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攒额蹙眉,猛地抬头直视康熙。
康熙一个偏身避开胤禩视线,唇边弧度更甚:“就在此动笔……也省的你花功夫寻人代写,费力不讨好。”
第三十六章:针锋对麦芒
夜寥无声,笔墨摩挲。
康熙略微转首,凝视身前伏案习字的少年,从不久前的咬牙切齿,到现在的泰然不迫。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消逝无踪,眼前的人就像是一瞬间窜高了个子……长大了。
恍恍然若回到前世,方才入学的胤禩排在诸子之后,以次进前、诵读数篇、纯熟舒徐、声音朗朗。犹记得当时那孩子纯净的笑意,与……濡慕的仰望。
然,现在……
康熙细细端详那执笔练字的少年,企图在那平静的眸子里寻出一份……哪怕一丝情义来。
胤禩霎时抬起头来,双瞳幽深无波。
康熙轻咳一声,复又端起书本,掩饰此刻的尴尬。
宣纸被递而来,康熙顺手接下,坐直凝视。
“上谕:‘朕自幼至今,已用马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麇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猪一百三十三,射获之鹿已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于一日内猎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用笔不算精到,稍有偃笔、拙滞之笔,显然没有遵循华亭书法。
康熙面色深沉,内心却是暗自得意。
想不到那孩子倒是个有心之人,前世自己晚年的一句豪言,竟也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住。
现在再看这词句,虽有夸大之感,却仍不失马上围猎的快意。
向下视之,只见笔锋陡转,柔中有骨,园劲秀逸,枯湿浓淡,尽得其妙。竟是将那华亭派的精髓学了个七分。
康熙不由颔首,细细看字,却是骤然一愣。
“一日猎兔三百一十八,那是冲天炮轰了兔子窝!”
康熙手一抖,差点没把宣纸摔到地上。
重重地吭了一声,康熙粗喘须臾,颤着手将宣纸匆匆地塞进角落,瞪大双眼看向胤禩,一字一顿道:“技艺不精!接着练!”
胤禩镇定地再次握笔,伏案习字。
不经意间,康熙举目遥望。
渐渐地,逐字紧盯,丝毫不放。
“上谕:‘朕夙夜求治,念切民依。迩年水旱频仍,盗贼未息,兼以贪吏朘削,民力益双占,朕甚悯焉……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者是也。’”
康熙颦眉,这一段……
哼!朕倒要看看这一段,万代公认的圣举,你又能指出什么错处?!
胤禩目不斜视,淡然动笔。
“皇帝,也会放屁!”
一股怒气顿时涌上心间,康熙倏地拍案而起,沉声怒斥:“放肆!”
双瞳翦秋水,胤禩轻笑,睁大乌黑无辜的眸子,随康熙起身,状似不解道:“皇阿玛怎么了?”
“你……”康熙轻喘,牙间稍紧。
“皇阿玛莫不是说的这句?”胤禩冷冷地睨了眼宣纸,复又莞尔,直接对上康熙的眼睛,笑道:“皇阿玛文武双全,通晓医理,甚至研读过耶稣传士巴多明所译解剖学,定然知道此乃五谷杂粮幻化之气,反是正常人皆会放……”
“闭嘴!”康熙闷声呵斥,愤然甩袖,蓦地坐下。
胤禩垂眸,暗自冷嗤一声,缓缓入座,再见康熙额间聚攒的模样,胤禩眉角一挑,含笑道:“既然皇阿玛不满意,胤禩理当自罚重写”。
康熙挤出一声吭唧,闭上双眼,冷冷道:“不用了,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写出前世言论诸如辛者库……”
“皇阿玛!!!”
陡然升高的凌厉语调。
康熙忽地睁开双眼,眼前的少年呼吸散乱,瞳仁浑浊,唇齿开启,微颤微战:“皇阿玛——慎——言!”
康熙知道。
自己见不得那人潇洒肆意。
自己见不得那个前世在两代帝王手下输得一败涂地、伤得体无完肤的人,偏偏是这辈子最惬意逍遥的存在。
在父前从容镇静,在兄前笑语晏晏。
康熙想要狠狠撕裂那张永不褪色的温润面具。
康熙想要清楚看见那从来风轻云淡的人拥有着一颗怎样的心。
想要看,然后被那人加倍反击,直至自身狼狈不已……
接着……在真正见到那人的真面目时,却没了心思。
甚至……
甚至,懊了、憾了、悔了、愧了……
伤人害己。
康熙默默地收起写罢的宣纸,犹豫、斟酌良久,却是脱口而出了最不该说的三个字:“为什么?”
恼悔不已,康熙语噎,紧盯着胤禩。
“没有特别的原因。”胤禩淡淡道:“只是遵循多年前发下的毒誓……”
“凡是在我面前说出那七个字的人,无一例外,绝不轻恕。”
一字一顿,无滞无怠。
康熙呼吸一凝,仿佛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咽喉。被前世、被过往、被痛苦、被恼怒、被眼前那无波无澜的少年!
这是找打!
康熙喉头一咽,一遍又一遍,才平复了呼吸。
久久长吁,康熙叹道:“朕定不提。”
口吻一转,康熙再道:“但你前世不遵父训,酗酒斗殴,痛打御史,迷信相士。此等过失,难道依旧不悔不改不成?”
“皇帝才需要尽善尽美,”胤禩蓦然一笑,没有温度、亦缺失笑意:“但皇阿玛不是说过胤禩永不可得帝位,那么,只要胤禩不在朝堂之上荒唐,仅在家里可着劲儿地折腾又有何妨?!”
“朕就住在你家里!!!”
帐内安静得无比突兀。
“咳咳……”康熙掩面遮住烧红的脸颊,更不断咳嗽掩藏此刻的窘迫。
“朕的意思是,你住在朕的家里。”
不对……这意味就像抱养了似的……
“朕是说……你额娘住在朕家里……”
诡异……就仿佛是强抢了他额娘……
“这……你根本就是朕的人……”
康熙咀嚼片刻,却发现这意义越发地变了味……
舌头绕了一圈又一圈,那句“朕是你的阿玛”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十年之前,对着那于乾清宫外丹陛之上一夜跪求的四岁稚子脱口而出的话语,现在居然如何也说不出口!!
十年前,那四岁稚子,不过是为了利益、为了自身安逸,示弱、屈身以求全。
而现在……却是真话……是真真实实的心里话!!!
莫名的,康熙对着眼前的少年,言贫、语乏、无话可说。
康熙猛地坐下,思前想后了半天,只吐了几个字:“技艺不精!接着练!”
旭日东升。
内侍轻步而入帐,侍奉皇帝洗漱。
突然……
四刀凌厉狠绝的视线。
两双乌黑浓深的眼圈。
内侍吓得立即颤身跪地。
那是,一大一小,两个早已倦怠不已,却仍旧拼命睁大双眼,坐于御案两边,相较对峙的父子。
输人可以,输阵绝不!
……
胤禩强打起一夜未眠所至的糟糕精神,大步走出御帐。
路遇胤祉,胤禩打千请安。
胤祉已是成年,身形颀长,英挺里透着文人的儒雅。
遥望胤禩走来的方向,胤祉微不可见地皱眉,再看胤禩,胤祉冷吭一声,算是应了请安。
胤禩默然。
年少结下的愁怨难以修好。更何况,胤禩本就无意化解。
……
白日行军,胤禩干脆躺在车轿里补眠了整天。
直到第二个夜晚,众人安歇的时刻,胤禩却已精神百倍。
安然步入胤禛之所,胤禩径自上了炕。
“八弟可不小了,怎么还总到四哥这里讨住处?”胤禛莞尔,随即吩咐内侍进来伺候。
“四哥这里舒坦!”胤禩夸张地咧着嘴,戏谑道。
“顽皮!”胤禛笑骂,轻拍胤禩脑袋,才接着道:“又有什么事来求四哥了?”
“四哥,”胤禩讨好似的凑近,苦着脸道:“皇阿玛罚我抄整部《大学衍义》……”
胤禛愕然:“这么多?!”
胤禩不住地应和,用力点头:“是啊是啊!真抄这么多,弟弟整个行军途中都不能有别的想头了!”
胤禛了然,又笑。
“四哥,你领的大营里,能借几个书法好的给弟弟吗?”
“你啊……”胤禛无奈地轻叹:“将士岂可儿戏?”
胤禩满脸纠结,赶紧询问:“那可怎么办?”
胤禛再叹,双手一摊:“这不是还有四哥吗。”
“谢谢四哥!”胤禩连忙道谢,继续开口:“四哥也别写得太出挑,若是能模仿弟弟的字迹再上一个台阶就最好不过了!”
“就你要求多。”胤禛浅笑着数落。
夜未央,夜刚深沉。
“真不像你,”低沉清朗的声音,雍正看向身旁辗转难眠的人,淡淡道:“缺了从容,多了惶恐。”
“从容?”胤禩从鼻腔里吭出了两字,仿若不屑,没有睁开眼,胤禩冷笑:“爷上辈子被打压被限制。严了是苛酷,松了是徇私,做了是错,不做依旧是错。除了从容、除了泰然、除了镇静、除了不迫,爷还能做什么?!”
“除了风淡云轻,我别无选择!!!”
雍正默不做声,长久不语。
胤禩打破沉寂凝滞的氛围,蓦地靠近雍正,笑道:“四哥,记得你在弟弟‘死后’写过一本《大义觉迷录》,弟弟仰慕此书已久,四哥能否再写出一份供弟弟学习?”
雍正拧眉:“你居然没看过?”
胤禩淡道:“何苦与自己过不去?若是看了吐血三升,气极倒地,岂不是正和你心意?”
雍正无言,缩进被子,倒头大睡。
长夜漫漫……
胤禩突兀地开口,在萧索之夜显得格外沉冷:“爷看得再开,也受不了两辈子的折腾,两辈子的委屈求全……”
寂寥静谧,无人应答,万物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雍正骤然开口。
“如此任性地忤逆帝王,你是忘了曾经的心机计谋,还是根本笃定这一世的那人……绝不会伤害于你?”
依旧是无声,就在雍正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之时,胤禩开了口。
“四哥……你真的不打算给弟弟机会好生瞻仰一番你的巨作《大义觉迷录》?”
雍正蓦地冷吭,往塌内挪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与另一边的胤禩完全拉开距离,才用被子捂住脑袋,整个塞进锦被里,闷头睡去。
无责任小剧场:
太纸:“太纸妃,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回来?!孤等得花儿都谢了~~~”
太纸抱起小十二,洒泪接着道:“你看,咱们儿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舍得抛下孤、抛下儿子独自离去?!”
小十二含泪凝噎:“呜呜……额娘你快回来!!!嘤嘤嘤……儿子宁愿跟着腹黑额娘吃苦,也不要陪着鬼畜阿玛享福啊啊啊啊!!!!!鬼畜神马的……儿子才九岁伤不起啊啊啊!!!”
太纸一瞪眼。
小十二甩手绢深情凝视远方:“额娘!阿玛对儿子可好啦!!阿玛天天见不到额娘,就天天往死里‘狠狠’疼爱儿子啊啊啊啊啊!!!!额娘你快回来啊啊啊啊!!!!!”
第三十七章:征途路漫漫
战事将近。
将军萨布素率东三省兵九千出东路,遏其冲;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振武将军孙思克等率陕甘兵四万六千出宁夏西路,邀其归;圣上亲自统领禁旅三万四千,由独石口出中路。
三路兵马皆赴瀚海而北,约期夹攻。
前世,沙碛不宜车,留下大礮,徒增负担。
此次,康熙一开始就放弃大礮,转而竭力制造体型更小、威力更甚的子母炮,并且,由当初每旗五尊增至每旗十尊。
子母炮于前世就大绽锋芒,而同为戴梓发明的连珠铳……
帝王所惧,民强于兵,兵强于帝,尤其是以少数满人统领广大汉人的康熙。
连珠铳,二机轮以开闭,石击火出,计二十八发!此等神器,举世罕见!
前世康熙决计“藏器”于家,杜绝外流。
而今生……
康熙莫名,为什么胤禩变了……从几年前的步步为营,到现在的肆意无惧。为了连珠铳,就可以与自己争论不休,直至面红耳赤,甚至拍案而起。
康熙不懂,胤禩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大?
康熙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斯宽仁?
重生一世,不是去害趋利,不是扬长避短,更不是筹谋远虑,而是……嚣张狂妄?!
不……不是嚣张……却是,仅仅对着君父放肆!!!
他疯了!
然后……
朕也疯了!!
由着他胡闹,由着他任性。
居然还……
希望他胡闹,希望他任性!!
前世……前世所发生的一些事,康熙已记不清晰,也不愿想起。
是前世过得太苦,所以这一世,那人才想要珍惜肆意?
是前世过得太累,所以这一世,那人不甘再战战兢兢?
还是因为前世过得太痛太疼,所以这辈子,那人的心,已经承受不得半丝捶打与伤害?
不……不会……他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康熙猛地一惊。
从何时起,自己的心境已经被那人牵动到了这个地步?!
是他看似不经意,实则一步一步,设下的陷阱?
还是朕在无意间,自己一点一点,作茧而自缚?
不!不可能?!
朕怎么可能犯下如斯错误!
朕怎么可能……愚蠢至此!!!
“皇阿玛?”
悦耳的话语,含有少年所独特的空灵声线。
康熙从沉思之中陡然清醒。
眼前士卒跪地、垂首、见驾未起。
士卒低头,圣驾在前,不敢看,更不敢动。
每当驻营,康熙定会亲抚士卒,并相水草,以助长士气。
今日也不例外……
康熙回过神来,再看一路不知在自己沉思之时跪了多久的士兵,康熙脸颊微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继而,对着身边的胤禩低声呵斥:“胤禩,大营要地,抚恤将领乃是正事!怎的对阿玛如此胡闹?!”
胤禩轻飘飘地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士卒后,望向康熙,从容地撩袍跪地,告罪道:“皇阿玛教训的是,胤禩知罪。”
康熙被胤禩难得的乖巧诧异得一愣,半面转身,脸颊烧得通红,兀自咳上片刻,康熙沉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如此,朕罚你抄习《大学衍义》一至二十篇,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