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的绕开一切障碍物走到他边上,放眼望去,微亮的天空下,城市像是覆盖了一块巨大的黑布。
“真停电了。”我朝他边上靠了靠,他拉我一起坐在地上。
好像回到了某个夏天的夜晚,他与我肩并肩坐在我家附近公园的篮球场。
身旁的他悉悉索索的动了动,“嗒”的点了打火机,橘黄色的火光在他脸上闪动。他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吸了一口递到我的嘴边,自己也点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
火灭了,黑暗里只剩下两点明灭的火星在闪现。焦油混杂着烟草的味道在周身弥漫。
“你心事重重的。”他说。
“嗯。”我应了一声,在黑暗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他习惯性的等着我要说的话。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有人说话,他便闭口安静等待。
“我想知道你的一些事情。”
我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不大的起伏如同他平稳的心跳声。
当初那个少年,此刻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残存在脑海里被时光洪流冲刷出偏差的记忆。
“我父母在我六岁的时候离了婚,一共去了北方,一个去了南方。比我大十岁的姐姐把我领大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像在努力组织语言。
“十岁时,我姐姐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草草的结了婚。那个男人就是钱大雪的老大郑子恒的老爸郑楠。我姐是郑楠第二个老婆。他前面有一个老婆就是郑子恒的妈妈,但是他们很早就离婚了。
“那一年里,我很快乐,感觉真是有了一个家。姐姐从十六岁就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只是为了养活我。郑南很疼她,对我也非常好。但是也仅仅是短暂的一年而已。
“一年后,我姐得了肝癌,半夜里在病床上疼的死去活来,腹积水压迫着她的脊椎。郑楠为了不想让她在那么难受下去,亲手签了字让她安乐死。临终前我姐给了我一张五万的存折让我好好活下去,别为了她这个离开的人而伤心难过。
“她是笑着走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即使那么平静,他靠着我发抖的身体和滴在我手背上的眼泪还是泄露出那些隐忍的痛与爱。
我的心脏宛如被盗隔成了一片一片的,让我痛苦不堪。我搂住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要让他亲口说出那些他不想回忆的过往。
也许只有我了吧,只有我才能看见他脆弱的一面,一直由我可以抓住他无助的手……
——那就让我永远在他身边吧!
我在心里向上苍起誓。
“郑楠一直以为我恨他。姐死后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对我好。终于我还是没有机会告诉他,其实我很感谢他让姐姐走的那么平静。可惜姐走了不久,为黑bang做事的他就因为失误被割断了气管,连医院都没有到就死去了。
“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被他赶出家门儿子,也就是郑子恒。
“那天天气很冷,郑子恒带着钱大雪出现在葬礼上,不跪也不拜,看着墓碑冷笑。然后他走的时候对我说,借我四年的债,四年之内他会供我钱读书,但是四年以后要让我还清一切并自力更生。
“如你所见,那天钱小雨的事只是个借口。钱大雪是来替郑子恒要我开始还债的。自力更生不过是然我加入他们的幌子。而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我可以感觉到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黑暗里并肩而坐的我们,各自有着无力的绝望。前方或是身后,有的只是冰冷的悬崖绝壁。
太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的选择离自己最近的悬崖跳下去,堕入永恒的黑色深渊。
第五十章
冷冻很快的降临了。苍白的天气,冬日里阳光淡薄的覆在大地上,像是结了层冰。
我裹紧了黑色的风衣跟着顾宇峰翘了课去音乐教室。
指尖冻得通红,有点冷。不过我仍旧不喜欢太束缚行动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顾宇峰的黑白围巾,这是他早上硬从脖子上解下来缠在我脖子上的。我搓了搓手,塞进了风衣的口袋里。
“你真神了,林老师都把最宝贝的音乐教室借给你了。”我在台下第一排座椅坐下,看着正忙着开暖气的顾宇峰。
这间音乐教室是全校装潢最好的。空间宽阔,整体像是一个小型的室内礼堂。在正前方是贝壳型的大阶台,阶台中央放了一架三角架钢琴,边上是麦克风。角落里还有电吉他和架子鼓、还有各种的乐器。就算领上一个合唱队也不会显得拥挤。
在台下是整齐的皮质靠椅,四周墙上都挂着现代有名的演奏家的肖像。
“管他呢!我只知道正好有个地方可以让我把新写的曲子唱给你听。”他掀开琴盖,坐在真皮的长凳上,然后转身就拉住了离我很近的他。我被他拉着坐到了他身边,眼前便是一排黑白错落的亮晶晶的贝齿。
虽然我很喜欢音乐,但是对演奏什么的完全一窍不通。这样想着,坐在钢琴前面却开始变得窘迫起来。我想站起来,他按住了我,很神秘的说,“这样听才能听到我最完整的曲子。”
无奈,我只得坐在他边上,越发的无所适从。
“要开始了。<You>。”他轻轻地说完,闭上了眼睛,手指带着虔诚的姿态小心放在贝齿上。
先是键入一个很清脆的音,然后像是冲开了障碍的小河流一般,不疾不徐的流淌向远方。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是在轻轻点着耳膜而不是钢琴的贝齿,舒心的感觉后是一种触动某个回忆的心悸。
闭上眼睛倾耳凝听,这才发现与校庆那天在天台上听到的有些许出入。节奏慢了半拍,中间有些地方还加了些和弦音,更加抒情。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他编了词。他唱得很轻,很低——
意外,相遇,第一次你给的明媚
惊喜,相识,黑暗里照入的阳光
想恋,不敢,终于开始积累成伤
我很,懦弱,一次次你温暖拥抱
隐藏,角落,你却总是守候陪伴
学着,坚强,只是想你不要失望
不离,不弃,铭记你微笑的承诺
……
从开头的震惊到现在变得惊讶。我的表情在听着他唱下去的歌词中不断变化着,到他唱到后来“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转头看着他依然闭目沉浸在自己音乐里的侧脸,安慰着自己。
也许,是为哪个女孩子编的歌词……
也许,只是唱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也许……
可那句“我喜欢你”却伴随着音乐一遍一遍的敲击着我的耳膜,在心里激起浪花。
我小心翼翼的期待着这曲子不要结束,但最终还是在一个很长的尾音中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我预料中的沉默。
他微微发抖的手指,我的不安,还有宁静中潜藏的危机感。
“小瑛——”
“哈哈,很厉害啊!你一定要去做个明星,还要记得给我签名!”我打断了他的话,强装镇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掩饰着什么似地大声说着。
“我是——”
“写给哪个女生的吧?你小子厉害啊!”我再次慌张的打断他的话,快速的站起来,说道,“我们快回去吧!老师要发飙了。”
“不是写给别人的,是写给你的。”我听到他颤抖的声音,炙热的指尖触到了我的手背。
“哈哈,你对我真是兄弟情深。”我像是触了电般甩开他的手,干笑着快速朝门外走去。那个被他揭晓的答案,没由来的让我感到害怕,令我慌不择路。
“别走……”他一手关上了门拦在我前面,双颊微红着低头望我,“我喜欢你。”
眼前这一切的发生反而让我开始冷静下来,直直的看着他,“为什么要说出来?”
“因为我喜欢你。“他回视着,话语里带着特有的倔强。
“你也可以选择不说,你知道这会造成我的困扰。“我撇开头不敢再看他认真的眼神。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颠了个倒,那些掺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轰隆隆的巨响着。
“我忍不住!”他突然捏住了我的下巴逼我看向他略带愠怒的表情,“你知道么?很多时候我多想抱你、吻你……”
我不敢看!刚才的平静又一次被他打乱,我惊慌失措的避开他的眼神,只想快点逃离他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神的凝视。
“对不起——”
疯狂的吻堵住了我的言语,我听见“轰”的一声,友谊的高墙因他溜进来的舌头轰然倾塌。
他自己是否清楚他的吻里囊括了多少的感情和说不出口的话?
像是一只冲破了禁锢的猛兽,愤怒、压抑的兽性、还有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感情。
为何我如此感性,竟然能听见他滚动的喉结里想要说出口的话?为什么一切会突然颠倒令我措手不及?
“够了!”我推开了他,握住醚手快速拉门冲了出去。
疯子!整个世界都是疯子!
我不停地跑,跑过教学楼,跑出了校门。身后是督导和保安渐远的叫声。
一路上光秃秃的梧桐树在退后,汽车、行人从我身边擦过。被我撞开的人在身后叫骂着,奇怪的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鸟语。
刺耳的刹车声,从车窗里探出头骂骂咧咧的司机,尖叫声、吵嚷声、商店里动感的摇滚乐、城市的喧嚣。
果然啊,全世界都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扶着天桥上的栏杆朝底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尖叫,跑了太久时间的身体在颤抖着,汗水一滴滴从头发里滚落下来。
纷纷避开我的人群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才是疯子!整个世界都他妈的是疯子!看毛看?给我滚!”我扯下围巾砸向让我烦躁的他们,听到的又是一连串的尖叫还有“神经病”、“疯子”的怒骂声。
“你们全家都是疯子!”我扯开风衣脱下来再次扔向他们。
躲开的人们,地上躺着的风衣和围巾,以及从天桥的一头跑过来的警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着我。
发烫的手指,短袖T恤里露出的手臂在冷风中失温。脸上的汗水冰冷冰冷的,温度伴随着翻涌的情绪在身体里迅速流失。那么一会儿,我在寒风中直打哆嗦。
“你发什么疯啊?”那个警察离我三步以外大声的责问着,又不敢近,生怕我真是疯人院里逃出来的。
然后,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钱雪易站在我边上,抱歉地对着警察说,“叔叔,对不起啊!我朋友喝多了。”
“喝多了你也看紧点啊!大街上发什么酒疯?还以为从哪个院里跑来的疯子呢!”警察似乎也不愿意靠近,咕哝了几句转身就离开,怕是不想停留片刻。
“你他妈的才疯子!”我对着警察的背后骂了一句,挥开钱雪易的手转身离开。
“对对对,他们都是疯子。”钱雪易跟在我后面走着,脱下了他蓝色的滑雪衫披在我身上。
我也不高兴问他只穿了高领毛衣冷不冷,我甚至都不想搭理寸步不离的他。只是漫无目的的走下天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海里。
“要烟么?他摸出一包云烟,自己点了一支,又转向我。
我懒都懒得接打火机,现在手上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拿过他嘴里的烟边走边抽。回过头来才发现他又叼了一支,似笑非笑的望着我。
“你这样很容易让人遐想。“他跟着我走,痞里痞气的抽着手里的烟。
“也就只能想想罢了。”我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问道,“你怎么出现了?”
“正好要去Pub里找人,然后就看见你了。真巧。”他不怀好意的笑着,跟我拐进了一条小巷里。
“是啊,很巧。”我抽完了最后一口,把烟头丢在了地上踩灭,转过头看着他,“借我点钱。”
其实我刚才才发现,除了手机,钱包和钥匙都在书包里。
“要多少?”他干脆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些塞进我手里,“一千够不够?”
“应该够了,我过些天还你——”
我还没说完就呆掉了,钱雪易近在咫尺的脸还有我嘴唇上湿嗒嗒的触感直接让我石化。
“靠,变态!”我猛地退后一步,一拳头甩上去,被他牢牢抓住了。
我瞪!他什么时候身手那么好了?
他竟然舔我的嘴唇!他狗么?又用舔的。
“哈哈,谢谢夸奖,钱不用还了,这个吻就够了。”他放开我的拳头,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妈的,全世界都疯了!喜欢男人的疯子还都被我碰上了。
“好吧,谢谢,你可以回去了。”我脱下他的滑雪衫塞到他手里,不想和他再废话,就怕他又伸舌头。
“你穿着,”他又一次给我披上,“Pub里面有暖气。倒是你去哪里?”
“去X城找一个人。”我也不拒绝了,我真的挺冷的,“谢谢了,我先走了。”
“哦,那把手机号码留给我吧!回来后我们去约会吧?”
“……”
他妈的,全世界都是疯子……
第五十一章
我后悔了。
从X城的火车站大厅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彻彻底底的后悔了。
这里是哪里?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街店,陌生的格子路面……我再一次想用头去撞旁边竖着的一根陌生的水泥电线杆。
中午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放眼望去所有的商店里都打着暖气,从外面看上去玻璃上都白蒙蒙的,害我进都不敢进去。
早知道我绝对问钱雪易多要些钱。X城原来离A城那么远,要坐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再加一个上午时间的火车。因为坐火车前我吃了一顿挺贵的晚餐,然后买火车票的时候又要了软铺。结果,我到了X城身上只有十块钱了。
哎,我竺大少爷也有那么落迫悲摧的一天。
我坐在路边抽着从钱雪易那里抢来的最后一支云烟,看了看不远处突然出现的一个正在翻着垃圾桶的流浪汉,突然觉得世态炎凉。
终于在手机没电前决定给应该正在上课的奚左发了条短信。发完,手机直接黑屏。
我愣愣地看着漆黑的手机屏,无言。
——顾宇峰,你害死我了。
我就那么裹着钱雪易的衣服在大冷天的路边坐了好久,直到奚左把我拉进了开暖气的出租车里,我才从僵硬中缓过来,差点没痛哭流涕。
我靠在面色极度不好的奚左身上,又不敢说话。憋屈。
“你怎么搞的?”下车后,奚左把我拽进了他爸开的分店里,终于爆发了。
“我饿……”我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我真饿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呢。
奚左叹了口气,推着我在客人和服务生奇怪的目光里进了厨房。
好吧,果然他就算是做最简单的寿司也很好吃。
我走到他边上拎起一块本来要塞进寿司里的三文鱼扔进了嘴里大嚼着,他在我边上看我的德行哑然失笑。
“我说你上课没问题吧?”我挠了挠头,一边把寿司推进嘴里一边问道。
“没。我和老师说店里有点事。”他切着寿司,挑眉说,“倒是你怎么跑来了?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学校告诉她你失踪了。她着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