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肃冷,即使帐内铺列的厚重毛毡子,也挡不住这阵阵刻骨寒凉。
许久,在祖良璧近乎失去耐心之时,胤禩终于开口:“对俄罗斯军队,副都统是否已有对策?”
祖良璧长叹,道:“末将已派人从坡背下坡,分几路寻找最近的大营。一段时辰后,定会有我军前来支援。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能否赶得及……却是九输一赢之赌。
胤禩咬牙,低喝:“两千五百人尚且不足,若再削除一千……副都统倒不如弃去全部辎重粮食,率所有人从坡背落荒而逃来得干净!”
祖良璧先是一愣,继而一怒,嗓音也不由地提高:“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弃甲丢粮,不战而逃!”
“所以……”胤禩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所以皇子就不是男人,只能躲在大军之后,临阵脱逃、抱头鼠窜了吗?!”
祖良璧顿一愣怔,怒气蓦地散去,无言以对。
“副都统,”胤禩直视祖良璧,沉声道:“俄罗斯军队不为偷袭、却为试探。否则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使我军发现其营地。”
祖良璧眯起双眼,细思量:“八阿哥的意思是……”
“俄罗斯正是不希望造成无意义的伤亡才出兵试探。既然如此,此番或许不会一次就派出大量兵马袭击。”
祖良璧倏地转身,于帐内来回踱步:“此仗可赢,但输的可能更大。”
胤禩颔首:“然。”
略理铜盔、护膊,祖良璧深深望向帐外,蓦地回首,回复胤禩:“末将这就下令,命人点亮篝火、数我雄威、令敌军畏惧,能拖上一刻便是一刻!若敌军杀上高地……”
胤禩随之接口,森然道:“则全部杀死,不可放过一个活口!”
主将之令,由各牛录额领一牛录三百人,埋伏于坡顶各处,厉兵秣马。
时间如同折磨人的刑具,一点一点将人心磨得点点惶恐。
坡底火光陡窜,敌军终于登上高地。
——开战。
不出胤禩所料,俄罗斯军队仅派一千先锋试清军战力。
祖良璧亲率士卒,先断敌军退路,从后厮杀。
沙场铁衣碎。
枪击刀刃震耳欲聋,犹如厉鬼之恸哭,阵阵呼喝生死一线。
遍地的血色沾染了雪泥,竟是污浊不堪、不忍目睹。
胤禩被三百多人层层护住,虽足够安全,却无法用旁观的心态看待眼前的战争。
占尽地利、人数双倍,却仍旧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
战役暂止,尸骸纵横。
再整军容,重定牛录人额。
祖良璧所领士卒骤减至一千六,更有甚者,士气低迷不振。祖良璧断然拔出宝剑,亲自捉回临阵逃兵,当场斩杀,悬尸于大帐之前。
无论是谁,丝毫不可懈怠!
不过一个时辰,敌人再袭。
清军的心却渐渐冷了。
此次,敌军的人数是之前的两倍。
胤禩几番上前,欲图一同作战,却被祖良璧下了死命令护于战圈之外,从坡背离去。
目眦欲裂,祖良璧大吼一声,依旧率众,在敌军完全登上高地后,先阻其退路,再……同归于尽!
枪火刀刃阵阵不绝,响彻天际、撕裂寒空。
祖良璧之亲兵匆匆备好干粮,如此关头更是顾不上礼节,近乎捉拿,强硬地将胤禩带往坡背。
胤禩长吁一声。
众生皆有私心、为不死而战、为不死而逃。
但……即使是逃跑,
爷……也要先杀几个疆外蛮夷,血染这刀锋!
倏地转身,胤禩双眸冷然,拔出腰刀,一个俯身躲开亲兵,大步入战场。
蓦然……
却被另一双沾着沙尘的宽厚手掌捉住。
胤禩骤然一惊。
“即使是送死,也有哥哥们在前一个一个挡着。八弟,现在可轮不到你!”
心跳慢了半拍,胤禩立即回首。
马蹄袖甲衣片,饯袍密缀铜星,以及,沾染上风霜雪粒的铁阀战甲。那是,被浓厚杀气所笼罩着的年轻将领——
皇帝所任命统领行走,皇长子胤禔!
微一扬眉,胤禩无视那战场肃杀,垂眸浅笑。
康熙病前给了胤禔行走之权,妙极!妙极!
这一不经意的举动,这一恰到好处的机缘,竟给了整个营帐以生机!!
落雪夜幕,人影朦胧。
不断地有士兵从坡背攀越而上,赶入战圈。
火器之声瞬间盖过了兵刃之响,战局剧变。
胤禩随意地拍开身上尘雪,跟在胤禔身后,随之一同步入战场。
然后,以命厮杀。
第二战,险胜。
战后,祖良璧立即向胤禔行礼,与胤禔胤禩围火而坐。
胤禔善用兵术、胤禩了解敌军,祖良璧熟悉地形。
三人合力,共商大计。
第三批俄罗斯军很快开始从坡底进军。
不出所料……士兵人数、三千。
胤禩冷哼。俄罗斯人,终于,也开始急躁起来了!
“大哥,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吗?”
“死亡?”
“死亡就像是喝着烧刀子酒、烈火焚身。”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唯有杀敌一路可走!”
“确实……唯有杀敌而已!”
“八弟,大哥所带兵马仅二千,此战或许不输,却必然两败。若俄罗斯军队第四次攻击,则所有人马,立即弃一切辎重分路奔走。”
“胤禩,听大哥的……尽人事、听天命!”
天渐破晓,黑幕愈显沉厚。
一场惨胜,一片血泊。
存活的将士零零星星。
所有人已全部准备好随身干粮与包裹,只待敌军有所动作的瞬间,决定去留。
长久的寂静,无丝毫话语。
只有哽咽的士卒,与永不再开口的亡者。
曙光逐渐强烈明媚,刺人眼目。
俄罗斯军队的营地远远可见。
一静一动。
清军大营萧寂,俄罗斯大营喧嚣。
身着呢绒短外套的俄罗斯士兵人头攒动……弃营地而逃。
一场惨胜的骗局。
一场两千余清军大败俄罗斯六万军队的骗局。
一场即使赢了,也无法开怀大笑、举杯畅饮的骗局。
胤禔首先打破了静谧,沉声命令剩余的士兵将所有尸骸堆叠在一起,就地焚烧。
此令立即引来众之非议。
胤禔扫过众人,冷冷道:“若俄罗斯人心有疑虑,派人前来探看,发现我军弱势死伤无数,继而卷土重来。那么,诸君还能有今日的好运,活着班师荣归吗?!”
凝厚的肃杀。
不过片刻,大火熏天。
这一战,终于彻底了结。
不久,俄罗斯军队不战而退,奔走回国。
失去俄罗斯之仪仗,丹津鄂木布、察浑台吉等人审时度势,带领部下相继离开噶尔丹。
噶尔丹东不可前进,西有宿敌策旺阿拉布坦,更有众多藩王头人痛打落魄之卫拉特军。
逐渐的……
噶尔丹之军队越来越困苦,为解决数千人的生计,持刀的将士扔下武器拿起竹枪,以打猎捕鱼为生。在噶尔丹的儿子塞卜腾巴尔珠尔被人当地头人抓住献给大清后,噶尔丹终于染上恶病,卧床不起。
颤巍巍地拔出携带了一辈子的匕首,噶尔丹冷笑一声,以刀猛力刺入咽喉。
野狼,不该卒在榻上,只能死在刀刃之下!
祸靖、永清。
战争由此终结。
徒留下,战死沙场的人命,与惶惶不安的人心。
——朕君临天下,统御万邦,本无分于内外。
——即绝域荒陬,皆吾赤子,一体眷念。厄鲁特噶尔丹逆天肆虐,恃强陵弱,掳掠喀尔喀等国。朕不辞劳瘁、亲统大兵、征伐剿灭。
——今厄鲁特之祸靖、则朔方永清矣。
凯旋回京。
病方稍愈的康熙每歇于驻跸之所,必出营亲自见地方老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抚恤民心之词。
胤禩每每跟在康熙身旁,看那杀伐决断的帝王抚慰百姓的姿态,感慨万千、不可名状。
除皇长子胤禔留守拖陵、料理赏兵事务,众皇子皆随皇帝同行。
行程五十日之后,驾发清河,卤簿已备。
皇太子率皇子、诸王、及在京文武大小官员,出郭外兵里道旁迎驾。八旗护军、骁骑、及近京闲散官员、士民工商、耆老男妇、夹道捧香跪迎。
圣驾由德胜门入,诣堂子行礼毕。
随后……回紫禁城。
胤禩浅浅含笑。
竟是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宫中。
春节、大捷,双喜。
数月不见,那几个小的,该是长胖了不少吧……
第四十四章:包子争霸战
大军凯旋,终于赶在了腊月之前。
春节、大捷,迎接双喜之年。
大军班师回朝,宫廷朝堂大权重归皇帝之手,皇太子胤礽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一时之间竟觉得颇为清闲。
大阿哥病弱,胤礽总会多抽些时间教导。几年来无比精细地养着,那四岁的孩子无甚大病,却仍是恹恹的模样,胤礽长叹,徒留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如同那一年内连丧二女的苦,就像是两根细长的针,痛得紧、也去得快。
念及大阿哥时,胤礽总会想起小十二。
也只有这几年对胤裪留心照看之后,胤礽才知道,那个自幼顽皮恶劣的弟弟是怎样不断在鬼门关内外徘徊,就这么一次一次硬是熬过来。待身子好了,胤裪却依旧我行我素,淘气丝毫不减。
就仿佛那人,任是沉浮起落,不过清风一笑,把心藏得太深太深。
胤礽施施而行,终是一个转身,向乾西五所走去。
二所之内,一轻一沉的咳嗽此起彼伏,胤礽微一蹙眉,径自推门而入。
药香弥漫,淡淡的苦涩溢满二所。
出所传太医的内侍尚看的到背影,所内却是一片萧寂。
轻咳喘息着,胤裪伏在书桌上不知写些什么,然后用力将墨迹吹干了,折起宣纸小心地揣在怀里,最后才吭吭唧唧地躺回床上,捂着脸蜷成一团。
胤禩将一切看在眼里,不言不语,待胤裪做完了全部,才缓缓俯身,强硬地从胤裪怀里拿出宣纸,当着胤裪的面将纸撕成碎片,直接扔入火盆。
火光隐约,胤裪猛地抬起头,一脸煞白。
胤禩凝视胤裪,平静地坐在塌边。
紧皱着眉头,胤裪冷哼一声,将脑袋缩进被子,再不看胤禩。蓦地一颤,胤裪轻声呜咽,瑟缩着向胤禩缓缓靠去。
胤禩一手顺着轻轻拍抚胤裪,另一手捂着唇,压抑自己时不时的肺气上逆。
背上一片温热,胤禩诧异地回首。
胤礽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胤禩身上,径自于软榻另一边坐下。
不算大的床榻,却承受了三个人的重量。
腊月初四,胤裪的十岁生辰,相伴的人不过,仅两个哥哥。
却……足够了。
春节将近,处处沾染了喜气。
胤裪逐渐好转,胤禩细细问过太医后,才带着胤禟胤誐一同前来玩耍,一扫二所沉滞之气。
胤礽笑着抱怨,半年里好不容易把小十二养胖了五斤,这么一场病,倒是让那半年白费功夫了。
胤裪嘴一瘪,越发将胤禩粘得紧了。
整整一个月,皇宫之内,张灯结彩,宫人们互道着吉祥之语,各个角落都洋溢着喜庆与愉悦的气息。
惟独,那万人之上、统御四方的帝王,郁卒不已。
乾清宫暖阁内,
康熙细细摩挲着那本笔法尚且欠缺许多,却无比用心的孝经,蓦地,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个一个的儿子!一个一个地白养了!
个个都是不孝子!!
康熙抬起头,微微遥望阁门。又是空荡荡,康熙一声不吭,复又从满桌的内大臣进献的吉联画轴里拿起一卷,方看几眼就没了兴致。康熙长叹一声,继而将所有椒屏、岁轴俱交内务府张挂。
全都是不孝子!
小的几个住在宫里的阿哥,全部留在阿哥所里,自顾自地闹腾直到鸡飞狗跳。
大的几个出宫分府的阿哥,整日待在自己府里,抱着福晋那叫一个天上人间。
你们阿玛呢?你们阿玛呢?怎么都想不到你们阿玛呢?
除了必要的请安,一个个居然都不来看看自己这个皇阿玛!!
晚膳时分。
康熙见满桌毫无新意的御膳,再见那一板一眼传膳太监与那被高捧着膳牌,顿时失了胃口。
大阿哥胤禔也就算了。
不久前,胤禔将散给军粮事务交明珠于成龙办理,才得以回京,竟因此险些错过了年关。征战里就属胤禔最是辛劳,说起来也着实苦了那孩子。而且胤禔独宠嫡福晋、心疼四个女儿在紫禁城里更是出了名的,数月不见,胤禔只怕是想得紧。
皇太子胤礽也怪罪不得。
这次御驾亲征,各部院衙门本章停其驰奏,凡事俱着皇太子听理。再加上成年皇子、多个重要大臣随驾亲征,这几个月来,大事琐事几乎全都被胤礽一人扛在肩上,怕是也累坏了他。胤礽的性子康熙倒是清楚,是那乐在万花丛里徜徉的随性,女人朕也就不管了,别给朕弄出个男的就行!
八阿哥胤禩,唉……
那孩子经历了几度险阻,而且受了伤、伤了元气,更是要好好休养着。不待见朕就不待见吧,别把身子搞垮了就行。
一叹再叹,康熙干脆撤了午膳。
这三人也就罢了,那其他人呢?!
小的几个都上尚书房了,能不能懂事些?
埋酒?埋酒那是老子埋给儿子的!一群兄弟在自个儿院子里瞎折腾什么?看看、看看,终于吃坏肚子了吧!哼!到头来还不得靠朕这个阿玛来收拾这烂摊子。
都八九岁了,还不懂事。
这酒是随便能埋的吗?!你们以为什么东西都能埋吗?你们以为今年埋下去个包子,明年就会长成一群包子了吗?!
还有那几个大的!
其他的也就不提了,就说说胤祉。
胤祉,你阿玛平日里是多么疼你,多么护着你!
哼!到头来居然是个有了媳妇忘了爹的白眼狼!
这回京才三十几天,嫡福晋就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胤祉,胤祉!你到底是有多猴急、多卖力,才能一种一个准?!
于暖阁内来回踱步,康熙陷入了沉思。
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春节,就是文献里,太祖春节之际。
太祖高皇帝自弹琵琶,耸动其身,边奏边舞,众人也随兴起舞,参宴者环立四周,拍手唱曲。阖族共欢、上下同庆、载歌载舞,其乐融融。
康熙细细忖度,蓦然扬眉。
就该乘着这春节的余韵,让几个孩子参与些喜庆的活动,也好早早培养父子恩情兄弟情义。
当机立断,康熙定在元月中旬,再开一场随性,撇除繁复冗长的规矩,可随意入座恣意畅谈的曲宴。从大阿哥胤禔到不满周岁的十六阿哥胤禄,所有皇子,康熙一个都不愿落下。
曲宴在康熙的无限期望之下,姗姗来迟。
乾清宫曲宴。
曲乐悠悠上品佳肴、、玉盘珍馐、华案高椅、香茗雅殿,每二人一席。
皇子在众人簇拥之下继踵而至,相继对位于御座的康熙行礼。
绿松饰绸缎、红缨缀海龙、朱绒点薰貂、金丝纹黑狐。
皇子们宛若游龙之首,色彩斑斓各有风采。
康熙隐隐含笑,旦见儿子们纷纷入座、气度贵气分毫不少,颇有成就之感。
穿着相仿的大红色缎子,胤禟胤誐比邻而坐,面向胤禩之桌。在整个宴席之中显得尤其显眼,犹如送财童子般可人。
胤裪自从胤禩回宫后,粘得尤其之紧,用膳安歇都不放过。入宴以来,胤裪更是牢牢跟着胤禩,倏地一个快步,挨着胤禩连忙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