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地在树林中漫步着,突然伏云霏听到前方传出白雨幽轻哼的小调,一只纤长的手掌从厚重披风里伸出来,穿插在身旁的柳条、杨枝里,轻轻掠过沾得一手夜露。
那是很熟悉的旋律,简单温软的农家小曲,儿时村里的孩子都是听自己的母亲唱这样的小调长大的,待到自己也有了孩子,然后就把这小调再唱给自己的孩子。
伏云霏心里微微有些沉,这个白雨幽给他一种很熟悉的亲切感。
白雨幽走向不定,漫无目的,似乎只是在打发无聊的时间,然而却突然钻进了一丛矮树。
伏云霏无奈,只好跟了过去。
没有料到的是,钻过矮树丛,竟是一个小型农园。
他看到白雨幽耸动着鼻尖,闻嗅这里的空气,然后像饿了很久后又找到食物一般满意地笑了笑,再然后伏云霏打量森白的侧脸,仿佛在夜色中渗透着彻骨的寒意,便又是那模糊的熟悉感,让他的心里沉了又沉。
伏云霏继续跟着白雨幽走进农园,看他仿佛进出自己家一般径直推门而入,在看到他找到农庄主人的房间,看到他站到床边伏下眉首,看到他吸食了女主人的精气,看到女主人在丈夫的身旁一点一点变成一具瘪尸。
他看到了什么人在做什么残忍的事情,他却不想看不到那个人会是……陈雨。
他变了好多,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个子抽得几乎和自己一般高,脸上不见了愁苦却挂满了道不明的难言孤寂,似乎比分别时候更瘦,脸色也像个死人一样苍白得难看。
原来,白雪当年并没有放了陈雨,而是将他收养了……然后把他养成白幽宫的小教主,养成武林盟主的下一任继承人,养成一个靠吸食活人精气维生的怪物……养成一个他必须要收服的妖。
“雨幽小心,你被人跟踪了。”白雨幽心底突然传来心生的提醒和求救。“我好害怕,那个人好可怕,快帮我杀了他,雨幽……”
白雨幽猛然抬头,正对上躲在角落里的男人暗红的眼。
男人徒手抓住自己的心脏的位置,即使周围漆黑,白雨幽亦敏感地感觉到男人的颤抖……那是……无助的感觉吗?这个竟然让心生都害怕了的男人,是在难过,是在哽咽,是在心痛吗?
白雨幽冷笑,雪白的袖子出动得快得让人看不清楚,一条致命剧毒的银丝般细小的小蛇射向了那个明显僵住傻愣了的男人,之后便瞧见那小丝蛇落在男人的肩上,咬破了男人颈上的皮肤,然后滑溜湿冷的蛇身全然钻了进去,而男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了一般,只是呆呆地望着白雨幽,手足无措,无言无语。
“阁下究竟是哪路英雄,可否报上名来?”白雨幽又朝农主的床榻走去,因为这里的动静那农主已经有了转醒的迹象。说完这句话,白雨幽低头,冰冷的唇片贴上那个农主的唇上。
“你那是在干什么?陈,白雨幽……”伏云霏几乎咬牙问出来,显得局促。
床上又多了具瘪尸,白雨幽泰然自若地站直身体,幽幽回道:“没看到吗?我在吃饭。”
“你怎么这样自甘堕落?”男人几乎失魂落魄地无力问道,然后那跳钻进颈子的小丝蛇却如同被火焰驱烧着一般,狼狈不堪地从男人的体内退了出来,落在地上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动了。
白雨幽被这个来得实在有些突然的问题懵住,反问道:“你和那个少年是一伙的?你们是什么人?江湖道士?蓬莱大仙?还是什么门派的狗屁大侠?”
白雨幽回以轻蔑的冷笑,还有满不在乎的眄视。
伏云霏把头撇开,很好,他已经认不出自己来了,现在的陈雨已经认不出刘小云了,陈雨变成了白雨幽,刘小云变成了伏云霏,岁月一去不复返,物是人非事事休,这该多好。
在一眨眼的瞬间,男人便就不见了,房间里除了自己和两具瘪尸,哪还见旁人?
这是不是就叫做……落荒而逃?
“他走了吗?”心生。
“嗯,我很清楚,他杀死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白雨幽。
“我感觉到,他们应该是伏羲和女虹的后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心生。
白雨幽。“就是你说的,神王的死对头,伏羲和女娲专门制造出来对付你的。”
“不是我,是我们……而且我们要加快进度了。”心生。“雨幽你要受累了。”
“知道,我没事。”白雨幽。
血魂笛释放伏云霏慌乱的心事,化作靡靡飞音,远远游走在天幕之下。
放任心思无限飘逸,又有多少爱情行色迷乱,让看者一脸仓皇。
一缕缕淡淡的晨雾像绸带飘在微青湛蓝的天空,绸带的两头分别系着远处的大山和近处的农舍,一切显得那样心旷神怡。
男人仓皇着,笛音啼血,心绪翻涌,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昨夜里白雨幽残杀二人的画面。他心知,那绝不是善类所为,他心知,他有责任就在昨夜杀了已然化身为妖的白雨幽。
终于,东方鱼白,第一道光线不远万里,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伏云霏略显憔悴懵懂的脸庞上面。男人在初阳恩赐的阴影中,悄声微笑,苦涩而难懂。
女虹从乾坤袋里分出身来,径直落在伏云霏的膝上,宛如猫科小儿般还想着再赖一会儿。
男人俯首,一个吻轻轻落在猫儿少年的额上。
少年喃喃细语:“伏大哥,抱抱,好冷。”
男人闻言,便抱他。
第38章:覆雨
男人俯首,一个吻轻轻落在猫儿少年的额上。
少年喃喃细语:“伏大哥,抱抱,好冷。”
男人便依言抱他。
白雨幽做着一个梦,一个并不陌生的梦,然后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梦中有十年前的鬼见愁和苦瓜精,一个调皮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少年,一个总是优秀却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孩子。只有他们两个在放学后被夫子留在学堂,一个因为贪玩没有完成夫子的作业而被勒令抄写诗经,一个因为要帮最要好的伙伴早些回家而留下抄写诗经。
空荡的书堂里只有两个半大的少年,静悄悄的和谐。
“哥,你以后想做什么?”苦瓜精从经书稿纸中抬头,讨好地问道。
鬼见愁抬起沾得满是墨汁的拳头,敲在少年的头上,凶恶问道:“快点,你抄了几遍了?”
“哎呦。”苦瓜精抱住头,温顺回道:“抄了十五遍了。”
鬼见愁大喜,抱住苦瓜精狠狠亲了一口:“太好了,呐……你再帮我抄一遍就完成了。”
苦瓜精摸摸自己被少年亲过的地方,红着脸点头,然后埋头继续抄写那本该鬼见愁自己来完成的最后一遍。过了一刻便又想起自己的问题来:“哥,以后你要做什么?”
鬼见愁兀自坐在一旁吃着藏在袖子里的花式点心,闷闷回道:“你先说你自己。”
“我?”苦瓜精低下自己白净的小脸:“我以后要去考状元,我娘一直都盼着我能光耀门楣。”
“哦。”鬼见愁似乎不自在地停顿了一下,随后比之前情绪消弭了很多,回道:“我?不就是继承我老爹的家业,娶媳妇,下地种田,给他老人家抱上孙子,不然还能怎样?”
其实,按照苦瓜精的速度早就应该抄完那一遍了,而是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的,他想和鬼见愁多呆一会来着,多和鬼见愁一个人呆一会……
苦瓜精愁苦着脸,似乎就要哭。“那……那我以后如果当上状元,哥你能陪我去城里种田吗?”
鬼见愁最讨厌苦瓜精摆出这种别别扭扭的样子,不过还是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但为了维持自己的高深莫测的形象立即收住,弄得这一笑活像抽搐。随后颇为赞赏地拍了拍苦瓜精的肩膀:“嗯,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去城里转悠转悠也好。”
苦瓜精破涕为笑,落出了白净脸颊两侧的大梨涡。
鬼见愁伸出手指去戳那梨涡,吩咐道:“你笑的时候可好看了,怎么就不能多笑笑?”
……
梦醒后,白雨幽觉得自己的眼角是湿的,坐在幽暗的轿子里,低声自语道:“真是……从小到大,都在欺负我。”
“老爷,夫人……夫人今早又不见了。”这时,轿子外传来桃红惶急的声音,脸色急得青白,她是见过夫人发病时的紧要情况的。“夫人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上了那样的怪病?老爷您说这荒郊野外的,夫人能去了哪里啊?可别遇上了什么坏人,夫人身娇体弱哪里……”
“知道了,不用急,她没走远,我去找她。”白雨幽施施然回道,依旧披上了黑色大披风为自己遮挡讨厌的阳光,然后才慢悠悠地从轿子里面走出来,然后朝一个方向走去。
桃红接到命令,徒留在原地,疑惑着:老爷对夫人的态度为何要这般冷漠,难道他们不是夫妻吗?桃红默默打量周围几个充当轿夫的活死人,为什么这么可怕的东西会出现在夫人身边?自从小姐嫁给白雨幽后,她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人也变得和姑爷一样越来越奇怪。
这是一个从小便居住在半山腰的女孩,她和每日一样趁着清晨的薄雾出来,到河边打水。待到拎来的两个木桶都盛满了水之后,女孩和平常一样,借着流动的水面端详自己的面容,然后笑着拨动自己发间的银花簪子,那是爹亲去城里赶集帮她带回来的。
突然身后的草丛里传来声响,她闻声回头望去,竟然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貌美少妇。
只见,那美丽的妇人直勾勾地盯着河边的自己,双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抱着自己的身体,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颤抖,似乎正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夫人,您……您怎么了?您生病了?要不,我送你去看大夫吧?”女孩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自己,生性纯良的她不允许自己眼见别人受难而置之不理。
“凭什么?凭什么?……”华贵少妇嗫嚅着什么,吃力挪动近乎残废的双腿,栖身靠近那女孩,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卡在那个还在为自己担心的女孩颈上,神情狰狞得宛如兽化。
女孩终于明白眼前的华美少妇并不是一个正常人,踢动着四肢胡乱挣扎,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痛苦正从妇人的手掌传导进自己的体内,是那样炙热的火焰毒荼她身体的每一个脆弱机能。“不!不……求你放开我,求你……救,救命啊……”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忍受这病痛,为什么没有人来同情过我,为什么没人能来救我?”华美少妇凄厉地对着女孩嘶吼、大叫、宣泄她压抑已久的怨恨,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
“芙蓉,回来了……”不远处传来一道异样沙哑却温婉好听的男声,他披着黑色的大斗篷,眼睛是灰色的,有着烟雨朦胧之美,那犹如神邸般的男人信步走来,对着那华美的少妇露出浅淡的微笑。
那少妇斜眼看向男人,女孩忘记了挣扎,瞧着少妇的眼睛,却只见那眼眶内生生分出两只瞳孔,就好像,一具身体内住着两个灵魂……
终于少妇松开了双手,痛苦地抽噎,而女孩则化作一具烧焦的尸体,谦卑半跪在两人跟前。
“她又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害这么多的人才开心?”烈芙蓉扑进白雨幽的怀中,双眼中也已只剩下一副瞳孔。“相公,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
白雨幽一手抱着烈芙蓉,敷衍安慰。另一只手却伸向一旁的尸体,将女孩因枉死而生出的怨气吸进自己的体内,于是这就是所谓的天神降火了。一双蓦然的灰眸却望向林中的某一处,挑衅般地挑眉轻笑,然后扶着烈芙蓉朝轿子的方向慢慢走去。
而白雨幽刚刚扫过的角落里,在两人走后又走出来两个人。
女虹明显微愠,但还是扯着伏云霏的袖子耐心问道:“伏大哥,杀人的真凶就在那里,他们的邪法已经很强大了,不能再放任下去,为什么不趁我们还能收复的时候,将他们收住?”
“我……”伏云霏将头埋下,不敢去看那具河边的焦尸。“我们去找别的凶怪。”
女虹不可置信地栖身上前,“伏大哥,如果我没有领会错,你这是在偏袒吗?”
“对不起,虹儿……我们离开这儿吧。”伏云霏无力地垂下双手,寒气从脚底贯穿了全身。
女虹有些恐慌。“我不敢相信,你违背了你的原则……是什么能让你背弃你信仰的正义……”
伏云霏轻笑,然后漠然冷笑。“是他,小雨他没死,他还活着,却变成了那副样子……”
女虹的双眼猛地收缩,又立即暗淡了下去,然后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如果是那个人,就真的没什么不可能的了……随后他似乎找不到与伏云霏继续交谈的话题,默默地沿着河流想另一个方向走去。
伏云霏追了上去,欲想拉住女虹。
女虹回身,扬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在伏云霏的脸上,只问一句:“你当我是什么?”
这一巴掌似是果真将伏云霏打醒,镇定回道:“妻子。”
下一秒,女虹已然扑进伏云霏的怀里,哑然地哽咽着道歉:“对不起,伏大哥,对不起,我好害怕你会离开我,我好害怕那个人回来了,就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是多么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的?伏大哥……”然后,像个痴傻的呆儿,在男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形象全无。
“小傻瓜,你在说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不会离开你……”伏云霏抱紧了怀中不住颤抖的女虹,手掌爱怜地抚摸着少年的头顶,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少年,惹人疼爱的少年,叫他如何放手?
女虹抬起头来,肿着两只红透的眼睛,轻声说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伏云霏吻了吻女虹的额头,笑骂道:“傻瓜……陈雨是为了我才变成那副样子,所以我下不去手。但是我们必须要收复小雨……白雨幽身边那个纵火伤人的妻子才能走,毕竟很有可能这些事情都是这个女人搞出来的……”
女虹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如果白雨幽认出你来,怎么办?”
“不会的。”伏云霏认真地摇头,“你觉得,我身上还有一点刘小云的影子吗?”
“没有……”女虹捧着男人的脸,深深地望进那双暗红温煦的双眼:“刘小云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伏云霏,我的伏云霏……”
第39章:温情
白雨幽突然改变了路线,踏上了泥泞不平的山间小路。
只有伏云霏清楚,那是回家的路,通往那个养育了一代又一代贫穷村民的小山村。
轿子缓缓前行,青灯刚被放出来又不知跑到哪里偷鸡摸狗,伏云霏与女虹跟在轿子后面悠然步行,分明手执对方却心事重重,兀自揣摩着对方的心事和自己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到达目的地,白雨幽一行人的到来,宛如一粒石子击打在平静无波的湖面,在祥和而平凡的小山村,无疑引起了巨大的骚动,村民们纷纷出来围在轿子的附近,打量这一行突然造访,而又与这里的贫穷落后格格不入的,尊贵而优雅的公子小姐们。
他们从何而来?来这里又所为何事?
白雨幽熟门熟路地找到陈母唯一可以守着了的一处破房子,这便是他生长的居所。
直到白雨幽和烈芙蓉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娘亲,我回来了。”
邻里街坊才想起来,也是勉强认出来,这不就是陈家那个大约五六年前与邻家小子刘小云私通而逃走后便杳无音信了的陈雨,那身旁还多了一个恍如神仙妃子般美艳华丽的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