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安其实知道，孙思敏刚才的话是给他的。但是女上尉突然横插一脚，正好帮他挡了话。

不需要他另外的好心了。能帮延吉入伍已经是最好的了，好得不能再好了。剩下的，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他曾经的那个位置，现在已经换了人。这个人，只会比他当初的分量更重。

时间久到仿佛跌入茅坑的顾延吉终于也出来了。孙思敏问顾延安怎么回去，顾延安说打车。然后沈疏影笑着和顾氏兄弟说再见，孙思敏点点头，很自然地单手揽过沈疏影的纤腰，向停车场走去。

因为衣服没兜，所以顾延安把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顺着酒店大门的台阶往下走，一路走出有穹顶遮蔽的区域见了天空。顾延安发现天空飘着细雨。

顾延吉蹦蹦跳跳追了上来。离开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包房，他仿佛是冬眠的蛇苏醒了，全身上下的鳞片一起扭动起来：“我们去哪里打车？”

顾延安反问他：“谁告诉你打车？”

“你刚才不是说……”

顾延安言简意赅地打断他：“太贵。”

顾延吉不干了：“天下雨了。”

“小雨。”

“这里回去要公交换地铁，还要走好长一段路！”

顾延安实在没力气和他扯皮：“走路能累死你吗？”

顾延吉一脚站住了：“你说过打车的，这里回去也就一百块不到，几千的饭都请了，你不能当多点了个菜吗？”

顾延安站住转过身：“顾延吉，你不要搞错了，我是为谁付这几千块的。你当着街上跟我大呼小叫，你说我没良心，你有良心吗？”

顾延吉没料到顾延安能突然跟他讲良心，一时有些语塞。然后他仿佛恼羞成怒似的一嗓子嚷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是为谁，反正不是我！”然后他找到了逻辑：“你是为了你自己！我去当兵了，你就能甩了我这个包袱了！为了不管我，你几千块的本也舍得下，但是我这么累这么困，你连个车都不肯打，你还敢说你是为我好！”

顾延安被他一大通话吼得心口痛。力不能支似的一抱手臂，他转身就走：“行，顾延吉，你厉害，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顾延吉很委屈，非常委屈。偌大的一个城市无他容身之地，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看人脸色。不知不觉握紧了拳，他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延安知道他走了，但是无意去追。他今晚受的刺激太大了，而且酒的后劲一阵阵上来，让他几乎站不住。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再走一阵，可是风太大，夜雨太凉，最后看见路边的一家麦当劳，顾延安推门走了进去。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第四十二章

顾延安在麦当劳里喝热牛奶，结果越喝越冷。给顾延吉打电话，结果对方比他狠，是永远的拒接。他在里面坐了三个小时，把热牛奶喝成了冰水。

往事一件一件地被他回忆起来，他突然发现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似乎还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他原来相信，自己一个人努力就可以有不一样的未来，可是孙思敏摧毁了他的信念。孙思敏的陪伴让一切他需要和不需要的物质变得唾手可得，除了看看书他已经没有了起早摸黑去挣一份生活的勇气。

顾延吉其实说得没有错，深更半夜的雨天，打个车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但他就是看不惯顾延吉的理所当然。他不仅对顾延吉苛刻，还要把对自己的苛刻捡回来。

当桌上的手机震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希望是孙思敏，然而拿起来一看，是“小胖”的短信。曾经有一天，顾延安把手机拿到正在奋力仰卧起坐的江笑风身边，告诉他一分钟做不到四十个就把他通讯录里的名字改成“小胖”，于是江笑风拼着老命起承转合，最后拜倒在三十八这个数字上。当初改的名字，一直没有改回来，虽然那已经不是小胖了。

顾延安轻轻笑起来，其实江笑风一直是对他很好的，他虽然知道，可是几乎视而不见。视而不见，是因为不需要，可是现在，他终于看出了对方的可贵。

孙思敏是自愿离开他的，父母如果打来电话也只问顾延吉一个，大半夜会想到关心他的人，只有小胖。

那条短信的内容是：我打寝室电话你没在，你在哪儿呢？

若是放在从前，顾延安大概只能从这条短信里读出对方像个怨妇管得太多。

然而他回信报了自己的位置，告诉江笑风，顾延吉又跑了。

江笑风立刻打来了电话。顾延安任性地告诉江笑风，顾延吉爱跑不跑，他不管了。江笑风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立刻十分不安，末了他一撂手上的茶杯：“你在店里不要动，我来帮你逮他！”

外面的雨色已近瓢泼。今年夏汛的第一场雨，终于到了。

于情于理，他应该让江笑风老实在家呆着。于理于情，他不想再一个人了。

江笑风是开车来的。锁了车子进了麦当劳，他一眼就看出了顾延安的反常：“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没多少。”

“这么大雨，你弟往哪儿跑了？”

顾延安直接摇了摇头。

“你弟带伞了吗？”

“没。”

“你带伞了吗？”

“没。”

江笑风顿时无语了。他有心问一问这是怎么个情况，然而顾延安现在的状态绝对不适合做一个解说员。把顾延安扶到自己车上，江笑风亲自动手给他绑了安全带，同时又发现了自己的重要性。

在他眼里，顾延安好像是很万能的，于是他是第一次发现，顾延安居然也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江笑风带顾延安去找顾延吉。沿着往地铁口去的地方一路开，公交站、花坛边、还亮灯营业的小店面。最后车子开到了地铁口，江笑风把车一停：“或许他已经乘地铁回去了。那么大的男孩子，有问题他会打你电话的。别担心了。”

顾延安真没在担心顾延吉，因为他已经被对方气死了。用手在起雾的车窗上擦出一片空间，顾延安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清外面。看不清，就不看了，他老老实实坐回原位，对江笑风说：“那我们走吧。”

江笑风说：“别去学校了，去我家吧，我家近。”

“有地方睡吗？”

江笑风嘿嘿一笑：“我的床有一米八呢。”

“你爸妈呢？”

江笑风答非所问：“我妈妈可喜欢你了。”

第四十三章

他们的车子穿越风雨，在空阔平坦的街道上开成了水上摩托。顾延安发现如果不是下雨，江笑风大概也很能飙速度。

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江笑风关灯熄火，准备下车。然而顾延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在一片近似于无的昏暗光线下，江笑风惊慌失措地发现，顾延安吻了自己。

僵硬地靠在座位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有一点叶公好龙，因为无法招架顾延安的亲近。

无法招架，也无法拒绝，江笑风被顾延安捧着脸亲吻，仿佛已经变成一座柔软的雕塑。顾延安很干净，即使醉酒也不带浓重的气息，江笑风品尝出了自己舌头上的酒味，是一阵阵让他颤栗的感觉。

顾延安很低声音地问他：“你不是喜欢我吗？愿意和我做吗？”

江笑风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在抖，或许没有，是他感觉自己在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愿意……你肯吗？”

昏暗的光线里他依稀感觉顾延安垂着脑袋点了点头，然后是顾延安的声音：“我肯，你会吗？”

江笑风抓住了顾延安的手：“会。”

但是事实证明他不会。他们在车子里折腾了能有大半个小时，江笑风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于是江笑风尴尬了。顾延安一阵一阵地笑，抚摸江笑风的头发，笑到最后他撑了起来：“滚下去！我来。”

被进入的时候，江笑风疼得抓紧了门把手。他觉得今晚不可思议，他在大雨中焦急地去找顾延安，等他找到了带回他，情况却变成了现在这样。他迷迷糊糊地简直不能思考，顾延安牵他的手到自己肩上，他便用力搂紧了顾延安的脖子。

他在雨夜中迷航，在黑暗里忆起了过往。他记得在银河之下的山顶峰巅，顾延安曾经笑着告诉他，再瘦一点的话，他会喜欢他。顾延安是兑现诺言了吗？

江笑风没有后悔，并且把顾延安带回了家。

走进浴室拧开花洒，他还是一头一脸的面红。用热水冲了大半个小时，他成功把自己从头到脚蒸成一只大虾，于是脸红就不明显了。

顾延安蜷缩在卧室的沙发里，一阵一阵地后悔，怀疑自己要带坏了江笑风。然而江笑风穿着睡衣走了过来，蹲在他的面前。江笑风伸手抚摸了他的头发，告诉他：“我不后悔。”

“还疼不疼。”

“不疼！”江笑风站起来原地走了一圈，以示自己感觉良好。

顾延安仍然是抱着手臂坐着。疼不疼他是知道的，可是知道也就知道了，不打算补救什么。

江笑风弯腰想牵他的手：“去洗澡吧。”

顾延安摇了摇手：“我明天一早回去洗，你让我坐一会儿。”

江笑风不打算勉强他。并排和顾延安在沙发上坐了，他很自然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握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扭头去看顾延安：“你是不是病了？”

顾延安摇了摇头。

江笑风不相信地凑过去，和他贴了个额头对额头，然后他发现顾延安已经烧成了一块碳。

第四十四章

顾延安上一次这么汹涌地生病，还是前年冬天跨年他和孙思敏的第一夜。那天孙思敏喝了酒尾随他回家，并且王八胆子上身地欺负了他。事后，孙思敏拍拍屁股跑了他就病了，连病了三天，烧退了后自己爬起来，洗被孙思敏喝了一半茶的杯子，洗负气时扔进垃圾桶里的床单。

他想自己那时候也是一个人，可是多么强悍，现在竟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得要倚仗江笑风这个长不大的孩子。

沈疏影今天赴了一个饭局，心头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可是，就是感觉不对劲。

花一个小时把自己从头到脚护理了一遍，她穿上了一套新内衣。

身体是一个美丽的长葫芦，腰肢纤细，手脚细长。她对着穿衣镜横看成岭侧成峰地照了，自我欣赏的喜悦淹没了她。末了沈疏影拿来相机，对着镜子中脖子以下的部分啪啪啪一顿拍，然后上传匿名的个人主页。她的自恋照背景里还有孙思敏躺在床上的一条只着内裤的健美大腿，成为她炫耀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她轻盈地一转身，跳上了床。

手脚并用地爬到孙思敏身边，她一挺胸拱上了孙思敏的背。孙思敏正在看一本杂志，感觉她拱上来，便余出一只手，在沈疏影的髋骨上拍了拍。

沈疏影扭起来：“别看啦。”

孙思敏放下了杂志，然而把眼一闭，没有看她。

沈疏影再接再厉：“我这身怎么样？”

“好看。”

“你眼都没睁！”

“没睁我也知道好看。”

沈疏影不确定这是不是赞美，然而对方不肯看自己，让她是非常地不满意。

伸手去摸孙思敏的脸，她温柔地问道：“你怎么啦？”

“今天很累。”孙思敏从脸上抓下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乖，今天早点睡。”

“不，我今天想要。”

“我真的累了。”

沈疏影抬起头：“你又没干什么，怎么累了？”

因为沈疏影是精力旺盛且喋喋不休，所以孙思敏直接动手把她揉搓了一顿。然后孙思敏向后一倒瘫在床上：“你他妈少给我骚！”

沈疏影原本心里挺郁闷，经他这么一搓一吼，顿时就舒坦了。一翻身她趴在床上侧着脸看孙思敏，越看越顺眼，也越看越忧虑。

孙思敏突然问她：“你觉得我对你好么？”

沈疏影一愣，然后脖子一直骂道：“不好！”

孙思敏叹了一口气，没理她。

有此一问，是孙思敏想到自己也这么问过顾延安。对方的回答，也是把他这个问题甩回了他脸上。今天他问沈疏影，他也可以预见答案。

他在想，自己的评价怎么会这么糟糕，一个两个都认为自己不好。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是说他好的，每当他操翻一个美少年，对方都会汗津津地告诉他：“敏哥你真好”。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

孙思敏自己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真相就在他心底，但他不愿揭开看答案。

沈疏影躺在他身边，他却加倍地思念顾延安。

今天桌面上的顾延安是如此镇定，看自己和沈疏影低声说话，看自己给沈疏影夹菜倒饮料，看沈疏影笑着趴在自己肩膀上，他都始终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仿佛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和自己在床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不是他。

孙思敏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顾延安。和他相比，顾延安似乎是更加的没有人心。

他想也是徒劳，不想也是徒劳，沈疏影的肢臂和大腿纠缠着他，让他失去了思念另一个人的资格。原来他竟是身不由己的。就这样了吗？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江笑风用自己的手机给顾延吉打去了电话。因为感觉到了生气，他的语气也变得很生硬，告诉对方他哥哥生病了，让他管好自己。

他期待顾延吉可以表达一点关心，然而对方还是个吊儿郎当的样子。江笑风生怕对方下一句话就要说出诅咒，赶紧挂断了电话。

“他没事，他自己乘车回去了。”江笑风告诉顾延安，以免他担心。

昨天半夜里顾延安挣扎着洗了澡，然后穿着江笑风的睡衣躺在了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江笑风的睡衣

实在太大，兜头套脚地把他衬托成了一根秸秆。江笑风在床边翻来覆去捏他的手，感觉那手掌薄得像一个姑娘。

白天的时候，江妈妈叫来了住在隔壁小区的姑妈。姑妈退休前是街道医院的护士，于是亲自跑了一趟老单位，把针头盐水都配齐了带上门来。

顾延安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在江笑风的大床上昏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想走。然而江笑风和江妈妈一起堵了门，表示再过一天，周一和江笑风一起去学校。

顾延安在江笑风家混迹了一个周末，江妈妈对着顾延安得出了结论：这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于是江笑风面红耳赤，知道自己还不够好。

顾延安听在耳中，只明白自己应该清楚界限，像前天晚上头脑一热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做。他不能和江笑风玩感情游戏，因为这样的孩子他伤不起。

他不提，江笑风也不提，两人一致默契地当成那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顾延安这边消停了，孙思敏又犯了心病，开始抓心挠肝的不甘心，想要知道顾延安的现状。

他自己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对顾延安的情况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家庭，不知道他的朋友。虽然一万个不知道，但他寝室有个胖子孙思敏还是见过的。既然同寝，那顾延安的情况总归是知道一些。

于是孙思敏通过学校行政方查到江笑风的手机，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对于顾延安的情况，江笑风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虽然很奇怪为什么顾延安的干舅舅要突然打电话给自己，又是从哪里拿到了自己的号码，但他仍是竹筒子倒口一般把顾延吉的恶行统统倒了过去。

孙思敏咂巴着嘴装模作样：“你说这孩子，就是见外，怕我们担心，什么都不肯说。你可别告诉他我找过你啊。”

江笑风只管自己说得痛快。把顾延吉鞭挞了一通，他是格外的神清气爽，仿佛已经照着对方的脑门啪啪啪地拍了三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