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解不开。”夏桥叹了口气,“而是根本就没办法解开。大半年了,他从没联系过我。连一句话、一个解释都没有,就算是从此诀别了。”
杜俊华低下头,难过地皱了皱眉。
夏桥苦笑,转而自嘲说:“不过也可以理解。我爸退下来了,现如今白丁一个,无权无势。我也不过就是个小医生。谁都不需要被逼着在我面前演戏了。”
“千万别这么想!”杜俊华慌忙辩解着,“咱们一起长大,你还不了解大临吗?他决不是那种人。我们也……不是特意疏远你的。”
夏桥摇摇头,眼圈瞬间红了:“算了,说这些没意义了。向宁这边你们不用担心,我离得近,会看着他的。”
看到夏桥强忍住眼泪的神情,杜俊华心中隐隐疼了一下。
“其实……”有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又使他生生咽了下去,“没什么。桥姐你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吃个饭吧。”
第三章:启示
楚向宁的爸爸楚敬川教授,是杜俊华的老师。杜俊华六岁起在楚家学琴,与楚家兄弟同吃同住,一起长大。更是把年幼的楚向宁当亲弟弟看待。
楚家大儿子向安出事不久,楚教授也不幸去世了。杜俊华一向对师母和这个小弟很是关怀备至。他在英国的几场独奏音乐会广受好评,一时间媒体争相报道,被赞誉为国际级的青年音乐大师。一回国,自然是杂志访问、电视节目排得满满当当,立刻脚不沾地忙碌起来,无暇其他。医院里的楚向宁虽说有季临和罗劲松看着,终究不放心,只好拜托自己的助理程榆帮忙照顾。杜俊华是个聪明人,懂得利用身边一切资源。程榆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他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故意装傻不做回应罢了。一个心怀爱慕的女人,自是体贴忠心又好用的。
见面次数多了,程榆对于这小圈子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季临年纪最长,是几人中毋庸置疑的领导者。他言辞不多,城府极深,表情阴郁难以亲近。其祖父、舅舅都是政府官员,级别很高。季临工作较忙,不常出现,但手眼通天。从院长到主任统统打了招呼,所以楚向宁住着单人病房,医生护士也格外用心。
罗劲松则是个嘻嘻哈哈没正经的人,做杂七杂八生意,荷包殷实,却没来由透着几分邪气,让人捉摸不透。他早晚陪在医院,张罗一应饮食用项,简直是个称职的保姆。偶尔脱不开身的时候,也会派名叫“阿本”的司机过来。有罗劲松在,气氛总是很活跃。楚向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声也变得比较多。
至于夏桥,年纪与季临相仿,性子淡漠,话也不多,眉眼间总有挥之不去的愁容。程榆与她只零星见过几面,随着杜俊华叫她桥姐,而她总是轻点点头,并不十分热情。
知道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渊源,程榆便下了几分心思,谋划着与这些人交好,或许能够帮助她与杜俊华更近上一步。
这天程榆过来时,只有夏桥在,正与楚向宁聊着楚妈妈的事。夏桥介绍说,她有个在美国的老同学推荐了一新药,对楚妈妈的治疗有辅助效用。
程榆好奇,心直口快地问楚向宁:“听杜老师说你妈住在疗养院是吗?什么病啊?”
夏桥轻轻瞄了她一眼,对于这过分直白的询问有些顾忌。反而是楚向宁满不在乎地答说:“精神病。”
楚妈妈是在儿子和丈夫相继出事之后,受不住打击,选择性地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夏桥斟酌着安慰道:“这也是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反应。其实记忆还在,只是某一段时间里或许觉得不愉快,就选择将那段记忆封存起来。还要靠家人多多支持爱护……”话说到这,忽然想起楚家人的现状,惊觉自己失言,赶紧住口。
楚向宁看出她是想多了,便故意带着些自嘲口吻说:“你说气不气人,她的记忆一下跳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时候我爸三十多,我哥是五六岁小孩,我还没出生呢。现在就是我给她跑前跑后的,偏偏在她的世界里,就没我这个人,唉。”
程榆夸张地跟着叹了口气,夏桥则低头挤出一丝理解的笑容。
三人正聊着,季临来了。这还是出事后他第一次碰见夏桥,两人都有点尴尬,一时沉默无话。还是季临先挑起话头:“有半年多了吧?总没见你。”
夏桥躲开他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某方面来说,见不到我也是好事。”
季临一愣,想到她医生的身份,明白是在开玩笑,敷衍地笑了笑。
楚向宁见他们难得有机会说话,不想打扰,便毫不客气地支使程榆陪他出去放风。程榆再不聪明,也看出那二人之间的关系不寻常,也就顺水推舟赶紧答应了。
只住了几天院,楚向宁倒是混得如鱼得水,各个病房都熟络得很,不停打着招呼。靠近电梯口那间,住着个老头,头上包裹着纱布一副病容,却嗓门洪亮,见楚向宁他们经过,大声叫道:“嘿,小楚!”
楚向宁也学着他的声调语气回话道:“嘿,老胡!”
老胡盘腿坐在床沿上,旁边铺着纸巾,里面是一堆白色药片。他正一片一片往药瓶里装,嘴里还念念有词。楚向宁扒着门口没大没小地问:“玩儿什么呢老胡?”
胡老头朗声回答:“今早上忘了吃没吃药,我数数,看数对不对。”
楚向宁心领神会地嘻嘻一笑:“你开刀是把记性摘除了吧”老胡听了也不生气,显然两人是玩笑惯了。
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楚向宁脑海里闪了一下,关于药瓶和数量……哪里不对劲呢?他微微一愣,眉头皱起,又很快恢复常态,浑闹起来:“老胡,三十二,四十七,二十五……”
老胡笑骂:“呦,你个小兔崽子,看数差了不是!”
从住院部出来往花坛边走的一路上,楚向宁总有些心不在焉。程榆却全然没发觉他神色的细小变化,自顾自好奇地询问:“诶,你们怎么都管杜老师叫‘花儿’啊?是外号吗?”
“怎么,他没跟你交代?”楚向宁夸张地反问。
程榆一头雾水:“有什么典故吗?”
楚向宁狡黠一笑:“你们杜老师小时候腼腆着呢,刚到我们家的时候都以为他是女孩,问他叫什么,他就蚊子似地小小声回答‘杜俊华’。”楚向宁故意捏起嗓子学着小孩子的奶声奶气,“结果吧,他南方人,又口齿不清,怎么听都像是‘杜鹃花’,之后这帮人就杜鹃花、杜鹃花的叫他了。叫顺口了,就成了‘花儿’喽。”
程榆哭笑不得:“原来杜老师也有那么天真无邪的时候。”
“又在那胡侃呐!”罗劲松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想必在病房里没捞着人影,寻过来了,“说得跟真的似的,那时候可还没你呢。”
楚向宁一脸认真:“怎么就没我呢?那时候我已经从受精卵发育成胚胎了,在你干妈肚子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你那点龌蹉事儿,哪样我不知道!”
“别白话了,季主任有令,让我拘你回去休息。”罗劲松将外套披在他肩上,半扶半搂地往回走。
有罗劲松在,病房里比刚才热闹了不少。他拉过夏桥,一本正经对楚向宁说:“来来来,让专业人士夏医生给你解释解释胚胎算不算活物,能不能代表你楚二胖本人。”
夏桥知道他们总没正经,但还是微笑着认真解释道:“关于这个问题,世界各国界定的标准都不同。通常我们说生命有两个要素:代谢和繁殖,就是自我发展和传宗接代。胚胎没有后一个功能,所以严格来说不能称之为独立的生命体。”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罗劲松调侃道:“鼓掌鼓掌!说得太好了,一下让大伙见识到了医学这门科学的博大精深。”
季临不理他们的胡闹,布置任务般对楚向宁做起了安排:“说个正经事啊,我小姨他们搞的那个生态园,已经差不多了,目前试营业。她让咱们过去先享受一下,尝尝鲜。我刚问了大夫,说你这两天就能出院。我的意思啊,出院之后老实待着,先养段时间。等这月底,咱过去住一晚上,让你亲近亲近大自然。”
楚向宁很开心:“赶快赶快,我都要憋长毛了,迫切需要阳光雨露!”
程榆插话道:“唉,是不是西郊那个叫华什么园的啊,听说环境不错,还可以烧烤露营之类的。”
罗劲松热情地提议:“到时候和花儿一起来啊!别总二人世界,要多参加集体活动。”
程榆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哇,正好杜老师也好久没放假了,我先替他定下来了。桥姐,他们都是男的,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啊。”
季临的生态园之旅,并没包括夏桥,夏桥自己也心知肚明。反而被程榆这么一说,搞得人人尴尬。楚向宁赶紧拿话遮掩:“桥姐最擅长烤东西了,尤其是鸡翅膀和牛排。到时候让桥姐当‘主烤官’,我主吃!劲松,别忘了买上次那个腌鱿鱼的辣酱。”
罗劲松听了,不置可否地扬扬眉毛。季临则依旧不苟言笑:“还吃!苏大夫特意交代,饮食要清淡!还有,跟你说多少次了,少吃腌制的东西!”
楚向宁瞬时蔫了,嘟着嘴巴一副死鱼眼瞪向罗劲松,后者一脸坏笑地幸灾乐祸着:“听话噢二胖,要不别怪季主任管着你!”
夏桥明白楚向宁的一片好意,但她不想成为季临眼里的不速之客,于是假意推脱:“真不巧,我那天……”
忽然季临的电话响了,他赶紧起身,对众人摆手示意了一下,小跑着到走廊窗口去接听。其余三人兴奋地讨论起宿营的节目和装备来,准备哪些吃的,要带几顶帐篷,等等等等。
夏桥被晾在一边,紧抿着嘴唇无奈地呼出一口长气,默默走出了病房。季临还站在窗口打电话,夏桥愣愣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酸涩一笑,而后大步走开了。
电话是小方秘书打来的,单位有事催季临回去。程榆顺路搭车,也跟着一起走了。
病房里,罗劲松扒在窗口抽着烟,为了不让楚向宁吸到二手烟,他每抽一口,都把头探到窗外再吐出去。一支烟抽完,还不忘挥舞着大手,将残余的烟气一起扇掉。
一回头,发现楚向宁正笑眯眯看着他,罗劲松狐疑地睃了回去:“咦,这眼神有内容啊,怎么仿佛闪烁着欲望的小火苗呢?”
楚向宁笑得更欢乐了,嘴角弯起,露出一口的小白牙:“吼吼,那个阿斯顿马丁的限量版车模,波哥说有货了!”说着得意地扬扬手机。
罗劲松走过来,摸小狗一样将他一头碎发拨弄得乱七八糟,假意无奈地摇头叹气:“唉呀,劳碌命啊!等我服侍二胖子少爷吃完晚膳,立刻就给您老去买。”
第四章:试探
出院这天,季临要开会,杜俊华有演出,于是罗劲松独自接了楚向宁回家。
到家一切安顿妥当,罗劲松询问道:“药还有吗?得随身带着,要不像上次撞车这样突发状况,多危险。”
楚向宁嫌他啰嗦:“行啦罗大姐,我们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药。都快成药房了!”
罗劲松还是不放心:“看你傻了吧唧那样儿,真替你操心,有时候我都怕你吃错药!”转头想了想,更不放心,“不行,我得帮你收拾收拾,看看有没有过期的。”
说完熟络地直奔楚向宁家放药品的柜子,打开来翻找着,一盒一盒仔细查看,忽然关切地问:“怎么还有胃药啊?你胃不舒服吗?”
楚向宁不耐烦地将他拽走:“那是你干妈的。别折腾了,有空我自己会收拾。你是当保姆有瘾啊?”
罗劲松嘴里不闲着:“就在你们家有瘾!从小被干妈逼着扫地买菜带孩子,干惯了,到现在也改不了。哎呦那时候吃你们家口饭容易嘛!”
“随你污蔑吧,反正你干妈也不记得了。”楚向宁撇嘴一笑,“再说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家饭到底是有多好吃啊?按说你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儿,怎么就那么没见过世面呢!”
“要不说,少爷的身子保姆的命呢!”罗劲松也颇感无奈。
送走了罗劲松,楚向宁开始动手整理混乱的药品。他从抽屉里面翻出一瓶降压药,握在手里迟疑许久,还是全部倒出,仔细数了起来。药片数量,对照说明书上的含量,一粒不少。他盯着药瓶许久,一股复杂滋味在心中翻腾起来。
晚饭时间,先是季临打来电话,问有没有好好吃晚饭,有没有按时吃药,楚向宁都回说吃过了。季临又交代些不要玩电脑、早点休息、有事打电话之类的,楚向宁乖觉地一一答应着。
刚和季临道了拜拜,杜俊华的电话也进来了,同样的问题:“小弟吃过晚饭没有?”
楚向宁装起了可怜:“还没,特想吃你家楼下丰记的海鲜粥,还有卤豆腐。”
杜俊华温和地笑笑:“好好好,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约莫半小时光景,杜俊华提着滚烫的粥上门了,额外配送品种繁多的小菜和水果。楚向宁心满意足地喝着粥,顺便询问起杜俊华和程榆的感情进展。杜俊华赶紧撇清:“我和她没什么,纯粹的雇佣关系。程榆那人吧,独生女,从小娇惯得比较任性,说话做事不太会考虑别人感受。好在本性不坏。即便有点小聪明,也只限于与男朋友斗智斗勇的程度。”
楚向宁嘴里含着东西,还不忘旁敲侧击:“这样的女孩比较吃亏,往往第一开始都不招人喜欢,要相处久了才能看到闪光点。你又把她留在身边当助理,又这么深入地去了解人家,还说不是有兴趣?”
杜俊华无奈地笑笑:“小破孩懂什么,别冒充情感专家了!有句话怎么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老早就有暗恋的人了。程榆和人家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对她永远都不会有兴趣的。趁着你还是张白纸,听哥句忠告,这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啊,太重要了,会左右你一生的选择。”
这话让楚向宁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喜欢的人?那家伙算是吧……可这见不得光的依恋,既无法说出口,更不敢给对方知晓。如此地心思纠结着,面上却依旧挂着听笑话的调皮神色:“噢,就以前天天背人偷偷写在日记里那个吧?到底是谁啊,胃口一吊就吊了十来年。”
“吃你的吧!”杜俊华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
吃好饭又东拉西扯一阵,杜俊华起身倒水,督促楚向宁吃药。楚向宁边说着话,边从药箱里随手操起一个白色药瓶,伸手拧开往外倒药片。端了水进来的杜俊华一见,赶紧阻止:“唉唉唉,小弟你拿错了!那瓶是降压药!”
楚向宁低头一看,讶异地笑道:“光顾着说话了,竟没注意。也怪这两个瓶子太像了。”
杜俊华一脸担忧地神色:“这可怎么好,这一次是我看见了。要是我没看见,吃错药可不是小事情!”
楚向宁麻利地换回自己的药,大喇喇地说:“放心,没事,明天我就把抽屉收拾了,用不着的都丢掉。”
等楚向宁洗好澡上了床,杜俊华才起身离去,走之前还细心检查了一遍煤气阀和电插头。
楚向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清楚地记得,爸爸去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血压是正常的,所以家里常备的降压药一直没动过。