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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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沈持风默然,应国在飞雉和大都的探子拢共就那么些人,林士明的消息网有小半均与之重合,这批老人撤回之后,再想安插新的钉子就困难了。而且飞雉城一役后,皇帝对大都内的暗线进行了强力剿杀,应国在飞雉虽打得维茨抬不起头,在大都的消息网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是他的错。

是他派人切断了探子与越春的联系,以致维茨大兵压境朝廷应对不及,是他的错。

维茨皇帝见他神色转变,额上微见冷汗,只道已经打动了他,当即想着打铁趁热,面上转为冷肃神情,一字一顿地道:“朕已集倾国之力为这场大仗准备了十年,绝不可能束手待毙,甘做亡国之君。现在爹您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带着弟弟里应外合从越春内部起事,战后安安稳稳地做个太上皇,让弟弟跟朕分疆而治,无论您想回江南养老还是跟朕去维茨,天涯海角任您走;要么把你的亲生儿子卖给大应朝廷,而弟弟和您全家也人头不保——您选哪一条?”这话威胁利诱软硬兼施,正是要将沈持风逼入两难的绝境。

沈持风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这位相貌酷似其母的年轻皇帝,脸色变幻许久,似陌生,又似苦涩,最后定格为了一个疲惫的微笑。二十年勾心斗角处处提防,生怕稍有不慎泄露天机,够了。何况还有依他而生的沈家族人,岳父族人,岳父一生忠于朝廷,若要知道自家女儿嫁了个叛国背义的小人,怕是要羞愧自尽以谢天下,还有——约儿。

不理会维茨皇帝脸上警惕与防卫的神色,沈持风忽然放声大笑,“佩服!真正佩服!真是什么样的娘就能养出什么样的儿子,做娘的用儿子的性命威胁孩子他爹,做儿子的用全家性命要挟自己老子,这话说出去谁能相信?”

“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威胁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曾以为自己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可事到临头才发现,他的确可以带着妻儿老小亡命天涯,南澧维茨都无妨,但若要他主动背叛,他做不到。

沈持风并未等待对方回应,却反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转头望向她,温声道:“慧儿,你怕不怕死?”他这回开口却不再是越春官话,而是换了吴地方言,叶云慧心中一酸,自知今日再无幸理,丈夫甚少叫她小名,更难得露出这等温柔神气,这是要作别了。她初闻这桩秘闻时自是极为惊惶,但事到临头,心里反而宁静了下来,伸手替丈夫理了下鬓边白发,轻轻摇了摇头,心下深悔这些年来为了些无谓的意气之争与他相怄,白白浪费了多少时光。

沈持风与她两相对望,眼中俱是缠绵难舍,轻声道:“有你相陪,这日子也不算难熬。当日出言求亲虽是出于功利,现下想来真是欢喜。我知道你一直想有个我俩的孩子,仁儿的事,我对不住你——”

叶云慧掩住他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眼底脉脉的都是了然。她轻轻摩挲着丈夫消瘦的脸颊,心里大是怜惜,想到廿年相伴,终究逃不过命定结局,不禁凄然一笑,也换做了吴侬软语,温柔道:“咱们有约儿便够了,更何况也是因祸得福,本来是负气出走,却带了九哥和一宁哥俩回家,这些年有他们相伴,咱们的日子也不寂寞——”她生性爽朗,一向甚少哭泣,但此番说着已然语声哽咽,难以为继。

维茨皇帝母子二人均是自小学习汉话,然而对南方方言却是一窍不通,刚刚他夫妻俩那一番话,他们听得是一头雾水,只有干瞪眼的份。卡伊与沈持风少年相识,知他虽然面上精明算计,内里却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时看他对妻子情深,只道沈持风已被说动,两人正为背叛国家伤怀。沈持风此时在户部中实力犹存,儿子沈约更是掌控了工部,有此二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与儿子相视一眼,心中均是暗喜,也不出声打断。

叶云慧咬咬唇,压下胸中悲苦之情,强自展颜一笑,朗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原也管不了那许多。约儿就交给九哥和安生照看,没了咱们,他们做事更能腾得开手脚。持风,从前我处处依你,这次——你就让我一回吧。”说着右臂一扬,对准胸口,“噗”地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黑箭穿胸而过,带着血花钉入了墙壁,身子软软地倒进了沈持风怀里。

剧变陡生,纵使刚强如维茨太后也变了脸色,皇帝更是惊叫出声,但他见机极快,当即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探便抓住沈持风左腕,高声叫道:“爹!”沈持风此时伤痛已极,神色反倒比先前更见平和,朝着皇帝微微一笑,道:“我有话对你娘说。”皇帝一怔,放开了手,讪讪地说不出话,他原是想迫沈持风速下决心,却没想到叶云慧行事如此刚烈,竟然说死就死毫不犹豫。他不知叶云慧缘何自尽,也不知如何劝慰起,只好看了一眼母亲,卡伊微微摇头,心中感情激荡,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持风抱起妻子尸体,小心地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好,向着太后淡淡一笑,道:“卡伊,当年之事是任卫东偷梁换柱,我们全不知情,你恨我也好,恨炜长也好,孩子都大了,我们也老了。大应屯兵多年,不是你们一朝一夕能打下的,快回去吧,趁着还没被人发现,有虎骑尉护卫,应该能平安回国。至于日后战事,看在约儿也是你亲生儿子的份上,做事之前问问自己的良心。”他瞥了一眼十指紧扣的两只手,嘴角勾起一抹平和的笑意,“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你们保重。”说完,不待两人有所反应,嘴角一丝黑血溢出,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维茨皇帝面色微变 ,眼瞳里悲恸之意一闪即没,虽是初次见面,总归父子连心,沈持风之死他多少有些触动,然而此行空手而回,他怎能甘心?卡伊深深吸了口气,自胡刀死后,直到帕维成年,她摄政近十载,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原以为已不会为任何事情动念,然而面对沈持风的死,竟然还是不能平静对待。

她的第一个男人,双胞胎的父亲,少年时的好友,曾经一起打马念诗教她书法的男人。

她视作兄长的人。

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见证了那段孽缘的人。

(四)

曾经她恨死了沈持风趁醉酒之际夺了她清白,恨死了他拆散了那段本就不可能的感情,甚至也连着恨上了他的孩子。可如今沈持风被她成功逼死,死得那么狼狈,那么凄惶,她却只想大叫,想大哭一场,想策马狂奔到天尽头——某一部分的她,被她藏起的那个骄纵任性的多情姑娘,在廿年的尘封之后,终于随着面前人的死而消逝了。

那些纵情任性的少女时光啊,当他们唱着歌打马过草原——

二十年前她也是这么混在使团中溜了出来,那时她还是个心比天高的无知少女,不甘维茨兵败称臣,秉着刺杀应帝的信念,怀揣匕首化装成仆役模样,妄图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却在半途中给当时任使节的表哥发现,要将她作为礼物献给应帝。“维茨第一美人”,还能有更老套的路数吗?表哥既不说要她死心放弃,她自然解读成默许,当即欣然同意。

谁料到应帝如此谨慎,竟未给她任何近身的机会,也不提两国联姻之事,反倒让任炜长和沈驰风陪她在越春游玩,她一见两人年轻英俊,自然知道应帝心中打的何等主意。然而任炜长带兵毁她家国,沈驰风一介文弱书生,她又岂能看上这等人?何况她可不是为了到应国找丈夫来的!

谁料到半月相处,她竟不自觉地动心了,却是对一个屠她子民、毁她家园,令她国家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她恨自己软弱,于是更加纵情欢饮作乐,然而她一夕竟醉之后,再醒来却是躺在沈驰风身边,任炜长却消失无踪。

她怎能不恨?

而现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信沈持风没有说谎。他早就知道了,沈约还有个双胞兄弟。她也早该知道的,他本不是这样的人!南人常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们难道不是半月之间便即交心,碰过杯发过誓,要彼此信任永不相负吗?

然而一错便将终身误。

卡伊站起来,走到沈驰风夫妇身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夫妇二人相偎相依之状,喃喃道:“驰风啊驰风,我们三个之中,到底还是你最有福气。”

“要走的话最好赶紧。”正当她伤于往事之际,一个冰冷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卡伊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青衣小厮模样之人,中等身材,脸上木无神色,两眼无光,似是活人,又似僵尸,卡伊牙关打战,暗道这莫非是诈尸不成?维茨皇帝右手微扬,便要去扳暗弩机括,却听那人淡淡一哂:“收起你那些小玩意,我今日不想杀人。”他微微迟疑,终究还是放下了手臂,这沈府看来防卫稀松,暗中却处处是机关埋伏,更不用提他们带来的四名贴身护卫,来人能悄没声闯入这里,必是绝世强者。

只是沈府中若有如此高手,沈持风夫妇何至被逼到自尽?

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那人冷冷道:“今日沈约与我父子但凡有一人在府中,又岂能轮到你等张狂?”他眼中哀戚之色一闪即没,口气中终于多了几分人味,黯然道:“云妹已死,持风又如何能独活,纵是救了又怎样?”他摇摇头,身子凭空长出三寸,皇帝二人均是骇极,却见他倏地闪过卡伊,弯腰抱起沈持风夫妇尸体,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地上放平。青衣人盯着沈氏夫妇紧握的双手,心中哀恸再难抑制,猛地转身朝向维茨母子,森然道:“我护送你们出城。”

他二人略一怔忡,随即便昏晕了过去。维茨皇帝再醒来时,只见身周是晕作一团,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的一堆侍卫,看来只是被点了穴道,性命无虞。抬头环顾四周,只见林木蓊郁,竟是在某座山中。“这里便是燕翎山脉,虎骑尉就驻守在下头山洼之中。回家的路不消我告诉你怎生走吧?”语声突响,他猛一回头,果见青衣怪人正立于身侧,而他们所处之处正在山顶。他强自镇定下来,问道:“朕昏晕已有三日?”那人低头瞧他一眼,又转而望向远方,道:“你胆子倒大。”

皇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等高人,畏惧求恳又有何用?爬起身来答道:“怕是怕的,只是朕既敢南下,自然已将脑袋赌上,任何时候丢了也都在意料之中。”他见对方厉害,便生了收为己用之心,言辞间极是诚恳,那人却不买账,淡然道:“你的军队怎样带来,就怎样给我带回去,往后我不管,这一次,你虎骑尉若敢踏入越春半步——”他一声冷笑,“听说大都人口比飞雉多上五倍,却不知全数杀光需要多久?”

皇帝面色不变,强笑道:“先生若是如此嗜杀之人,朕此时又岂有命在?”那人转过头盯着他,眼神奇异,似乎瞅见了什么怪物一般,良久却又恢复了木然。右手斜向下平平一挥,轻声道:“若你不是持风儿子,现在便和这些人一般下场。”说着一声清啸,振衣飞掠而去。宛如飞鸟投林,袍袖微扬之间,青色人影已在数十丈外。皇帝望着他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心中砰砰乱跳,惊骇之情当真难于言表。这等功夫莫说亲见,甚至母后所言江湖轶事中也没听说过,不能将之收于帐下,当真是平生一大憾事。

此人的身手,若是用于暗杀——想到此处,皇帝面色微微一寒,正在此时,忽听山下先是吱吱格格的轻响,哢哢嚓嚓枝叶相碰,接着隆隆之声大作,他低头向下望去,却见一棵棵百余年的大树纷纷倒下,翻滚着落向下方山洼,一时间惨叫之声此起彼伏,显见死伤无数。

皇帝勃然大怒,继而心胆俱寒,不错,他手中掌握着能使应国都城变为焦土废墟的一支力量,可那人扬手之间便可将之化作飞灰!

这是何等残暴厉杀之人!

第十七章:红白喜事人难免,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

任蔻是在京外陶然湖畔找到沈约的,此时,距沈氏夫妇身亡之日已有三天。秋雨如散丝,一层浇过一层凉,打得陶然湖烟渺水微,长柳葱郁,蒙蒙漠漠浩浩淼淼浮浮沉沉一派萧瑟水意。 湖畔靠着棵柳树坐了一人,背着身子,身上衣衫湿透,又沾了无数污垢,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只觉凄冷冷、脏兮兮,说不出的凄楚狼狈。

他在这坐了多久?任蔻撑着油纸伞,眼里早已模糊,几乎提不起勇气上前。她头上有伞,发鬓衣裙却已然半湿,绣鞋和裙裾下摆更是渍得满是泥污,也不知已这么走了多久。她这么站着、望着,远处之人却仿佛一无所觉,依依呀呀地低声唱着曲儿,此处四野无人,空极寂极,那歌声却幽魂一般飘飘渺渺散在风里,被层层密雨打得碎不成句。任蔻侧耳细细听着,双腿只是发抖,手里的油纸伞险些掉落。

“世间何处,最难忘杯酒——惟是停云想亲友。此时无一盏,千种离愁——记得到门时,雨正萧萧——待与子,相期江南远赴——哎呀呀,把那江南远赴——”那歌声似哭还笑,却并不凄厉难听,反倒时而温声细语,时而婉转低回,竟似是对情人低诉一般,在这冷雨秋风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任蔻再也经受不住,将纸伞用力一抛,提起裙裾奔到湖边,却只叫得一声“安仁哥哥”便再也接不下去。沈约闻声回头,面如死灰,嘴唇青紫,确是一派丧魂落魄的模样,却并无任蔻忧心的痴傻之色。他见到任蔻,微微愣了下,仿佛没反应过来她是谁,半晌才喃喃道:“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跑出来了?”任蔻痴痴望着他大异往昔的面容,一滴泪慢慢滑过脸颊,“啪”地一声,随雨水一同砸在泥地上,溅起一滴小小泥点,落在本就脏污了的月白裙摆上,慢慢洇了开去。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都呆呆地望着那滴泥水, 谁也不说话。霎时间,任蔻嘴边转过了千百句安慰之辞,却一句也无法说出口,只不由自主地低声道:“你这样,我怎么能不出来——”雨水顺着她额发滑下,正落到沈约手上,沈约抬起头,凝视着任蔻乌黑眼眸,轻声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豆哥儿,咱俩也算是正宗的青梅竹马,当年我拒婚负你,你可恨我?”任蔻泪水簌簌而落,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两人又是一番沉默。终于,任蔻颤声开口,“回去吧,海路哥哥、世衡哥哥、晴弓姐姐,大家都在找你,一直在找你。”沈约一愣,随即无奈苦笑,“师父动作也太快了。”顿了一顿,“你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任蔻凄然一笑,道:“哥哥他不能来找你,我们不敢告诉他——”沈约点点头,“我知道。这样最好。你们做得对。”任蔻又是摇头,“不是这样的,安仁哥哥——爷爷,爷爷他去了——”说完终于忍不住,捂住嘴痛哭失声。沈约又是一阵怔忡,低喃道:“怎会这样?”

任蔻用力咬住嘴唇,再说不出爷爷在听得沈氏夫妇死讯时狂喜大笑,片刻后便撒手人寰。她虽天真烂漫,却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在定远磨砺数月,性子更是坚韧起来。哭了一会儿后便止住眼泪,轻声道:“爷爷的身子一向不好,哥哥受伤一事对他打击太大,大概是因为这个。”她不擅说谎,这番话言辞闪烁,声音更是微微颤抖。沈约和她说了半天话,心智已逐渐清明,岂有瞧不出这等拙劣谎言之理?他明知任蔻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抖抖僵冷的双腿,撑着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任蔻刚刚站立之处,捡起那把掉落在水洼中的油纸伞,又慢慢走了回来,把伞交回任蔻手里,温柔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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