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绍磊“腾”地起身，怒气冲冲地看着骆正元，“你说我像只狗？”

骆正元手里握着毛巾，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眼睛看着霍绍磊，认真的点了点头。

霍绍磊看着骆正元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觉得，火气一下子就消失了，随手抚了抚额前的发，闷声说道：“算了，不擦了，你去洗澡，然后睡觉吧。”

霍绍磊一再的安慰自己，大家都是男人，睡一张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等他看见骆正元从浴室走了出来，赤裸着上身，随意地在床边坐下的时候，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两个人住一个房间？

怔怔地看了骆正元片刻，霍绍磊倏地背转过身，关了台灯，“睡觉吧。”

黑暗中看不清骆正元的表情，霍绍磊只感觉另一侧的床陷了下去，然后一个微凉的身体钻进了被子里，碰到了他的手。他一惊，扭亮了台灯，“你身上怎么这么冷？是不是生病了？”

骆正元摇了摇头，“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在那之后，体温好像就一直是冷的了。”

借着台灯的亮光，霍绍磊发现骆正元微靠在床头，并没有躺下，赤裸的前胸露在外面，一条丑陋的疤痕几乎横盖了整个胸膛。他难以置信的挑起了眉，“这是……”

骆正元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胸口，淡淡地答道：“日本人给的。”

逆着光霍绍磊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看着他微垂的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默默地背转过身，霍绍磊再次熄了灯，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

第九章：沦陷

不知睡了有多久，霍绍磊被突然的吵闹声吵醒，他坐起了身子，发现身边的骆正元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借着窗外黯淡地晨光，霍绍磊下了床，走到骆正元身边，“怎么了？”

骆正元指了指窗外，“日本人。”

霍绍磊不明所以，正要说话，房间门突然被叩响，巨大的敲门声让他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几步走到门口，霍绍磊猛地拉开门，却没想到映入眼帘地是一把闪亮的刺刀。

向后退了半步，霍绍磊看清了眼前是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一旁站着的是一脸恐慌的管家张叔。

厌恶不自觉地从眼中闪过，霍绍磊寒了脸，“张叔，这是怎么回事？”

张叔慌慌张张地说道：“少爷，日本人昨晚进城了。据说，有一个什么国军的军官逃进了租界，这两位是来搜查的。”

还没等霍绍磊开口，一个日本兵已经推开了张叔，刺刀寒光闪闪的对着霍绍磊，操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中文问道：“你是什么人？”

霍绍磊握紧了拳，又慢慢的松开，缓缓地答道：“中国人。”

日本人挑起了眉，还要说话，一旁的张叔急忙拦住，抢先说道：“这位是我们少爷，不是什么国军军官。”

日本人点了点头，视线一转，落到了斜靠在沙发上的骆正元身上，“你们家没有两个少爷吧？这个，带走。”

话刚说完，另一个日本兵端着枪上前。霍绍磊脚下一动，拦在了他面前，“这里是我家，这位是我的朋友，汇丰洋行的董事长。不信你们可以出去打听打听，租界的人没有不认识骆先生的。”

两个日本兵对视了一眼，却听见霍绍磊淡淡地道：“你们动作真迅速，才打进汉口，就跑到租界来抓人，如果我没记错，这里是法租界，不是日租界，日本人想要在这里抓人，是不是要巡捕房的批准？”

说完，向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门口，“张叔，送这两位先生出去。如果他们不肯的话，就打电话给巡捕房的亨利先生，说有人清晨强入我家，并非法搜查。”

张叔点了点头，“是，少爷。”看向两个日本人，“两位先生还是请吧，要是闹到了巡捕房，对大家都不好。”

两个日本人面面相觑，最终端着枪，出了房间。

霍绍磊将门慢慢地关上，回转身发现骆正元已经穿戴整齐，“还早，你再睡会吧，我出去一下。”

“外面现在乱的很，你就不怕被日本人抓起来？”霍绍磊凝眉看着骆正元，道。

“要是在武汉的街头还能被日本人抓起来，我想我可以引咎辞职了。”骆正元笑了笑，道，“我总要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那我和你一起去。”霍绍磊将骆正元按在沙发上，“你稍等我。”

清晨租界的街头人烟稀少，一小队日本兵从另一个路口走过，似乎在搜查什么。霍绍磊将手伸进口袋，触到了冰凉的枪身。他抬眼去看骆正元，骆正元缓缓地摇了摇头，“稍安勿躁。”

两个人开车出了租界，才发现城内更是一片狼藉，断墙残瓦还在燃烧，昔日的繁华的城区化成了一大片的废墟。不远处火光冲天，似乎是日本人还在放火。整个中山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店门紧闭。

霍绍磊觉得胸口无比的沉重，从现在开始，武汉完完全全的落入了日本人手中么？他背转过身，突然在地上看到了一道暗淡的血迹，他抬眼看向骆正元，骆正元点了点头，两个人顺着血迹走进了一边的小巷。

四下里查看，霍绍磊终于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影，身上隐约能看出破损的国军军服，上面沾满了斑驳的血迹。

霍绍磊蹲下身来，小心的试了试鼻息，“还活着。这里不安全，我们把他带走吧？”

“先带到我们的新据点吧，那里是特别区，日本人一时查不到。”骆正元缓缓地说道。

霍绍磊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这人掺起，看四周无人，扶上了车。汽车一路奔驰，直接开到了第三特别区。

汽车在洞庭街立兴大楼的后门停下，两个人将昏迷的国军士兵掺进了楼内，直接藏入了骆正元办公室内的暗室中。霍绍磊找来了纱布和药品，简单地替伤兵包扎了伤口，顺便擦拭了他布满血迹的脸。

“滕正？”霍绍磊突然低声说道。

“什么？”坐在一旁的骆正元抬起头看向霍绍磊。

霍绍磊低下头，又看了看病床上的伤兵，“他好像是我在国立武汉大学的同学，滕正，听说他毕业后投报了黄埔军校，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

骆正元缓缓地站起身，站到霍绍磊身旁，“可能是武汉城破的时候，被打散了，逃入了城内。既然是我国军的战士，就留他在这里吧，每日派专人来照顾他。”

霍绍磊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两个人出了暗室，突然有人叩响了办公室的门，霍绍磊随意的靠坐在沙发上，骆正元拉开了门，行动队的郦良急忙走了进来。

“怎么了？”骆正元迷惑的问道。

“队长，刚刚日本宪兵队的渡边尚武带人去了霍少的家。”

霍绍磊倏地起身，“去了我家？干什么？”

“据说是日本人打算在武汉建立伪政府和商会，大概是想要拉拢武汉的富商。”郦良说道。

“我要回家看看。”霍绍磊拉过椅子上的外套，随意的披穿好，“拜托你帮忙照顾好滕正。”

骆正元略微思索，“郦良，你看好这里。绍磊，我跟你回去。”

看着家门口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霍绍磊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几步进了家门。

大厅上，霍启山正襟危坐，一个穿着日本军服的人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两个人正说着什么。

霍绍磊一进门就有两个日本兵端起了枪，对准了他们二人。骆正元在身后悄悄地按住了霍绍磊探进口袋的手，接着面上露出一抹笑意，“伯父，未实现通知就到了您府上，没想到您有客人，小侄冒昧了。”

霍启山看了眼日本人，对方缓缓地摆了摆手，两个日本兵将枪放下。霍启山才开口，“没关系，渡边先生也只是来看看我，不妨碍的。”说着，转向了渡边尚武，“渡边先生，容我为您介绍，这个是犬子绍磊，这位，是犬子的上司，汇丰洋行的董事长骆正元先生。您刚刚跟我说的事，想来骆先生也是能帮的上忙的。”

渡边尚武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骆正元身上，带着研究的意味，许久，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说道：“想来骆先生的洋行也和霍先生的公司一样暂时休息了，如果你愿意的话，皇军可以帮你们重新营业，大家一起努力，重振武汉的经济。”

骆正元拉着霍绍磊，随意的在沙发上坐下，“骆某自是愿意的。只是骆某的洋行，实在是太不起眼，重振武汉经济，怕是帮不上忙。”

“不，不。”渡边尚武摇了摇头，“骆先生客气了。贵洋行只要愿意营业，做一个表率，加上霍先生的配合，给大家做一个榜样，武汉经济的自然恢复。”

“骆某是个商人，经营洋行自是为了盈利。现在局势这么乱恐怕是没有外国人愿意和我们做生意了。不过骆某到有意经营一家贸易公司。渡边先生若是看得起骆某，只要您开口，骆某随时可以开业。只是，骆某胆子小，这公司的安全，还望渡边先生帮忙。”骆正元客气的说道。

“这是自然。”渡边尚武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骆正元还要说话，突然从后花园传来尖叫声，紧跟着是枪声。一直沉默的霍绍磊倏地站起身来，冲了出去。

第十章： 变故

霍绍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母亲，倒在血泊之中，手里紧握着他留给她的袖珍手枪，一个日本人手中拿着一把手枪，枪口正对着他倒在地上的母亲。霍家的侍女瑶儿蹲在霍母的身边，啜泣不止。

霍绍磊颤抖地蹲了下来，去按霍母的伤口，想要止住她的血。霍母摇了摇头，伸出柔软的手，缓缓覆上了霍绍磊的手，“绍磊，你要照顾好自己。”头一偏，再没有了气息。

霍绍磊的手轻轻地探向了霍母的鼻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微垂的发盖住了眼，不住地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

尾随而来的霍启山大惊，转过头看向渡边尚武，“渡边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霍绍磊猛地站起身，拔出枪，迅速的上膛，直顶上渡边尚武的头，修长的手指，立即就要扣动扳机。骆正元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看向他的眼中带着无可奈何。

渡边尚武正对着枪口，视线转向地上看了一眼，望向自己的手下，“真田君，这是怎么回事？”

叫做真田的日本人正将手中的枪直指霍绍磊，听见问话，急忙答道：“渡边大佐，我只是在花园里转转，这个女人拿了一把手枪就想要杀我，逼不得已，属下才开了枪。”

“不是这个样子的。”瑶儿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是他，趁花园里没人想要对我……被夫人撞见，夫人拿枪指着他叫他出去，他就开了枪。”

霍绍磊双眼通红，握着枪的手微转，对准了真田，声音冰冷，“渡边先生，您可以走了，但是这个人，要给我母亲偿命。”

渡边尚武皱起了眉，“霍公子，这个恐怕不行。真田君如果犯了错，我会把他交给军事法庭处置，是不能由您动手的。”

“那我母亲的枪就白中了么？”霍绍磊冷冷地望着渡边尚武，“这里是租界，恐怕还由不得你们日本人做主吧？”

“绍磊，你怎么跟渡边先生说话呢？”霍启山伸手拉了霍绍磊一把，将他的枪按下，转过身，赔着笑对渡边尚武说道：“渡边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犬子不懂事。您还是先回去吧，改日，霍某一定上门赔罪。”

“赔罪？”霍绍磊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他们刚刚杀死了你的发妻，你还要上门赔罪？”

“我相信渡边先生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对吧渡边先生。”霍启山微微低下头，却没有掩盖已经通红的双眼。

“实在是抱歉，霍先生，我们先走了。”渡边尚武恭敬地鞠了个躬，回身朝着真田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霍绍磊握枪的手缓缓地松开，手枪落到了地上。而霍绍磊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向后倒去。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扶住了他，骆正元的眼里满是担忧，眉头紧皱着看着他。

霍启山蹲下身，颤抖地手指想要去摸霍夫人的脸，霍绍磊突然挣开了骆正元的手，用力的将霍启山推到一边，声音嘶哑的说道：“你们二十多年的夫妻，可是你却看着她惨死在自家花园，刚刚你对日本人委曲求全的时候在想什么，现在又在这假慈悲？”

“绍磊，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可是，现在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我们又能拿他们怎么样？”霍启山伸手，想要去拉霍绍磊的手，霍绍磊狠狠地将他的手打开，跪倒在霍母的身边，“霍启山，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的父亲。我母亲的仇，我自己来报！”

骆正元不忍的闭上了眼，许久，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看向身后的管家，“张叔，您把伯父扶下去，绍磊这里，交给我。”

张叔和其他下人将老泪纵横的霍启山掺了下去，花园里只剩下骆正元和跪倒在霍母尸体前的霍绍磊。骆正元缓缓地在他身边蹲下，大手抚上了他的背。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霍绍磊突然抬起头，对上骆正元的眼，吼道：“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些天杀的日本人！”

“你能杀掉那个真田，能杀掉渡边尚武，可是你能杀掉整个武汉，整个中国的日本人么？”骆正元直直地看着霍绍磊的眼，毫不闪躲，“我跟你保证，终有一日，你母亲的仇你会亲手报。”

“骆正元，死的是我的母亲，你当然可以这么冷血，你当然可以在这里安慰我，针不刺到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痛！”

“我知道。”骆正元低低地开口，“我当初所承受的，远比这要多。但是，绍磊我们是战士，这些我们必须要承受，因为我们还有自己的使命。”

霍绍磊垂下了头，不再说话，他的手死死的握住自己的衣摆，双眼通红，眼泪不住地滚出眼眶。骆正元跪坐在他的身边，空荡的花园里，寂静无比。

局势混乱，霍家对外宣称霍夫人暴病身亡，丧事从简。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旧友故交来到霍家。

霍绍磊穿着黑色的

中山装，斜斜地依靠在大厅的柱子上，面色惨白，看着霍启山与来悼丧的人沟通，一言不发。偶尔有相熟地人过来，想要安慰他，他也只是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骆正元迈进大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霍绍磊微垂着头，苍白的手指随意的搭在一边，一旁的安民世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他却依旧低着头，仿佛身边与自己说话的人，仿佛整个大厅的肃穆，整个大厅的喧嚣，与他没有一丝关联。

骆正元感觉胸口没来由的一紧，他觉得自己无法接受霍绍磊这个样子，他宁愿他一直是那个正直、热血，偶尔乖张的青年，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

就这样远远地看了他许久，骆正元突然迈步，朝着霍绍磊走了过去，无视站在他身边的安民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绍磊，你跟我出去一下。”

霍绍磊抬眼不解的看着骆正元，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骆正元有一丝恍惚，他微顿，倾下头，覆在霍绍磊耳边，“处座下达了新任务，要我们行动队去完成。”

霍绍磊点了点头，无视刚刚在自己身边站了许久的安民世，跟着骆正元出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