不同李瑁翻脸,派人去洛阳假意恭喜了女婿,以“病中思女”的由头要接金夫人母子回去。金夫人没接这茬,反而直接要来使转告乃父,言已出嫁妇人,生死自然都随李瑁。把金钰国气得真个病了。 李瑁闻此言对金夫人不由心生愧疚,待长子更是上心培养;苏师爷知道后也说这金夫人实不是简单人物。后世常把金国太与梁末文烈皇后以及郑初的端肃皇后并提,但照苏子清说,文烈皇后到底优柔寡断,才会被国仗一再哄骗最后破国亡朝,只能抱着小丈夫投湖殉国。而端肃皇后的环境虽然糟糕却并不能算生死环生般险恶,比之前人还要顾及乱世存身实在不同。 金国太较之二者欠缺了些文化水平,但是这个女人却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绝对不会受感情牵扯。或许当初执意嫁于李瑁是少女时代对良人的憧憬美梦,那么在岁月把那点滴情谊磨成了糟糠之后,金国太心中就只有对得失的衡量了。 与其回去被父亲当作要挟李瑁的人质,不如让儿子站稳脚跟成为郑王的继承人。金夫人的野心,在那时候,大约也只有苏子清一人隐约看到。彼时谁也不知晓,二人之间注定要有一场交锋,胜者定天下格局,败者灰飞烟灭。 ****** 李瑁称王,给手下将领名义上都提了官,涨了点工资,大家都是一派喜气洋洋。他拜苏子清为军师,明眼人却都知道这个不是寻常军师,与大郑王同进同出席座仅低半席,俨然就是“第二人”的存在。 热热闹闹办了个“登基”宴,附近的同行里、别管真情假意都遣人过来道贺,连阎彤安都捎了封信来。酒过三巡之后李瑁躲懒溜了出来,走到城墙上去吹着冷风。 他抬头看了看朱红旗帜上大大的“郑”字,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汴梁街头错身而过的一个老道,当时他说什么来着?紫微入身不入命……止于称霸一方……可那个混混李瑁啊,却是连称王称霸都从未想过…… 李瑁叹口气,自家往城墙上一坐,有点后悔方才出来没顺手摸壶酒,辜负了这番清风朗月。 “你的好日子,怎么自个儿倒偷跑出来?”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瑁回头,正见苏师爷迎风踏月而来。就是每日朝夕相对,见这般景象也要叹他风流形容。 大郑王冲他的师爷拍了拍身边,后者走过去,虽有点惧高,但还是跨上去与李瑁一道并肩坐了。“怕你无聊,我出来的时候顺便带了壶酒。”可惜忘了带杯子。李瑁说无妨,对着酒壶直接饮也一样。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起来,随便聊些什么。 苏师爷注意到他今晚情绪不高,生怕还因为自己强按他做了这大郑王而心中抑郁,就有意哄他,引他多说些话。李瑁胸中确实有股郁气,然难以名状。一步步走到今天,总觉得距离当日那汴梁城里的混混李瑁渐去渐远,即喜且悲,难说是什么滋味,这是不是就是老父期望的生活?他突然感到茫然了。 “……小的时候,附近的孩子都欺我无母,就是大人也背地里说我命硬。阿大为人木讷不善争口角,每也只叫我忍让着……”清楚记得那个时候,邻居的二狗捡石头扔他,不许他跟自己一伙人玩,又扮鬼脸又嘲笑他没娘。李瑁还记得自己揪着二狗拿门栓猛打,打得他满头是血鬼哭狼嚎,惊动了周围邻居上来拉开两人,二狗的娘就哭骂李瑁没人教养。那时候老父只是沉默地领他回家,并不训斥李瑁却也无法为他撑腰。 李瑁这人本质是不坏的,但看他如今做派也当端得住节操,只不过中二期长了点儿。他从小生长坏境又说不上好,大家都没文化,也没人在旁指点他,后来就长歪了。与一干不学无识的地痞混混为伍,东讹点吃食西诈点钱,他觉得这样人生快活得多,反正没人正眼瞧他。他们不总说自己没娘教会变坏么?既然已经被判定了,何妨自己给它坐实?被骂作什么不是骂? “你这般自暴自弃,报复的哪里是别人,还是自家父亲。”早年的苏师爷可瞧不起这种自甘堕落的中二青年,当年帮他弄份差事还是看在五贯钱的份上。就是如今,李瑁要还有一丝儿这样想法,也要吃苏师爷一顿打醒。 “谁说不是呢。”大郑王叹气。回首以往,自己都要看不过去,但过去的事情总容易在回忆里美化,更何况过了今夜,世间就再无那个汴梁人李瑁了。大约他只是想找个人、找个……也认识那混混的人,倒些苦水,吐槽下过去,顺便悼念一个也叫做“李瑁”的家伙。 心情舒畅一些,李瑁看气氛挺好,又问起苏子清来,“师爷小时是甚么模样?” “我?”若说李瑁是后天长残的,那苏师爷正好跟他相反,生来本是颗歪脖子树,后天硬生生给捋直了。 “我是老来子,小时候最皮实捣蛋,经常被大哥家法伺候。后来大哥怕我被爹娘宠坏,就把我送去了书院求学……”这些李瑁还是第一次听,苏子清很少提及家人,尤其鲜有人知,那个冷心冷情的苏师爷,也曾是个愤青。 方静身死后,其子弟被国仗迫害死的死逃的逃,苏子清就起意谋划行刺国仗,结果自然是没成功的,被前来探望他的苏大哥发现、及时阻拦下来。“与其让你作死,还不如我亲手打死!”苏大哥长这个幼弟二十多岁,从小把他当儿子来养,苏子清不怕爹妈就怕这个大哥,当即被苏大哥打了一顿拎回了汴梁拘在家里。 苏子清一年内逃家七次都被抓了回来,终于心灰意冷老老实实去衙门应聘领了份差事,本以为就此年华虚度泯然众生,谁知道晁王造反、大梁名存实亡,苏子清已冷却的热血又被动荡的局势勾引而起,却被他大哥无情打压死死摁住。直至阎彤安剑指承天王,汴梁壮丁悉数被抓送往原阳战场,苏大哥为护幼弟、叫敌人砍成了两半。 “他盖因力弱,只能拘我管我,方可保我平平安安生活。然如蝼蚁一般苟且而活,朝不保夕,也算是安身立命吗?我只有自己立住、活得比谁都好,才是不辜负兄长舍命相护。想来他泉下有知看我如今成就,也会欣慰。”苏子清本意在开解李瑁,见他听进去了,便又笑道,“譬如今日,可还有人再欺你无母?还有人敢说你命硬克亲?” 李瑁摇头,苏师爷继续说,“你于一人之上,便有这一人为你分辩;你于十人之上,便有这十人护你公道;你于百人之上,轻易便没有人敢欺辱于你;你于千万人之上,就有如屋舍可遮风挡雨。”说着拍了拍李瑁的背,“既能得之,何必拒之?便当做是住得更大、养人更多,又有何妨?再来看这壮阔山河、九州明月,还嫌它空旷寂寥吗?” 李瑁被他说得豪气顿起,胸中郁气早已一扫而空,“善哉斯言!至到九重宫阙,这山河万里、得与师爷一道,才真个算好看哩!” 苏子清心中大喜,李瑁总算是开了窍,也道,“得你此言,我便是舍了这一身,也定为你扫平前路,封禅泰岳!”却是他只听进了前半句豪情发愿,白白辜负了郑王的月下誓约。 二人并坐在城墙上,共饮一壶酒、互表心意,一直到东方渐白。 第十五章:结怨 大郑王初期那几年,因为准备充足,立得很稳。又在苏子清的建议下休养生息,只巩固自家势力,并不急于扩展,闲时便耕作备战。此类养兵屯田制古已有之,但也不是人人爱用。比如孙琦金钰国之流,财大气粗闲养得起十几万大军,所以没所谓。阎彤安虽然是屯田出身,但他以战养战,没钱了就去左邻右舍抢点儿,也养得兵强马壮。 李瑁先前得南阳一带肥沃土地,是苏子清有意为之,此地雨量充沛、日照充足,郑王家屯兵在在此,兵士被分作几拨轮流耕作,也能自给自足。此外苏子清征民入兵,又设军功十二等,只要勤恳努力就能捞到最末等军功,惠及全家。一时人人争相入伍,说是举国皆兵也不差了。倒是郑王麾下将领们被师爷搞得焦头烂额,又要整顿军纪又要练兵,睡觉都不能安生。 最让苏子清头疼的还是马匹问题。孙金两家之强盖因地理优势或蓄养或从胡人处购买、战马充足,郑军少此优势,不得不在别的地方补足。苏子清便召集境内能工巧匠改造弓弩箭矢,又征询诸将对于应战骑兵的意见督造各类兵器。 至于招贤纳士自不消说,有从前不得志来郑王这里碰碰运气的、有投机取巧的、也有改换门户的,经过几个月筛选留了七八人左右,只挂个参军职衔。其中有个姓许的老秀才熟通庶务、颇得师爷倚重,设十二军功便是他的主意,“人向来都是胆小怕事,你说要让他们为你出生入死,没人肯干。你要说他们拿一个人头就能换一贯钱,你看有没有人抢。得先让他得了甜头,觉得那不是虚的了,才会想要更多,才肯卖力。”许老秀才又把各类民生经营与苏师爷一一细说。 也是老天都眷顾李瑁,赶上了几年风调雨顺,养得兵强马壮已不容小觑。 洪成丹看着收集上来的资料,对小孙将军说,“主公失一肱骨,多一劲敌。”孙铳没见过苏李,但听洪先生如此说,也觉得叔父当初弃走洛阳时没捎上那二人实在亏大发了。 孙琦、金钰国与李瑁三者比邻,金钰国忌惮李瑁知晓自家底细不敢轻易出手,看他日渐壮大又坐立难安,还得提防着孙琦背后冷箭,真个打也犯愁不打也犯愁。孙琦又何尝不是?偏他俩都想当老大又芥蒂颇深无法信服对方,每次要谈联手最后也是不欢而散。是以这些年几次三番动作频频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在下面搞点小动作恶心恶心你罢了。 这一年西面三家暗搓搓背地里捣乱,东面阎彤安所向披靡一直打到会稽,杀了当地的土皇帝邵王允,收编将士万余人,敛财不能尽数。邵有个儿子生得美姿容、顾盼风流,阎彤安就好这一口,当下把人强行掳了回去。那邵公子从前是被人捧着当太子爷的,如今何能忍得了给阎彤安当兔爷?!可惜逃跑三次都被抓了回去,最后不堪受辱自杀了。 也不知怎么消息就泄露出来,举国哗然,阎彤安竟然是个断袖!一时间众人也不觉得阎王有多丧心病狂了,甚至阎军里、看向自家主公的眼神也有点儿异样。这件事闹得很大,还造成了阎彤安与一心腹参谋翻脸,后者带了三千人出逃,结果当然没跑了、被阎军追截,这参谋也自尽了。 因为有了邵公子那件事,不少人把这件也往情债上猜,但究竟为何却没有一个详细说法。阎彤安从此对这人只字不提,由于那段时期记载不完善,多有流失、或被刻意焚毁,使得至今史料中也查不出这参谋姓甚名谁。 阎彤安之事纷纷扬扬传得家喻户晓,时间久了也慢慢平息下来,这回西面却要变天了。——顺天王孙琦他死了。 孙琦死得也有些窝囊,他是酒醉后调戏一个侍女不成反被金簪戳死——身上二十多处伤口深浅不一,眼睛都被戳瞎了一只,一代枭雄就这么被个女子杀了。 顺天王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子孙铳,一直当做继承人培养。小孙将军比之叔父差了一截,孙琦虽好色但天下是自己打得可算有真本事,不然也不能得洪成丹死心塌地。小孙将军无论见识还是能力都差了一截,更别提威信了,唯一强过的大概也只有不爱惹事善听人劝了吧。 洪成丹辅佐孙铳继位,在他的建议下,小顺天王与李瑁修好。洪先生说,“金钰国恐要生事,眼下机会于他可谓千载难逢,先王暴毙、内外都不安稳,若此时金钰国同李瑁联起手来、与我们百害而无一利。”不就是联姻么,我们也会!咬牙恨道,“听闻李瑁有一义女,年有十六,主公可亲去求之。李瑁就算不愿,然苏子清趋利骛远,得罪强敌不如结一盟友,或可成事。”不过洪老前辈料错了一点,刘二妞不但是李瑁的义女,也是他苏子清的义女! 但凡是男人,要坑别人的女儿时总是显得节操没有兜揽,轮到自己女儿被坑那就不能忍了! 孙铳亲自前来做足姿态,诚心诚意求娶刘二妞,却被李瑁一口回绝,苏子清也咬牙切齿,心道洪成丹打得好盘算!孙铳就比李瑁小几岁这岳父他也好意思叫出口!他当初能让李瑁坑金老丈人,如何不怕别人坑自己?苏子清自出道以来一直算计别人,终于被人算计了一次,气得肝疼。 “将军年也不小,要说无妻无子,便是我肯相信,只怕将军扪心、也说不出口。小女粗鄙,嫁于贩夫走卒正堪相与,可配不上将军。”苏子清一条毒舌,说得孙铳羞愤交加、几欲掩面奔逃。苏师爷数落够了出口恶气,也不敢真得罪死孙铳,转而又说两家素有交情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小孙将军何必多虑,况且既言合作,联姻这等老旧手段太没诚意了,不如谈点更互利互惠的才是正经。 苏师爷又打起马匹的主意,但孙铳知晓轻重可不敢接这个口,搪塞了几句无功而返。回来跟洪成丹抱怨,“那苏子清真个厉害。”洪成丹心里咯噔一下,本以为有一定胜算,却忽略了……李瑁原本就掌握主动权,也不是非要找个联盟合作不可。他得南阳富饶自给自足,苏子清又善经营,备战充足势力稳固……又听孙铳说道要买战马的事,洪成丹叹息,“只怕这个郑王,野心不小呐。” 郑王大有心坐山观虎斗。孙、金两家果然如苏子清所料都来求和,手段不一,李瑁笑呵呵同人说话完了就是不应,气得金钰国也恼了,绕过李瑁就不信单挑不了孙铳小儿! 两家都要防着背后,打得自然也不痛快。金钰国一击不成觉得很没脸,孙琦打不过难道连小孙也要栽跟头?脑子发热起来不听手下劝阻非要跟顺天王死磕。两家前前后后打了一年半,原本殷实的家底也败坏了一半。 而此时的大郑王虽然坐享渔利占了许多便宜,但内院失火,日子也十分不好过。 孙铳来求亲是件大事,虽没能成还是让刘二妞知晓了。一下子就如点了火药桶,炸得大郑王家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天下男子皆为草莽粗鄙不堪,唯义父是顶天立地真英雄。”她放下豪言,誓要嫁给李瑁。 苏子清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昏厥,被人七手八脚扶住,李瑁也吓傻了——他养育二妞近六载可说无微不至、视如所出,也就是说……他是真拿她当女儿在养啊…… 苏师爷哪里肯信他?!抽出李瑁腰间宝剑就要斩杀这个禽兽。大郑王满宫殿逃命,边跑边解释自己是清白的!底下将领想要护驾又不敢拦苏师爷,只能在一边动动嘴皮劝架,这出闹剧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后来二妞到底是如愿嫁给了李瑁,这位赫赫有名的刘夫人一炮红遍大江南北,风头甚至盖过了阎彤安。时人都说,大郑王家,那才叫真的乱! 苏子清却给气病了,此时此刻,也只有千里之外的金钰国才能理解他的心情。 第十六章:潜龙出渊 文人笔下润色的一代妖妇刘氏,总要写出她心机手段才衬得上如此惊世骇俗的身份蜕变。但女人对付男人最有效的方法无外乎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舍不得真个逼死她,最后就只能从了她。苏子清一辈子无儿无女,待二妞一直当做亲生的来养,真是豆腐掉进了灰里,吹不得打不得。 拿养女没办法,拿李瑁就没什么好脸色了。病中的苏师爷对狗腿卖好的大郑王冷言冷语,怎么都不合心意。武将过来探病自然也要帮主公说好话,被苏师爷全部轰了出去,灰溜溜地跑了。许老秀才私下却说,“见好就收,莫要因小失大。”苏子清苦笑,何尝不知。 “到底瞒不过你。”苏师爷叹气,许老秀才捋须笑道,“我观郑王刚毅木讷,别人且不说,对你是一百二百个放心信任,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苏子清却是不便与他说实情的,“许老放心,我心中有数。”一百二百个放心信任?只怕更多,一千一万也是有的,但那都因为李瑁心中爱重自己。若有一日这份感情被岁月磋磨殆尽,还会剩下多少?不时时试探与他,真的等到自己把自己作死? 苏子清这是心病,想开了自然就好起来了。却从此再不见二妞,刘夫人哭了几回都被拒之门外,也不敢轻易去见他了。李瑁这边劝劝那边哄哄,苏师爷对他偶尔还是要刺上两句,但也没有真个与他生分疏远起来,总算渐渐放下心。 ****** 野有遗贤,非关乱世。 小寒山有位世外高人常磐师老,不知其出身不知其年几,他出名也非因自家,而是带出两个惊世骇俗的徒弟。——那一年陈平危与靳安邦学成出师,师兄弟二人于小寒山下作别,一者往东投奔阎彤安,一者往西投奔郑王。 野史传奇里对陈平危出山一段描写极为精彩,总之不但凸显了大郑王礼贤下士之高尚品格,还把陈平危吹得神乎其神。茶楼里说道陈平危三试郑王,总有人听得津津有味,大众觉得明君贤臣相得,就该有一番不一样的际遇,不然怎么会是你俩呢? 但事实上陈平危一开始奔的不是李瑁、而是金钰国去的,结果在泽州被晾了大半月没人管没人问。陈平危那时候还不到十七,少年气性大,一恼之下转头去自荐于大郑王。后来把金钰国悔得肠子都青了,直把当时招待陈平危的一干人等全部打了五十棍,也不想想当初报上来可是他自己嫌人家年轻没重视。 李瑁原本也无意见这少年,觉得一个半大孩儿能有甚么本事,八成是偷跑出家的,做着乱世好出人头地的美梦。苏子清却劝他莫欺少年,心里琢磨要是可塑之才留着培养也好,年纪小容易掰整。李大王向来听师爷的,就叫这少年跟前见一见面。 陈平危一身干净整洁的粗布衣裳,举止有度。观他四肢修长行动矫健,剑眉星目衬得好一个俊秀儿郎。虽年少、轮廓仍带稚气,倒十分精神,见之无人不喜。 李瑁也要赞一声好。又问他来历,陈平危并没什么好遮掩一一明说。 苏子清听闻是常磐弟子吃惊不小,没文化的李大王就问他有何来历,苏师爷说,“是位不世出的高人,我无缘得见风采,倒是曾听仙师提过。”方静跟常磐这两位梁末响当当的人物不但有交集,还挺深。早年二人时常论辩,具体内容被其弟子详细记述,是后世非常珍贵的典籍,其中包括教育、军事、庶务、政务等诸多理论,还有哲学探讨。 李瑁再观那陈平危脸上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矜持拿乔,神态一派自然、落落大方。暗道“名师出高徒”,又问他有什么本事。 陈平危自言刀枪棍棒样样都熟,善骑射、知兵法,倒是一点也不谦虚。问及能否领兵,略想了想回道,“可领几百人。” 苏师爷微微一笑,李瑁也笑,“几百人能叫领兵么?” “我从前没领过,不过纸上谈兵,领几百人已是当前力所能及。”陈平危老实答道。 苏师爷在李瑁耳边低语几句,李瑁点头,把这少年留下,调到孟宏天麾下与他做一个千骑卫。名字上虽然带个骑,但是郑王家马匹少,中间那字就是看着好看。 陈平危初来乍到就领了一个实差,手里管着千人兵士,有点受宠若惊。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朝李瑁一拜,言必不辜负郑王厚望。李瑁勉励他几句,就叫人跟着孟宏天下去安排了。 回过头跟苏师爷两个私下却说,“这小子倒直白可爱,很对我脾气。”苏子清笑道可不可爱还得看本事,“留他两年仔细观察,若是没甚么能耐,看在常磐师老的面上让他在千骑卫上呆着也不亏待了;若是能干,与他多点便利也可,但必要压他两年再提拔上来。”大郑王问何解,苏师爷说,“名师高徒总难免心高气傲,须得锉锉他的锐气,磨砺他的心性,日后用起来才是把趁手的好刀。” 李瑁心说你们出身相仿是怕日后拿捏不住他吧,嘴上却道,“我看他也实在。”苏子清眼也不抬,“人心隔肚皮,岂是现在三言两语就能尽观的?”但心里其实也看好陈平危。彼时人说面相跟眼缘,这第一面十分重要,比如当年李瑁之于金钰国。这陈平危也是生作龙凤之相,比别人就是占了许多便宜。 ****** 平危安邦,从名字看似乎靳安邦更靠后些,不过实际上他才是师兄、年也更长,如今已经二十了。靳安邦一路往琅邪奔阎彤安而去,倒是不急。停停走走,每路过一处,或了解当地情况、或寻人打听,将消息拼凑心中梳理。至到了琅邪,对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阎王也七七八八有了了解与评估。 阎彤安其人,去问十个有八个要告诉你那是杀人狂魔。他名声实在不好,所过之处虽没有尸堆如山血流成河一说,但是财物掠夺却十分严重。阎彤安放任手下将士搜刮百姓钱财,所以这些人就乐意为他卖命,造就阎军形同虎狼的威势,稍微软点的家底都没法跟阎王抗衡。 但就是这样的阎王,数年前大张旗鼓西征的时候,却连洛阳的门儿都没进便回返了。 靳安邦也自荐与阎彤安,也不遮掩报了自家来历,奈何阎军里没人听过常磐大名,只当他一般对待了。由于长得比较大众脸,也没有引起阎王太大注意。这靳安邦倒不急也不恼,安安稳稳做个书记官,他管着一些粮草辎重,花了数月重新登记造册又制定了一套新的统计方法,条目清晰一眼明了,很快全军上下逐步实行,阎彤安又把靳安邦叫到跟前。 问及可还有长项,靳安邦说的与陈平危类似,但差些骑射功夫。阎彤安那张面皮笑起来也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样儿,虽则你很难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如此我还得一宝而不自知。” 靳安邦摇头说不敢当,“将军意在争霸,我可为刀俎;将军志在问鼎,安邦可图之。”说着深深一拜,饶是阎彤安也要动容。二人当夜促膝长谈,史料中并无这段内容的详细记载。之后靳安邦从一个小小书记官一跃成为直属于阎王的参军,常伴阎彤安左右,军前事物无论大小一律可得参与。而彼时的陈平危,仍还是一个千骑卫。 第十七章:天授 正月里苏师爷做了个噩梦,醒来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点受了寒,一连着好几天都蔫蔫的。大郑王没什么事的时候就过来探病,陪他说点话,却见苏子清捧着本周公解梦兴趣缺缺。 “这都过了几天了你别老想着,实在不行找道士来给你做做法?”李瑁好心提议被苏师爷丢了白眼。旁边亲兵上来为主公分忧,“我们老家那儿有个说法,梦见蛇是心有邪火,师爷该好好败火了。” 苏师爷还想问怎么败火,抬眼却瞧着他一张嬉皮笑脸,当下反应过来指的是哪方面,一本周公解梦砸了过去骂道“小泼皮敢寻我开心”。李瑁也跟着笑,还煞有介事说给师爷弄两副败火的方子,气得苏子清咬牙,“我是为谁个才上的火?”说完觉得这话怎么有歧义,别扭得不再去看李瑁的脸。 李瑁知他脸嫩玩笑还是打住,“若是真不放心,计划就先暂缓一缓也使得。”这说的是年前就定下要取浙川跟丹水的事。 两年时间休养生息,苏师爷觉得已经准备充足可以一展拳脚了,就想趁那边孙、金两家还没歇着,往南往西再继续推进下去。浙川没有实力强厚的背景,首战若是能轻易拿来也可大振军中士气。可就是这样当口苏师爷做了个不太吉利的梦——梦里自己被一条花蛇追咬,逼到一个水塘边,想要进去躲避,结果跳下去之后清水变成了熊熊烈火。这两样无论是拆开来还是和在一起都不是好意头,想着开春就要打仗,平白多了几分晦气。 不能怨苏子清迷信,那时候就没有不迷信的人!苏师爷恹恹的,对于怪力乱神却没办法。“缓不得,趁着那边(指了指北)还没打完无暇顾及,我们要抓紧多捞点好处。”又发愁别是真个老天警告他不要妄动,那样的事…… 苏师爷苦恼中忽然灵光一闪,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也不等李瑁问他想到什么,拉着人说,“也不须请道士做法了,再过半月就是二月二,咱们今年走远点,去祭河怎么样?”李瑁怀疑地看着苏子清,“你想去我这就让人安排。”苏师爷这前后话差了些内容啊,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告诉他的?大郑王心里有点闷闷不乐,但也还是装作不觉顺着苏子清的意思。 这边安排定了祭河,私下里苏子清把孟宏天招来,如此这般把计划说了,饶是孟宏天一向最沉稳端得住也要目瞪口呆。 苏师爷说,“古来圣贤出世必要有一番征兆,如今再要拿他出生做文章恐怕事隔久远也不多人信,倒不妨效张楚汉高。” 孟宏天忍不住赞道,“这法倒好。”苏子清说,“将军务必密之,人手须得可靠。”“我晓得。”“对主公亦然。”最后一句孟宏天听了不禁哑然,拱手道,“师爷苦心。”然后辞出、着手安排去了。 苏师爷信得过孟宏天,不然这事也不会交代与他,李瑁手下这些将领,数孟宏天综合本领最高,又因识他于微末,比别人更多了十分知遇忠诚。冯裕行军作战一把好手,为人颇得敬重但处事却失之灵活,而施毅灵活太过,虽然是最早跟着李瑁的,但为人有些投机,不能委以重任。 苏子清想着人才还是太少了,后来收的这些人只有陈平危琢磨一番可成大器。 ****** 二月二,郑王浩浩荡荡带着一行人前往祭河,选在孟津建了祭台,摆上三牲,以李瑁为首诸将皆进行了祭拜。仪式行将至尾,那往河边取水的亲兵却抱着一条大鱼回来了。 在场诸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那亲兵道,“原是在河边取水,忽然这鱼不知怎地就跳了上来,我好心把它放归谁想又跳出来。”一脸也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着稀罕便抱回了,请主公与军师(这说的是苏师爷)裁度。” 苏子清跟着凑过去瞧,只见那鱼通身白鳞,鳍部两侧鳞片却是淡黄的,在阳光下金灿灿特别惹眼,果然十分稀罕。那亲兵也将白鱼呈上前给李瑁观视。苏师爷心道孟宏天好手段啊哪儿找的这么大一条。眼神滑过去,却见那老实人也装得似模似样跟别人一道围观,忍不住心下赞服。 这鱼离了水不久,嘴巴还一动一动的、努力张着两腮,旁边有人凑得近了,“咦”了一声,“这鱼鳃里有什么?”便有那抱鱼的亲兵请示了李瑁再去把鱼鳃掰开来,果然看到里面有字儿。一边儿是“郑令当道”,一边儿是“匡复社稷”,亲兵呆立当场,原本有些吵闹的人群也顿时安静下来。 苏子清隔空跟孟宏天交换一个眼色,后者当即领头跪拜下来,“白鱼传道,实乃天意,上授主公以公器重之、社稷托之!我等有幸生当逢时,愿随主公平定四海、扫清宇内!”声音厚实,落在每个人耳中彷如雷击。大家一看连平时最闷的人都激动了,纷纷随他跪拜下来,一个个争先恐后表明心意,脸上自然喜不自胜,只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了人。 李瑁也有些呆,又仿佛听到那牛鼻子老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虽不知苏子清的计策,然提议祭河的人正是师爷,心里边儿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但又难抑胸内热血澎湃、有点自我感觉良好地想也许真是天意也不一定?不然一个混混凭什么能走到今日? 孟宏天的声音仍回荡在耳边,他又看了看鱼鳃内的字,“匡复社稷”,何其美妙、打动人心。李瑁定了定神看了眼也跪在跟前的苏子清,当先扶起他才叫众人起身,苏子清趁机在大郑王胳膊上捏了捏,还没使个眼色给他让他趁机振奋士气,就被李瑁紧紧握住手,众目睽睽之下扣紧五指。郑王冲底下眼巴巴瞅着他的人笑道,“既是天命,焉敢不从!”回头又对苏子清笑笑,后者让他闹了个脸红,又怕这时候甩开手动作太大、本来没在意的人都瞧见了,只得错开身遮挡住两人交握的双手。 一时河水沿岸欢呼如雷,几乎盖过了涛涛水浪。 ****** 苏子清的造势非常见效,很快“白鱼传道”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皆知。郑军自持是天命所系,自然势如破竹。先后拿下浙川、丹水,过上洛,取蓝田。屯居咸阳的蔺松不敢缨其锋,一直退至陈仓。苏师爷说蔺松胆小,可遣人前去恐吓收服。有个叫闻人美的参军自请前往,李瑁对他有些印象,便问“可有把握?”闻人美也不跟他客气,“十拿九稳。” 李瑁又命陈平危随行,拨给他三千人,安排孟宏天带军驻扎于扶风,以防万一。那闻人美也不辱使命,及至见蔺松,先是规矩行礼,还没等坐稳呢就厉色喝斥蔺松不臣,“自孙琦生事,群雄效仿,天下疮痢。今,君怀治国之器,不思救民于水火,反同乱臣贼子合流,”一番话捧中带打,鄙中惋惜,把个蔺松说得无言以对恼也不是,憋得脸都红了。 闻人美又把河出白鱼的事吹得天花乱坠,“我主乃得应天命,拨乱反正,早晚承接社稷。君居弹丸之地、食孙铳残羹,能得利几何?不若才事郑王,将来从龙之功岂不胜过如今百倍?” 彼时天下虽乱,也才乱了十几二十年,人心还是更倾向于正统。如今出了一个天命所向的大郑王,舆论上对于小一点的军阀就压力山大,很多如蔺松一般的人也不是没动心思。他们一直受孙金之流压制,凭自个儿本事也做不了皇帝,这天下总会再出一个皇帝的,到时候早晚也要低头俯首。何不如这闻人美说得,早些投靠了李瑁,将来也好捞着一个从龙之功? 蔺松犹豫了,他也是当了几年土皇帝的人,虽然认识到了如今发展是大吞小的必然趋势,但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心里总还存些侥幸,或者想为自己挣到更好的待遇。闻人美去不等他,见他明显已经动了心,便不再多说,装作失望的样子长叹口气,当下就要辞别。蔺松一看那还了得,也无暇再多考虑,一咬牙道,“先生帮我!” 第十八章:互别苗头(上) 蔺松归降,闻人美大功一件,在郑王面前大大的露了脸、得了好些赏赐,这让原本的同僚各种羡慕嫉妒。郑王当初招贤纳士招揽了好多自负才学的人,本以为可以一展长材,哪怕竞争激烈也是十分有干头的,谁知大郑王凡事只问苏子清,那二人要是腻歪上了,旁人怎么都插不进来。 闻人美是走运的,比之许老秀才去投苏师爷那般掉价,在同僚眼里闻人美这样凭着本事得主公赏识才是真个出头。闻人美年纪与李瑁相仿,在那时也算年轻有为,他没名士老师,全凭着自家用功上进,十六岁上中了举人,在当时也是一桩美谈。后乱世割据,闻人美辅佐梁王宗室的一支,但前任被阎彤安端了,他随后辗转多次,或炒了老板或因同僚排挤混不下去,总之也不得意。 梁末郑初井喷了许多杰出之人。如方静常磐这样的大学者,或孙琦阎彤安一般的枭雄,还有靳安邦闻人美这般足智多谋的军事家。虽然后人常把闻人美与苏子清比作一时瑜亮,但两人压根儿就不是一个系统的!军事才能只有五的渣渣苏师爷明显差了闻人大军师不是一截两截的问题。后人不见闻人美几次力挽狂澜为郑军做出的功绩,他们看到的只是琳琅阁上唯一以文臣之身入图的苏子清。 ****** 蔺松率众归降,郑王面前俯首称臣,三军欢呼声中,李瑁含笑扶起蔺松,宽慰勉励几句,又携他之手入城。当晚设宴,蔺松与郑王麾下将领一一敬酒,认识了一番,却不见当日同闻人美一道来的小将。他并不知道陈平危彼时仍是个千骑卫,还没资格入殿。 闻人美这边许多同僚也来敬酒,他一概喝下,端得豪气,旁人纵然心里酸溜溜的也只能叹他好命,尖刻的话在这种场合是没的说了。 苏子清作为目前唯一的军师、他的顶头上司、怎么也要过来恭喜勉励一番。苏师爷端着酒杯走过来,见闻人美似乎不胜酒力,脚步有些摇晃,便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闻人美顺势倚到他怀里,拉着他的袖子道,“军师来得正好,我正要与军师敬这一杯酒。” “是我该敬你才对。”苏子清说陈仓一行你功劳甚大,郑王都看在眼内。 闻人美一笑,“诸侯混战,乱世割据,非有能者不能成非凡事。”苏子清耐心听他言,“我得遇主公,此人生一大幸事。”他顺着袖子抓住苏子清的手臂,“孙琦称霸这么多年,至于身死,孙铳守不住偌大家业,孙氏终归要败落。”苏子清觉得他醉了,抬头正想应付两句,却见闻人美一双眼明亮非常,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心下忽然警觉,就听他凑到自己耳边轻声说道,“天下岂能长久由一人独霸,此消彼长,只有能者居之,你说是么?师爷?” 武将跟随李瑁久矣,且不太讲究,多跟着郑王一起唤他“师爷”,此刻这二字由闻人美口中念出,字正腔圆、每一个音都似乎用心读出一般,让苏子清不由背脊生寒,忽然想起了正月里的那个不吉利的梦。 苏师爷眯起眼看他,身体向后退一步,闻人美失了搀扶摇摇晃晃却并没摔倒。“你属蛇?” 闻人美笑容僵在脸上,眉头几不可见地挤出一个缝隙,这时候要是表现得没闹懂苏子清话外玄机岂不漏气?但他确实不明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有什么深远意义!没辙,闻人美只能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说,“军师怕蛇吗?”说罢一仰头将半杯酒入肚,遮掩神色尴尬。 “诸侯混战,乱世割据,今日霸王不过明日黄土,只有一人能平定天下,坐享山河。”苏子清也饮尽杯中酒,反转杯底冲他一笑,“此除主公不做第二人选,你说是么?闻人参军?” 闻人美轻呵出声,朝他拜了一拜,苏子清受了他的礼,转身走回自己坐席。 “师爷怎么了?”李瑁看他脸色不好,叫人拿醒酒汤来,苏子清冲他敷衍地笑笑,心中有气却没法跟李瑁明说,说了不是会被嘲笑多心更怕因他之故教李瑁疏远了闻人美,这些都是苏子清不乐见的。客观来说闻人美既然有才就要物尽其用,只因为着争宠就要把他摁下或让他转投了别人,吃亏的还是李瑁。但是理智是一回事,苏师爷从小到大除了在他大哥跟前吃过委屈,就是李瑁都不敢对他吹胡子瞪眼,如今被人这么挑衅而不能还手,实在憋得内伤都要出来了。 苏子清可算不得一个好人,早前有李瑁压着、众人都只觉得师爷就是“性情”了点,本质还是个好师爷。至到李花瓶时期,苏子清在郑军心中那简直就是比阎彤安还要黑心毒手的一个!这要不是郑王对他家师爷死心塌地,凭苏子清日后所作所为、换个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苏师爷缓缓舒了口气,喝了李瑁好心送来的醒酒汤、虽然他根本没喝多,权当提神醒脑下了肚,再抬头看向李瑁眨巴眨巴的眼睛一副担忧相,心里叹气,面上却笑道好了许多,又与李瑁说起闻人美,“此番立功,不单是他,陈平危也要好好赏赐才行。”李瑁说不是赏了许多吗?苏子清摇头,“那都是虚的,你想他出多少力,就要给他多大的权。”留,人当然要留下,还要委以重任。苏子清说,“闻人美可擢升,许老秀才说他悉知兵法,我看此人眼见才学都好,你多与他处处。只一条,”苏师爷抬头看着李瑁,“若此人平平也罢。若堪大用,你须得将他拘在身边,不可使他与旁的武将过从甚密。”李瑁会意点头,并应诺,“我会瞧着。” “至于陈平危……”苏师爷有另一番计较,“我还要再想一想。” 第十九章:互别苗头(下) 闻人美得李瑁赏识,顺理成章升职为郑军第二位军师。他也确实证明了自己足堪此任。彼时大郑王家多是闻人美随军,苏子清留守后方。个中缘由虽有郑王更信任苏师爷,也是闻人美有这个本事才能随军决策。 闻人美是肚里有货的人,李瑁向来对待文化人都比较优渥,与他相处之后更觉欢喜,时常携带左右。闻人美行事手段与苏子清不同,苏子清爱掌握主动权,无论进退好坏,他总会想方设法把决定方向捏在自己手中。这点其实与阎彤安颇为相似,二人骨子里都有孤注一掷的狠劲儿。而闻人美则更擅长掐住重点,拿捏得了对方死穴再狠狠发力。于是他建议李瑁暂缓攻势,言“孙金之战不出许久便会停手。今,主公坐拥洛阳,南进新野,西达陈仓,比之全盛时期的孙琦也不遑多让。然三家比邻掣肘甚多,金钰国如何能坐视?” 金钰国确实坐不住了!眼看郑军一路所向披靡,这边又战事胶着,仗打得既不损人也不利己,简直莫名所以!若非金钰国的一意孤行,哪能持续甚久?是以底下不无抱怨。此时金老丈人的脑子也冷静下来,为一时意气用事懊恼不已。那边双方有意停手,很快便谈拢收兵,至于谈到合作还是不欢而散。没法子,掐了这么久,亲兄弟也都打出深仇大恨来了,哪里还能轻松说合作?等真到不得不联手的时候再来谈吧。 金钰国方跟小顺天王打了一年半载,大伤元气,他先前不好动李瑁,如今更是动不得。想要整顿修养,就不得不拉下老脸跟李瑁重修于好,甭提有多憋屈了。那边洪成丹也犯愁,郑军此时如日中天,相比之下,孙铳勉力维持家业,想要回复孙琦先时威风是不可能了。而金钰国其实也面临相同的问题——后继无人。如今他活着,李瑁因着金夫人的关系纵不能好如当初也不至于跟他交恶,可等到他死了呢?金钰国已经年逾花甲,还有多少时日?而李瑁太年轻了,他足可以熬死了金钰国,对方还没法子应对,而孙铳更是难缨其锋。只怕将来吞并孙、金两家,也是早晚问题。 洪成丹这许多纠结都不能同小顺天王说,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自“白鱼传道”开始,洪成丹忽然有了种大势所趋的无力感。倒不是洪先生信了苏子清的鬼话,然他信不信其实不重要,搁不住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信了真。李瑁得“天命”之事已深入人心。与郑军,那是一剂强心加兴奋剂;与旁人,不免要生向往之心;与敌手,那就要未战先怯了。 洪成丹早知郑王家野心不小,却没料到竟这般大,那混混是要吞天下! ****** 闻人美初掌军机,需立威立信不说,最好还要有一班与他同心的武将、方能在郑军彻底立稳。但他资历太浅,冯裕孟宏天显然更亲近苏子清;施毅对他虽然客客气气的,但那是守城之将与他将来交集不大。蔺松倒是同他交好,可惜蔺松根基也不稳。二人眼下都需要一番建树证明自己价值,博取郑王的信任,所以很自然有了一番默契。 闻人美琢磨着,忽然想到一个人来,于是过了些时日找机会与郑王闲谈时提起,“陈平危虽则年少,却不可以一般少年论之。观其兵士可知将德行,先前陈仓一行,我观陈平危所练兵马进退有度军容齐整,便是冯老将军私下也赞他。蔺松前段时候还问起他来,可见陈平危已露锋芒,此时正堪用时,再是封藏怕就适得其反了。” 李瑁点头,心里也一直惦记着陈平危,只因先前师爷说要压他两年。回头与苏子清两个单独说起这事,苏师爷道,“既你也有心,便与他挪一挪位置吧,虽则比我预计早了点,到底这小郎不能等闲视之。”李瑁遂问挪到冯裕那边怎样,苏子清想了想可行,又说,“我本想让你亲自提拔他,不过放出去历练也好。” 苏师爷心想闻人美应该有后续准备才是,提陈平危上来,之后是要从哪里开刀?从来乱世文士难以出头,再没有人比苏子清更能体会其中艰辛,什么军师什么参谋,不过锦上添花,却非必不可少。想要以一介文人跻身决策权利中心,武将声望自是必不可少,不然你再有通天本领,没人肯听你的还是白搭。可纵然如苏子清,也是仰仗有李瑁捧着他,郑军诸将无论与他是否交好也都因着这层关系先敬他三分。闻人美先时地位不够、并没有这许多烦恼,如今“初来乍到”,能不做些准备吗? ——党派之争。苏子清忽然给自己的不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么联想下来,闻人美也不那么讨厌了。 李瑁如今早不是手下只有一二人的小小参将,他是“天命所系”的大郑王,手握兵马二十万,坐享富庶之地,今后还会有更多能人或投靠或归顺,也就代表了会有不同利益集体的出现。 谁能得郑王的信任倚重多些,谁就更有权利。先来者占了先机,后来者想要分一杯羹,就自然而然会抱成团。——“天下岂能长久由一人独霸”——苏子清冷笑,他之立身全赖李瑁,只要李瑁还是这大郑王,就无人能分去他苏子清的权利分毫。可惜这个能叉腰笑的话不能与闻人美分享。 苏师爷拨了拨灯芯,目光在烛火跳动下有些闪烁,“既是闻人美推荐,不如顺水推舟、全了他这一份情岂不更好?陈平危多少也会感激于他,日后有了建树,也是闻人美识人之功,他在军中多些帮衬,更便于发号施令。” 很傻很天真的大郑王当即拍手称善,还赞师爷推己及人,“也只得师爷会这般为我着想。”说得苏师爷羞愧红了脸,李瑁还当他别扭,就没多酸。 ****** 帮衬?闻人美心里苦笑。他本来想着借私下说话的功夫把事情办成,日后与陈平危也能套一份私交。谁想李瑁特特把陈平危叫到跟前来谢过自己美言,真是……摇头吐血都表达不了此刻闻人军师的悲愤! 压下心中苦闷,闻人美起身与陈平危勉励几句,暗道李瑁文化不高但是不好糊弄啊,也就当是给自个人提个醒吧。罢了罢了,虽不能尽如人意,总也是一番助益。在郑王眼前过了明路,也好过日后因为私交甚密什么的被别人闷一棍子,还是只抱着李瑁这棵大腿吧,旁的都是次要的,只要能得李瑁器重,别人多少都要尊敬几份……闻人美心中啰嗦了一大堆来安慰自己。他不知道这是苏子清背后使坏,只当是李瑁提醒他不要多刷心眼儿,就把心思老实按进肚里。后来自己琢磨着也觉得是自个儿想偏了——万事当求大道、立正身,则必然人心所向——大郑王他李瑁就是这样一个例子。而自己先前投机取巧未免落于下乘,不由汗颜,又感激李瑁虽然识穿计量却仍旧待自己如初,更是将心中羞愧化为十分忠诚,觉得自己要是辜负了郑王简直就禽兽不如!从此殚精竭虑一心为李瑁功成大业自不消说。 第二十章:锋芒 承天王兵败之后,汴梁曾短暂落入阎彤安之手,但是阎王并未在此久踞,搜刮完财物后拍拍屁股撤到了商丘,此后数年来这一带渐成了三不管地带,多是草莽匪寇聚集,却不见任何实力强劲之人屯兵。北起安阳、南至江水边儿上,形成了一条缓冲带、隔绝了与阎王的面对面接触。是以这许多年来,即便近在咫尺、李瑁都不敢轻易取回汴梁。 至于孙琦身死,天下格局重新洗牌。——邵王允死后余部逃往桂阳一带,不成气候;阎彤安独据东方,地广、兵强,俨然已霸半壁江山。孙铳、金钰国打了个两败俱伤,各自蹲在家里休养生息。李瑁占中原腹地,虽然发家最晚,却隐隐有龙腾之势、锐不可当。至于西南地广人稀,却没甚么人去住,除了早年逃过去一个小皇帝的族叔在那边儿关了门自个儿当起皇帝,还没什么人搭理他。余下小者不足为虑,只蜀地褚子凝、益州黄培衍却是难产人物,大郑王想要问鼎九州,拿不下这俩、之后说甚么都是空谈。 这一年蔺松归顺,李瑁提拔闻人美为军师,开启了郑军一番新的气象。比起苏师爷靠着一股势气赶鸭子似的往外推进,闻人美的作战就更有策略了。 李瑁在他的建议下驻兵十万于汉中,意指巴蜀。此处地理优势易守难攻,昔年天下大乱,蜀郡太守褚子凝封锁四下关隘,又没人来扰他,是以依旧过着太平日子到如今,比之洛阳更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天府之国富饶丰美,苏子清不是没打过巴蜀的主意,盖因无力施为而已。闻人美既然挑了这么块难啃的骨头下嘴,除了要一鸣惊人之外,也是有必胜把握才能出手。 时间选在了夏季,今春雨水就较往年多,闻人美先前安排人于汉水、岷水上游,江水下游筑坝。待洪峰一来,上游开闸下游围堵,把个褚子凝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蜀地地广,水系交错繁多,淹是淹不着,水涨至多三日便能退下,却是下次洪峰来时又被郑军依法炮制,如此几回、叫蜀地居民苦不堪言。 褚子凝暗骂李瑁阴狠,却是没辙。他手中没多少兵将可用,全赖天险阻隔战火。褚子凝治事一方,并不求称王称霸,只想保百姓安居乐业,是以许多年来并不征兵,可算是这乱世一等良心的好人。 郑军目的明确,要取巴蜀,底下就有人劝褚子凝归降,大底也说了“白鱼传道”的事,被褚子凝骂个狗血淋头。别人能信褚子凝是万万不会听信的,原因无他,他亲妈是梁王朝正儿八经的公主,算起来小皇帝都要喊她一声表叔!在他心中梁还没灭呢! 闻人美选巴蜀下刀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富饶,还有因为褚子凝敏感的身份。若能得他也归顺郑王,那改朝换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闻人美不怕拿不下蜀郡,他反而怕拿下之后把褚子凝逼急了抹脖子自杀。 经了一夏折腾,在秋收之前郑军发起攻击,此战详细不多赘述。老将冯裕领中军,蔺松从旁支援,仅仅耗时十日便撕开关隘防线直进广汉,褚子凝不得已求和。此战最为突出的还是陈平危,有勇有谋奇袭致胜,战事传到后方闻人美听了也要赞他当机立断。若非陈平危撕开防线,只怕不能如此短时间结束此战。 而之后议和的事情,才是最为头疼要紧的。褚子凝这人吧,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之孙金、甚至阎彤安都还要辣手。苏子清说天下好官千千万,领着朝廷供奉当青天大老爷的未必不是图名,到了这没人管没人问的乱世,还能做到始终如一,可见褚子凝并无甚私心、一心大半系在民生之上。这种人意志坚定,可不好糊弄。 闻人美也附议,“他说议和却不提归降,我看是要打发我们走哩。”李瑁表示此战并未耗损多少,就算占不了巴蜀,若能谈妥有利条件也不算吃亏。其实心里挺佩服褚某人的,他是从最底层阶级爬上来的人,对这类好官自有一番倾向。 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可差点引爆两根炮仗。闻人美千辛万苦定下巴蜀怎么能让李瑁这么轻飘飘一句打了水漂?当即豁然起身厉声训斥郑王,“主公何出此言?我军将士前方拼死,为的难道仅仅是得利一二?!蜀地素有‘天府’之称,土地富饶不输南阳,若能长久治下、与我军粮草物资上则再无忧虑。后援补给充足,才是一军根源所在!主公当万事以大局为重,切勿再有如此年头!” 苏子清的话就更诛心了,“甚么无心角逐争霸,能力有限只愿保一方安乐……说白了他是不承认于你,恐他心中当你与贼子无二。今朝若向他妥协,明日待你南面称帝,也由着他国中建国不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李瑁说得举手投降,再不敢提别的。 闻人美与苏子清虽不和睦,但在大事上二人从来一致对外,巴蜀这块肥肉已经吃到嘴里,焉有吐出来的道理?是以对郑王耳提面命般一再叮嘱,不管褚某人如何花言巧语都咬定了不能松口。至于褚子凝的处置问题,却不由得人膈应。此人在蜀地声望颇高,稍有不慎反易遭百姓怨愤,是以对他先就矮了两分气势,甚么手段都不敢尽出。偏褚子凝也不是个傻的,只怕他也有恃无恐、要逼着郑军讨不得便宜。 闻人美逐一分析,“左右不过使他眼皮子底下拘着,或就放在原处着人看管。”褚子凝是用不得的,此人不能忠于李瑁,再有甚么本事也不敢用他。“然蜀郡他经营日久,贸然把人弄来反而不好,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真个激发民变,我们是镇也不镇?依我所见,不若派一员大将镇守,一者压制褚某人、二者改制蜀郡,只消经营得善,不出三五年潜移默化——褚子凝所赖不过民望,若能从根源上导向了主公,他再想翻天也是不行了。”说着眼睛直直看向苏子清。后者思量甚久,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闻人美正色说,“非此人不能镇巴蜀,还请主公与师爷慎之。” 李瑁也知此所指乃孟宏天,确实当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但郑军缺将啊!孟宏天去镇守蜀郡了,谁来带兵打仗?!苏子清晓得其中利害,再舍不得孟宏天也要捏鼻子认了,之后反与闻人美一同劝解李瑁,又摆出陈平危来,说郑军并非后继无人。李瑁还是犹豫,苏子清一咬牙,“不会让他在那处耽搁太久。”孟宏天是全能型良将,放到蜀郡是逼不得已,但是郑军并吞天下之事却少不得他马前效力,就是闻人美也是万般不愿意,可是除此外又没别的人选。 之后招来孟宏天详谈,孟将军爽快应了,言定不负郑王所托。李瑁拨给他两万精兵,苏子清还让他把许老秀才一同带上,许秀才精通庶务,治理蜀郡上会助益良多。一切后续事宜敲定,闻人美建言,“此番和谈,最好主公亲去,与褚子凝做足脸面我们也好说话。”李瑁欣然应允,闻人军师复有对苏子清说,“我于讨价还价上比不得师爷,此番还有劳师爷陪主公走一趟。” “分内之事。”苏子清应了,然后点陈平危孟宏天携三万精兵同往,冯裕坐镇洛阳,蔺松与闻人美驻兵四万于广汉郡北以作接应。 第二十一章:讨价还价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往至成都,因关隘驿站皆已换了郑军把守,是以南下路上没有甚么阻碍插曲出现。及至见了那褚子凝,惊得大郑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褚某人成名久矣,年纪却相当轻,不过三十出头,白面有须,一副君子做派。重点是这人男生女相,李瑁至今头次见过如此形貌妍媸的男子,差点都忘了见礼。 收回跑偏的心思,接下来大郑王同褚子凝携手入席,褚某人席间朝李瑁一拜,道,“蜀郡久避兵祸,百姓自安居乐业不问世事,郑王何必大兴兵戈?上天有好生之德,褚某自认无力亦无心角逐天下,只愿得护一方百姓,足矣。”郑王来时就知他会有此一说,与旁边苏子清对视一眼,开口先以天下大义晓之,得褚某人回以“兵之凶器也,持凶器何能匡扶天下?”嘲笑了李瑁一把。大郑王也不恼,问及他只顾一隅百姓生死,至天下百姓于何地时,褚子凝只辞让“能力有限,自量力而为之,不敢贪虚名。”把李瑁憋个半死。 初番交锋,大郑王不出意外败下阵来,晚间就不由抱怨,陈平危是以安慰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褚子凝纵是不寻私利,所求所谋也不外民利福祉。既是为利,总归要趋之。”他并不知晓上面已有应对之策才有此一说,苏子清听了这番话倒有心问他一问,陈平危说,“总有突破。”心里其实懒得计较,按他的心性,对付褚子凝这类人与其花费精力周全不如一刀杀了干脆,也不差那一点美名博取。但到底清楚郑王诸人的烦忧根结所在,遂说,“他能端得住,盖因无所求,更心知我们有所求。若身份对调,烦恼的就是他了。” 此话深得苏师爷之心,“是这道理。”又同李瑁说,“明日我且与他谈,你只待好消息便可。”次日褚子凝见苏子清单枪匹马,心知重头戏来了,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二人相互客套一番引入席中,褚某人仍是那番表态,若郑王怜惜民生艰难还请还此地昔日安宁,若要做那豺狼虎豹之威,褚子凝也只能叹息无力拦阻,情愿自尽殉国了。苏子清安静听完,正襟危坐先是对褚子凝一拜,“太守高义,我主钦佩久之,必有心成全。” 褚子凝一怔,心中警惕,他自不信李瑁特意着苏子清出面是表态放弃了。——如同郑军对褚子凝做过研究一般,褚某人对这位苏师爷也算不上陌生,这人能扶植名不见经传的李瑁成就如今雄霸一方的局面,那岂是“有两把刷子”就能形容? 果然接下来苏子清说巴蜀得而不易,郑军死伤惨重,他有心抽手却怕无颜面对诸将士。褚子凝心说好像蜀郡没死人似的!但既得对方此话,代表尚有转圜余地,褚子凝心底还是松了口气,他早已拟好应对之策,并没想过能平白打发走郑军这么容易,是以说道,“在下听闻惜年苏军师曾于阎彤安手中完好无损赎回洛阳,褚某不才,意欲效之,可乎?” ****** 苏子清出来后外面等候多时的陈平危就急着先问结果,师爷胸有成竹,“且等两日”就领着他去寻李瑁。而那边褚子凝却如被人抽了魂儿一样,底下心腹见他这番形貌已经心中慌乱,“事情如何了?可是那姓苏的嫌少?”他们之前也商议过对策,无非怎么保住蜀郡打发走郑军。除了一次性献出的金银财帛外,还许诺日后三十年每年上缴粮草。——三十年不长不短,李瑁若能成事,三十年后也南面称帝了;若不能成,必然已经有另一人取了江山社稷,到那时巴蜀之于郑王所得所失还有何意义?所以这条件非止不差,几乎能被挑剔的地方都给你想到了。也是褚子凝仁厚,拿出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毕竟郑王讨要巴蜀为的也不过是这么些罢了。连苏子清都要叹服好个“以彼之计还施彼身”。 “如此他们还有何不满?!”有一武将气愤起来,褚子凝缓过这口气,苦笑着同他们将方才议谈精要说了,“他胃口太大。”用的是“他”,可惜旁人并没在意,忽略了褚太守对那位师爷一阵见血的评价。 苏子清胃口岂止大,还心黑。面对这般优厚的条件,别说是李瑁,就算闻人美来了,念在褚子凝高洁人品说不定也要动摇。但苏子清不但没动摇,还说,“太守可记得地方官员考核么?若我没记差,应是有人口、粮产、税收……”黑心师爷对面色惨白的太守微微一笑,“今逢乱世,比不得昔年,太守不出家门,想必不知外面事,我来与太守一一拆解可好?”于是点了几个实力强厚的诸侯霸主举例,又叹“我主授命于天,论理该以仁德教化使天下归心,不应兴那杀伐之兵。然举目四下,皆是穷寇枭乱。若不以武安邦、不以兵平危,那甚么整顿离乱、匡复社稷,都只是虚妄空谈么?” 此番话慷慨激昂一气呵成,褚子凝拧着眉头在旁听着,一句也插不上嘴。苏子清当然不会让褚某人插嘴打乱节奏,接下来话锋一转又到了方才的条件上,“地有粮产,税出钱帛,得此所需确实占不占蜀地已无关紧要。”褚子凝已经懵了!你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呢?!同意了你刚才说那一大堆是干嘛呢?!不同意你现在什么意思啊?!! 苏子清很快告诉他光这些还不够。你道郑王从最初的两千人混到如今二十万大军,是法术变得不成?你道千里迢迢发兵巴蜀,就只为了军需补给?!苏子清他要抽兵丁!——褚子凝如何能同意?霍然起身一拍桌子,“此事绝无可能!”蜀郡治下他自己尚且不忍征兵,如今要他答应此地百姓被拉去给人送死,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了事。 苏子清假惺惺安抚情绪激动的褚太守,“我等皆有心向百姓,然做法不同,太守有不能退让的坚持,主公亦有,究竟谁能医此战疮,也只能看今后揭晓了。”摆出一副我也有苦衷的样子,气得褚子凝浑身发抖,怒不可言。“听苏军师所言,可是无论郑王是否占据巴蜀,都要强征民为兵了?”苏师爷老实回答“是”,褚子凝几乎要脱口而出“既已如此那何妨拼个鱼死网破”,但理智又强拉住自己不能妄动,须顾虑剩下妇孺老弱,内心如何能取舍?恨得牙龈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思急转,知道此刻更不可冲动,不然给了郑军再战的借口,自己是死不足惜,可身后蜀地百姓岂不就任人鱼肉? 褚子凝越发心凉,几乎站立不稳,觉得自己似乎落入苏子清的圈套之中,但又寻不出解困之机。其实苏子清能有甚么圈套,只不过一番话连敲带打先把褚子凝给砸懵了,但是他所言又非虚,掌握生杀大全的是郑军,就算李瑁真的不要脸了硬夺下蜀地,褚子凝也没辙! 苏子清见差不多了,又说,“太守休怒,不如也听听我的条件?一切取决,皆在太守,如何?”褚子凝怒极反笑,“苏军师还要什么?”苏子清步回席中坐定下来,正色道,“我也与太守立个三十年契约。——先前蜀郡开出条件我可代主公全盘接受,财帛也不须过问,太守愿出多少我便只管接下,至于粮食我却要抽每户收成的八成,还望太守见谅。”褚子凝沉着脸想了想,太多了些,但知晓他是顾忌巴蜀厉兵秣马,要答应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那苏军师还有什么要求,是以并不回应。苏子清见他不接话也照样继续下去,“甚至我可应承于你绝不强征兵丁,一切皆看自愿。” 褚子凝心中不可谓不震撼,方才还信誓旦旦一定要抽,转眼又说可以不用,心中又喜又忧,更摸不着底,不知接下来还有怎样苛刻条件在后面等着,让这个精打细算从不吃亏的苏子清愿意放弃征兵。 苏子清瞧他神色心知已经成算五分了,只待接下来一击重棒就要褚太守再无还手余力,“另外,我还把南郡并诸五县皆给你。由你经营生产、教化百姓,郑王承诺此契若成、三十年内保你治下百姓不受战祸之苦。至于是否能依旧做这世外桃源,就全赖太守了。” 第二十二章:哪个可比 褚子凝终是答应了,他其实没得选择,不能一战,就只能从了苏师爷。这也是苏子清一贯的伎俩,让你看着是多选题吧,但最后能选的只有一个。 临别时褚太守亲自送行,特意留苏子清一步单独说了几句,“军师胆大心细,褚某自叹弗如。能得君辅佐,想必郑王大业指日可待。”褚子凝面无表情,细细盯着苏子清的脸,“然之后呢?军师可有想过?” 苏子清这人太有本事了,有本事到于乱世一手造就一个君主的横空出世,于彼时那是炙手可热之宝,可到了太平盛世呢?如何能不遭忌讳?他与李瑁迟早是要走到那一步的,是兔死狗烹还是又一个国仗临朝?——其实这些苏子清也想过,却每每不敢多想,他信李瑁,却信不过时间磋磨啊。这期间无论谁的感情先被消耗掉了,与二人都是灭顶之祸。 叹了口气,苏师爷朝褚子凝一拜,“多谢太守好意。”后者摇头,“我也不是甚么好意,只不过胸中有口恶气罢了,若教军师这般志得意满走了,怕今后寝食难安。”苏子清一笑,“如今苏某心中方寸大乱,不知太守现在可畅快些了?”褚子凝点头,回他一揖,“军师保重。……于此乱世筑世外桃源,实非我所愿,盖因力穷,只能得护一方。希望三十年后,神州处处皆是桃源,再无流民失所、饥不饱食、衣不蔽体、骨肉分离……”至此声音已经哽咽,苏子清也不由正色,“不敢负太守所托,穷此一生、拼尽全力,子清必然教太守得见海晏河清之日。” 二人互表心意,又复对拜,才就此作别。 ****** 郑王亲军归来途中,那边成都详细事情就已密信发回,一份直送洛阳,一份递到广汉接应的闻人美手中。闻人军师看罢抚掌大笑,终于放下心来,蔺松却是不明白,“南郡都送人了,这……”真不知道你们这群智囊想得啥哟! 闻人美白他一眼,“你晓得甚么。褚子凝治世之能臣也,可敬者还一心向民无有私欲,有他在后方休养生息强民增产,于我们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因蔺松不晓庶务,也不多解释,只说有孟宏天镇守,褚子凝先头一战又损兵折将早已翻不了天,不消三五年分化兵力,这些就都是郑王的王师了。 “说得轻巧,就算吃下来了,那些也是留在巴蜀不得用的,再有苏师爷与人立契不抽兵丁,咱们这次还是吃亏了,只得了些粮草而已。”蔺松也会算账,觉得此番兴兵得不偿失。闻人美就笑他,“你却少算了些,契约只说不强征兵,自愿入伍的可不作数。你道苏子清为何每户抽粮八成?十二军功于蜀地一同适行,只要有那末等军功在身,就能为家里免去三成粮税,怕不有人动心?且长治久安之下,未必没心思蠢动之人。”蔺松一拍脑门,“原来如此,”不由摇头叹服,“你们这些人呐,肠子都是黑的,这般坑人。” ****** 好人可不是这般容易坑的,老天也不答应呢,于是作恶多端的苏师爷很快就来了报应。风调雨顺怎么能应经乱世崩离呢?于是这一年,自夏末起由西南至北爆发了瘟疫,规模之大,仅有阎王那边幸免于难。苏师爷也中招了,高烧不退一卧床就是大半个月,此时瘟疫解方还没有研制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染病,陆续有人等不及医治就病死了。 大郑王急得团团转,每天都要揪着大夫问个十七八次,恨不得自己代苏子清受着。闻人美劝他无果,直摇头叹气,看他每日端汤送水伺候师爷,也不怕被传染。说也奇怪,下头兵士百姓感染者不计其数,但是上头还仅有苏子清这个例,真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苏师爷的人品才好。 苏子清烧得昏昏沉沉,直觉得自己这是要死了,病中内心尤其脆弱,开始对着李瑁说胡话,一会儿哭着说舍不得他,一会儿又叮咛身后托付,把个郑王吓得小心肝儿一刻不得安生,生生比师爷还要憔悴厉害地瘦了下去。 “别再胡思乱想!好生养病,这是大夫新配的汤药,喝了就能好了,外面已经有人痊愈了。”李瑁哄他吃药,其实大夫对这场来势汹汹的疫病束手无策,有人痊愈那也全靠运气,百里挑一。李瑁知道前景渺茫,苏子清未必能熬过此劫,但仍不愿放弃,更不想师爷意志消沉,是以每日不厌其烦督促他服药,同他说现在情况越来越好。 但即便如此,苏子清的病仍是越发严重,到秋末的时候,已经开始咳血,昏睡的时间多过醒着。饶是李瑁也再不能假装无事,偷偷哭了一次,不敢想象苏子清就要弃他先去。曾说过要护他一世携手长伴;曾月下盟誓、信誓旦旦要与他共揽山河……难道终归只是奢望一场?大郑王悲极伤心,也吐了口血。 苏子清反要劝解他生死由命一切看淡,眼见李瑁双眼凹陷神情憔悴不堪,怎舍得就这么死了?还没看他泰岳封禅,还没看他四海归心,还没与他建太平盛世……有太多事要做未及一一履行,本以为此生还有许多时间,没想到转眼就到了末路…… “记得原阳一战之后,你我还在苦恼何处容身,不过一晃眼十载光阴,你如今也坐拥一方天地、庇护此间百姓,也能一战逐鹿……”苏师爷一段话咳喘半晌,说得缓慢,李瑁却不敢打断他,心中又急,只得握紧苏子清的手。 “若真是天意你也无需难过,左右我命该如此。如今上下步入正轨,外有强将内有谋臣,我并无担忧,只是遗憾与你并肩同行的不能是我了。”李瑁待要说什么却被苏子清打住,让他先对自己承诺,“凡是留有一二余地,不要对人全盘信赖。”李瑁说道,“除了你,我还能对谁如此?”苏子清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我负你……”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又咳嗽不止,李瑁忙让他继续躺好。好不容易攒的力气咳去了大半,苏师爷坚持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李瑁倒是守了他一整夜。 若真命该如此,难过何用?反倒是该恨他,骗自己说要一同走下去,却半路失踪。——李瑁看着病中苏子清苍白的脸色,想起了那年小山村里也是病痛缠身的青年,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夜恍惚。至到黎明时候外面传来婴儿啼哭,原来是刘夫人于寅时末诞下一子。李瑁此时却无心欢喜,对来传报的侍从交代两句只道自己怕身带病气就不去看孩子了,让二妞好好休养。 这个生于疫灾之中的倒霉孩子就是郑成祖,一个后世学者每每提起都是一副便秘表情的君王,大概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正史比野史记载还要惊世骇俗的皇帝了。史书上说他“貌若美妇,形容旖旎”,仅仅外貌描写就占去生平大半篇幅。没办法,实在是没啥功绩可写,偏他又是开国之君还不能一笔带过。不过这位倒是开创了娶男皇后的先河,仅仅郑朝二百年间前后就出了三个男皇后,还一个比一个狠,到郑末的陆皇后干脆直接篡位了。 第二十三章:吊丧 许是真命天子降世总有些祥瑞福兆,这场来势汹涌的瘟疫很快便如退潮般消失了,再没新的病例出现,剩余的不是好了就是死了。苏子清这个之前多次差点咽气的家伙竟然奇迹般开始好转,李瑁喜不自胜,刘夫人也说,“必是小郎君未能见着阿祖,舍不得他走哩。”自从身份上转变之后,苏子清虽没与她断绝关系,却是一面也不允相见。刘二妞与苏子清感情深厚,当下寄希望于麟儿的诞生能与义父重修于好。 苏子清好转之后李瑁不急着让他下床,怕他再受风寒病情反复,是以献宝似的先把小儿子抱来与他瞧。这是李瑁第四子,头三个除了二公子是舞女所出,其余二子一女皆是金夫人亲生的。这女人因识大体颇得李瑁敬重,除了没有正经名分,俨然已是实际上的老板娘。二妞如今有子傍身,于她一个孤女而言,今后日子必能更加舒坦。 苏子清对于义女当初作为仍旧耿耿于怀,虽则欣喜劫后余生还得了外孙,可一想到这外孙有一半大郑王的功劳、心情顿时又恶劣下去。刘二妞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任性而为,对苏子清来说是何等剜心割肉般伤害。 人的心就只有那么大,分给这个人多点儿,必然有另一个人分得少,你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计较其中分毫。苏子清对李瑁的霸道独占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只不过表现得不具侵略性,又因大郑王与他家师爷实在太过坦荡,以至于无论当时还是后世都没人去往那上面想,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些个质疑苏子清跟刘二妞有什么苟且的野史了…… ****** 一场瘟疫洗刷了大半神州,这个冬天就过得尤其平和,人忙着与病魔夺生死,没闲功夫再打打杀杀,连阎彤安都怕疫病传染而没有动作。各家损失亦是十分惨重,据文献记载,彼时仅仅死于疫病的人口就多达十万。 而这一年新年前夕,自孙琦之后,金钰国也死了。他算是寿终正寝,某天睡下就再没起来。消息传到洛阳时金夫人哀痛过深、哭昏了过去。闻人美心中不安,金钰国身死,李瑁无论如何都要前往吊丧,此行凶险不外乎龙潭虎穴。 苏子清大病初愈,不能陪他一行,心中也颇烦忧,又以孟宏天远在巴蜀,可托之人唯陈平危耳。两个军师凑在一起商量半天,决定李瑁此行只带陈平危一个。一者他资历尚浅,不会太扎眼;二者陈平危个人武力值颇高,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能护李瑁脱出重围。泽州相去不远,是以只带了五千兵马,李瑁还让李恪(长子)同行,毕竟死的是他亲外祖。 金钰国身后只有一子金坪,比金夫人还要小上几岁,倒是比他爹更鲁莽胆大,此时正与幕僚商议着怎么设鸿门宴擒杀李瑁。可惜诸般计策一个也没成,他姐姐一上来就是哭着扑倒在金钰国的棺木上,说自己不孝种种,李瑁要安慰她,也凑在一处。金坪脑袋嗡嗡响,若说在灵堂上发难也就罢了,难道要在老爹棺材旁边就动刀动枪?他姐姐还在一边呢,不会被拿去做人质吧……金坪心里埋怨他四姐,又瞅了瞅灵堂前跪着磕头的李恪,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做罢。 也许是李瑁有所觉察,无论之后家宴还是去探望金老夫人,李瑁始终陪在金夫人身边寸步不离,让金坪实在无从下手。一旁心腹进言,“此事干系重大,还要赖四姐成全呢。”于是找了个机会把金夫人单独引到一处说话,那李瑁也狡猾,竟然陪着金老夫人说上话了!金坪又不敢在母亲房里拿人,恨恨瞪了李瑁一眼决定还是按照心腹说得先说服四姐。 谁想到了书房屏退左右关上门后,金夫人悲戚神色立马换上怒容,一手拍在旁边的茶几上把金平吓得一跳。“我却不知你这般出息了,会自作主张。”金夫人怒目看着弟弟,“我且问你,哪个混账与你出的主意?”金坪心中微恼,“四姐何处此言?” “连我这般妇人都瞧得出你那丁点儿心思,你当旁人都是瞎子不成?”其实这是诈他话呢,金夫人初始并没察觉任何异状,灵堂前哭过之后本来想寻弟弟说话,却见他一直眼神闪烁时不时往李瑁身上瞥两眼,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弟弟莫不是存了这般心思?是以一直拖着李瑁在身边,一者巴望弟弟顾忌自己修上李瑁,二者若真动起手来也不至于被怀疑成帮凶。 “既然四姐明白,那弟弟也坦言了,我正欲借此机会除了李瑁。”金坪本就为劝服四姐支持,哪里会隐瞒,遂把接下来的计策拖出,吓得金夫人一张脸雪白雪白,“胡闹!还不快快罢手。” “四姐这是怎么了?”金坪有些发急,他从小与这个姐姐年岁相近关系最好,看如今姐姐帮着外人竟然不向着自己,心中大醋,“你自从嫁于那李瑁,可有一天过得舒心?不说郑王家中姬妾成群,这么多年姐姐连个名分都没有!”说着红了眼睛,“当初是谁靠着父亲发家?若不是父亲赏识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姐姐你为他生儿育女,到头来和那帮姬妾同席,难道就不委屈?” “够了!”这话真真戳到金夫人痛处,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李瑁对前头那个妻子已经淡忘,谁想还是块逆鳞触不得碰不得,就是刘二妞都因为曹氏跟李瑁闹过。金夫人心中痛恨,却也并不如金坪以为的那样深刻,毕竟同一个死人有何计较?还是一个虚名。她若是在意这种东西,当初何用嫁给李瑁? 金夫人有另一番打算,长子深得李瑁疼爱、尽心培养,假以时日,郑王偌大基业还不是要归于李恪继承?而金家虽是娘家,却与她已经相去甚远,即便金坪得了天下,她又能得几多好处?李恪又能得几多好处?心中有了这笔账,金夫人自然不会同弟弟联手,反是喝斥于他,“他待我极好,恭敬父亲,便是对你也从未失礼,他李瑁没做过对不起我们金家的事,反是你呢?你却要杀他。” 金坪脸色微微尴尬,“成大事者何畏霹雳手段。”金夫人闻言呵笑,“终是说了,我的好弟弟,什么为了我,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金坪梗着脖子,“我是为了金家。”金夫人闻言咬牙切齿,“你差点要害死金家!”伸手就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往弟弟头上狠狠掷去,把个金坪给砸懵了,竟忘了要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额头擦破一层皮霍霍出血。 “你以为你多有本事?!父亲在世时尚且不敢动他,你敢?!你以为外面五千兵马是纸糊的?那陈平危能百步之内取你首级而教护卫无从反应,你信也不信?!”金夫人一口气说完喘了两口,冷笑对金坪,“杀他?我信你计划缜密杀得了他,之后你却安有命在?!苏子清得了消息能饶得了你?到时发兵泽州,金家一家老小就要为你这蠢货陪葬了!“ 金坪脸色越来越白,至到最后一字落地,已经如同墙灰一般,被他四姐恐吓得魂儿都没了。此时也觉出味儿来,为何当初屡次劝说父亲都没同意收拾李瑁,非是不愿原是不能也……又听四姐说到那陈平危,也是有所耳闻,郑军诸将数他年纪最幼,本领却最高。能被李瑁带在左右,岂是好看用的?现在方觉害怕,就算自己侥幸逃过一死,那边苏子清可是易与之辈?大军倾巢压境要报李瑁之仇,泽州可有力抵挡? 金夫人看他这形容,心里暗暗松口气,似乎是虎住了,却仍旧绷紧脸,又往弟弟脸上抽了一巴掌,“母亲年事已高,你要作死就自己去死,休要连累她老人家!”搬出了金老夫人,金坪心底最后那一丝侥幸也教浇灭了,垂头道,“是弟弟思虑不周,还请四姐息怒,弟弟这就安排撤下人手。” 第二十四章:整旗鼓 李瑁有惊无险从泽州回来,洛阳这边上下都松了口气,至见了苏子清,大郑王也觉奇怪,“看金坪那样儿应是有阴谋的,何以最后没能动手?”他自然是不知道金夫人姐弟之间一番谈话,李瑁起先就已察觉出金坪的拘束反常,暗暗留心周围埋伏人马,也叫陈平危时刻警惕,谁想几天下来竟然什么也没发生,一路顺顺当当回到了家。 “他若不生事是最好不过,往后还用得着他呢。”苏子清觉得想不明白就不用想了,离了金坪的地界那小子就算后悔也奈何不了。于是拉着李瑁开始说接下来部署,“你走这些天我同闻人美仔细商量过,眼下局势平稳,金钰国身死,孙铳蛰伏,咱们与西南隔了褚子凝这条缓冲带,正是可以举兵东进的时候。” 李瑁闻他言隐约猜到苏子清有意取汴梁,此是他魂牵梦绕之地,若能取回如何不欣喜?只是“你大病初愈……”“无妨,”苏子清打断他,“我不消身先士卒,也不用随军。有闻人美在前,你只放心就可。”李瑁于是不再反对。 苏师爷详细说起了计划,“这两日便可着手筹备,闻人美会再去一趟泽州同金坪议谈联合之事,此事十拿九稳,只要泽州那边谈妥,咱们东进就可无后顾之忧,孙铳只有瞪眼的份儿。”李瑁说可,自信得过闻人美,只说,“汴梁以北都可给他。”苏子清应了,其实照他的意思汴梁都可不要,他此行重点放在原阳,此处经早年一战破败不堪已被弃了,但实是面对阎军的一大要塞,以郑军的财力物力、并不须花费多少时间便可重新修整起来。 能够重回汴梁是大郑王平生一大心愿,是以对这次部署格外上心,还要亲征鼓舞士气。闻人美此番点兵没带上冯老将军,而是让人驻守长安以防孙铳。因郑王亲自坐镇中军是以不需要主将,只着了蔺松跟陈平危各领一翼左右并进。一切安排妥当,李瑁于金坪与约定时日,各率兵十万向东推进,互作支援。 李金两家联合之事令小顺天王这边寝食难安,欲要在后面搞些动作,却因对方早有防范没甚效果,小顺天王愁得嘴上起了一圈水泡。洪成丹说且看阎彤安如何吧,“他虽不占那处地方,却未必愿让别人占了。”心里着实哀叹,这般步步为营、计划周密,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天下真的要姓李了。 洪成丹自知年迈,早就有心无力,凡是求稳而已。孙铳如今是真个急了,难得顶撞与他,“堂堂顺天王,真要落得将来引颈就戮的下场吗?”说着当真呜咽起来,“如此,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叔父。”一提到孙琦,洪成丹只觉万箭穿心一般喘不过气。想要劝两句,奈何孙铳这回铁了心不听,洪成丹只得一咬牙,连说三声“罢了”,“是成是败,总不能叫他李瑁一直如意。”于是这边也整顿旗鼓,点兵十七万,直扑陈仓。 ****** 冯裕传信回洛阳时苏子清吃惊不小,没想到孙铳龟缩这么多年,今次却狠了心要让郑军腹背受敌。信中求援,对方几乎是长安守军的三倍,只能勉强抵挡一时。洛阳守军也只得五万,便是全派了出去,还是差了许多。苏子清将信传到前方李瑁,点军准备等待消息。 另一边前行却十分顺遂,阎军并未出兵,郑军于汴梁城外百里驻扎。接到苏子清来信后李瑁忧心他的安危想要分兵回去支援,被闻人美一口回绝。“阎彤安动向不明,如果贸然分兵,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再有金坪是个什么态度也很重要,他要是隔岸观火还罢了,若是跟孙铳再来个心有灵犀,郑军两下分兵皆是顾不上,就要被他们一人一口撕了。 “可有什么办法?”李瑁急得转来转去,长安若失守,洛阳就如危卵。大本巢暴露在危机之中,闻人美也心急,却还不至于像李瑁一般乱了分寸。花了半日时间详细计划好应对之策,闻人美便传信回了洛阳,苏子清接到之后皱眉看完,兵行险着,却也只能一试。他到底还是信得过闻人美,钦点了五万兵马出征,主将是冯裕长子冯沛。洛阳几乎被掏了空,已是背水一战了。一面传信长安要冯裕稳步后撤直至退回洛阳,拉开顺天王家的战线,自己与冯沛却带着人抄蜀道,进陇西,直插金城。 孙铳正面进逼压得冯裕退至郑县,他得进长安的第一晚庆功宴还没来得及开,就收到洪成丹加急传信,“金城被围,岌岌可危”。孙铳咬牙切齿,“好个围魏救赵。”他为求一胜大振士气,几乎把全部兵力都带了出来,眼下金城譬如当日洛阳。孙铳捏紧拳头,底下将领见了劝道,“郑军如今三下分兵,各处都已是空城,如若能迅速拿下洛阳,我们……”“我们就如瓮中之鳖!”孙铳狠狠一拍桌子。先不管冯裕还在带人节节防守,就算明日能直扑洛阳占而据之,等不及他回援、金城老巢就要失守,到时自己分兵两处,那边李瑁也带人回来了,两头夹攻,自己岂不正如瓮中之鳖么? 孙铳真想扎个苏子清的小人儿狠狠钉几钉子,你为什么不援守?!为什么不援守?!! 若此时换做是孙琦,大骂发泄过之后必定当即全军回撤,占不了郑王便宜也要回去包饺子把苏子清生吞。可惜孙铳没有叔父的决断,他犹豫不定,既不甘心罢手,又放不下金城。手下也有智囊,可是铤而走险总怕承担干系,是以一个个都成了闷葫芦。 孙铳心有不甘,仍想尽力一搏,于是分出七万人回去支援金城,自己驻在长安求稳,并不敢继续深入。他不进攻冯裕也退,更不回来打,只与他遥遥对峙。等了两天没有等来西面的消息,却又道东面郑军已进汴梁,在原阳驻军修城了!孙铳这回简直要急哭了,大骂阎彤安怂货为何不出兵。 此番混战结果,以小顺天王无功而返宣告落幕。孙铳回到金城见了洪成丹,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吓得洪老先生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儿。孙铳捶胸吐血,“悔不听先生。”洪成丹闻言一点欣慰也无,反而跪在孙铳跟前与他抱头痛哭,“是臣无能,愧对先王!”臣主二人哭得撕心裂肺。 小顺天王兴师动众,烧杀抢掠没干起来,好不容易占了几个要地最后还是灰溜溜撤回老家。虽也教郑军伤亡不小,却是一点好处没有捞到,反是面子里子统统丢了光。他自凄惨不说,却也给金坪上了一课,暗暗庆幸金夫人当初一巴掌打醒了自己,若不然只怕今日被说做败家儿的就是他了。 ****** 而此时的琅邪,靳安邦在沙盘上重新摆上小旗,捣鼓一番后抬头对阎彤安道,“当今天下,可堪与将军匹敌者,唯郑王一人耳。”阎彤安点头,“昔年于洛阳未能一见,”实有些遗憾,又说起苏子清来,早知道该无论什么手段也要将人挖来才是。靳安邦听他这话都快耳朵长茧,阎彤安失之交臂的能人多了去,他这般遗憾还不是因为那苏某人神采风流至今心心念念? 心中暗骂这个色胚,就算把人弄来你们俩也相处不愉快。苏子清跟阎彤安都是掌控欲极强的那种人,别说相处了,根本就不会走到一块儿。“先别说这些,将军可知,我那师弟如今也在郑王麾下。”靳安邦拔起一面写了李字的小旗,插到原阳。 第二十五章:鸣兵戈 前往偷袭金城的五万人马只回来了两万,冯沛还伤了一条腿,万幸是此战总算没让小顺天王占去便宜。这边善后完毕,苏子清一刻不能歇息就要赶去汴梁。原因无他,闻人美担忧阎彤安有什么诡计,想要他来劝李瑁放弃汴梁。汴梁啊……这个埋在大郑王心中柔软又残酷的地方,对那俩冷酷无情的军师而言可比鸡肋还不如。 李瑁进城后第一天去了城外墓葬地寻老父的坟冢,所幸没被战火波及,那颗依傍坟旁的柏树还在。光秃秃孤零零的,因为当初没钱立碑……休整了坟茔,摆上贡品,上三炷香,李瑁狠狠磕了三个头,一句话也没有。 回到汴梁城中的时候亲兵来报,说师爷下午就到了。苏子清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结果见到郑王之后一句也没用上,李瑁抢先开了口,“明日一早撤回原阳。”苏师爷闷闷应了一声,有些担忧与他就有意陪着散散心。二人带着身后二十几个小尾巴在城中转哟一圈,偶尔走过以前熟悉的街道会相互说些旧事。 李瑁叹气,微露不舍,“今日一去,不知再回汴梁又是何年了。”苏子清上前拉住他的手,李瑁回头瞧他,见师爷严肃正经地样子反倒开口宽慰,“就是想想,也没甚么。”苏子清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且等等吧。捏了捏李瑁的手心冲他一笑,“我必为你夺回汴梁,待到那时,这天下……”难得师爷肯酸一把,没登及说完却有一亲兵急慌慌奔过来,说是阎军来袭。 李瑁并不意外,阎彤安要是一直不出面那才叫意外呢,只是没想到会在太阳落山了过来。苏子清问阎彤安人在不在,那亲兵却摇头,只说天色太晚看不清楚。李瑁说,“也不急与此时决断,且先退到原阳要紧。” 郑军做出迎敌姿态,却是慢慢往南收紧,两军短兵相接,似乎都没有想在此时动手的意思,只混战了估摸三刻,郑军撤走,阎王重新进驻汴梁。是夜安全回到原阳,闻人美早已等候半宿,见两人联袂而来心底松了口气,详细问了与阎彤安交手的情况,眉头就一直皱着。 “主公请看,”闻人美把李瑁引到地图前。——郑军这边一切都是新建,家当简陋没时间整个沙盘出来,挂着地图看看得了。闻人美边比划边同他讲,只怕今次有番苦战了。“阎彤安进汴梁,看似被咱们与金坪夹在中间趋于劣势,但主控权却在他手。”李瑁遂问为何笃定阎彤安会与他们杠上而不是金坪。闻人美道,“他取金坪,咱们必定后面夹击;而他来原阳,金坪却会冷眼旁观。”苏师爷冷笑一声,补充道,“金坪小儿目光短浅,阎彤安之前按兵不动等我们与孙铳撕咬,除了估量我军实力,再就是看金坪作为。我若是阎彤安,也不消去考虑与他,原阳一战既无后顾之忧,胜可重创劲敌,败犹能从容退守。”闻人美点头,“与金坪联军本也没想派上大用处,不过牵制他后方不至扰乱咱们。”心中难免跃跃欲试,李瑁与阎彤安将来谁个抵定天下,也许就看这一战分晓了。 大郑王沉吟良久,忽然看了眼旁边的陈平危,“你怎么看?”陈平危大概在走神,被点了名吓了一跳,见几双眼睛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主公可知,我有个师兄一同出山,如今人就在阎王军帐。”遂将靳安邦的事同众人说了。 靳安邦跟闻人美一样走幕后路线,是以并不像陈平危军前鞍马惹人注目,近来阎王也无甚动作,就更加名声不显了,郑王麾下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人。苏子清好奇,“他与你比何如?”陈平危想了想,老实回答,“昔年博弈,我与师兄在五五之数,但皆是纸上谈兵,如今分开许久,却不知彼此进益几何了。” 李瑁笑问他,“可有情怯?”陈平危使劲儿摇头,又拍拍胸脯一笑,“并无情怯,却难耐兴奋。当日出山之时我二人曾相约以天下为局,生死对弈。若可交锋正是求之不得。”大郑王闻言抚掌笑道,“说得好,男儿豪气莫过如是。”遂点他为大前锋,迎战阎军。 ****** 说起来李瑁与阎彤安还是头次见面,彼此印象绝对说不上好。回来之后郑王就跟他家师爷吐槽阎王一副庄稼汉的形容一点也不威武,那边儿阎彤安也撇嘴说李瑁瞧着其貌不扬怎么人人都愿意跟他。第一天就这么不欢而散。 说起来原阳这地方与阎彤安倒挺有渊源,如果他生命中也曾遇到过一个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老道,那么必然会跟阎王预言,“成也原阳败也原阳”。阎彤安一生四次鞑伐此地,第一次底定基业,最后一次身败名裂,且总与那苏子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能说不是命中注定的克星呢? 两边底下说的豪言壮语仿佛此番一战就要宣判一方出局,可实际上谁也没料到的是,因为都不肯相让,这仗断断续续竟然打了八年之久。看得金坪直吞口水,暗叹他们真真财大气粗,要知当年金钰国跟孙铳掐了一年就快熬不住了。 闻人美也有些动摇,四周强敌虎视眈眈,如今孤注一掷般为着原阳如此劳民伤财是否必要?他最怕失利辜负郑王,又怕自己错算让人失望,最后还是苏师爷给了他底气,言说“我屯田南阳蜀郡不就是为此?你只管打,其他的无须操心。休说在此纠结十年八年,你便是要打到北海也尽够的。”让闻人美把心放回了肚里,有了底气就更沉得住跟阎军耗了。 只是他这边无顾虑了,靳安邦却有些耐不住。现在可还不是决一胜负的时候,毕竟两家谁都没把握能将对方掐死再无翻身之力。他先头固然存了想与师弟较量一番的私心,可发展到这地步早已超出预料,有些骑虎难下了。 你说放弃吧,原阳战略要地若给了郑军那简直就是开了一扇通往自己大院的后门。不放弃吧,都打了三年了,还得撑到什么时候呢?身心俱疲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境啊。而彼时靳安邦却不知道,还有四年难熬的日子等在后面呢! 大郑王跟阎王打持久战抢原阳,那边就有人心思活络劝褚子凝反水,被褚太守一巴掌扇了回去,大骂,“休说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勾当,污了我的耳朵!”这事传到孟宏天那儿,后者也要叹褚子凝真丈夫。他并不因为当初战败受辱就存了怨愤之心,于郑军危机之时也没有毁约倒打一耙,所谓君子不外如是了。心里却想亏得是这般人物,要天下文士都如苏师爷那般,可哪还有太平日子咯。 ****** 前方拼死拼活,后面生活依旧不变。孙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打得心灰意冷了,自此龟缩金城再不出来。而金坪一会儿回家事奉老母问问后方情况,一会儿蹲在濮阳围观李阎两家掐架,倒也忙得自得其乐。 这一年郑王于百忙之中回洛阳过了个新年。面前四个儿子恪、孝、恭、谨一字排开,最小的都已长成六岁。他自家也觉欢喜,忽然撇到苏子清红了眼眶,不由寻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小儿子那张脸简直跟二妞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道如此。 李瑁本想让儿子彩衣娱亲,特意把李谨叫过来抱到跟前,结果发现小儿子软软绵绵,被二妞娇养的跟个姑娘似的。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忙着打仗是否疏忽了子女的教育问题,其他的倒还好说,李恪可是他的继承人,万一也被养残了怎么是好!虽然心里把金夫人定位比较高,但终归信不过内宅妇人,刘二妞就是个经典反面教材!他义父苏子清什么样人物?结果半点没学来。 李瑁有此想法晚上就跑到师爷屋里商量,能不能走的时候把李恪一道捎上,“叫他亲眼见了、亲自了解,也不至于将来如金坪一般。”苏师爷自然答应。彼时无论是李瑁还是苏子清,都是一心只想着培养李恪,对其余诸子皆不怎么上心。顶多小儿郎多受些宠爱、不过图他承欢膝下。可历史比任何故事都更传奇,恰是那个谁都没多在意的李谨,最终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第二十六章:毒 这章开头我们先来说说那个教无数文士为之扼腕的李恪吧。 史书中说他“少年持重”,还是分聪敏,待人行事中正,评价颇高,对比成祖那简直有如云泥!也无怪时人常揣测若是他继位会有何等风光了。李恪其实也是个倒霉的娃,他爹既然倾力培养接班人,难免处处要求严苛,从小没得过多少夸奖不提,他娘比之那爹更是个心狠意冷的角色,只有要求更高的,嘘寒问暖那是想都别想,不在你背上刺字就是体恤的表现了。逼得少年时李恪几次想要干脆一死以求解脱。 这位与李谨,真说不上谁更倒霉一些。好了,让我们回头继续说这场拖了八年的原阳二战。 郑军如今的情形嘛,不一定有苏子清夸口的那样乐观,但因着蜀中粮仓供给充足,一定比阎军要好得多。阎彤安自起兵以来还是头一次打到几乎弹尽粮绝,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一张死人脸更是拉长了好几个月。 靳安邦也是两眼下乌青,双颊凹陷,全不复昔日神采。阎王麾下核心精英聚在一处,跟例会一样商讨应对之策,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从最初还有人认真设想到现在问谁都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可见这仗打得是如何糟心。 靳安邦清楚自己在军中威望已经陷入窘境,有不少人私下质疑与他,若非阎彤安还信着自己,很有可能要面临被驱逐或者宰杀的下场了。他不禁捏紧拳头,几次想要开口几次又按捺下去。原因无他,早有个计策在脑中盘旋,可那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施行,因为实在太过下作了。 常磐曾说靳安邦不如陈平危,并不是说智谋胆识比不过,也不是因为差了马上功夫,而是靳安邦穷途之时手段太过下作。时人重仁义、崇尚君子,比如褚子凝那般人物。而对小人勾当背地构陷之事极为不齿,可以参考小皇帝的国仗,他政绩上还真没有搜刮百姓祸国殃民,但排除异己搞背后暗杀什么的在当时看来可就好比是反人类的举动了!而换到靳安邦这里,不单验证了人品上的瑕疵,还有能力上的不足。因为一个人若穷困到只剩下不入流的计俩可用,那代表这个人的本事也到头了。 靳安邦心中一时间有些茫然,他想到了陈平危,想着如果是师弟遇到这种状况会如何。必然是能孤注一掷长驱敌营取大将首级,无论成败,都会如英雄一般载入史册,为后人敬仰。而自己呢?心底自嘲一笑,靳安邦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陈平危,他想向常磐证明老师看错了,他靳安邦可以赢,赢得天下,赢了陈平危! 把剩余粮草物资默默算了一遍,下定决心,阎军实在拖不下去了。当晚靳安邦偷偷摸摸去见阎彤安,把阎王从被窝里挖出来两人递话。阎彤安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待靳安邦直言来意之后一个哆嗦,醒了。 “擒贼擒王,非常时有非常手段。”靳安邦说得面不改色,他要暗杀李瑁。郑王一死,郑军群龙无首必然方寸大乱,他们正可乘胜追击把对方赶出原阳。 阎彤安脸色难看。他知道自己名声很差,也好滥杀无辜,但这不代表他认同自己所作所。怎么说呢,阎王也是个有廉耻心的人啊,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心狠手辣的,只不过在当初发家那时烧杀抢掠能最快积累实力,也就对手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家还要威慑内外,也亲自干过不少狠事。但随着实力逐渐雄厚,阎彤安多少收敛了些,谁都不想别人一提到自己就吐口水不是? 靳安邦的主意很好,直取核心,省时省力,谁都知道,但实在太下作了!这种在两军光明正大对垒时候背后放个冷箭的做法,就是阎王也冷齿,一时间接受不了。 靳安邦知道他怕什么,因为他也怕,但是还要劝他,并且也是这么劝自己的。“将军若能成事,则后人如何说还不是将军决定?若坏了事,则之前全部骂名再无翻身之日了。”你都恶名昭彰了这么久,也不要再纠结更添一条了!又举出好些前人例子打动他,阎彤安到底不是正人君子,被他说得有些动摇了,可果决如他面对这种事也要犹豫掂量,只说“让我再想想。”其实已经松口了。 靳安邦于是不再劝,起身与他一拜告辞离去,他走出屋时发现天已经亮了。 ****** 下这个决定其实不难,只要克服了那一点廉耻心。虽然阎彤安的廉耻心不多,但也闹得他难受了几天。还是那句话,谁都不乐意被人骂。就算是孙琦也极力修饰弑主的罪名,把晁王贬成古往今来第一大贼子,他倒好意思说自己是为小皇帝报仇,全不提当初是谁攻破的禁城大门。 靳安邦还有一点算对了,或者说他对阎彤安看得够透彻,那就是比起后人的耻笑,阎彤安更痛恨现在就被取笑。造就了这种过剩的好胜心跟乖戾性格的最大原因是一个不太美好的童年——比起李混混来更是一把辛酸泪。阎彤安幼年被人贩子拐卖,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也没名姓,这名字还是他请个算命先生取得。彼时小小年纪尝尽人情百态,心也越来越冷越来越狠。 契机发生在小皇帝登基那年。鲜衣怒马的国仗行过长安闹市长街,沿路仪仗摆开好不威风。围观群众之一的阎彤安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也能这般骑在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上,被百姓驻足欣羡。——彼时的国仗还是个好国仗,彼时的阎彤安还是被唤作二狗的小奴仆。 也就是在那一年,十来岁岁的阎彤安逃出主人家,为摆脱奴籍去边关投了军,几经辗转最后到了山东屯田。阎王没有一个好父亲劝他悬崖勒马,也没遇上一个好师爷导他回正途,于是就在中二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了。 犹豫了两天,阎彤安最终还是把靳安邦找来令其安排,“要么不做,要做就要一击制胜,我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阎王还把自己亲手TJ的一批死士交予靳安邦,后者席中一拜,“将军放心,我已有对策。”暗杀什么的也是技术活,只靠功夫好还不够,不一定能碰到郑王恐就要给那些护卫扎成刺球。 靳安邦手指在舆图上点了一个位置,“首先须将人混入郑军之中,而两军交战之时多混乱,此事正可布置。“ 自阎军上次草草退兵不过数日,就有“粮绝”的消息传来,闻人美得知先是一喜,随后又恐有诈。李瑁却说,“纵然有诈,也是半真半假了。”已经很久没有运送补给的车队往汴梁去了,而每次交手也能明显感到对方实力不如先前。战了这么久,对方有多少人、每天吃多少粮食,李瑁大约都有个数,汴梁城中屯粮想必已近告急,迟迟又征不上来粮食,甚至兵士都在饿着肚子硬抗,阎王只怕也要到极限了。——他这点猜得实不错。若非山穷水尽,靳安邦也不会动了那等歪心思。 “郑王周围保护得如铁桶一般,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只要在原阳安安生生蹲着,咱们就无从下手。必要引他出来、或是露出空隙。” 情报很快得了验证,阎军正在井然有序撤出汴梁,对于是否追击的问题郑军这边又出现了分歧。以苏子清陈平危为首主张赶尽杀绝,战时弥久消耗甚大,此时阎彤安正是疲惫不堪的当口,若让他躲过此劫回去养好了,以后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而闻人美也有他的顾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真的逼急了他霍命一搏,我们未必能占到好处,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又有列强环视,咱们说不得落得要给他人做嫁衣裳。”李瑁也很为难,他觉得两边都有道理,实在选择障碍。不过没等他纠结多久,那边金坪倒给他做了决定。 ****** 金坪看阎彤安撤军,以为机会来了。他候着这么久自然是为了渔翁得利,想要痛打落水狗,又想着须赶在李瑁之前独吞这块肥肉,一时得意都忘了自己是谁,意气风发率军追击而去。且不说阎彤安本就是佯退,就算真个被碾成了狗,那也是一条疯狗!金坪这种战斗力渣到爆的二世祖也只有被咬的份儿。 闻人美得到消息之后大骂金坪猪头,果不其然被揍得屁滚尿流回去了。金坪越想越不服气,只安慰自己是一时大意,左右也撺掇着他一战雪耻。又有那一等眼活之人晓得这位成不了事,就推托叫他去寻李瑁,言说郑王肯定也不甘心放阎彤安大模大样地走。金坪从谏如流修书一封递过去,言辞恳切愿与郑王“共商大计”,为表诚意他还主动跑来原阳彰显李瑁之尊。把苏子清气得直想掐死他,被这混蛋一搅合,阎彤安顺利转移回了昌邑,再想追击就错过最佳时机了。 “此事单我们还不足成事,须得借助郑王那小舅子。”靳安邦说到此阎王已经品出味儿来了,但有一顾虑,“金坪胆小如鼠,会动吗?”靳安邦胸有成竹,“他是胆小,却也贪婪,不怕他不入套。且就算金坪不肯,我也有法叫他心动。”阎彤安笑了起来,“汴梁么?确实诱人。” 第二十七章:变故 金坪屁颠颠地来了,带了点兴奋、期待还有信心满满,他若知道此行是一条死路,不知道是否悔不当初呢? 原阳大门敞开,郑王亲自迎接这个小舅子。本来该是出城迎接方显尊重对方,不过郑军上下都对金坪厌烦透顶,苏子清还担心着场面太乱出什么事端,便只让李瑁带着李恪在城门内迎接。李恪也不乐意见这舅舅,他虽然年纪小懂得不多,但身边都是能人,这几日更是灌了满耳朵的金坪如何蠢笨坏事,若不是因为甥舅关系摆在前面,李恪都要拿白眼迎接他了。 金坪毫不自知,待到城门外按照手下谋士说的下马步行入城表示亲切,见礼时也一口一个姐夫,虽不至于整个人都腆着脸挨到李瑁身上,可这般做派与当日泽州金钰国灵堂前真是鲜明对比。苏子清笑眯眯地拉住金坪的手,“少将军来得正是时候,郑王已备下酒菜、尚温着,快请吧。”边说着边偕他前行。金坪还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多显摆一会儿自己与李瑁的关系,不过见携着他手的是苏师爷,也就讪讪闭嘴了。金坪被他姐恐吓过后多少有点心理阴影,潜意识里就觉得苏子清面慈心黑,轻易自然不敢得罪这个师爷。 众人面上说说笑笑往回走,并没走出几步,李瑁忽然瞥见一处不自在的地方。具体说不上是哪里怪,只是觉得在整齐的队列中突然不按格式来排列超级别扭,让人想要冲上去让他们摆顺了站成直线。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李瑁与一人四目相对,彼此之间距离不过两丈余,只是一个箭步飞冲的功夫。心中警铃大作,李瑁最先反应过来,当即一脚踹开金坪,借力往旁边闪身,而那人也已经奔到眼前,手中多了把短匕。 双方速度都快,是以眼睁睁看着对方行动也来不及变轨。那刺客一击不成已告失败,郑王的护卫迅速围了上来,将李瑁围在中心隔开刺客,苏子清吓了一跳,慢了半拍才冲进人墙询问李瑁情况,李瑁并无大碍,还将李恪护在身后,看到师爷惨白着一张脸还安慰了他两句,随后命人留下活口。金坪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此刻惊骇难平,若是别的时候听到李瑁被刺杀的消息指不定还要拍手叫好呢,偏偏此刻是在他来原阳,弄了这么一出李瑁会不会怀疑自己?他不能不多想,那幕后之人的目的是剪除是李瑁还是借李瑁之手剪除自己? 金坪心里已经滔天骇浪不足形容,他之前为显示诚意只带了两万人来,大部分还驻扎城外百余里,随他一同进城的不过区区三千人。郑王若真个发难,自己简直如入虎口的羊羔! 刺客不过二三十人,很快就被护卫与士兵制伏,却没曾留下活口,一个个都咬破了藏在牙齿的毒。侍卫长沉着脸来回李瑁,“一共二十七人,具已自尽。”他心中惊慌不比金坪少,李瑁遇刺他难辞其咎,更何况那些人都是做郑军士兵打扮,不知何时混迹在军中。因为今日迎接金坪所以调来五千人镇场,没想到竟然给了他们机会的行事。 李瑁脸色也不善,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他先命人将刺客尸体带下去仔细检查可有标记,又看了眼金坪,心中也在猜测这事件小舅子参与几分,毕竟这位可是有前科的人。金坪与他视线对上,差点脚软坐倒在地,还好身后有人支撑。他哆哆嗦嗦开口,一句“姐夫”未及收音,变故又生—— 本来侍卫长担心这五千人里还有干系者,待他们散去了就不好查找,毕竟人太多了,哪个能全记着谁是谁?所以先前刺客能混迹其中而不为所觉。他于是命士兵原地待命,正想先去回禀陈平危做定夺,就听身后有人惊呼,回过头时便见郑王倒在地上。 李瑁确确实实听到了那物飞行的破空声音,非常刺耳,是兵刃速度过快产生的。但这实比人的速度更快,他虽听闻方位却无法准确判断走向,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唯一能做的只是将苏子清推开。下一刻,一枚铁箭没入右锁骨下方,埋进大半,他也被这力道惯得往后栽倒。 耳边响起各种人声惊呼叫喊,李瑁疼得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李恪靠着他最近,声音都变了,直求他答应自己,李瑁倒是想安慰儿子却开口就疼得嘶嘶呻吟,好半晌眼前才清晰了些。“没事……”“还说甚么!”苏子清打断他说话,命人将郑王护送回房传大夫处理,转头又叫李恪也跟去照料,怕再生插曲。 那放箭之人已被抓获,并且有了先前的教训没让他服毒成功,侍卫长将人捆好等待苏子清下令,见师爷惨白着一张脸,估计自己也差不多。“将人看好,稍后交给陈平危审问。”苏子清此刻是强撑着故作镇静,实则心中早因李瑁中箭就慌乱不堪了,精神都有些恍惚。但他知道此刻李瑁手上自己是万不能大意松懈,拢在袖中的手掐了掐掌心,苏师爷凑过去在侍卫长耳边交待,直到看人领命离去才转头去顾及金坪。 金坪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比之郑王家的人更凄惨,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的是他。见这形容苏子清大约能肯定金坪一定不是主谋,不然也不会这般吓破了胆,但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了,金坪必须扣下。他走上前尽量松动面皮扯出笑脸,“事出突然苏某惭愧,教少将军受惊了,请先随我往下榻处稍作歇息,凡事等主公醒来再说。”他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光是被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上金坪就想晕过去了事。苏子清话说得客气却不容反驳,若是不允那极有可能被坐实了心虚,可若是随他去了,自己是否有命离开就天晓得了。 金坪已经没了主意,傻愣愣在当场,还是他身边亲信上前,向苏子清说,“军师何必见外,我主也十分担忧郑王,且又是自家姐夫,理应同去照看才是。”此时万万不能被隔离开来,不然金坪就完了,他们也要完了,郑王有事没事他们都要脱一层皮,顶好守着那李瑁跟前,在郑王脱险后还能哭一哭洗脱罪名。 苏子清可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想在此多耽搁,李瑁情形如何可有大碍,这些才是他脑子里装填的。客气一番也不过是面上情,当下摆手叫来护卫“送”金坪一干人等,“少将军尽管坦然安心就是,你姐夫疼你呢。”那亲信还欲说甚么,已被护卫上前隔开,比了个“请”的不客气姿势。 第二十八章:撤军 苏子清是最后一个到的,此时李瑁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伤口,歪在床上跟手下交待。 把金坪的人料理好了之后师爷就火速赶来,路上正好撞见陈平危去处理刺客的事。苏师爷见他眼红红的像是十分愤怒压抑,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莫非是李瑁有事?但他亲眼确认过那铁箭位置并不在要害。胡思乱想着进到房中,里面已经围满了人,三个大夫交头接耳凑在一起。 李瑁看上去并没有想像的严重,虽然精神似乎不好,看到他也只是苦笑一下一句话没说。苏子清就知不好,连忙几步走上前,不问李瑁而是那边的大夫,“究竟如何?” 其中一名出声回道,“箭伤在锁骨下方,入肉三分,索性主公避开了要害并不严重,但是箭上淬毒。”苏师爷闻言犹如晴天霹雳,几乎恨得咬牙切齿,“可知解方?”结果三个大夫都是垂头丧气。兵刃上的淬毒是在铸造时候就加上去的,虽然没传说中什么见血封口的那种,多是毒虫或者毒草汁液,但少则几种多则十几种混合一起,这种毒药不知根源如何能解?虽则每一样都不足以致命可搁不住它多啊!而且对方既然摆明了要刺杀郑王显然用的量就不会小。 大夫看一屋子人沉重神色也没法子,指的劝说,“此毒短时间内无碍,我等会尽快寻到解方。”目前每天让李瑁服祛毒丹药缓解缓解,除了这样也没更好的办法。苏子清有些恍惚,却不敢去想李瑁之毒万一无药可解,又该如何是好。 李瑁开口让人都散了,按他之前吩咐准备动身,苏子清惊讶过后很快明白他这是要撤军回洛阳了。主将受伤于此多留无益还军心不稳,不如回去,也防别人趁火打劫。屋里一时只留下他两个,苏师爷坐过去握着李瑁的手紧了紧,让他放心,一切有自己安排。手却有些颤抖,再是不愿意想也要去想,如果李瑁真有三长两短,郑军只怕要变天,而洛阳老家必须要稳住,不然十几年经营朝夕之间便要瓦解。 李瑁说,“你放心,我命硬着呢,死不了。”继而笑了笑,还想再说点什么又怕气氛太不吉利让师爷白担心,其实李瑁现在感觉与从前也没什么,只有伤口周围疼痛,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中毒的事实。心中自问这是会死么?从来没想过的事,从前无论遇到怎样惊险艰难的困境,都挨下来了,李瑁总觉得他会活得长命百岁。——生而克母,鳏寡孤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早死呢?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苏子清之后才行,他还没为那人封侯拜相呢,还没亲自携了他的手与他共享山河壮阔,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二人此刻相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静默良久。 次日一早郑军拔寨回洛阳,顺带捎上金坪,原本城外那几万人救主心切,却被苏子清拿金坪安危威胁,泽州金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苗了,有个好歹谁担待得起?是以都灰头土脸回了泽州。这边阎彤安总算松了口气,知道事情成了,不然阎王真的要被拖垮了。此番变故,将郑一统天下大计足足拖延了二十年。 ****** 李瑁遇刺的事情秘而不宣,只有一封信发往金夫人。金夫人看过之后差点晕厥,又问了密探前因后果,这回真的晕了。她不单忧心着李瑁,还惦记着金坪,不管弟弟再没出息,也是金家唯一的后人了。金夫人有种预感,苏子清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李瑁是否能度过此劫,泽州势必无力回天。金家两代经营跟郑王基业,再是心冷意狠如金夫人也难以做下抉择,伏在榻上好一番痛哭。 金夫人隐约能猜到这是李瑁在试探她,究竟里面有没有苏师爷的意思就不清楚了。她确实可以救金坪,只要带着几个儿女回泽州,金家就能要求交换人质,可是之后呢?便是能救下金坪放他逃走又如何啊,金家至多还能撑几年?而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回来之后还能被李瑁信任吗?而李恪是否会受连累陷入危境? 想到李恪金夫人似乎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李恪样样比他那舅舅强了百倍,就算郑王这番撑不过,有这么多能人扶持,李恪也稳坐郑王之位。这么想着金夫人总算把心放了回去,最终什么也没做,郑王遇刺消息甚至连刘二妞也不知晓,一直隐瞒到李瑁回洛阳。 她于宫中迎接之时神色一切如常,除了有些憔悴,显然之前心理斗争把金夫人折腾得够呛,但看在李瑁眼里却好像为自己悬心所致,不免有些感动。金夫人不经意与苏子清的视线对上,二人心照不宣相互笑笑。要不怎么说金夫人不是一般人呢,为了儿子,她是彻底把娘家出卖了。 ****** 回到洛阳不久陈平危就从那名被抓获的刺客口中问出了阎彤安是幕后主谋,甚至他曾经亲近的师兄也参与其中。一时难以接受,陈平危去向李瑁复命的时候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还是大郑王说,“与你有什么相干的,”但也感叹一番靳安邦有勇有谋,敢做常人不敢为之事。李瑁混混出身,没少见什么卑鄙勾当,对靳安邦也自然没文士那般愤慨不耻。 然后又好奇那刺客不是死士么?连死都不怕有什么能逼他招供?陈平危只淡淡道,“有时候求死也没那么容易。”当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也想不起什么忠心了,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部说完,最后对陈平危说了一句,“但求速死。”这事后来在郑军中私下传开,人人都惊心陈平危手段,不愧是靳安邦的师弟! 众人再次齐聚一堂,听闻刺客的招供,无不气愤。闻人美觉得遇刺之事瞒不能久,首先泽州那边是知道的,金坪一日不回去他们就要讨说法,扣下人的理由本来就是因为牵扯其中。苏子清一摆手,“照实说,”没理由被害人还要忍气吞声,“也让天下人瞧瞧阎王厉色之下是如何卑鄙的瓤子。”众人附议。又提到金坪的处置,陈平危如今已是能说得上话的了,他便提议,“不忙管他,关着饿不死就成,眼下要紧是为主公寻到解方。”这才是关键,李瑁若然有个万一,他们做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陈平危也恼金坪,若非他多事、怎么会给刺客制造了机会?郑王要是不好必要他陪葬不可。是以冷声道,“就说金坪被误伤,主公疼惜小舅子留在身边照拂,让金家跟阎彤安哭去。” 第二十九章:托孤 郑王遇刺的消息传出,一些人在喷阎彤安人品的同时不由歪了心思,或多或少眼馋着郑王家业,不知道能不能趁机捞点油水。孙铳如死灰的心也复萌起来,但他是吃亏吃怕了,自从继位以来就一直没嬴过一仗,底下人对他多有怨气,孙铳这回再不敢轻率,凡事都与洪成丹商议着。 洪老先生谨慎惯了,依旧劝孙铳耐下心来静观其变,“便是他李瑁真的有事,咱们也难独吞下这么一大块肉,索性再看看吧,一则怕他并没出事乃是诓阎彤安,二则紧要关头必定部署严密,咱们轻易讨不到便宜,不可忘当年的教训。”孙铳这回不哭也不闹了,服气地乖乖听话。洪老先生分析的也在理,“如果李瑁撑不住坏了事,他们自家就要先乱起来,咱们以逸待劳就好。” 而郑王家确实有些人心浮动了。李瑁起先中毒症状并不明显,与寻常无异,谁想数月后慢慢严重起来,因毒素无法清除、渗透到了腑脏,大夫那边又迟迟没有好消息,众人看郑王每况愈下的情况都不由开始揪心,万一李瑁身死……简直不敢想啊。 苏子清比别人心中更苦,却没个与之说道的。大夫这日悄悄与他透露,郑王的情形不过半年时光了。他浑浑噩噩回到房里锁上门,闷在被褥中大哭一场,也不敢过纵心中悲痛,还得时刻提醒自己冷静,安排着后着,就算李瑁身死,也不能让他十几年经营功亏一篑。然则心中虽是有数,精神打击却太过沉重,苏师爷第一次有了什么也不想管的念头,不是多深刻却一直扎在心里,把什么理想抱负都挤去了一边。——若那个人不是李瑁,还有什么值得他倾耗心血? 李瑁自己当然也是知情者,他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从没想过要与苏子清中道分绝,还以为老天总厚爱这个混混,一定能让他逢凶化吉,至少也别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师爷……事已至此,却没多少时日与他伤感了,李瑁打起精神,让大夫将此事按下,待对方问到是否对苏军师也隐瞒的时候,郑王心中一酸,还是自私地希望苏子清能与他一起承担。 表面诸事平静,李瑁暗中已经开始部署,还修书一封给了远在蜀郡的孟宏天,简要说明了这边的事情,并强调“不可妄动”,另有一份密信一并发往,这个众人却是不知了。待孟宏天收到信看过后几乎站立不稳,心中即悲且惊,悲的是半世臣主有始无终,惊的是李瑁的交代,有疑虑却无太多不安,蜀郡经营日久早已渗透四处稳固根基,又有褚子凝不是那等毁约背信之人。他当即开始秘密调兵准备,一切只待洛阳的消息。 虽然事情被按下去了,但郑王的情形摆在那里,不由得人多一些心思。蔺松见李瑁形容灰败颜色发青,虽然行动如常,但也难免力不从心,便觉李瑁是要不好了。他本是降将,与郑王之间实在情分稀薄,也是投机取巧之辈,难免不安分起来。闻人美冷眼旁观多日,及时给他把那点小心思给摁灭了。恐吓威胁一番将蔺松吓得牙齿打颤,再不敢有什么念头,只死死抱住闻人美大腿告罪求救。 若非局势不稳不宜生事端,闻人美才懒得管他死活,此刻一门心思都在郑王身上。李瑁与他有提携之恩,若非此自己何能一展长材?满腹愁肠暂且不提,只恨不能周全妥当以报臣主之义,是以恨死了蔺松这起小人。 应付了蔺松之后闻人美过了几天往李瑁跟前报备,一来蔺松有了异心不得不防,二来也把自己摘个干净。李瑁应了却没半点吩咐下去,闻人美此刻突然警觉,想起自回洛阳之后郑王已许久不与自己议事,此等关节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越想越是心惊,手心都攥出汗来。他从前就看不透李瑁的心思,如今更觉心乱眼花,深怕自己被排挤在外,又有一事不得不担心。 闻人美自觉与苏子清貌合心不合,且众人皆知,而李瑁在时尚可按压住两人维持平衡,李瑁身后,他二人又该如何自处?是以许多话梗在喉中难以倾吐,到底不想临了还遭李瑁猜忌。只盼望着郑王足够清明,决不要留下苏师爷才好。李恪年幼不过十五,不说能不能服众,单就苏子清他便拿捏不了。可郑王与师爷情分到底不比寻常,难保不会心软,届时主弱臣强,郑军上下便掌握在苏子清一人手里,岂不又是一个国仗? 闻人美几次想要劝说都无从开口,最后还是把话闷在了心里。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李瑁确实没往那方面想……大郑王与他家师爷的情分,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在安排后事上,李瑁担忧继承人之余更多的还是放心不下苏子清。他不但没想过要削苏子清的权,还生怕给的不够,自己人死灯灭之后师爷就受人欺负。 这般过度耗费心神又加之毒患渐深,回到洛阳四个月后李瑁彻底病倒。李恪日夜侍奉榻前,看着长子憔悴神色郑王心中更加酸涩,却一句话也不能透露,只对金夫人说,“是我亏欠你。”又怕她多心便扯了许多陈年旧事,惹得金夫人落下泪来。他们夫妻十几年,就算心中儿女情长早已磨灭,这许多岁月相伴依旧铭刻入骨。可是这十几年,李瑁却从来没看透过这个女人。她看上去深明大义,却每每行事果决之余又见其冷酷,比如对金家。至亲骨肉尚且如此,由不得李瑁不提防她。 如果自己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何至于对此生最愧疚之人一再亏欠?何至于亲手葬送最爱重的儿子?李瑁想至此更觉胸闷压抑,竟吐了口血。 ****** 时已入夏,郑王回转洛阳已过五月,身体却越来越差,行动都见迟缓艰难。是日,李瑁忽然召集众人于大殿,连带着姬妾并几个孩子都在。由冯汇(冯裕次子)带着近卫将整个殿堂围住,瞧得人无不变色,要知冯汇管着近卫、直属李瑁,轻易不在人前露脸。苏子清事先没有收到李瑁任何话,见此情景就知是要交代后事了。众人也心中有数,或悲或忧,满满一殿百来号人竟鸦雀无声。 李瑁已不便入席,就在上位处设榻落座,拉苏师爷在身边坐了。闻人美心中暗道不好,郑王果然舍不得处置苏子清。不但舍不得处置,还在这种场合要苏子清与他平坐,心中惊骇,郑王之意不言而喻。 李瑁说,“人生荣辱,终归尘土。我得百姓拥戴,尔等扶持,成就如今局面,已是上天厚爱,不敢贪求更多,”言至此处已有人垂头低泣,“仍记初衷誓要澄清宇内、匡复社稷,二十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松懈,却奈何天意如此,与诸卿中道分绝,不能应誓,瑁心愧之。”他忽然站起身来向众人深揖,底下纷纷起身跪伏在地痛哭,原有那些心思松动之人也被他一番话说得悲怆不已。更多人觉得自己没有跟错了人,暗暗咬牙立誓,即便郑王崩猝,也要守好基业。 李瑁说完这些叫来四个儿子到跟前,他仍握着苏子清的手,对诸子道,“为父如今功业全赖师爷一路扶持,若无师爷,也无你们荣华。”便要诸子拜苏子清为亚父。底下闻人美险些昏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也不能怨他老是巴望着苏子清死,而是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当初梁王朝那位国仗也是先帝临终托孤,彼时也立誓鞠躬尽瘁,也真个想要辅佐小皇帝成一代明君,可架不住权利养大了人的野心。 可惜李瑁听不到他的苦心,接下来更是宣布了让所有人都惊掉眼珠的决定。“着立幼子李谨为王,望诸卿团结一心相辅。”满殿哗然,别说他们,就是苏子清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李瑁事先连他都没有透露了。 没人注意到金夫人颓然坐倒在地,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上座,眼睛恨不得在郑王身上戳出个洞来。李瑁一反先前温和,目光一沉,“可有人不服?”他虽然一直御下宽厚,但到底积威久矣,就算有质疑的此刻也不敢出声。只在心中嘀咕郑王莫不是病傻了?之前耗费心血培养长公子,如何忽然决意要传位给小的那个?除了刘夫人从中作梗,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他们倒是真冤枉了刘二妞,自李瑁回来数月,二妞拢共只见了他几次,还说不上十句话。 郑王并不需给他们解释,只要他们听命。将每人的神态一一看尽,刻意忽略去已呈呆滞的李恪,李瑁强按下心中不忍,不自觉又攥紧了苏子清的手。对于谁来继位与苏子清而已都是无所谓的,因为那都不是李瑁了。所以他最先回神,就看到李瑁脸色苍白,身体有些微微颤抖。知他心中难过,毕竟诸子之中唯长公子与众不同,李瑁几乎付出了全部的爱给了这个儿子,自幼便时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其他的儿子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见着李瑁几面,而李恪却能独占父亲。 苏子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一切有我。”如往常一样拍了拍他的背,李瑁安心不少,点了点头。接下来声音还算平静地说从今而后李谨便是郑王,凡有质疑与他不服与他者,尽可离去。这话说得极重,便是有不满的声音也要吞回肚里,再加上畏惧四围的近卫,显然郑王早做好万全准备,是以殿中慢慢安静下来。 李瑁招招手让李谨到自己跟前,复让其余诸子退下,忍着不去看李恪的样子,知道他是被李恭搀扶下去的。将来的郑成祖李谨如今不过八岁,自幼被他娘养得娇气,寻常孩子多少这个时候都晓得些事,偏他浑浑噩噩,大约也不知道自己当了郑王是什么意思,还巴着李瑁问是不是以后能一直跟爹住一起。 李瑁头疼,这要是个女儿也就罢了,偏偏是儿子,这个样子如何能成事?但他自有一番考量,选中李谨其实也是迫不得已,跟后世猜测的妖妇刘夫人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李瑁摸了摸儿子的头,与他一递一递说话,整个殿中就听着李谨聒噪的童音,有些老臣不由暗暗摇头,这样黄毛小儿怎堪大任? 陈平危心中也做如是想,突然听到上面郑王唤他,不由一愣,自起身上前,李瑁对他点了点头,然后问李谨喜不喜欢陈平危,以后让他陪你玩怎么样?听得陈平危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郑王托孤之意。除去苏师爷,他是第二个被点到托付之人。 李谨不过半大孩儿,看陈平危模样又好,比下面一些皱巴巴的老头自然顺眼可亲。不管怎么娇气到底是男孩儿,不觉得武人可怕,听李瑁说要他陪自己玩当下欢喜答应。“那让他给你做王后好不好?这样平危就能每天陪你一起玩了。”比起让幼子继位什么的,郑王这一决定才真叫晴天霹雳呢。 陈平危怔怔地瞧着李瑁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苏子清都霍地站了起来,底下看师爷举动仿佛是接到信号似的,纷纷大呼“不可”“有违伦常”“岂有此理”,一时场面混乱不堪,李谨何曾经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哭了。众人这才觉得失态,讪讪放小了音量,依旧想劝回郑王跑偏到大荒去的心思。 李瑁并不管下面那些,只盯着陈平危,他已经跪在地上请辞,说于理不合。郑王缓缓道,“你跟我也有十年了吧。平危,你与他们不同,将来,你的功绩不在我之下。”他此刻声音不大,在场之人不是全都能听到,但只要陈平危听到就够了。后者心中大骇,此话之重几乎让他负担不起。 陈平危隐约猜到了李瑁的用心,郑王忌惮他却不得不用他,所以这看似荒诞的指婚实则是在君臣道义之外又约束了世俗道德捆绑。陈平危垂在身旁的双手微颤,难说心中可悲还是可笑,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男后被世人耻笑,却比不过此刻得知李瑁心意的心凉。他少年入世就拜在李瑁麾下,由郑王亲手栽培提拔,除却恩师,李瑁是他此生最尊敬景仰之人。此种心境旁人如何体会?陈平危攥紧双拳,重重磕了三头领命,底下终于一丝儿声音都说不出来了。 莫不是陈平危也疯了?众人满脸惊骇,大丈夫如何甘愿为男子雌伏,更何况还是个八岁孩儿!其实陈平危不疯也不傻,他清醒着呢,此刻不低头下一刻就是拉出去砍头了,郑王要的不过是他的表态。可是心中酸楚难以压抑,他甚至不敢抬头,生怕再看李瑁一眼就要落下泪来。李瑁却闭上眼,淡淡说,“平危,别令我失望”。 第三十章:终章 李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殿,又怎么被母亲带回房内,直到一巴掌抽在脸上他才回了魂,怔怔看着金夫人想问干嘛打我又发不出声音。金夫人当时见他情形就知不好,生怕这个儿子承受不住打击从此废了,一巴掌下去见人还能打醒,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愤恨涌了上来。 金夫人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十几年苦心经营忍辱吞声,难道就是为了换来这样的结果?李恪也不明白,但是他毕竟年少,他对权力的渴望没有金夫人那么强烈,他只是隐约觉得父亲抛弃他了,他成了弃子。 李恪狠狠吸了口气,声音哽咽,“娘,孩儿不明白,孩儿究竟算什么。”终于哭出了满腹委屈。李恪自幼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父母的期盼跟逼迫让他不得不早熟起来,不能如弟弟们一般尽情玩耍。从小被周围的人教育自己跟弟弟们不一样,将来要继承父亲基业,将它发扬光大。那么现在又算什么?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还有意义么?今后又该如何自处?这些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大孩子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金夫人再也忍不住抱着儿子,“休说傻话!你是我的儿子!是大郑王李瑁长子!你过去是谁今后依然是谁,这是什么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母子二人一处痛哭,哭着哭着李恪彻底清醒了,之前迷茫一扫而尽,甚至还有点震惊恐惧,因为金夫人伏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日你失去的东西,他日娘必为你一一夺回。” ****** 回头再说这边李瑁与苏子清,自大殿回来后郑王谁也不见,与师爷两人关在房内已经好半天。李瑁几乎是被人抬出来的,一番布置下去耗去他大半精力,再加上心中抑郁,李瑁回房之后吐了口血。吓得苏子清几乎哭出来,“你这是何必。”李瑁却说他不明白。 师爷说,“怎么不明白?陈平危将来若真不妥,我岂能不压制他?”李瑁却还是摇头,攒了点力气靠在床上同他说话,“他直至今日尚未展露全部锋芒就已如此夺目,今后我不在了,单凭你如何制伏与他?”李瑁打断苏子清的辩解,“论谋,他不在你与闻人美之下;论勇,即可提枪杀敌,又能领兵布阵。假以时日待他羽翼丰满、根据稳固,试问谁能缨其锋芒?” 这其实也是苏子清最怕的。郑军诸将陈平危本领最强,也最年轻,早在当初东征之前苏子清就已经与李瑁将未来二十年计划推演完全,而陈平危正是他们统整天下必不可少的力量。可是谁料由此变故,今日李瑁一死,诸子年幼,谁都没自信能令他心底折服。冯裕或可压制陈平危,但冯老将军花甲年纪,还能再按住他几年?李瑁说出了所有人都担心但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将来只怕不止郑军、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是他囊中之物。” 李瑁心中难过,“我如何舍得大郎?可是大郎不行啊,他压制不了陈平危,若我还能再多活十年,大郎逐渐站稳根基,则何必有今日荒唐安排?”说至激动处狠狠咳了半晌,苏师爷给他顺了顺背,叹息道,“我知你心苦。” “是酸是苦都要吞下,我不能不多想,从前听过太多这种事情。远的且不说,就说那国仗,他何曾不是一个好人?当年他临危受命初掌大权,你也曾与我说,方静都赞过他手腕胆魄,将一个烂摊子硬是理出头绪。但谁都架不住野心膨胀迷了双眼。便是当初如我千百个不愿意做这郑王,如今还不是为了子孙大业算计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今日陈平危跪在我跟前发誓绝不背弃,我自然信他。可当有一日他独揽大权,天下尽操己手之时,他还甘愿臣服于不如自己的人么?”说到此处李瑁眼眶湿润,“大郎不是不好,是太好了。他从小就特别懂事,若立了他,将来与陈平危岂能相容?两虎之争必有一伤,我不顾惜这身外富贵,却舍不得他。难道我生他于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送他去死?我也曾想过要除陈平危,可是底定天下不能没了他。只陈平危一人独大,不至于分崩离析,四郎绵软无能,不遭他忌,才能保全李氏血脉延续,才不至于你十几年心血毁于一旦。” 话至此处苏子清如何体会不出?李瑁所作所为乃是舍弃了李恪也要保他安危。陈平危固然是隐患,难道他苏子清不是?锋芒太盛势凌少主,李瑁真正怕的是自己身死之后,苏子清就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便是让诸子拜苏子清做了亚父,李恪心智已全如何肯为人摆布?又怕他少年气盛逼得苏子清放权,到时就再无人能克制陈平危了。 大郑王握住师爷的手,“我曾说过会护你安危,即便身后也绝不会至你于不顾,更不让你陷入两难,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李瑁遂一一详细说了,孟宏天在这边立储之后便会交割赶回,有他在苏子清安危可以放心,“冯老坐镇,洛阳不会乱,你放心去做,与陈平危也要笼络,我已伤了他的心,他或许对四郎也有芥蒂,此事还要赖你周旋。”苏子清只是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瑁又说,“四姐(金夫人)心机深沉,远非寻常女子可比,便是男儿都要输她果决狠戾,你凡事多加小心,防她挑唆大郎。”虽这么说,到底还是对金夫人心中愧疚,她变成这样不也是自己逼得么?当年嫁给自己时也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可是这么多年来李瑁什么也没有给她,感情也好尊重也好,自己任由她无名无分屈辱过着,以为她不吵不闹也就心安理得。让她冷了心,对自己不再抱有期待跟信任,只想去牢牢攥紧权利。“是我亏欠了她,如果可以,让她好好过完下半生。” “你放心,我会照顾他们母子。”苏子清不想他继续陷在难过里,与他并肩靠在一处,就如当日城墙月下那般,用力回握着李瑁的手,“我曾说过,便是舍了这一身,也为你扫平前路,封禅泰岳。所以你要记着,这天下只能永驻你的血脉,否则我宁可叫它长乱到底。他日无论身在何处,你且看着,今日之辱,我必要阎彤安千倍、百倍偿还!” 李瑁展臂拦着他的肩膀,用力拥紧在怀,“好,我等着。”若说不恨阎彤安那是不可能的,当年他害他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如今又要他与苏子清天人永隔。李瑁不甘心,他与苏子清走了半辈子,却要以这种方式半途落幕,如何能不恨?原来相守一生如此奢望…… “乱世飘摇何所畏惧,与君扶持,不离不……弃。”李瑁轻声在他耳边念道,苏师爷证了一下,一时想笑他乱用什么典故,一时又恼他这种时候说晦气话,要知道那前朝公主最后可是造反失败自尽了……但终于是落下泪来,靠在李瑁肩膀无声哭着,“……我心无悔。” ****** 三日后李瑁毒发身亡,同日刘夫人与房中悬梁自尽,年仅八岁的李谨继位为王,尊金夫人为国太,从此以母子相称。苏子清、陈平危领头跪拜幼主,群臣伏地叩拜,发誓尽忠。这年,天下又开启了崭新的格局,一场成王败寇的最终角逐拉开帷幕。 李谨自幼被宠着惯着,没人逼他习武学文,没人教他怎么当一个老板,懵懵懂懂活了八年。但是这一天他被推向了权利的顶峰,从此要负担千万人的荣华富贵与身家性命。 国太对他一贯淡漠疏离,大哥对他不再如从前亲切关怀,还有那个据说是他王后的陈平危不冷不热。李谨觉得自己就像被架到了房顶上,摇摇欲坠随时能栽下来。这种不安在幼小的心里迅速扩张蔓延,他谁都不敢信什么都不敢听,捂着耳朵四处逃窜直到撞进一人怀里,抬头看到苏子清的脸时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我要娘……要爹……” 苏子清心中一痛,蹲下身用力抱住李谨,“爹娘不在了,他们丢下四郎跟亚父不要我们了。”苏师爷对李谨感情一直很微妙,他与二妞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挂念那个曾经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小女孩,但李谨同时也是义女背叛他的证明,每每教苏子清喜欢不起来。可是现在,这个孩子却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苏子清抱着李谨轻声哄他,“四郎不怕,四郎还有亚父……从今以后,有我苏子清的地方,便不会丢下你;有我活的一天,定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不被任何人欺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