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康熙一骨碌地从地上爬坐起来,怒火滔天:“可一不可二!”
胤禩背对康熙,淡然道:“到了。”
眼前,是一匹饥瘦的老马。
胤禩从怀里掏出干粮,分成两份,一份放回,一份包裹好后塞入康熙前襟。待一切处理好后,胤禩扶康熙,欲图上马。康熙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僵硬,胤禩重复了多次才最终将康熙扶上马背。饶是如此,康熙严重肿胀的脚却依旧进不了马镫。
胤禩思忖片刻,将拐杖放到康熙手里,干脆除了马鞍,自己一同翻身上马。
老马跑不快,再加上负重二人,行程被拖得慢极。
初冬,夜来得极快。
胤禩将马拴在树桩上,清理部分雪泥,在地上铺上杂草,继而依偎着温热的马肚子睡下。
一路被忽视罔顾的康熙淡淡地吭声,拄着拐杖,单脚艰难地走去,一个斜躺,硬是横在了胤禩身旁。胤禩攒额蹙眉,康熙仿若未见,干脆伸手将胤禩拉到怀里。
胤禩倏地抬起拳头,康熙瞪大双眼。
良久,胤禩放下手,一个转身,背对康熙,漠然睡去。
康熙强压下暗喜,几乎整夜无眠。
太阳升起,那是康熙遇难的第三日。
胤禩早早地爬起,第一件事就是将康熙扶上马背,然后处理昨晚留下的痕迹,再走向远处,依例布置迷惑敌军的障碍。
康熙抓紧缰绳,看胤禩渐行渐远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开视线。康熙懂胤禩的意思,早早将血书留于自己、将粮食分份、将自己第一时间扶上马背……康熙懂,胤禩的脸只怕已被俄罗斯人记住,胤禩所做,只是早做准备,在自己遭遇敌军时,让皇帝立即策马而逃。
那孩子,早已不是为了父,仅仅是为君,为国……
康熙苦笑,除了苦笑,再无其他。
等候,难熬。
一刻,康熙环顾四周;
二刻,康熙张皇勒马;
三刻……
康熙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身体已经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应,向着胤禩离去的方向扬马而去。
双手揪牢缰绳,但勒马止步的动作却迟迟无法作出。康熙做不出!康熙做不到!
康熙兀地失笑,既然已经失去理智,那就完全按着心中所想、心中所愿来行事,岂不快哉?!
终于找到……
那是四五个身着呢绒短外套、围在一起的士兵与一名翻译官。
那是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不住颤抖咳嗽的胤禩。
康熙目眦欲裂、怒火中烧。
那可是朕的儿子!那可是朕的亲生儿子!!
那是朕今生早早下定决心,万般包容、舍不得丝毫打骂的亲生儿子!!!
你们!!!!
俄罗斯士兵的枪口已经指向了康熙。
胤禩蓦地抬起头。
该死的!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这帮蛮夷本就是计划捉活的,自己没有性命之忧,但康熙——却是决不可暴露身份,这么一个蓬头垢面的糟老头子突然冲过来,不是送死是什么?!
胤禩怒极,抓起一把软沙撒向俄罗斯士兵,咬牙忍着腹部的绞痛,胤禩迅速撑地而起,拼了命地朝康熙狂奔而去。
子弹呼啸声阵阵想起。仅仅擦过腿际也一片火辣辣的疼。
胤禩忘记一切、忽视一切,只知道要尽快、尽可能跑到那人那里。
康熙含泪,一手抓紧缰绳,一手伸出。
只见那瘦弱的少年用力跃起,夺过康熙拐杖,一个用力,将康熙击落在地:“老混蛋,要不是你抢爷的马,爷怎么会……”
背部擦过石砾,撞得生疼,康熙诧异地望向胤禩。
“滚!!”胤禩声嘶力竭地怒喝:“要不是爷今儿个落难,爷定要打得你哭爹喊娘!乘着爷好心放过你!还不快给爷……滚!!!”
无声,康熙咬牙,一声不吭,扶着地极力地想要站起。
“你!”胤禩浑身一颤。
“碰!”
“你……”胤禩骤然用左手捂脸,右手抡起拐杖用力击下,一下又一下……
康熙不可置信地看向胤禩。
那人,怎么敢……居然……
你居然真的下重手打?!
“你知不知道,爷已经被你毁了一辈子!”
“一辈子!你让爷一辈子不得安宁!”
“我已经被毁了!这辈子都找不回意气风发的回忆!更找不回什么狗屁的情义!”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老匹夫!!!”
“我只想要能够被人认可!我只想要无拘无束!”
“爷的要求有那么高吗?!有吗?!”
“一遍一遍地把爷折腾够了,就轮着折磨!”
“难道爷就是铁打的,不会疼不会痛吗?!”
“我!恨!你!老匹夫!!!”
少年嘶哑的痛哭声……
男人哽咽的痛呼声……
棍棒相加的铿锵声……
与,俄罗斯士兵看好戏般的嬉笑声……
蓦地,胤禩扔下拐杖,翻身上马。
康熙倏地扑去抓住胤禩的脚。
“滚!!!”
一声怒喝,胤禩一脚狠狠地将早已脱力的康熙踹到一边,从靴子内掏出匕首,在俄罗斯士兵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以匕首刺马。
悲鸣彻天,老马高扬着脑袋,竭力狂奔。
俄罗斯士兵见状大笑,仿若戏弄猎物般,不慌不忙地翻上坐骑,策马追去。
徒留,一人,倒地不起。
捂着遍体的伤痕,康熙抱头痛哭。
第四十章:不如归去兮
哀嘶的长鸣。
老马痛呼奔驰,疲弱瘦瘠之下,却终究缺了速度。
胤禩再次以匕首刺之,血沫横流。
此次行路,本就是挨着陡直的高坡而走。
为的就是遭遇险境时的不时之需,一旦自己到达跃入低谷,俄罗斯骑兵即使以身犯险,也要犹豫一二,届时……
就是生机!
胤禩夹紧马肚子,挥起匕首,痛下狠手。
一声枪火鸣声,一阵嘶吼哀鸣,老马猛地抽搐,轰然倒地。
胤禩双手抱头,迅速地从马背跳下,在地上连滚了数圈才渐渐稳住身形。
冰雪逐渐消融,胤禩不由苦笑,雪来得不是时候,去得更不是时候……来时,阻我大道;去后,徒留下刚刚冒出头的石砾碾我背脊,火辣地疼。
胤禩咬牙站起,再一看,挡在身前的骏马,其上坐着,俄罗斯人。
紧握匕首,胤禩低吼着狠狠袭击骏马之腿。
早已疯狂失控的胤禩、已然被惹怒狰狞的敌人。
恍惚间,胤禩遥望。
高坡分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难以企及。
清军相距不到一里,却不知近况更不可接近。
喉头温辣咸涩,胤禩利索地吐出,再次挣扎着翻身而起。
重咳一声,胤禩全然凭着本能行动。
继而留下空闲来……怀念。
小九贪财嘴厉,小十憨厚简单,本就不会产生夺嫡的妄想……早知道,就不那么竭力地护着他们,至少应该教导些做人的道理……罢了,这辈子自己也特地带着他们与其他兄弟交好,若真是得罪了谁,总会有人出来帮上一二。
如此,便好。
胤禛有雍正照看着,自己也放心不少。虽说为人处世尚欠些火候,但胤禩喜欢这样的胤禛,待人真诚,出事利索;以身护幼弟,为国、为民、不骄不躁。
如此,极好。
小十二,原不会有这些劫难,说到底,还是受自己所累……此生,不得不早早地长大,早早地成人。表面上天真无邪,心里头却有着不少自己的小心思,是个聪慧早熟的孩子,更有太子照料着。
如此,就好。
胤礽,前世断不会幻想与之相交的人。这辈子却认识了八年,相处了八年,了解了八年。从开始时的猜忌试探,到现在能够平静地相互调侃打闹,不像兄弟,倒更像友人。
如此,甚好。
额娘、二伯、十四……还有,许多许多,不可忘怀之人……
唯一的匕首早已脱手而出,就连衣襟里的干粮也翻落在地,四处狼藉、被踩到碎裂。
胤禩微微蹙眉,继而不住地喘息。
若早知如此……
就把所有的干粮都给那人了。
这冰寒的天气,还有一身的伤,那人又是那样的状态……
可怎么活得下去?
胤禩冷哼一声,一脚横扫,将身前的俄罗斯人撂倒在地。
以手撑地,胤禩不住地咳嗽,摇晃了数下,才颤巍巍地第四次站起。
胤禩双目怒睁,抡起拳头愤然而上。
战死沙场倒也干净!!!
爷还可以肆意地去相信那份新的父子之恩。
谁让爷……偏偏就是爱幻想那……
……所谓的骨肉亲情!
“碰!”
重压突然而至,胤禩所料不及,踉跄须臾便被扑倒摔地。
胤禩倏地抬起头……
拄着拐杖的落魄男人单脚前行。
站不稳,却来得疾、走得快。
遍体污秽、狼狈不堪,却凶神恶煞、冷厉狠绝。
凶、恶、厉、狂,仿若野外的兽王,生生将那俄罗斯兵震退了一步。
不知是早已习惯了单脚行走,
还是全凭毅力硬是撑起了伤疲的身体。
男人气势雄浑!
身体残缺之处,
就用心来补足。
胤禩先是一愣、再是一惊、继而只余愤怒!
混蛋!!!
爷明明给了你逃脱的机会!
爷明明已经准备……
胤禩勃然大怒,以拳击地,愤然而起,一脚踹上再次扑身而来的康熙。
康熙闷吭,向前连滚了两圈,再次依拐杖站起,对着想要上前补上一脚的胤禩,一拳挥去。
随手抹去嘴角裂开的血迹,胤禩怒斥而上,且追且打。
俄罗斯士兵哄笑,早早准备好了枪支,随时射击。
康熙冷哼一声,乘胤禩狂怒失控的间隙,一掌将其击倒,随即翻身压之。俯身重重砸下……
唇齿之间,是浓重的血味;血里,是血脉相连的痛楚。
阵阵响亮的口哨,俄罗斯士兵指指点点,呼喝呐喊,兴奋不已。
胤禩强硬地想要坐起,却被立时击倒。
康熙低吼,啃噬着胤禩的脖子,双手不管不顾的扯开胤禩的外袍。
胤禩呜咽着一手捂脸,蓦地睁开眼,胤禩立时松开手,尽全力向康熙腹部攻去。痛击之下,康熙不断都咳嗽,睚眦欲裂,揪住少年的衣襟用力摁倒,以伤腿撑地,另一脚狠狠踢开少年的双腿。
周身泥泞、沙砾纵横。
那是……衣衫凌乱的两人、野兽般疯狂的两人。
俄罗斯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鸟枪,将手伸向裤子,呼吸越发粗重起来。
康熙冷眼而视,倏地拎起胤禩,夹在腋下,向着高坡拼命狂奔。
忘记痛楚,忘记伤疼,摈弃一切,仿若健硕的勇士。
狂奔……疾跑……
然后,双手抱牢那纤瘦的孩子,侧身,滚下陡坡。
无顾身后万般的咒骂。
头顶响起散乱的枪声,却很快无声。
鸟枪一次三发即尽,哪及得上大清连珠铳——计二十八发
劫后余生。
四肢百骸刻骨的战栗与疼痛。
胤禩长叹,瞪向康熙。
康熙转首,一言不发。
胤禩拧眉,睨视康熙胯间的突起:“老匹夫!”
康熙气结,怒视胤禩:“若朕毫无反应,那就愧对列祖列宗,无颜于后宫佳丽三千!”
蹙眉吭气,胤禩一脚踹去。
康熙瞠目结舌,连忙后退,护住自己的命根子。
良久的寂静。
康熙蓦地靠近,胤禩下意识地后退。
不屑地浅哼,康熙从怀里掏出白布,径自塞进胤禩还未扣紧的袍子里。
“那是朕给你的五十位将士!”
“你为他们指明了绝路,于敌境送死,尸骨无存!”
“亲自上乾清门、呈上血书、叩首谢恩、为将士请功。这是你必须尽的义务!”
胤禩垂下头,默然以对。
康熙咬牙,将前襟里的所有干粮都扔到胤禩手里。
“朕乃天下至尊、万人之上,岂可沾染此等俗物!”
“给朕收着!待朕饥饿,再取些许奉上!”
胤禩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康熙愤然而起,揪住胤禩的衣襟拖到身前。
“朕最狼狈、最落魄、最不可为人见的模样都被你看尽了!!!你这辈子都必须好好地待在大清地域!休想离开一步!!”
胤禩骤然眯起双眼,抡起拳头揍向康熙胸口。
康熙重咳一声,松开手,咬牙切齿、紧盯胤禩。
该死的!!!
御前失仪可以罚俸,弑君谋逆必然凌迟处死诛九族。
那么殴打皇帝呢?!
祖宗怎就不订立殴打皇帝的刑罚?!
这混小子!不孝子!
抽一顿?舍不得。
骂一顿?那是在骂自己。
朕究竟该拿这人怎么办?
胤禩淡然地收回拳头,不满地望向康熙:“还不快起来!追兵依旧!”
坐骑已失。
胤禩早失多余的力气。
父子二人相互依持,继续前进。
“胤禩,朕愿重修父子情。”
“……”
“胤禩,你告诉朕,究竟朕该怎样做……”
“好!”胤禩转头凝视康熙,一字一顿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康熙哑口无言。
自己敢提,他居然就真的敢接?!
胤禩无言,漠然前进。
康熙冷哼,淡淡道:“骂不还口可以,打不还手不行。”
胤禩身子一僵。
不过一句戏言,不过一句讽刺,皇帝居然当真了?!
康熙耸肩,缓缓道:“自然,父子血脉相连,骂朕即是自损!”
胤禩无视,笔直地向东方,前进。
苍茫天际,红日东升。
先是路遇巡查兵,继而大批人马疾驰而至。
追兵未至,援军终究是早了一步。
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坎肩、马蹄袖袍。战袍外绣花,密缀钢星,千人疾驶而来,镶黄、正白、镶红漫布视野。
汉军火器营、镶红旗大营……
最前,那是与内大臣索额图统八旗前锋、汉军火器营与四旗察哈尔及绿旗诸军本在拖陵布喇克待上的,皇长子胤禔。
随之,是与公福善共率镶红旗大营的皇三子胤祉。
军队远远伫立守卫。
唯胤禔胤祉二人携御用猞猁狲千尖大氅与御用铠甲上前。
褪去污旧之袍,换上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康熙深吸口气,令人牵上坐骑,在胤禔的扶持之下翻身而跃。
脚部肿胀,战靴已无法换新,甚至无法放入马镫。
康熙便命人拿来粗绳,将双脚绑在马镫之下,再披上大氅用以掩盖。
遥望远方,康熙凝视,皇帝在前,是震惧敌军,更是振武士气。必要一鼓作气喝退俄罗斯鸟枪兵。
胤禩微微蹙眉,欲图跟上。
“回去安心养伤,朕自会处理一切。”康熙凝视胤禩,叹道。
胤禩欲言又止,暗自咬牙。
康熙扫过胤禩,再看向胤祉,淡淡道:“若胤禩实在不愿……”
“胤祉,把人劈晕了带回去。”
第四十一章:君子之恶交
漠北风光,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