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劲松的妈妈死得早,爸爸又一直忙于生意,父子俩连正正经经坐在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别提关怀和谈心了。诸如他考试得了几分、在学校和同学是相处是否融洽、添了什么兴趣爱好之类的问题,罗爸爸都无暇顾及。罗爸爸全部的要求,就只老实念书,健康长大,将来子承父业做好生意罢了。
而罗劲松童年缺失的一切,竟都神奇地从楚向安家找了回来。楚爸爸楚妈妈是从事音乐教育事业的,本身就比普通的家庭更重视与孩子的交流,又比别的成年人多了一份活力和耐心。印象里,每天中午吃饭都是一大桌,除了他们一家人,罗劲松自己,还有寄宿在楚家学钢琴的杜俊华。后来楚妈妈表姐的儿子季临转学过来,也加入了这个行列。那时夏桥与季临算是青梅竹马,偶尔也一起来玩。
饭桌上总是有说有笑的,每人讲述稀奇的经历和见闻,大家再各自发表看法。连楚爸楚妈遇到事情,也会虚心听取孩子们的意见,一派民主而融洽的气氛。
罗劲松从小就很机灵,惯会察言观色投其所好。一来二去,不但认了楚妈妈做干妈,还极勤快地帮着做家务,采买东西。干妈做饭,他就在一旁打下手,干妈有事要出门,他就帮忙带着两三岁的楚向宁。后来楚向安和杜劲松双双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开始了住校生活。季临的父母结束支边工作回了城,季临也搬走了。只有罗劲松,一如既往长在了楚家,甚至楚向宁上小学的时候,他还以哥哥的身份去开过家长会。
想到这些,罗劲松一阵感喟。才眨眼功夫,小肉球楚向宁怎么就长成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呢!那小时候咯咯咯蹒跚着跑过来要人抱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一般。转念想想,又自嘲地笑了,自己转眼不也奔三了,时光真是催人老。
他侧过头,借着月色打量楚向宁,那小子很舒服地卷成一团,呼吸平稳,想必早已睡着。罗劲松悄声起身,把外套拉过来盖在楚向宁身上,若有所思地端详一阵,这张脸仔细瞧去,依稀还有几分小孩模样,光洁紧致、眉目分明,嘴角微弯一副笑摸样,上唇调皮地轻轻嘟起,透着年轻人特有的粉润光泽,仿佛某种牛奶味道的软糖,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品尝一番。
罗劲松一时忘情,小心垂下头颈,靠近那散发着甜美气息的诱惑唇角,呼吸渐渐纷乱……忽然,他的目光落在楚向宁枕在脸侧的左手臂上。在那里,有一条肉色疤痕,从手肘下方直延伸到手背。罗劲松的手轻轻触摸上去,疤痕如蜈蚣样微微凸起,使他的手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赶紧缩了回来。一阵心烦意乱之下,罗劲紧翻出香烟和打火机,轻手轻脚钻出了帐篷。
随着罗劲松脚步声渐远,楚向宁浓密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望向昏暗的帐篷顶,幽幽地,叹了口气。
季临与杜俊华都还没睡,虽然喝了不少酒,尤觉不尽兴。这半年对所有人来说都过于压抑了,还好酒能让人暂时忘掉烦恼和不愉快,坦然地面对很多事。
杜俊华喝了一大口啤酒,闭着眼睛问:“向安还好吗?”
季临拧紧眉头:“好不好又如何……二十年呐,太漫长了。换做是我,一定撑不下去。”
沉默片刻,杜俊华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大临你发现了没,小弟长得越来越像他哥哥了。”
季临轻抿了抿嘴:“很像,又完全不像。向安给人的感觉,仿佛密林深处的寂静湖泊,而向宁,却总让人联想到夏日清晨的阳光和海浪。”
“呵,还真是这样。”杜俊华赞同地点点头。
“花儿!”季临忽然有些郑重,“我一直想问你……你……还喜欢夏桥吧?”
杜俊华一愣,低头不语。
季临看了他一眼,坦率地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想大家都知道,你要是现在追她,我不会介意的。她一直以为我是怪她执意报警才不肯原谅她的,其实不是。”季临苦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我约她出去本来就是要说分手的。只是临时喝醉了,没能赴约而已,然后就出了夏朵那件事。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她,和她在一起,都是外公和舅舅的意思。我不想一直被别人支配命运,最后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
杜俊华摇摇头叹了口气:“还好你没跟她坦白,否则她会更难受。她早就怀疑你是为了她爸的权利才和她在一起的。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我知道!”季临痛苦地打断了他,“我知道她那时怀孕了!我听见她在阳台上和你说的话了。这就是我那天喝醉的原因。可我不敢去问她,我害怕那些自己承担不了的责任。我当时想,早晚都要和她说清楚,不然三个人都痛苦,谁知竟害了向安。”季临将头深深埋在膝盖间。
杜俊华扬起手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而后叹道:“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只有向前看吧。你呢,有什么打算?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季临抬起头,双眼通红:“等下去,不然我就太不是人了。有时候我宁愿里面的人是自己,反而好过点……”
“咔嚓”帐篷外面传来树枝折断的声响,似乎还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季临一惊,赶紧住口。杜俊华警觉地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他们都有些担心刚才的对话被人听到。季临腾地起身出了帐篷,外面一片寂静,他四周查看一番,没半个人影,不禁嘲笑起了自己的疑神疑鬼。就在打算返回去的时候,罗劲松拿着烟从旁边帐篷里走了出来。
罗劲松看见季临,并没多少惊讶。随手抛过一支烟,季临接住,叼在嘴上。罗劲松摇摇晃晃过来,自己点好烟,又帮季临点了。两人在夜色里默默抽着,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
一支烟吸完,季临轻声问罗劲松:“睡不着?”
罗劲松咧嘴一笑:“本想玩玩惆怅,一不小心玩大了,搞得辗转难眠。”
“哼。”季临没心情跟他说笑。
罗劲松重新递了支烟给季临:“听说你舅舅又升了?看这架势,是打算一路奔着中南海杀过去啦。”
季临无奈一笑:“越往前头路越窄,难呐,背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所谓登高跌重就是这个道理,原来还能折腾折腾,现在可不敢了,输不起啊。”
罗劲松意味深长地瞄了季临一眼:“咱舅如今也算是得道了,你呢,准备有什么动静吗?”
“我不能动。”季临一摆头,“外公和舅舅的意思是让我占住这个位置。如今虽说权利不大,但消息灵通人面也广,上下都通着气。将来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应变。”
罗劲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夹着烟摆弄一阵,又小心问道:“我跟你说的那个蓝城环保项目的招标,目前有什么内幕消息了吗?”
季临扁扁嘴:“这是重点项目,投资金额非常大。相应的审核条件也很苛刻。你就是现在临时去买间有行业资格的空壳公司,许多手续一时半会也办不下来。”
罗劲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只是不肯轻易告诉别人。
季临兀自劝道:“我看你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这里边裙带关系复杂着呢,哪路神仙都不好惹。这块肉看着肥,却不是那么好吃到口的。胃口小一点的,还会被噎到。”
罗劲松笑笑,不再说什么。等季临离开之后,他又原地转了两圈,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将烟头丢到地上,一脚踏上去,狠狠碾灭。
第七章:争执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众人陆续醒来,尽皆带着宿醉的疲态。
楚向宁正睡得起劲,被直接从梦里拎了出来,一张脸臭着,话都懒得说。程榆拉着夏桥坐上了杜俊华的车。季临问楚向宁:“你怎么着,跟谁车回?”
楚向宁睡眼惺忪地冲着罗劲松一摆下巴。罗劲松见他眼睛半睁、头发蓬乱的样子甚是好玩,便故意逗他:“我不带你,那摊酸奶还黏在那呢,全是眼泪。”
楚向宁小嘴一撇,气呼呼地说:“好,罗劲松,有种你就别带我!”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向杜俊华的车走去。
罗劲松在背后“胖儿,胖儿!”地叫了两声,楚向宁故意不肯理他。罗劲松只好叹着气,亲自下了车小跑过来。楚向宁憋着笑,故意加快脚步往前走,罗劲松从后面赶上来,一把将楚向宁揽在肩上,扛了回去,扔进车里。
杜俊华远远地挑衅道:“劲松,没种了啊!”
楚向宁挣扎着从车窗探出头:“我不坐你这脏兮兮的破车,我要跟花儿哥走!花儿哥!花儿哥!”被罗劲松一把拉回去,瞬间启动车子,扬长而去。随后杜俊华他们三个也开走了。
原本喧闹的山坡上就剩下季临一个人。他独自坐在车里,降下车窗,手臂架出窗外,夹着根烟发呆。刚刚罗劲松和楚向宁的笑闹声让他一阵恍惚,深深陷入了对某些旧日岁月的怀念当中。直到那支烟在山野微风中默默燃尽,才失落地开车离去。
回程上,因为道路尘沙过多,杜俊华一路都紧闭着车窗。三人没话的时候,这狭小的空间就安静得有些尴尬。程榆随手点开音响,空灵而飘渺的苏格兰风笛悠扬响起,使人不自觉沉醉在一派恬静悠远的氛围之中。
杜俊华抬头看了眼后视镜,正好对上夏桥的眼神,二人相视一笑。夏桥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你还留着这张。”
杜俊华极有默契地回答:“是初中二年级的生日礼物,到现在,十二年了。”
夏桥夸张地惊叹:“哎呀,时间真是太快了。还好当时买的不是磁带。我记得那天下雨,我转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家礼品店帮忙包装……”
“可不是,结果刚包好就滑了一跤,送过来的时候上面都是泥。劲松还问你这礼物是从哪条下水道里捞的呢。”想起那一幕,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程榆默默听着自己无从插嘴的对话,眼睛望向窗外,表情有些吃味。
在医院门口放下了夏桥,杜俊华问程榆去工作室之前要不要先回趟家,程榆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用玩味地眼神注视了他一阵,才探究道:“夏桥不是季临的前女友吗?可我怎么觉得念念不忘的人是你啊?”
杜俊华扬扬眉:“程榆,你应该了解我,在我这,那种刨根问底和爱吃干醋的女生都被归为‘不可爱’的类别。希望你不是。”
程榆鼻子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过不几天,就开学了。楚向宁在学校宿舍有床位,但周末或课程不紧的时候,依旧回家住。至于吃饭,一般都在学校食堂解决,偶尔跟着罗劲松蹭几顿好的。
这天杜俊华到政府的文化部门办事,结束时看时间还早,便与季临、罗劲松约好,带上向宁去改善生活。
楚向宁下午本就没课,杜俊华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和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想着从政府开车到学校并没多少功夫,也懒得再返回去,于是拉住同学站在大门口边聊天边等。
他这同学是设计系的,打扮很新潮,染了一头红发,穿着裆很宽大的飞鼠裤,耳朵打了一排耳洞,戴着形态各异的金属耳钉。
季临开着车轻巧滑到楚向宁身边,从车窗里探出头,毫不避忌地打量着楚向宁的同学,一脸看不惯的神色,让楚向宁有几分尴尬。还好杜俊华从副驾驶座上探身帮他开了后门,并招呼他上车,他才得得以匆忙与同学道别离开。
上了车,季临头也不回地教训起来:“交朋友要交正经的,千万别学他们那样,满头满脸都是洞。”
杜俊华回头对楚向宁笑笑,替他说话道:“放心,小弟不会的,他怕疼。”
见季临在聚精会神地开着车,楚向宁用口型对杜俊华无声地抱怨:“老古板!”
季临凶巴巴地说:“少搞小动作啊!”
晚饭选在一家汤品很有名的餐馆。这自然也是季临定下的,他认为喝汤清谈又有营养,最适合楚向宁不过。正点着菜,罗劲松也杀到了,一落座就对着菜单点出了好几道楚向宁的心头好,乐得二胖眉飞色舞。
不一会,冰糖圆蹄上来了,楚向宁兴奋地第一个将筷子伸过去,却被季临挡住了。楚向宁嘴巴即刻撅起老高,大眼睛死鱼状瞪着季临,季临理也不理:“你体检结果出来了,苏大夫说不太好。你得听话,少吃高脂肪高胆固醇的东西,要多吃素。”
看到楚向宁不住吞着口水的可怜劲儿,罗劲松于心不忍,趁人不备,夹起一大块较瘦的肉赶快塞进楚向宁的嘴巴里。楚向宁嘴角挂着肉汁,心满意足地嚼了起来。
季临虽然没看到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却从杜俊华的表情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倒也懒得理会两个臭小子,只装作完全不知,边帮楚向宁摘着鱼刺边说:“向宁啊,小姨介绍了一个太极拳的师父,说是学那个对心脏病也有好处,锻炼身体修身养性,又不激烈。你哪天有空我带你过去看看。”
太极拳?楚向宁脑海中浮现出了白头发白胡子身穿缎子衣衫的老先生,慢悠悠移动着手脚的滑稽模样,满脸不情愿:“唉?”
季临将摘好刺的鱼肉拨进楚向宁碗里,语重心长地说:“今年才刚过大半,就住两次医院了。你哥嘴上不说什么,也未必一点看不出来。他那个人,最能在心里藏事情,难受也是偷偷的。如今他那样境况,就别再给他增添烦恼了。咱们在外头什么忙也帮不上,表姨现在又是那副样子,你就千万不能再出什么问题了。”
季临的话,虽然说的是向宁,暗含着,却全是对向安的体谅和忧心。楚向宁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头:“人的命运又没办法看到,谁知道能活多久,三十?四十?五十六十?还是明天?我是早就看开了,趁活着的时候好好享受人生,免得临死后悔。你看我爸,大早上还好好的,下午说没就没了。当时花儿哥又是喂药又是急救,不也没用?”说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杜俊华。
杜俊华急忙应付:“是啊,是啊,谁说得准呢。”
“对了花儿哥,”楚向宁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爸去世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啊?”
杜俊华眼神一滞,有些闪烁:“那个啊……说什么……好像也没说什么。时间太久了,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
罗劲松多嘴道:“有没有交代什么银行密码啊、保险柜钥匙什么的,或者二胖子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流落民间什么的?”话题被岔出了十万八千里。
楚向宁深深望了罗劲松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满几分猜忌,他可以肯定,罗劲松绝对是成心搅局才这样说的。
吃过晚饭,罗劲松开车送楚向宁回家。一路上,向宁都望着窗外不讲话。这种长时间的沉默,表明他此刻心情十分不爽。罗劲松识趣地默默开车,不敢打扰。
到了家,楚向宁胡乱换了衣服,然后整个人往沙发里一窝。罗劲松极殷勤地倒了杯水送上去,楚向宁接过来,却没喝,迟疑地问:“你们……到底是有什么瞒着我?”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追问了,罗劲松苦着脸答道:“哎呦我的祖宗啊,什么也没有,别庸人自扰了。谁瞒你啦?瞒你做什么?你又不是警察、又不是狗仔、又不是我爸,有什么需要瞒你的!”
楚向宁眯起眼睛审视着问道:“那我问你,那天在法院的休息室里,我爸在求你什么事”
罗劲松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不是跟你说过八百遍了!你爸让我想办法救你哥出来,我说我没办法,你爸就非得求我,不就那么点事嘛。我算是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