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下——陵小路
陵小路  发于:2014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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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赐你无耻。”怒极反而冷静,何靖民只是讲了六个字。

周天赐却好像比他更冷更静,更少的字,“彼此彼此。”

“周天赐,我比不了你,”仿佛受到侮辱,何靖民反驳,“北平前线战事一触即发,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一己之私就不怕害华北成为第二个东北。”

“少跟我提东北,山东会战前夕,我得到准确的消息,日本人要的是东北,山东只是前哨,用来吸引兵力分散注意力,国家的情况你也做了总座还用我多说?全国只能攥成一个拳头,如果我伸手救山东,东北就必定不保。你心知肚明却步步相逼,到现在终于不仅称了日本人的心,更如了你何总座的意,我一己之私怎么不能‘彼此彼此’你为虎作伥!”

周天赐急声反驳是心疼东北,而何靖民提到山东眼神中的痛愈加分明。

“前哨前哨,山东会无辜成为前哨,周天赐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全国是只能攥成一个拳头,但是你给山东引来了火,你再难也该去救。山东会战何等惨烈,济南百日不破城的神话靠的无非是一个一个的血肉之躯,阵亡英灵就在我们头顶上看着,周天赐你敢说你所做作为心中无愧!”

同样的疼,同样的痛,其实都是一样的。

周天赐先看到何靖民金丝镜框后的眼睛里一瞬间涌出的水光,不过这些微末的水一沾上瞳眸里的炽焰就瞬间蒸发为无形,再难得寻。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周天赐心有戚戚,一旦看到了也就全部明白了,“说来说去,你恨我,到底是因为我给山东惹来大火,还是因为我不救火最后害死了冯子玉?”

“冯子玉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靖民动情,“山东会战,名彪史册,带头抗日最后损身为国的是冯子玉。”

喷薄而出的感情只是一瞬间,身处乱世没有柔软的时间,不过周天赐深知,何靖民对冯子玉念着师徒恩情,却也更是认同这份国难当头豁命抗击的男儿情怀。

唯应尽命以彰节。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周天赐将这句话好好读念,“何靖民,你谨记着这一句,今天我给你念另外一句听听,”眼睛里冷冽的恨已经开始淡了,周天赐的笑容带上了温度,“深仇不得报,有子不如无。我爹周明轩,是让日本人害死的。”

何靖民镜片后的目光剧烈一震,鲍聿卿的父亲鲍梓麟死在日本人手里这件事人尽皆知,然而虽然周鲍焦不离孟,周天赐这一道至亲债仇,他却从来不知。

“保存实力,周天赐没有一兵一地何来的实力保存,拒不抗日,我想我还绝不会无耻到和杀父仇人谈笑言欢吧。”

何靖民顿然无语,周天赐话说得字字机锋,一词无耻是在回敬自己,没有笑意的笑着,眼睛里都是深而碎的伤痛,浓的化不开又淡的看不见。周天赐三十一岁,他三十五,狭路相逢,何靖民多数时候领教到的都是周天赐模糊年龄的诡桅手段,这一刻却真的觉得,周天赐确实是比他小的,小很多。

既然是自己年长,何靖民先走过去拍了拍周天赐的肩膀,语气软化,“周天赐你心里是长着把尺子吧,什么事都算的这么清楚?不过有来有往也好,那今天我们扯平了,但是冒犯老将军的地方,我还是说一声对不起。”

周天赐倒是真没看出何靖民这么不计,前一刻自己对他的羞辱真如没发生过,俗话徒弟随师父,何靖民冯子玉倒也相像。但是像不像,都跟他没有关系。摆摆手,“心领,外面的学生我帮你撤了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何靖民愣了一下倒也习惯,既予必取,周天赐本就如此,“说。”

“一个要求一个问题,”何靖民点头,周天赐继续,“我要你帮我准备,两个人,去瑞士,越快越好。”何靖民闻言色变,周天赐抢在他发问前手势阻止,“没有商量,同意还是不同意?”

何靖民看着周天赐,刚才的周天赐举手出言都是不容反驳,当家做派,“你走了,谁掌舵?”

“去找谷部长,把你刚才和我说的话跟他再说一遍,记得,别总想着他小,你眼里有他他就不会再为难你,”周天赐眯起眼睛,慢慢开口,“现在这个时候,总座的位置,我想他会给你。”

何靖民思考一阵,“问题呢?”

“我问你,你说实话,”周天赐语速变得慎重,表情渐渐严肃,“你今天找我,鲍副座知不知道?”

“不知。”何靖民丝毫没有犹豫,周天赐仿佛松了一口气,“行,那我现在就跟你去。”

南京总T府有条长走廊,一侧墙上开着大扇的玻璃窗,周何从长廊走过,远远可以看得到广场上的情况,游行的学生和示威的人群,看不清细节,却能感觉得到气场。

周天赐扭脸看着,广场上的气氛好像变了,虽然人群没有散开,但是游行的人不再走动,口号也好像也已经停了很久,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是刚才和何靖民说话的时候太专心了?

会议室的门就在眼前,周天赐眉头蹙紧,“我再问你一次,他真的不知道?”何靖民就要伸手开门,他走在前面周天赐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知道。”果断的答复,周天赐终于放心,抢过去握住门把,拧开门回头对何靖民说,“去,把广场上游行的学生代表找来,我跟他们谈谈。”

何靖民还未回话,从会议室里面已经传来一个干脆的声音,“不用了,我已经把他们找来了。”熟悉至极,周天赐本能的想要关上门,而那个人已经几步走过来拉住了门板,如果他硬要关门,门缝处白皙的指头,必然受伤。

“请周总座快进来吧,”鲍聿卿将门全部打开,“学生代表们已经在里面等了。”

笑着松开门把认鲍聿卿打开门,周天赐真有鼓掌的冲动,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是这样。他转头看着何靖民,“这就是你的实话?”

“是我给他的命令,抗令,我可以枪毙他。”鲍聿卿为何靖民辩解。

“以为我不敢枪毙你么。”周天赐不想停留也不想看,走过鲍聿卿身边时,极轻极快的说了一句他未必想明白意思的话。

鲍聿卿愣了一下,何靖民心有触悟,此时的周天赐,权力可比旧时的天子九五,忤逆于他,是最难容忍。

鲍聿卿跟在周天赐后面,亲密熟稔,任何亲昵的词用来形容他和周天赐都不过,视线里潇拔的背影熟悉至极,只是今天来看,看出了一份曾经没有注意到的寡冷。

周天赐径直走到会议圆桌的首位,三男两女的学生代表,列席在坐的谷衡和吴馨毓,周天赐轻轻点头,推席入座。鲍聿卿坐在周天赐右手,才刚坐下,周天赐已经开口,“各位,今天请大家来是希望解决问题,我想学生和ZZ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才闹到今天这样不可收场,不过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我相信只要方向相同,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鲍聿卿才拿起笔,修长的指尖就因为周天赐的“方向相同”这一句话轻轻一颤,他不觉看了一眼身边的周天赐,周天赐并没有看他。

“周总座,”周天赐话音一落,桌边的三男两女中立刻站起来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学生,“您刚才也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那好,我们的要求都在口号里,反对日本侵略,反对ZZ坐视,抗击日寇,还我河山,请您做到。”

脆亮的男声带着少不更事的理想,何靖民一听到“ZZ坐视”就气不打一出来,坐视坐视,却是谁让ZZ坐在这里只能看的!

正要浮躁,周天赐低沉的声音响满整个会议厅,“请各位代表相信我周天赐的诚意,我可以代表南京中央和大家保证,我们都和各位一样痛恨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国家……”

“那你为什么不抵抗,你的所作所为和卖国贼有什么分别!”

突然抛出的指责,义正言辞的高调女声。

讲话的女孩话一出口就被同伴按住,现在什么场合,周天赐什么人物,用指责打断他的话,冲动的下场叵测。会议桌子对面的学生心中一惊,会议桌另一边的何靖民惊觉醒悟,深仇不得报养子不如无,真不知道牢记着这句话的周天赐听到卖国贼的指责心中作何感想。

“毫无道理的话我不想反驳,如果你还是不能信我,我只能说,我周天赐可以指天保证,如果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发现我有卖国的任何举动,那么,谁都可以在任何地方把我的头割下来,周天赐绝不反抗。”

周天赐讲话的时候看着那个出言指责的女孩,而包括那个女孩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他这句保证凛神看他,周天赐缓缓站起,“各位学生代表,现在这间屋子里坐着的都是能对国家负责的人,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和日本人有至亲血仇,”周天赐边说边走,从他右手边开始依次坐着鲍聿卿、谷纵、吴馨毓、何靖民,他一个人一个人的走过去,“父亲,弟弟,丈夫,师父,该还命的都是日本人,”走过了何靖民身边,周天赐将视线对准桌子对面的学生代表,“你们现在,还要怀疑中央抗日的决心么?”

五人代表两两向看,口口声声,代表正义,有这样的想法,恐怕只是因为太年轻了,或者就如周天赐所说的,是误会。

对面年轻的脸上流露出掩不住的信任,因信任而兴奋,一双双燃满希望的眼睛是无言的回答,周天赐收回目光,放空的视线在很远的地方交集,表情凝肃意思清楚,“听我说,日人一定会失败,中国永远是中国。”

接下来的谈判变得相当容易,周天赐将许多国家现状的真实情况告诉学生代表,在他们书面保证的前提下对诸多相关资料予以开放,只要是学生代表能够保证对示威人群的号召力,任何请求周天赐都给予特权批准。于是一时间,南京总T府会议厅人流不断,反正行政已经完全瘫痪,各部委责任一把也就给了学生更多的耐心和时间。最后周天赐特别要求带学生们去看由山东会战到沈阳事变期间军队阵亡战士的名录档案,编号明确却归档如山的资料成为最具有说服力的无声证言,学生代表最后离开总T府,男孩不发一言神情肃穆,女孩子相互搀扶泪流满面。

第七十章

广场上游行示威的人群开始散去,鲍聿卿留在走廊上,这个位置他能最直接的了解到外面的情况,也能看到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坐在位置上出神的周天赐,一室缭绕的烟雾,忽明忽灭的一点烟火,映着窗外寸寸坠落的夕阳。

周天赐将手上的雪茄在水晶烟缸里按灭,眼前骤然一黑,他愣了一下,才注意到天边的残阳以尽,屋里竟然已经全黑了,些许自嘲,烟头上这点火光虽小,只因为近在眼前,就能让他错以为整个天都还亮着。

多么荒唐,多么自欺,只是看着,一直看着,竟就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顾,对明显的真相充耳不闻。

周天赐从烟盒里拿出一支新雪茄凑到眼前看着,棕褐色的条状长棒,要用火柴点很久才能着起来,要一口一口的呼吸才能不灭,即便如此,他看到眼前这点火光竟就也认为世界还是明亮。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动手掐灭这点红光,终于认清,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只顾着抽雪茄的时候从悄悄到彻底,变得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雪茄自己其实不会燃烧,只能用生命的气息点燃,再把秽气通通吸到肺里的,以为终于会有结束的一天,却忘了雪茄熄灭以后会留下的,只有灰烬。

周天赐扯起唇惨淡的笑,怪得了雪茄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是他自己从来想不明白!

“啪”

有人按开了会议室的壁灯,只是周天赐此刻感觉到的不是光明重现,而是这么亮堂的环境里,他的愚蠢,无处可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周天赐看清让他有这种羞辱感觉的是谁。

“天赐,”鲍聿卿走到周天赐身边,“学生们都回家去了,南京中央各部门都在加班恢复正常职能,谷纵汇总了何靖民在职这段时间派往北平的命令,我们吃过饭就来看,没有问题的话即可发往北平?”

周天赐抬头看和他说话的鲍聿卿,空淡的眼神就如同燃尽的灰烬,周天赐不说话,他发现鲍聿卿神色的变化,有一丝逃避的愧疚,但是很快就从那双清透无比的眸子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来你都懂,那我就可以把这一切都解释为你的故意么。那么在你鲍聿卿的眼里,我周天赐根本就是个傻瓜吧!

“和我去瑞士,今晚马上走。”周天赐没有语气没有表情,只是说,连看也不想。

鲍聿卿知道绕不过,不如彻底讲清,“天赐,那不可能。”

“什么可能?”

“什么都不可能!”

“好,好个什么都不可能,鲍聿卿,你给我记着,记着你今天讲过的话,”态度平平语气平平,周天赐觉得自己浪费的太多,以至于再也不会也不可能有多余的感情,“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周天赐最恨的就是按着别人的意图做事,最恨被别人左右摆布。以前有过例外那就是你,但以后不会有了。”

鲍聿卿没有听清周天赐明显的警告,他的思维还停在周天赐对他的称呼,他叫他名字,他从来都叫他聿卿不是么?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只有他一个坚持这样叫他。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么!”周天赐拔高了好几度的话才拉回鲍聿卿不知飘散到了哪里的回忆,其实鲍聿卿什么都没听清,只看到周天赐的冰凉冷酷和高高在上,鲍聿卿轻蔑一笑,“我听不听的清就要看周总座说了什么。”

“哦?”周天赐凉凉反问,“那请问什么样的话你听得清,什么样的话根本入不了您堂堂鲍副座的耳朵呢?”

鲍聿卿隐隐觉得疼痛但是不知道是哪里,“鲍聿卿只求抗日,听什么样的命令周总座不会不知,一些三岁娃娃才会说的梦话,就请周总座别浪费唇舌了。”

周天赐心上一痛,眸子里极深的受伤片刻就转成怒火,“梦话?梦话!好,好,我这场白日梦真的是做的太久了,久到你都看不下去了是不是?!活该,真是活该!不过鲍聿卿,我周天赐一贯懂得有来有往,你让我的梦碎了,我也得准备个好礼回赠才算对得起你,你说是不是?”

以周鲍之深刻了解鲍聿卿立刻猜到了周天赐这话的意思,他这是要!

“周天赐,你不能这样!你我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国家前途。”

“呵,”周天赐哼笑一声,鲍聿卿最在意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鲍副座真是忧国忧民,不过,区区你我有那个能量影响国家前途?你放心,虽然我是对人不对事,不过圣贤道理都还是明白的,我在这个位置上就会负这个责,我说这个话就只是针对你!”

鲍聿卿怔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周天赐毫不掩饰的恨意还是因为他没听懂周天赐的话,“对人不对事?我是军人理应保家卫国,我是东北军总司令家园沦陷当然该去抗日前线,你针对我毫无道理。”

周天赐不想听的撇开眼,“口口声声保卫家园,你的家园在哪?东北军总司令,那你的东北军呢?”

“在,在东北。”鲍聿卿觉得地好像微微晃了一下,他往前走了半步扶着沙发靠背站稳,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事实,可是还是有一瞬间心里用来支撑的、其实已经千疮百孔脆弱到虚弱的东西,立时粉碎。

隔很久才有的回话,周天赐再嘲一声,鲍聿卿,我就知道,你明明能把自己摘清楚偏偏还是要往身上抗,以前是我太客气,现在你要是扛不住了也别怪我话说得狠,其实你跟我这点倒是很像,你自己愿意就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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